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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 庄助的夜着幻色江户怪谈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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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据说,庄助在马喰町旧衣铺找到那件夜着,是稻荷屋过完每年惯例的七夕祭的第二天。 稻荷屋是家小酒屋,在深川小名木川的高桥东边桥畔静静地挂着招牌。铺子门面小,只要十个客人就足以挤得邻座的人手肘互碰,但因这家铺子已是老字号,老板五郎兵卫一个人常忙得手忙脚乱。 庄助在稻荷屋帮五郎兵卫做事以来,到这年夏天刚好是第五年。至今有关庄助的独居生活,五郎兵卫很少过问,但这回对庄助在旧衣铺买了夜着一事却有点好奇。因为是平素沉默寡言的庄助主动提起的,而且他当时的表情显得格外高兴。 “老板,那看起来像是新的。是用上等麻布做的,盖着睡觉,干干爽爽的很舒服。” 庄助如此说道,很得意自己买到好货。 庄助虽是个三十过半的大男人,有些地方却像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五郎兵卫当然深知这一点,但还是觉得有点怪。不过是一两件夜着,为什么这么高兴? “喂,庄助,你是不是打算成家了?有了喜欢的女人,才买新夜着的吧?” 五郎兵卫一边搅拌凉菜的调味味噌,一边套话,庄助耳朵微微涨红地摇着头说: “没那回事。要是有的话,怎么可能不告诉老板?我虽然很笨,但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家伙。” 庄助突然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明明没必要,他竟然四处搬动给客人坐的旧酱油桶。五郎兵卫扑哧笑了出来。 “已经扫过地了,你别再弄得到处是灰尘。你刚刚为什么转过去那边?” “对了,我是想挂帘子。” 耳垂还涨红的庄助,搬着沉甸甸的绳帘走了出去。五郎兵卫强忍着笑。 那晚,庄助没有再提起“好货的夜着”。庄助本来就是一见到客人反而比平常更寡言的人,再说,五郎兵卫也没放在心上。话虽如此,五郎兵卫仍记得,自己当天边做生意边用眼角观察庄助。 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五郎兵卫怎么看都觉得是这样。他好几次看到庄助脸上一副幸福的模样,不论是送酒给客人或收拾盘子,嘴角有时会无缘无故地浮现微笑。 那晚,铺子打烊后,五郎兵卫回到老伴儿阿高和独生女阿由等着的住处时,庄助那暗自微笑的表情仍挥之不去。庄助的那个笑容,无邪、坦率且充满喜悦,五郎兵卫一想到不禁也浮出类似的微笑。 “你也真是的,怎么一个人边想边笑?” “阿爸,你有毛病!” 在座灯旁紧挨着头缝制窄袖服的老伴儿和女儿,分别这么说道。 “唉,对不起。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五郎兵卫虽然觉得把庄助当成下酒菜有点过意不去,但毕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干脆就说出来吧。于是,五郎兵卫将庄助在旧衣铺买到麻布夜着的事告诉了老伴儿和女儿。 “原来是这样。”阿高笑了出来,“庄助先生一定有喜欢的女人了。这不是很好吗?” “你也这么认为吗?