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化装舞会,化妆舞会  作者:横沟正史

从泉之乡往上慢慢地爬半个小时,越过当地人所称的“二度坡”一带之后,景致便逐渐开阔起来。

天气晴朗。像土产店卖的明信片里的彩色照片一样,旧轻井泽对面的一文字山与鼻曲山变成了浅棕色,一个接一个地冒了上来。

“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怎么样?”

“可浅间山连影子都还没看到呢。”

“浅间山得爬到山顶才能看见。”

“休息一下也行,会不会有人来呢。”

“来就来呗,管他呢。”

周围是一片夹着杂树的红松林,树下的杂草中长满了大片的葛草和土当归。葛草的紫花点缀在白色的土当归花中,看上去分外惹眼。女人在靠近路边的树林里铺好塑料布,背对着路坐下来。

“你怎么划得到处是伤?”

“穿着外衣热,一脱了却又划成这样,这路可真难走啊,要是有条好走的路就好了。”

“你就别做梦了,上天堂还能有好路走?”

男人说完后,骨碌一下仰面躺了下来。塑料布下面的杂草顿时被压扁了,男人的身体陷入葛草叶里。女人擦了擦汗水,悲伤地抚摩着双臂上的划痕。

路这种东西,一旦没人走了便会荒废。这一条也不例外。从前连汽车都能跑得开,可是从战时到战后再也没有维护过,完全被废弃了。现在连两个人并肩走都有些勉强,路的两侧全是探出来的灌木,如果只穿着半袖衬衫就倒霉了。可若是穿开襟毛衫,头顶上的阳光却又那么毒辣。

路况本身也很差,看样子两三天前才刚下过暴雨,可是即便不下雨,这条满地滚着被烧热的浅间山石的路也早已被切割得像叶脉一样了。山体裸露的浅间山从前大喷发时形成的大圆石则让原本陡峭的山路变得越发艰险。

女人脱掉鞋子,抚摩着脚趾。尼龙袜下透出来的畸形脚趾似乎在展示这个女人从前的职业。

“阿信,给我点水。”

男人仍躺在那里,极不耐烦地取过水壶递给她。

女人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说道:“你要不要也来点?”

“我不用。”男人爱理不理地说完,忽然又改了主意,“那就干脆喝个够吧。”

男人仍躺在那里,直接把女人递过来的水壶杯子送到嘴边,弄得一大半水都洒到了牛仔裤上。

“讨厌。你也太懒了。要不再来一杯?”

“不用。”

男人双手枕在后脑勺下面,依然陷在草丛里。女人看出男人在怄气,心里很痛苦,本想说点什么,又怕说了之后更别扭,便默默地拧上水壶的盖子。

男人有二十三四或二十五六岁,似乎比女人小两三岁。不,说不定还会差得更多。女人的脸色很差,嘴唇却红得出奇,似乎不单是因为涂了口红的缘故。她气喘得厉害,似乎患有肺部疾病,这让她看上去愈发显老。

小宫由纪几年前刚进歌剧团的时候,也曾拥有过狂热的梦想,可当那梦想被无情地击碎,她便陷入了悲惨的境地。仅凭一张漂亮的脸蛋是很难在这个世界上出人头地的。当意识到自己无论作为歌手、舞女还是演员都缺乏天赋的时候,由纪彻底被绝望摧垮了。于是,需要养家糊口的由纪终于被更廉价的赚钱手段诱惑,当事情败露被驱逐出歌剧团的时候,她肺部的疾病已经相当严重了。而且,她仍必须工作。

“阿信,躺在那种地方会感冒的。你不觉得这里太凉吗?”

顶着太阳爬坡的时候会汗流浃背,可踏进阴凉处后却又立刻觉得浑身发冷。男人果然接连打了两三个喷嚏。

“你瞧,让我说中了吧。”

“那又怎样!”

男人冷冷地说完,依然透过树梢直勾勾地凝望着天空。从红松的树枝间透下来的天空看上去蔚蓝而清澈,仿佛要把人的灵魂吸进去。

女人默默地凝视着男人的侧脸,然后垂下浓黑的睫毛说道:

“阿信,你若不愿意,我们就此分手吧。不过药你得留下来。”

“谁说不愿意了?”

“可我总觉得你不情愿。”

“我讨厌的就是这一点。我就是看不惯你这么啰唆。都快要死的人了还管什么感冒!”

