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贵族的早餐桌

化装舞会,化妆舞会  作者:横沟正史

昭和三十五年八月十四日,飞鸟忠熙周日早晨的餐桌简直可以用豪华与奢侈来形容。

忠熙并不是一个异乎常人的美食家或大肚汉,他的餐桌平常都很节俭。他今天早晨的餐桌上,也仅有两块烤面包、一杯淡红茶、一盘火腿沙拉和两个半熟的鸡蛋,外加一大杯现榨果汁,仅此而已。

为了迎接随时可能到来的冒险旅程,梦想家飞鸟忠熙早就有意识地拿粗茶淡饭来历练自己。这个年轻时曾在埃及和乌尔有过考古发掘经历的旧贵族,最近似乎又悄悄地迷上了古代东方的楔形文字和苏美尔的黏土板。今年夏天,躲进这轻井泽的山庄之后,忠熙偷偷地重新翻起了曾发掘过特洛伊的海因里希·施里曼和在克里特岛发掘了米诺斯宫殿的亚瑟·埃文斯等人的传记。

直到前年的夏天,忠熙的餐桌对面还一直有聪明的宁子夫人在守候。

身为神门财阀的创始人神门雷藏的长女,宁子夫人既聪明又现实,她一直想方设法让丈夫远离这种无聊的梦想。为了抑制丈夫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丈夫发挥一个实业家应有的手腕,宁子夫人一直在巧妙地与他周旋。

这位聪明的夫人在前年秋天因心绞痛突然死去后,忠熙的心里便产生了一个空虚的断层。尽管没表现出来,可最近他的心里动辄就会产生不安。

女儿熙子已经结婚,如今在轻井泽另外拥有一套别墅,儿子熙宁正在英国留学。在妻子先一步去世后,刚步入老年的男人那种无聊和空虚最近也总让忠熙心里摇摆不定。

“咦……”忠熙环顾着越来越暗的房间说道,“多岐,看来还真是要来真的了。”

“老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昨天气象预报明明说应该到不了咱们这一带。”

“哈哈,说来不了就真的不来了吗,这不眼看着就来了?”

“既然这样,至少也能在昨晚弄明白啊,这预报可真不像话。”

“生气又有什么用?又不是气象厅把台风打发到这边的。”

“可是,我在这儿都待了好几十年了,从来都没碰上过这种事。台风居然会刮到轻井泽来……啊,那棵大落叶松……”

此时,在忠熙的餐厅外面,一副旷世壮烈的景象正在展开。

餐厅外面是阳台,阳台外面有一片数百坪的草坪,对面则是一片红松和落叶松的树林,直径至少有一米的大树正被台风像杂草一样甩来甩去。这些百年老树第一次遭遇这罕见的猛烈台风,它们一面发出阵阵哀鸣,一面被风任意摆布,场面煞是壮观。正当老女佣多岐唏嘘不已时,一棵直径达一米半的落叶松就在二人眼前被生生折成两截。巨大的地鸣声让整座古色怆然的别墅都动摇起来。

台风现在势头正劲,大雨倾盆,肆虐的风声犹如在天空中挥着巨大的鞭子。阳台外面,雨水像瀑布一样倾倒下来。

其实早在几天前就有台风预报,可由于它速度慢,前进路线不明,登陆地点一直没能确定。在昨天之前的气象预报中,还没有一次说台风有可能会袭击信州。可是,当台风昨天半夜在关东地区登陆后,风速却突然加快,今天早晨便朝轻井泽直扑过来。

一般来说,台风登陆后风力都会减弱,尤其是像信州这样的多山地区,台风遇到山后会发生分散,很少会造成巨大的灾害。正因为罕见,树龄超过百年的大树才得以将生命延续到今天,而这天早晨袭击了轻井泽的台风绝对堪称史无前例。

壁炉台上的收音机在频频地发布台风前进路线的警报。可是现在发布还能有什么用?

“啊,大人,落叶松又、又……”

大风刚刚平静了一会儿,眨眼间又卷土重来,把可怜的老树一棵棵都拦腰斩断。粗树折断的声音实在惊人,吓得多岐紧贴在阳台的玻璃窗上,发疯般尖叫不已。

“多岐,你不用慌。树折断了也没办法,这也算是命运吧。”

“这也太可惜了。老主人那么喜爱的落叶松,就这么眼睁睁地被毁了……”

从昭和十年老公爵被叛军暗杀的时候起,多岐就在这里做事了,她实在不忍心看着这座山庄被台风疯狂地蹂躏。与其说是害怕,毋宁说她更感到遗憾。

老女佣的一番话勾起了忠熙对父亲的回忆。他忽然放下手中的杯子。只觉得被台风撕碎的那些老树跟当年被叛军射杀的父亲及伙伴们一样可怜。当时忠熙并不在日本,他正热衷于古代东方的考古发掘。

“多岐,给我杯红茶。”

“是,那个……”多岐慌忙返回餐桌旁,“要砂糖吗?”