我也这么认为,所以问了庄助。” “难道他说不是?” “耳垂都涨红了。” 阿由一听也微笑着说:“这点倒是很像庄助先生。” 今年春天满十八岁的阿由,是五郎兵卫和阿高引以为傲的女儿。连说话刻薄的大杂院管理人都这么说,到底要怎样扭转你们夫妻的哪个地方,才会生出那么漂亮的女儿,实在想不通! 只要是说女儿好,别人那样说,五郎兵卫也不会生气。甚至他自己有时也会这么想,管理人说得没错,对他们夫妻俩来说,那的确是个容貌过于出色的女儿。 等今年夏天一过,秋风刚吹起时,阿由将嫁进川崎的一家干货大批发商家。五郎兵卫的稻荷屋,只有那家批发商的招牌那么大。虽然两家的规模相差悬殊,但五郎兵卫认为,那没什么,反正自己的女儿到哪儿都不输人。 我过去的苦没白吃。 望着女儿的脸,他可以坦坦荡荡地这样想。五郎兵卫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父亲。 二十年前,五郎兵卫三十岁那年,独力经营稻荷屋。当时铺子比现在小,与其说是小酒屋,倒不如说是小摊贩,所以五郎兵卫一个人也照顾得来,但赚的钱也仅够他勉强糊口而已。 阿高是当时五郎兵卫进货的一家酒批发商的下女,因而与五郎兵卫认识。稻荷屋开店约一年后,两人才结为夫妻,当时两人费心商讨后,决定拜托阿高铺子的老板让她继续待下去,而五郎兵卫则负责经营稻荷屋。不久,阿由出生了,阿高依旧背着婴儿做事。那时日子仍苦得不得不这么做。 为了糊口过这样的日子,这对夫妻不知不觉竟也习惯了,二十年后的现在,即使稻荷屋的生意好到需要雇庄助帮忙,阿高依旧在酒批发商当下女,至今从未以老板娘的身份出现在稻荷屋,因此,有些老主顾以为五郎兵卫仍是个单身汉。 每天天亮前起来一起吃过饭,阿高便到酒批发商那儿做事,五郎兵卫则前往鱼市。晚上,五郎兵卫关上稻荷屋,从高桥桥畔通过两个町大门回到家时,阿高也回来了——大致都是这样。然后一起吃很晚才吃的晚饭,之后就寝。 然而,正因为阿高二十年来都在同一家铺子认真工作,才有阿由这回的亲事。这是阿高做事的那家酒批发商老板提起的。对方的干货批发商与阿高工作的铺子老板是老交情。这门亲事,阿由要嫁的少爷是日后的继承人。 这门亲事对阿高做事的那家酒批发商来说也很重要。老板认为,既然是阿高的女儿,一定没问题。而老板会这么说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阿高做事向来尽心尽力。虽然她是通勤下女,但是在铺子的下女中地位最高,掌柜们也对她另眼相看。过了七十七岁生日已经退隐的大老板的身边琐事也都让阿高负责。他说非阿高不可。 话虽如此,阿高是个懂分寸的女人,最初老板提起这门亲事,她说不能擅自答应而拒绝了。阿高说,我家女儿不是那种当少奶奶的人。 阿高认为反正一辈子都得做事,很早就费尽心思让阿由学得一技之长。因此,阿由现在已有一身卓越的缝纫技术,甚至往后可以靠此为生。但是另一方面,则完全没有让阿由接受礼仪见习之类的事,就这一点,阿高便不能答应这门亲事。 可是,酒批发商老板和提亲的人,都没轻易就此作罢。问了原因,才知道是少爷,也就是阿由日后的夫婿,本来就不打算娶只懂得礼仪规矩的花瓶女人,他希望娶个能和他一起管理铺子的聪慧媳妇,而且,当他听到是下女总管的女儿时,最初有点迟疑,后来偷偷看过阿由,据说所有犹豫全都一扫而空。 因此,首先是阿高被打动了,接下来是五郎兵卫,最后连当事人阿由也被打动了,这才定了这门亲事。 夫家送来十两巨款,说是给阿由准备嫁妆。眼前阿高和阿由忙着缝制的窄袖服,正是用那笔钱买的布匹。五郎兵卫认为出嫁前会很忙,干脆花钱请人缝制,但是阿由不肯。 “太浪费了。”阿由说道,“再说,我也可以练习针线活。我要自己缝。” 