“对不起,我闭嘴就是。”

明知道男人就烦这种瞎操心的婆婆妈妈的做法,由纪还是忍不住。就因为这种性格,她不但在舞台上一无所成,就连沦落到出卖肉体后也没怎么讨到男人的欢心。脸蛋的确长得不错,玩起来却毫无意思。她的身上似乎带着一种让男人思乡的东西。

田代信吉是艺大作曲专业的学生。父亲在大阪做牙医,医术高明,除了在自家拥有一家诊所,另外还有两家分所都由情妇值班,且都让他培养成了技师。就连养情妇也不能让她们闲着,唯利是图的父亲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信吉从小就跟父亲合不来。

母亲是从家境更好一些的人家嫁过来的(在信吉看来),还带了一架钢琴做嫁妆。虽然是立式钢琴,牌子却是施坦威的。信吉在兄弟三人中排行最末,可似乎唯有他遗传了母亲的音乐细胞,从小便喜欢母亲陪嫁的这架钢琴。父亲尽管并不支持,还是接受了信吉想成为一名作曲家的希望,这也是母亲说情的功劳。

身为应届生就闯过了艺大音乐系考试这座独木桥的信吉曾十分得意,可不久后他就碰了钉子。每一次回家,绝望的念头都会随之加深。母亲身体不好,精力旺盛的父亲每晚都要轮流去分所住,即使偶尔回家,对信吉也是不闻不问。虽然在花钱方面并不怎么计较,不过跟两个哥哥相比,他肯定还是觉得信吉花得有点多。

母亲在世的时候还好,自从母亲去年因胃癌去世,信吉的悲惨命运就开始了。母亲还未过百日忌,父亲便娶了继室。令人意外的是,这继室并非是以前就跟父亲有染的技师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另外一个略有积蓄的寡妇,还带着一个喜欢装成熟的小女孩。父亲把他跟这寡妇的关系隐藏得还真够深。

当然,父亲跟两个哥哥也是争吵不断,跟两个情妇似乎也一直有严重矛盾。尽管身处东京的信吉得以从这种争吵中解脱出来,可再指望父亲像从前那样给自己寄生活费,无疑已经是痴心妄想。

于是,信吉在夜总会或夜间俱乐部弹钢琴的时间逐渐多了起来。不久,他便身心俱疲,而且还变得颓废。去年秋天,信吉在乐队同伴的劝诱下,叫了应召女郎来玩。当时应召而来的便是小宫由纪。信吉拥抱着由纪瘦弱的身体失去了童贞,出于一种彻头彻尾的自我厌弃,那晚,信吉突然陷入了疯狂。

信吉隔不了三天就要跟由纪玩一次。由纪是一个任由男人摆布的女人,信吉便对女人越发残暴。他已经几乎不去学校了。为了能够长期拥有由纪,他只得拼命打工。男人越发残暴,女人的胸部则越发扁平。

忽然,坡顶上传来男女的嬉闹声和仿佛跑下山来的脚步声。由纪慌忙披上开襟毛衫。

有三名男女从裸露着白色岩石的山崖绕了过来。三个人一面像小鸟一样嬉闹不停,一面从狭窄的小路上跑下。发现由纪跟信吉二人后,他们顿时沉默下来,连脚步声都安静了。由纪只觉得他们的视线如针一样刺在自己的背上,直到对方的脚步声消失在山坡下面。

“阿信,我们快走吧,我讨厌再有人来。”

信吉仍躺在草丛里没动弹,闭着眼睛。闭上眼睛的时候,他脸上的苔藓色看着都令人心痛。在头顶树叶的映衬下,他连脸都变绿了,看上去十分恐怖。

“对了,我昨晚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信吉突然睁开眼睛,向由纪扭过头来,眼神中带着一种残忍的微笑。

“奇怪的男人?”

“我,昨晚住在狗窝了。”

“狗窝是什么?”

“顾名思义,就是那种建得跟狗窝差不多的旅馆。就算是那种地方,也毫不影响男人和女人搂着睡觉,对吧。里面差不多有三叠大小,三十多间小屋在树林的空地上排了一大串,每个小屋里都住着像我这样的客人。”

“啊,原来你一直住的白桦营就是那种地方?”

“白桦营十八号确实很夸张,不过,差不多就是那种地方吧。我在那里等了你三天。”

“抱歉,是我来晚了。”

“没事,说到那个奇怪的男人……”

“怎么了?”

“他昨晚就住在我隔壁的十七号房间。我因为睡不着,就呆呆地坐在林子一角的一座小山丘上看星星。虽然有雾,从雾缝里还是能看到星星的。后来那家伙就来了,还抱着一个威士忌瓶子,一会儿就酩酊大醉了。”

“后来呢……”

“他大概是从我的神情中嗅到了什么,就絮絮叨叨地说什么不要想不开,一起喝一杯如何之类。我讨厌这种人,根本没理他。他就自斟自饮,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好像是老婆有外遇了。”

“啊。”

“而且他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呢,你说他丢不丢人。哈哈!”