“要一点。”忠熙拿起盘子里的烤面包,开始用黄油刀抹黄油,忽然他皱起眉头说道,“多岐,这烤面包……”

“对不起。现在停电,烤面包机没法用……我再重新烤一遍吧。”

“那就算了。”忠熙一面撕着烤面包,一面说道,“多岐,秋山怎么样了吧?”

“秋山先生啊,他不是还在休息吗?我把他叫起来吧?”

“那就算了。让他继续睡吧。”

“他这也太悠闲了吧。”

“算了。他最近似乎有点劳累。等台风停了,我还要请他大干一场呢,就先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是。”

“熙子怎么样?一定像个孩子一样吓坏了吧。”

“但今天是星期天,樱井先生大概已经回来了。”

“不,樱井这个周末来不了,熙子应该是独自一个人,虽然有女佣……”

“她还只是个孩子呢……要不打个电话?”

“电话能打通吗?”

“刚才还能打通……”

“那就等风停了之后再打吧,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是。还有,老爷,”多岐留意着忠熙的脸色说道,“凤女士怎么样?”

“啊,她在旅馆里,没事的,待会儿再给她打个电话。”

这时,黑风忽地又肆虐起来,整栋房子都剧烈摇晃,屋顶上的瓦片像树叶一样飞起来,碎东西哗啦哗啦地从天花板上落下。

“老爷!”多岐不禁紧紧地抱住椅子背。

“哈哈,多岐,没事的。就算再破旧,这房子也不至于被刮飞。”忠熙搅动着红茶,发现浮在上面的脏东西,便将杯子推到了一边,“多岐,你多大了?”

“虚岁正好一甲子。”

“六十?这么说你是明治三十四年出生?”

“对。老爷怎么问起这个?”

“这么说,你比这万山庄还要大十岁了。听说这房子是明治四十四年建的,当时我才四岁。”忠熙把椅子稍微往后挪了挪,再次巡视起空荡荡的四周。

这座建筑的风格既不像殖民地式又不像哥特式,也不像文艺复兴式,看来当时就流行这种折中主义了。浑厚庄重的地方体现出哥特式的风格,这大概是父亲的嗜好。墙壁和柱子搭配精致图案的方式却体现出文艺复兴式的特点,这或许是母亲的偏爱。从外观上来看,它又具有一种殖民地式建筑的风格。无论如何,这座历经沧桑的古色怆然的建筑在轻井泽的别墅中也格外显眼。父亲元忠将这里命名为“万山庄”。

“老爷,那又怎么……”

“没什么,也就是说这房子比我们还年轻呢,但刚才被大风吹断的那些红松和落叶松比我们年长得多啊。”

看着忠熙眼里浮出的感慨神色,多岐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她再次把视线投向窗外。就在这时,整座房子又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紧接着,雨突然像瀑布一样从天花板的一角漏进屋内。

“老爷!”

“哈哈。”忠熙大笑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的身高将近一米八,身着无尾晚礼服的体型也十分匀称。如果明治四十四年时他虚岁四岁,算起来今年也有五十三岁了,但他的鬓角只有一点斑白,肌肤仍带着健康的光泽。他的肤色之所以略显黝黑,大概是因为打高尔夫的缘故。

多岐大声地叫来女佣,让她拿来铁桶和脸盆放在下面接雨。漏雨点不止一处,而且不断增加,多岐和女佣十分忙乱。女佣登代子十分兴奋,大声地讲着从二楼看到的惨状。

忠熙从壁炉台上抽出一根雪茄,用剪刀剪去一头。

“多岐,房子老成这样,就哪儿都不行了。人也一样啊。”

他一面悠然地把雪茄的烟吸进肺里,一面望着到处都被雨水洇湿的天花板,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忽然蹙起眉头。原来,他想起了昨晚第一次吻过的凤千代子那健康年轻的身香。

凤千代子住在附近的高原宾馆里。

一年多前,凤千代子跟飞鸟忠熙的绯闻开始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结过四次婚的凤千代子俘获战后派大人物飞鸟忠熙的心,这个绯闻正式登上综艺类报刊也快一年了。甚至还有一种声音说,若不是去年夏天千代子的初任丈夫笛小路泰久在轻井泽离奇去世,二人可能早已经结婚了。