因为新娘嫁衣必须配合对方,无法由这边擅自决定,所以此刻媒人和酒批发商老板夫妇正用尽心思替阿由准备。大概会订制与阿由相称的新娘嫁衣吧。 一想到此,五郎兵卫总觉得心里像是注入了热水。那热水,有时温温的,令人很舒服,但有时又稍嫌太烫,甚至会刺痛五郎兵卫的内心深处。当他想到阿由将离开身边时,有时会觉得像是划开了身体的一部分似的。 不行,不行。 此时,五郎兵卫会努力说服自己。 阿由抓到了意想不到的幸福,应该为她高兴才对。 由于是母亲老板那方做的媒,万一阿由不满意对方,反倒会害了阿由。五郎兵卫和阿高起初很担心这一点。但阿由只是单纯地接受对方少爷的感情,似乎逐渐喜欢上对方了。这点让五郎兵卫非常高兴。 不知是否阿由比较晚熟,至今从未表示有意中人,再说,她本来就看似与恋爱无缘。虽然别人都说明明长得这么漂亮,但老实说,五郎兵卫曾暗自担心,太漂亮或许也不好。 然而,真是谢天谢地,毕竟还是不乏有眼光的人。天大的幸福在等着阿由。现在想想,至今都没有过感情的事,对阿由来说反而比较好。因为阿由可以嫁给有生以来第一次便真心相许的男人。 由于是穷人家,五郎兵卫一家从不浪费灯火,晚上总是早早就寝,但自从阿由亲事订了之后,晚上都点着灯,不是商讨种种琐事,就是天南地北聊得入迷,因而时常熬夜。今晚,阿高和阿由也是边缝制窄袖服边小声地不知在聊些什么,五郎兵卫只是出神地望着母女俩,喝着自己所定下的一天只喝一杯的凉酒,偶尔打打瞌睡。虽然很困,但又觉得这么躺下睡去太可惜了。这种愉快的心情,即使将军殿下拿江户城来换,他也不换……五郎兵卫边打盹儿边这么想。 分不清是梦还是想心事地打着瞌睡时,五郎兵卫偶尔也会想起庄助的那个笑容,那个似乎是既害羞又高兴的笑容。想到那家伙或许也遇见春天了,五郎兵卫的喜悦便又增添一分。 “哎呀,阿爸,睡在那里会感冒呀!” 远远传来阿由的声音。这也很舒服。 可喜,可喜。 最初,事情就是这样,一切看似毫无问题。 二 庄助的样子很怪。 自从听到旧衣铺的夜着一事,已经过了约半个月,五郎兵卫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离阿由的婚礼还有一个月。终于只剩一个月了,五郎兵卫有时也会感到舍不得。 正因为这样,他每天忙个不停,完全忘了庄助和夜着的事。此外,又因为深信他或许是有了意中人,大概是那回事吧,总觉得一个劲儿地追问也很不知趣。若是喜事,就算不闻不问,庄助那家伙肯定也会一副想说的样子,到时候再好好取笑他一番就是了。只要不是上了坏女人的当,反正是喜事——五郎兵卫正是这么想的。 可是,有一天晚上,他不经意看到送客人出门的庄助的背影时,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怎么好像消瘦了? 庄助的身材,与个子矮小又没肉的五郎兵卫就不用比了,但是若与年龄相仿的男人相较,他也是很魁梧的。他自己甚至说过,小时候虽然个子高大,个性却很懦弱,时常遭人欺负。 自从在五郎兵卫手下做事以来,庄助始终给人这种印象。这铺子虽小,毕竟是服务业,他却无法对常客说句讨好的客套话,偏巧又笨手笨脚,连简单的料理事前准备也必须很耐心地教,否则总是学不会。 反之,劳力的工作,庄助都愿意做,而且做得相当好。以前有几个深川的木筏师傅,偶然路过进到店里,喝醉后大吵大闹,说这小酒屋都是男人很乏味。那时,庄助没给其他客人添麻烦,也没任何人帮忙,更没出手打架,只是推着他们,就把那些人赶了出去。因为都是以木材为生的木筏师傅,当然不是力小气弱的人,但是他们离去时,却丢下一句:“那家伙,真是牛劲!”令五郎兵卫非常佩服,也对庄助刮目相看。 而那样的庄助的背影,竟消瘦了许多,连肩膀似乎也下垂了。 一旦察觉了,即使在稻荷屋雾蒙蒙的亮光下,也不难看出庄助的脸颊有些凹陷,脸色也有点灰暗。