“阿信,快别说了。”

“有什么不好的,你再听听。那家伙说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一定要报复。还扬言说今晚就闯过去,一定要给对方点颜色看看,可接下来他却忽然低声抽泣起来。他那个老婆好像还是个绝代美女。而且一说起名字来,还是全日本几乎无人不知的名人。”

“到底是谁?”由纪也表现出一丝好奇。

“他最终也没能说出名字,不过他长得倒也一表人才,大概有四十岁,虽然一副贵公子的派头,却已经穷困潦倒。我可不想变成他那样。他反正就是那种人穷志短的感觉。就他那样,老婆不找别的男人才怪呢。对了,他妻子的情夫好像是叫佐助。”

“就是说,他夫人现在就在轻井泽?”

“嗯,好像是。那个情夫也是。对了对了,那家伙,还说了句老话呢。”

“老话?”

“纵生七子女莫信。”

“阿信!”由纪厉声打断了他,探寻般盯着男人的侧脸看了半天,然后才耸耸肩膀说道,“咱们快走吧。好像要变天了。”

果然被女人猜中了。不久,远处便传来了雷声,此前一直晴朗的天空瞬间乌云翻滚。

男人仍躺在那里,凝视着正在头顶翻滚的云脚。他忽然身子一抖猛地坐了起来,说道:“算了算了,关我什么事。”

“阿信,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算了。他说这世上什么事情都会发生,还说了个奇怪的方程式,勾起了我的兴趣……算了,管他呢,关我什么事。走吧。”

在这之后将近半小时的时间里,男人生气似的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在女人的前面一个劲地爬着陡坡。女人也气喘吁吁地跟在身后。

远处的雷声已经停止,天空依然被灰色的云层覆盖。不知从何处涌来一片白雾,把二人包裹起来。

就在接近离山山顶的时候,二人遇到了一个从上面下来的奇怪男人。男人白底蓝花的单衣下面露着浅蓝色的汗衫领子,下身穿着蝉羽般发亮的褐色裙裤,裤脚上沾满了草籽。头顶的礼帽下面还露出一头自来卷的头发,乱蓬蓬的一点都不油亮,看上去犹如麻雀窝。满是尘土的夏季白布袜外面穿着一双草鞋,鞋带是茶色的。

与这个男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忽然用盘问般的语气打了声招呼:“你们现在是要上山吗?”

信吉鄙夷地看了对方一眼,连声都没吭一下,肩膀一晃,把头扭向女人。

“由纪,走,再加把劲就到了。”

由纪用眼神跟奇怪的男人示意后,便紧追在信吉身后。

戴礼帽的男人目送着二人远去,不久便沿着陡峭的山路向山下走。不过他的脚步似乎有点沉重,还不时忧心忡忡地停下来回头望望坡顶。雾越来越大,男人的礼帽和脖子全被濡湿了。

走了大约五分钟,男人停下脚步,在路边裸露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从袖子里摸出香烟点上火。这个礼帽男人其实并不想吸烟,他只是对刚才爬上山去的两个人有些担心。他注视着坡顶,雾却越来越浓,即使爬到山顶上也什么都看不见。

男人抽完第一根烟,又点上了第二根。可还没抽到一半,他忽然把烟扔了,开始沿原路往回爬。

乳灰色的雾气在礼帽男人的周围打着转,连前方几米远的距离都很难看清。他不时停下脚步,一面歇口气,一面竖起耳朵听是否有脚步声从上面下来。发现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便加快了脚步。

跟二人擦肩而过后二十分钟,戴礼帽的男人终于摸到了山顶的一块平地上。若是晴天,浅间山会近在咫尺,现在眼前却是一片翻滚流淌的白雾,低矮的红松林完全淹没在大雾深处,没膝的灌木覆盖的地方一片荒凉,令人难以相信这居然是在盛夏季节。

“喂,刚才的两个人,你们在哪里?!”

可是,这声音只能变成空洞的回响,消失在浓雾中。礼帽男人又喊了两三声,然后仿佛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似的,连裤脚都来不及挽就在灌木丛里疾走起来。

离山有三四座山峰。其中一座上面有一个高高隆起的大包,里面是一个洞穴。洞口狭窄得连一个人爬进去都很困难,里面却相当开阔,是蝙蝠的天堂。

这是一处经常有人来殉情的地方。

终于从睡眠中醒来的蝙蝠们,看到自己倒挂的洞顶下横躺着一男一女,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小宫由纪似乎已经咽气,田代信吉则正徘徊在鬼门关前。临终前的痛苦啃噬着全身,田代信吉仅剩下的一丝气力仍能分辨出穿透浓雾的声音。

“刚才的两个人,你们在哪里……”

信吉依稀听着那遥远的声音,意识逐渐模糊。

这是发生在昭和三十四年八月十六日下午四点左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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