飞鸟忠熙是大正、昭和年间的重臣飞鸟元忠公爵的次子。他是在英国接受的教育,但据说他把学业完全撇在了一边,热衷于登山和旅行。昭和十年时,他还加入了英国的探险队,在埃及从事过考古发掘。当然,他并非正式的队员,而是以类似旁听生的身份被允许参加的。

接到祖国发生叛乱、父亲遭到暗杀的消息时,他正在帝王谷进行着发掘工作。他并没有立刻回国,返回伦敦短暂停留后,他一路参观美索不达米亚和印度河文明的考古遗迹,踏上了回国的旅途,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才回到国内。在两年前,他就已经跟神门雷藏的长女宁子结婚了,据说祖国发生叛乱的时候,宁子跟两岁的熙子一直苦等着在伦敦沉湎于考古学的丈夫。

之后他就变得毫不起眼。对于他战后的走红,熟悉他的人都怀疑自己的眼睛,连呼没想到当年那个门外汉居然会如此大出风头。战后他的哥哥自杀身亡,可他自己却连针对贵族的清洗都没有遭受过。

遭到战后清洗的岳父神门雷藏把整个神门产业都交给了这个吊儿郎当的女婿。人们都说,神门雷藏还真没看走眼。

忠熙第一次大显身手便是对当时如火如荼的工人运动毫不退让。这位旧贵族的名门子弟表现出了超凡的能力,该冷酷的时候毫不手软,同时还具有钢铁般的意志。他用老奸巨猾的手段成功瓦解了工会并最终使之屈服。人们都说他的这种狡猾、老到的权谋继承了历经千年不倒的公卿家族世代积淀下来的血脉。

之后他又巧妙地打入了GHQ[General Headquaters,驻日盟军总司令部。]。曾在英国受教育的背景、流畅的英语、帅气的外貌和高雅的气质,还有那旧贵族名门子弟的头衔,他从来都不会忘记充分利用这些资源。如今的神门产业已拥有五十多个旁系公司,空前繁荣,而在战后财界中给公司奠稳基石的便是这位飞鸟忠熙。

于昭和三十二年与世长辞的神门雷藏对这个好女婿非常满意。第二年妻子离世后,忠熙便以此为契机把神门产业的帅印让给了终于长大成人的内弟,自己则从第一线上退了下来。也有很多人曾建议他进入政界,可是他对政治毫无兴趣。梦想家忠熙似乎终于厌倦了俗事。

忠熙第一次遇见凤千代子是在前年的秋天,即在他失去妻子后不久……

“啊,我完全睡过头了……多岐,抱歉,抱歉。”

秋山一面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面匆匆走进餐厅,看到停留在壁炉前的忠熙时,他立刻做了个立正的姿势。

“老爷也在这里啊。”

“刚才一直在睡吗,这么大的风都听不见?”忠熙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这是一张健康得令人着迷的笑脸。

“啊,不好意思。我睡得死,什么都不知道。要不是刚才那声惊天动地的地鸣,我恐怕还醒不过来呢。”

二战结束时曾做到陆军大尉的秋山卓造至今未完全改掉军人的说话方式。他是幕府时代为飞鸟家效力的下级武士的后裔,从小便被老主人元忠抚养,战后一直为忠熙做司机。虽然只比忠熙小八岁,可他至今仍是单身。他身着一件大红毛衣,体格又粗又壮,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动物的狰狞和单纯。

“刚才树倒了。”

紧挨着阳台前面的四五棵白桦树一棵压一棵地倒在地上,其中还有一棵碰到了阳台的屋檐。

“啊……这么猛的风暴啊。”

“瞧您说的,秋山先生。刚才比这更厉害呢,这已经算是基本停了呢。”

“哦,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啊。老爷,这是真的吗?”

素以自由主义者自居的忠熙对“老爷”这个称谓很不满意。尽管他屡屡提醒,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改口,后来他也就作罢了。不过,说不定他心里对此还很满意呢。

“真的。你看对面的树林,已经彻底被剃成了光头。”

秋山往阳台外一瞧,顿时瞪大了眼睛。“这么惨啊,要是让老主人看见,一定会唏嘘不已。”

“秋山,你还没吃饭吧?”

“我现在就去吃。”

“多岐,给他端到这里来吧。”

“不了,老爷,我在那边吃就行。”

“没事,我有点事正想问你呢。”

“啊?”

“秋山先生,既然老爷都说了,您就在这里用餐吧。厨房那边雨漏得厉害,没法吃。”

餐厅的漏雨情况似乎已好转许多,风暴似乎也要停了。多岐跟登代子出去之后,忠熙说道:“秋山,刚才我听多岐说,你昨晚见到一彦了?”