老是忙着自己的事,竟然对这些都视而不见。每天见面的庄助变化如此之大,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呢?老是想着阿由的事,竟忽略了其他重要的事。 “喂,庄助,你哪里不舒服吗?” 那晚,五郎兵卫如此问道。庄助一如往常以胆怯的眼神望着五郎兵卫回答: “哪里都没病啊。” “不是瘦了很多吗?” “是吗?大概是夏天没食欲才瘦的吧。” 庄助完全不当一回事。五郎兵卫也只能作罢。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连续注意了三四天,庄助的脸色依旧灰暗,也确实逐渐消瘦。五郎兵卫认为,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夏天的瘦法。他在我这儿过了五个夏天,不是从未这样吗? “庄助,你好像没有元气。” “没那回事啊,老板。” 庄助总是如此冷淡回应。 再也憋不住的五郎兵卫,终于在某天晚上收进绳帘后,招手唤了庄助。 “唉,你就坐那儿吧。偶尔跟你喝一杯好了。” 庄助神情慌张地说:“老板,我不会喝酒……” 庄助虽在小酒屋做事,却不会喝酒。五郎兵卫也深知这一点。 “哪里,不是硬要你喝。你也知道,阿由快出嫁了,我也总是……嗯,心情像是寂寞又像是松了一口气。你就做个样子,陪我喝一杯吧。” 听五郎兵卫这么说,庄助才慢吞吞地坐在角落的酱油桶上。他看起来有点惴惴不安。 难道是有不想让人知道的事? 五郎兵卫隔着盛满凉酒的大茶杯打量庄助。 “我说,庄助,最近你好像没什么元气。你不要用夏天消瘦的理由搪塞,因为你从来不曾这样。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庄助频频用大手掌擦汗。虽然是夏夜,但此刻铺子十分通风,何况又没有忙着做事,根本不可能流汗。 “是不好意思说的事吗?”五郎兵卫压低声音说道,“难道是赌博或女人的事?还是向人借了钱?” 为了让对方比较容易说出口,五郎兵卫挂着笑容这么问道,但庄助只是垂着头。他像是不知道该将大身子摆哪儿似的,极力地缩着身子,缩着肩膀,也缩着脖子。 “是不能对我说的事?” 五郎兵卫不想让人有被逼问的感觉,尽量平心静气地问。再说,也没必要逼问。他真的是基于担心才问的。 可是,庄助把手贴在后脑,只低声回了一句。 “因为不是能说清楚的事……” “很麻烦的事吗?” “我脑筋不好。” 五郎兵卫有点无言以对,只能看着庄助。 虽说有五年的交情,但五郎兵卫仍不太清楚庄助的事,连庄助到底几岁,他也不是很清楚。 庄助留在稻荷屋做事完全是出于自然。五年前的夏天——正好是现在的这个时期——有个全身肮脏、看似好几天没吃东西的高大男人来到稻荷屋铺子前,拜托五郎兵卫随便给他什么东西吃都行,他身上没钱,但可以帮忙做事抵饭钱,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 那时,说实话,五郎兵卫有些不快。男人不但身上的衣服脏,头发也很蓬乱,脚上穿着一双破草鞋,一看就是从老远的地方走来,好不容易才来到江户的。 五郎兵卫当时认为,大概是郊外的农民,日子过不下去来江户找工作之类的。又认为,可能身上小心翼翼地藏着仅有的一点钱,在这到处都是陷阱的江户被偷了,因而走投无路。 尽管如此,五郎兵卫还是说了,要是愿意的话,帮忙整理下堆在铺子后面的破烂,将空酒桶搬到批发商那儿——当时为何会提出这种条件让他抵饭钱,此刻的五郎兵卫仍然想不通。 庄助——那天,等他吃完饭,缓了缓气,才总算问出这名字——是看起来很老实,还是看上去非常可怜,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或是,就像之后阿由第一次看到他时所说的那般? ——那人的眼睛很清澈。阿爸,他一定不是坏人。 当时,五郎兵卫对扒着饭的庄助问道:“你为什么挑上我的铺子?”庄助嘴边沾着饭粒,像是不立即回答便很过意不去似的赶紧说: “因为铺子里只有老板一个人。” “其他铺子不是吗?” “有女人在的话,她们会嫌我,把我赶走。她们会怕我。” 五郎兵卫不发一语地伸手帮他添饭。 那天,等庄助做完抵饭钱的工作,五郎兵卫试着说,明天要是肯来帮忙,可以让你吃晚饭。庄助连忙答应,第二天依约前来。 这样大约持续了十天,五郎兵卫又对庄助说,工资大概少得可怜,但是可以帮你找住的地方并供餐,要不要留在这儿做事?结果他就一直待到现在。 庄助做了一个月左右,他问老板,你不认为我笨手笨脚是个没用的人吗? 五郎兵卫一听十分惊讶。庄助的确手脚不灵活,但他又老实又正直。如果说这种男人是没用的人,那么世上大概到处都挤满了无用的人。 庄助很怯弱,怯弱得不得不那样问雇主,当时五郎兵卫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尽可能温和地回答:“你不用担心那种事。庄助,你很勤快。” 庄助听后,有如小孩受到夸奖,显得很高兴。接着,他说出了自己的事。 “八岁那年,我帮父亲推大板车……因为是泥路,大板车翻倒了,车上的货砸到我头上。我忘了是什么货。只记得是个很大的四方形,用草席包得紧紧的。那东西砸到我头上,听说我昏睡了三天。我阿母说,因为那样,我才笨手笨脚,比别人反应迟钝。” 五郎兵卫摇头说道:“我不是怪你阿母,但你会这样胆怯,不是因为小时候头部受伤而变得迟钝,是你从小听那种话长大的关系。所以,你最好忘掉那些事。” 事实上,庄助的确是不辞辛劳地认真做事。五郎兵卫从未对他感到不满,相反地,他希望庄助更自信一点。 除了头部受过伤这件事,无论问他什么,庄助总是不肯说。来稻荷屋之前到底做过什么事?家住哪里?有没有替别人做过事? 不管问什么,庄助都只是一脸困惑。大概有难言之隐吧!这些情感日积月累,才令庄助变成这般寡言吧。 “我很清楚你不善于说话。” 五郎兵卫喝了一口凉酒,接着说道: “但是,庄助,如果你真的是为了我所担心的那种事烦恼,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要是真的是赌博或借钱之类的……” 庄助摇头说道:“不是那样。要是那样,我不会隐瞒的。” “那,是什么事?” 庄助又缩着身子。 “你说不清楚吗?” “……老板大概不会相信。” 俗话说“蚊子般的声音”,此刻的五郎兵卫第一次听到了与这形容如此贴切的声音。那声音跟他那魁梧的身材极不相称,尽管令人觉得有点可怜,却也不禁想笑。 “你说说看。没事的,慢慢说就可以了。你先从说得出口的事开始说。” 庄助像个对着眼前的酒准备大喝一场的酒鬼那样,发出好几个吞咽声,还不时挑着眉毛,最后翻着眼珠子往上看着五郎兵卫,小声地说: “老板,你不会笑我吧?” 五郎兵卫一本正经地回答:“你要是不希望我笑,我就不笑。我怎么可能笑让你烦恼的事?” 庄助听后,发出跟他的身材很不相称的可爱叹息,然后垂下肩膀。 “我住的地方,每晚都闹鬼。” 三 “闹鬼?” 或许五郎兵卫的声音比想象中要来得尖锐,庄助的表情有如挨打的狗。五郎兵卫赶紧探出身子说: “别担心,我不是取笑你,也不是生气,只是吓了一跳而已。原来如此,你是说每天晚上都会看到鬼?” 庄助战战兢兢地点头,一副只要一点头,五郎兵卫就会大吼似的表情。 “到底怎么回事?你又没搬家,也没做会遭天谴的事吧,为什么会突然被鬼那种东西缠上?” 尽管庄助吞吞吐吐的,但还是说出下面的事。 “自从买了那件麻布夜着,事情就发生了。”