“对,昨晚下面诹访神社的广场上有盂兰盆会舞,我正在那里瞧热闹时,忽然被一彦拍了下肩膀。”

“一彦为什么没到这边来打招呼?”

“他说今晚停电怕给您添麻烦,明天再来拜会您。”

“停电怎么还会有盂兰盆会舞?”

“毕竟是一年一次,点上篝火跳反倒别有一种情调。”

“你也跳了吗?”

“哈哈,惭愧。我正是在跳的时候被一彦拍的肩膀。”

“一彦自己一个人吗?”

“不,他还有一个同伴,好像是一个姓的场的考古学者,他说是跟那位仁兄一起从阿尔卑斯回来的,还说他今天说不定就会来拜访呢。”

“看来一彦的考古学也已经病入膏肓了。”

“这还不是全拜大人您的感化嘛。”

“胡说,最近反倒是我一直在受他的蛊惑呢!”

这时,多岐端来了饭菜,忠熙便站起身来朝阳台走去。

秋山的早餐是日本传统风味的味噌汤加甜烹海味,还有烤紫菜片加生鸡蛋。在秋山满足着他旺盛的食欲时,忠熙一直在凝视着被毁掉的院子。暴风似乎停了,不时吹起的残风仍在四周沙沙作响。雨也几乎停了。草坪对面的落叶松林被彻底刮倒,天空顿时变得开阔起来。

时间是上午十点。

“老爷。”吃完饭,等多岐撤下饭菜后,秋山忽然想起什么,压低了声音,“凤女士……听说凤千代子女士到这边来了,是吗?”

“对,我正想问你这件事呢。你是听谁说的?”

“昨晚听一彦说的。”

“一彦?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一彦说,他曾在旧公路看到她坐在车上。她现在果然在轻井泽?”

“啊,她是昨天傍晚来的,明天要参加我的高尔夫球大赛。”

最近这两三年,每逢八月十五日,忠熙都会举办一场高尔夫球大赛。

“是高原宾馆吗?”

“是。”

“听说您昨晚外出了……”

“是啊,她打过电话来了。”

“抱歉,我居然出去玩了……”

“没事,挺近的。不过,我们正在前厅说话的时候停电了,我立刻就回来了。”忠熙自己都觉得像是自我辩解,不免有点羞怯。

忠熙说的是事实。他刻意没有进屋,是在前厅见面时遭遇的停电,随后他立刻便仓皇返回。而就在电灯熄灭的一刹那,二人竟不知不觉相拥,嘴唇碰到了一起……

秋山不动声色地把探询的视线移向站着的忠熙,说道:“老爷您知道槙恭吾先生已经来到轻井泽吗?”

“那人每年都会在这边度夏的。”

“津村真二先生好像也来了。”

“津村也来了?”忠熙反问了一句,声音却极不自然。

“跟去年一样,他是被邀请参加现代音乐会的。昨天、今天和明天,好像连续三天都有演奏会,满大街的电线杆上都贴着海报呢。”

槙恭吾是凤千代子的第三任丈夫,津村真二则是第四任丈夫。

“然后呢……”正当忠熙故作感兴趣地反问时,房间一角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秋山站起来,走过去拿起话筒。三言两语之后,他便朝忠熙这边扭过头。

“大人,是笛小路小姐打来的……”

“笛小路小姐?”

“就是美沙……小姐。”

“是美沙啊……”忠熙的表情绽放开来,“把电话给我。”

秋山用警惕的眼神观察着忠熙的脸色,说道:“语气这么亲昵,难道老爷正在跟这位小姐交往……”

“交往?她还只是个孩子啊,好像才十六七岁。没什么,我们是去年在高尔夫球场遇见的。”

“十六七岁就打高尔夫?”

“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太多了?算了,是你把电话递给我,还是我自己过去?”

秋山把放电话的小桌推到餐桌一旁,忠熙拿起话筒。

“喂,美沙……”

“是飞鸟叔叔吗?”

“是我,怎么了,美沙?”

“叔叔,我好怕啊。美沙害怕,美沙害怕……”少女刺耳的哭诉声从电话另一头传来。

“害怕?你说的是台风吗?”

“嗯,就是嘛。我家房子眼看就要被吹走了。房子周围的树全都刮倒了,还断了好多。还有,家里到处漏雨,房子周围也淹了水。”

听着这电话,一张少女的脸仿佛就浮现在眼前,少女正紧紧地抱着话筒,恨不能把所有想说的事都一口气说完,鼻腔膨胀脸颊鼓得通红。

“那可真够惨的。不过已经没事了,你瞧,风已经停了不是?你奶奶呢?”