庄助说道,“盖那件夜着睡觉,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一个年轻女鬼。” 五郎兵卫皱起眉头说:“什么样的女人?” 庄助的表情出乎意料地快活:“是个漂亮女子。总是对着我笑,好像很高兴见到我。” “她有没有对你说些什么?还是对你恶作剧?” “她不会那样。只是对着我笑,让我也想对她笑而已。老板,真的只是这样。” 五郎兵卫再度端详庄助的脸。他先喝一大口凉酒,接着又喝了一口,才说: “那,你为什么会消瘦,还憔悴成这个样子?” 庄助突然害羞起来:“我……那个……” “什么那个?” “我好像爱上那女子了。” 五郎兵卫张大嘴巴,然后说:“你,爱上鬼了?” 那么是因为相思而憔悴? 庄助辩解般地行了个礼,一副努力想着该怎么说的样子,然后急急忙忙地说:“那女子,不会对我做什么坏事。她是个可怜人。” “你怎么知道?” “那女子告诉我的。” “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叫阿吉。”庄助额头冒着大汗,“生前是一家规模很大的针线批发商的独生女。后来遇到强盗,一家人都被杀了,她也在那时死了。” “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出现在你面前?” “因为,就是因为那件夜着。” “夜着?” 庄助不想被打断似的,尽可能一口气说完:“我买的那件夜着,上面的领口布是用女人的浴衣做成的,也就是拆开浴衣再缝在领口上。虽然已经洗得发白,但是仔细看的话,还是可以看出上面有牵牛花花纹。阿吉遭强盗杀害时身上穿的正是那件浴衣。大概有人连那浴衣也拿去卖,结果几经转手变成夜着的领口布,最后到了我手上。阿吉是这么说的。阿吉正是穿着那件浴衣出现在我梦里。” 五郎兵卫好一阵子不发一语地将双手环抱在胸前,然后喝光剩下的凉酒,挺直沉重的身子说: “到你家去。让我看看那夜着。” 这里说的“夜着”,并不是一般所谓的睡衣,而是类似现在的盖被,指的是晚上睡觉时盖在身上的衣服,当时称为“夜着”。而“褥子”则是指铺在身子底下的棉被。 此外,当时的夜着形状不同于现代的方形棉被,而是和衣服类似,有领口,也有袖子,里面铺着棉絮。冬天盖的是厚料子,棉絮也比较厚,夏天盖的是用麻布或漂白布缝制的,比较薄。现在冬天使用的“搔卷”,与当时的“夜着”类似。 从那类似衣服的形状看来,又得知上面留有女鬼的记忆,五郎兵卫也感到有点恐怖。再加上是用麻布缝制的,换个角度看,也可以看作死人穿的寿衣。庄助的住处非常狭窄,打个喷嚏都能扬起角落的灰尘。点亮座灯,摊开那个有问题的夜着时,五郎兵卫的双手显得有点畏缩。老实说,他不大想触摸那件夜着。 “就是这件吗?” 仔细看领口布的地方,果然如庄助所说的,隐约可见牵牛花花纹。铺有棉絮的夜着,洗涤时很麻烦,为了尽量保持干净,最容易脏的领口处通常会缝上一层领口布,而用旧浴衣缝制是很常见的事。五郎兵卫家的阿高和阿由也常剪下旧手巾、浴衣缝在夜着的领口上。 “你不害怕?” 五郎兵卫端详着庄助的脸如此问道,庄助断然地摇头。 “我一次也没怕过,也从不认为阿吉很可怕。” 接着,庄助说出了五郎兵卫心里的话。 “我爱上了阿吉。如果我如老板所说的,变得憔悴,那是因为我思念阿吉。” “所以,请不用担心。”庄助声音愉快地说道。 五郎兵卫无计可施,只能笑着说: “可是,虽然爱上了,但也无可奈何吧。你怎么跟她结为夫妻?” “我会小心使用这件夜着。”庄助认真地说,双膝端正跪坐,“以后也是。” “这样就行了吗?”五郎兵卫不安了起来。庄助会不会有点钻牛角尖了?“真的这样就行了?你不会去找卖这件夜着的旧衣铺,打听那个叫阿吉的姑娘的坟墓……” 五郎兵卫话还未说完,便发现说错话了。因为庄助睁大了眼睛。 “老板,你果然比我聪明多了。” “庄助……” “对啊,我可以去问旧衣铺。打听从哪里买的这件夜着,然后再找出那铺子,这样一直找下去,就能更了解阿吉的事,对不对,老板?” 惹出麻烦的五郎兵卫,别无他法,只能叮嘱庄助,往后无论有什么打算,都必须先跟他商量。 四 之后,庄助的相思病日益加深。 原本是独自藏在心里的秘密,如今既然已经向五郎兵卫吐露了,干脆就整个摊开来吧。他几乎每天都喜不自胜地告诉五郎兵卫,昨晚阿吉说了什么,又笑得如何如何,等等。 “老板,我每天都很幸福。”他笑着说道,“幸福得不输阿由小姐。小姐也会过上幸福的日子。我很高兴,因为我也很幸福。” 五郎兵卫不想伤庄助的心,只得勉强笑着听他说,又不想让阿高和阿由担心,也就没告诉她们,打算暂时就自己一个人慢慢观察庄助。由于庄助坚持再去马喰町旧衣铺一趟,五郎兵卫只好陪他去。 那家旧衣铺似乎也卖一堆来历不明的东西,所幸关于那件出问题的夜着,对方并没有任何印象。他或许说谎,也或许是真的。只是,对五郎兵卫来说,那都无所谓。虽然庄助垂头丧气得教人同情,而他也感到很难过,但也认为没线索反倒比较好。 但是,在这段时间里,庄助确实一点一点地越来越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圈。五郎兵卫心里也有些发麻。 那家伙,或许被不好的东西附身了。一这么想,就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于是五郎兵卫对阿高说出此事,母女俩感情非常好,自然也就传到阿由耳中,两人都很惊讶而且难过,比五郎兵卫想象中的要更担心庄助。 “去拜托寺院为他驱邪,怎样?”阿高说道。 这阵子,嫁妆逐渐备齐了,但是阿由比以前更忙碌。最后连洁白的新娘嫁衣也缝制好了,看着那令简朴的家整个明亮起来的白色外罩,五郎兵卫和阿高眼角泛着泪,让媒人老板夫妻俩笑说这时掉泪嫌早呢! 五郎兵卫整个心思都在阿由这里。尽管很担心庄助,但又无法马上为他做什么,于是想再观察一阵子,再等一阵子,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也因此,阿由婚礼前三天早上,庄助没到稻荷屋,五郎兵卫起初并不怎么在意,只觉得庄助大概难得地睡过头了。但是,将近中午仍不见庄助时,他开始心绪不宁了。 五郎兵卫关了铺子,急忙赶到庄助住的大杂院,发现庄助不在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屋内。 那件出问题的夜着整整齐齐地叠在褥子上。五郎兵卫赶紧将它摊开,领口布已经整个拆掉了。庄助应该还有几件衣物,不知是否全部带走了,屋里一件也没有。 庄助…… 五郎兵卫问了大杂院的左邻右舍,却没有人知道庄助到底是何时离开的。倒是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最近这个月来,他变得很憔悴,偶尔会看到他眼里噙着泪。 大杂院的人都知道,庄助笨手笨脚的,也知道庄助有自知之明,所以更替庄助担心。 “只是啊,他虽然总是一脸的悲哀,而且消瘦得那么厉害,却常常说不久就要和阿吉姑娘结婚。明明没有人问起,是他自己主动说的,说要去迎接阿吉。” 五郎兵卫一听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庄助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要离开?五郎兵卫想不通,只好找阿高和阿由商量。 “大概是被鬼附身了。”阿高说道,“他说梦见鬼,一定是真的。庄先生大概去找那个阿吉姑娘了。他不是说要去迎接吗?那就错不了。” 