“奶奶出门了。”

“出门了?”

“刚才她还从东京那边打来电话呢。”

“从东京那边?”

“嗯,她说原打算今天一早就赶回这边,结果熊之平那边发生了山体滑坡,列车不通了。她说要绕道上越线,要我乖乖地听话。”美沙的声音听上去很悲伤。

“就是说,美沙昨晚是一个人了?”

“不是一个人,还有里枝呢。”

“里枝是谁?”

“我家的女佣,不过……”

“不过什么?”

“里枝她去盂兰盆会舞了。然后就停了电,再加上风越来越大,所以美沙害怕,害怕……”

“里枝怎么这么不可靠,怎么能把美沙一个人丢在家里呢……”

“有什么办法呢。她是轻井泽人,而且跟荣子早就约好了。”

“荣子是谁?”

“叔叔,您不知道啊?就是樱井先生家的女佣啊。她也是轻井泽人,所以就……”

樱井铁雄是熙子的丈夫,是神门产业的后备干部之一。

忠熙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是啊,是挺糟的。我看这样吧,我先派个人过去看看你。”

“叔叔,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对不起,叔叔,我都糊涂了。刚才奶奶打电话的意思是说,要我给叔叔打个电话问候一下,结果我只顾着说自己的事了。”

这都是什么啊。原来都是那个老太太指使的啊,忠熙不免有点扫兴。

“没事,美沙,台风那么凶,像你这样的孩子难免会害怕。美沙,你知道秋山吧?”

“秋山?”

“就是给叔叔开车的那个人。”

“就是那个可怕的叔叔?”

“哈哈,你害怕秋山吗?”

“哎呀,对不起,一不小心说成害怕了。不过,那个叔叔总爱瞪我。”

“哈哈,那是因为美沙太漂亮了,秋山大概是被你迷住了吧。”

忠熙恶作剧般朝秋山挤挤眼,秋山正不满地咬着嘴唇。

“秋山叔叔怎么了?”

“没怎么,我是想,如果你需要,我让秋山叔叔去看你一下。”

“啊,算了算了,叔叔。”美沙慌忙在电话的另一头解释起来,“我打电话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因为奶奶这么吩咐了……”

“我知道。不过,若是从上越线过来奶奶恐怕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你要是不喜欢秋山叔叔,我再给你派个别人吧。”

“叔叔,真的不用。要是实在对付不了,我会拜托津村叔叔的。”

“你是说津村真二?”

“对啊。”

“你知道津村叔叔的住址吗?”

“好像就在这附近的平房里。我昨天还在星野温泉跟他打过招呼呢。”

“是吗?”

不过,你最好还是别去麻烦津村——忠熙刚想要说这一句,却忽然改变了主意,因为他顾忌秋山。

“叔叔,我挂电话了……”

“好吧,我待会儿会打发人过去的。”忠熙放下话筒,朝秋山扭过头。“秋山,你好像是很不招美沙喜欢啊,你们之间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秋山仍是一副立正的姿势,说道,“比起那小姑娘来,恐怕是更招笛小路老母亲的讨厌吧。”

“这又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因为我是大人的忠实保镖。她好像很怕我。”

“怕你?为什么?”

“这个,我也说不清。”

二人试探般对视了一会儿,最后忠熙认输,移开了视线。

秋山微微一笑,说道:“老爷。”

“什么事?”

“先别说我的事了,刚才您为什么没把她妈妈也来这边的事告诉她呢?”

忠熙微微皱起眉,心情不快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道:“大概是因为那孩子说得太多了,我没抽出空来跟她说。秋山,你先去调查一下受灾情况。”

忠熙站起来时,电话铃又响了。秋山拿起话筒说:“老爷,是办事处的川本打来的……”

“肯定是问候电话,你替我应付一下。对了,你叫他派五六个人过来,光你和老头儿是应付不过来的。”

神门产业有家子公司名叫“神门土地”,在轻井泽也设有办事处,正在大张旗鼓地分块出售土地。

忠熙丢下正在接电话的秋山离开餐厅,走进自己的书房,这里被忠熙称为“洞”,即使是在身负神门产业总经理重任的时候,他也经常会逃进这里,让贤夫人宁子很是担忧。塞满宽大书架的基本上都是考古学文献,玻璃橱里则装满了古代东方的出土文物。不过,现在的忠熙无心去碰那些书,他脱掉晚礼服,换上夏威夷衫,把身体深深地埋进藤椅里,呆呆地望着被毁坏的窗外。

忠熙现在有一个问题急需做出决断,他开始认真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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