准新娘的阿由,不知是不是因此特别容易感动,她的眼神比五郎兵卫和阿高更显得悲伤,而且似乎更感动。 “可是,要怎么找呢?阿爸和庄助先生可能不知道,但是牵牛花花纹的浴衣到处都是。我也有一件啊。光凭浴衣,他要上哪儿去迎接阿吉姑娘呢?” 不过,大概总会找到吧。听到阿由如此喃喃自语,五郎兵卫也只能这么想。 阿由顺利出嫁了,五郎兵卫和阿高两人怅然若失地过日子。稻荷屋的生意依旧很好,少了庄助,五郎兵卫更显得忙碌。一些常客都想知道庄助的下落,但是五郎兵卫只说他回故乡了。 然而,另一方面,五郎兵卫也拜托大杂院管理人不要收回庄助的房间,至少再等一个月,以便让庄助可以随时回来。阿高也认为这样比较好。至于那件夜着,两人说好,没有庄助的允许,最好不要擅自丢弃,于是留了下来。 因此,两人不时轮流去打扫。碍于庄助不识字,也就无法留信给他,只能拜托左邻右舍,要是庄助回来了,请大家叫他马上到稻荷屋一趟。 就在某一天。 由于阿高交代褥子和夜着必须拿出来晒晒,以备庄助随时回来都可以用,所以五郎兵卫在户外摊开那件夜着——那件拆下领口布、整个微微发白、隐约有股尘埃味的麻布夜着——晒在竹竿上时,不经意间望了一眼。 他当下觉得这夜着跟新娘的外罩很像,披在竹竿上,乍看之下犹如洁白的新娘嫁衣…… 五郎兵卫顿时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庄助…… 五郎兵卫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庄助知道阿由即将出嫁,也知道五郎兵卫和阿高都由衷地替女儿高兴,更知道阿由认为这门亲事会很幸福。可是——万一他暗中喜欢阿由的话,事情又会怎样呢? 绝对不能说出来,打死也不能说出来。庄助很清楚,要是说了出来,五郎兵卫和阿高夫妇一定很为难。他大概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说出来也会令阿由感到困扰。 但是,不说出来又很痛苦。 所以他受不了了,这才让自己失踪?而且,为了不让人知道他失踪的真正理由——无缘无故失踪的话,会让人觉得忘恩负义,说不定反而会被察觉真相——这才编造那些谎言吗?又为了让谎言成真,于是拆下领口布带走? 犹如洁白新娘嫁衣的夜着,有着牵牛花花纹的领口布。 ——牵牛花花纹的浴衣,我也有一件。 难道庄助想用这种方式默默表达他的痛苦? 不,一定是想太多了。五郎兵卫摇摇头,打消这个念头。庄助是个标准的木讷寡言的人,那家伙不可能想得出情节这么复杂的故事。 那一定是鬼。鬼真的出现了,至少对庄助来说是这样。否则,当初买回那件夜着时,庄助为什么老是浮现那种幸福的笑容?假若庄助真的爱上阿由,他只要一想到阿由即将出嫁,应该就不会有那种欣喜的笑容。 可是—— —小姐也会过幸福的日子。我很高兴,因为我也很幸福。 庄助曾经这么说。 答案到底是哪个?哪个才是真的?五郎兵卫呆立原地,看着阳光下的夜着,如此问道。喂,庄助,答案是哪一个? 然而,哪一个都一样。庄助这样的选择其实是最正确的。假若庄助坦白地说出他爱上小姐,五郎兵卫又能为他做什么?再怎么不忍心,也无法回应他那份感情。 女鬼阿吉真的存在吗?庄助真的是去迎接阿吉吗?还是事情根本就不是这样?五郎兵卫再也找不出答案了。大概也永远无法知道答案了。 他只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再也见不到庄助了——只有这件事是很明确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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