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目击者

化装舞会  作者:横沟正史

津村真二的小屋所在的浅间隐位于山间的一条峡谷里。群山从两面逼过来,一条狭窄的峡谷在山间穿梭。流淌在谷底的溪流大概就叫“樱泽”,尽管平时的水流并不大,可今天由于台风的影响,水流湍急,涛声震天。

峡谷的沿岸有一条尚未硬化的土路,爬上一道陡坡后伸向远方,路的左右两侧散落着点点别墅。沿着坡道往上爬,路右侧的别墅就建在面朝溪谷的陡崖上,这家在今天早晨台风过境时一定受惊不小。溪谷对面则是郁郁苍苍的山脚,化作一道陡坡迫在眼前。

当然,左侧的别墅大概同样深感不安。虽然是利用山脚少得可怜的一点平地建了数栋平房,可这些别墅恐怕也得时刻提防着背后山崖的滑坡。眼前就能看到两三处崩塌的痕迹。

不过,浅间隐这名字取得还真有水平。在轻井泽的任何地方都能望见的浅间山,在这里却完全被西面高耸的山遮住了。正因如此,被夹在山间的这条峡谷里的风势才不算大,歪倒的树木居然很少。

这一带出租别墅的主人是一个叫樋口操的女人。

樋口操夫人的丈夫樋口基一是战时一家大军需公司的高层。以前夫人曾跟丈夫一起住在田园调布的一处豪宅里。夫妇二人并无子女,毕业于女子美术学校的操夫人即便是说恭维话,也很难称得上是个好妻子。尽管她很善良,牢骚却很多,还经常歇斯底里,这让丈夫十分棘手。在战局紧张城市面临危险的时候,夫人就把丈夫丢在了田园调布的家里,自己一个人疏散到了轻井泽来。

一直留在田园调布的丈夫的生活起居则交给夫人从娘家带来的一个叫房子的女人打理。樋口先生为人一直非常正派,而房子不仅算不上漂亮,简直就是个丑女人,夫人做梦都不会想到二人之间会生出差错,可二人偏偏就出了问题。

而且,操夫人没有生育,房子却为樋口生下了孩子,主仆完全颠倒了。樋口战后遭到了清洗,一蹶不振。与此相反,房子却母凭子贵开始耍起奸妇的权力。操夫人想回田园调布也回不去了。

夫妻二人仍未正式离婚。孩子作为操夫人的孩子入了户口。房子给孩子入户心切,但以操夫人孩子的名义入户,这不能不说是她的一个失误。无论房子如何施展奸妇的性子,如何逼迫樋口跟操夫人离婚,樋口都没有答应。

不过无论户口如何,操夫人正室的位子事实上已经被房子夺走了。为了生活,操夫人只得另寻赚钱的门路。幸亏峡谷一带的广大地皮都在操夫人的名下,夫人就一点点把土地卖掉,并从卖地的钱中拿出一部分在自己的土地上建起孟加拉式的平层小别墅。对外出租的别墅现在有六栋,如果能建上十二栋,一栋房子一个夏天的房租就足够她一个月的生活费,这样她一整年的生活就有着落了。这是操夫人的理想,也是她对生活的设计,幸亏可卖的土地还有很多。

通过一座架在滔滔流水之上的桥时,金田一耕助发现这座桥竟是四小时前走过的那座。过桥之后道路就变成了V字形,往右一拐应该就是樱泽。他一问日比野警部补,果然没错。

这片区域都叫轻井泽,范围可不小。以前轻井泽曾号称“自行车之城”,即使是出去买一丁点东西也离不开自行车。如今轻井泽正被“汽车之城”一步步取代。尽管如此,笛小路家的别墅所在的樱泽跟津村真二租住的小屋所在的浅间隐正好是彼此相邻的两个村落,发现这一点后,金田一耕助不由得有点兴奋。

通过V字形下面的顶点的时候,金田一耕助弯下腰,从车窗里望了望右侧的路。歪斜的栎树仍如四小时前看到的那样。水彻底消退了,金田一耕助的心再次兴奋起来。

汽车驶进V字形左侧的道路,爬上坡又拐过一道弯。远处的坡上正停着一辆汽车,车子一旁站着两三个人,但人影转瞬就被前方立花茂树的车挡住,看不见了。路很狭窄,连小型汽车都只能勉强错车。

日比野警部补心情不快。刚才离开星野温泉时,晚饭吃得太急了,而且他给警局打电话时,才从长野县警本部得知山下警部正在赶来。山下警部是县里有名的干将,案子这么大,县警本部自然会派一名得力干将前来。

想来,凤千代子的前任丈夫中现在已经有两个死于非命。可是,两件案子都缺少他杀的确切证据。要么可能是过失致死,要么可能是自杀,而到了第三名牺牲者才首次用了氰化钾。而且,从尸体有可能被动过的事实来看,他杀的嫌疑也很大。若沿着此次的案子剥丝抽茧,说不定前面两个案子也都能一起侦破。若真是这样,这可是近来罕见的一桩大案。

也难怪年纪尚轻的日比野警部补会立功心切。虽然他对县警本部派遣得力干将一事并不避讳,不过作为办案的负责人,他还是想稍微找出点眉目后再说。尸体有可能被动过,光是这一事实的发现就足够称为进展,可是指出这一事实的却并非自己,而是坐在一旁的寒酸的小个子男人。

日比野警部补紧咬嘴唇,抑制着自己的不甘,因为他看到有个特征鲜明的罗圈腿男人正站在前方所停的汽车。难道连山下警部也来了?还有,站在近藤身旁那个身着纯白翻领衬衫的高个子男人又是何人呢?

金田一耕助偏巧坐在座位的对侧,所以汽车是看到了,站在车旁的人影却没能看到。当前方立花茂树的车子停下,立花茂树跟筱原克巳下车,金田一耕助等几个人也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看到站在眼前的等等力警部的身影,耕助不由得发出了惊叫。

“啊,警部,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不为什么。我去南原找先生,结果先生出门了。我没办法就去找他……”说着,他拍拍近藤的肩膀,“结果我到局时,却让山下逮住了。听说先生认识山下?”

“岂止是认识啊。有一次还被他捉弄得很惨呢。呀,好久不见。”

“哈哈,您可真会说。被捉弄的好像是我吧?多日不见,您还是那么精神。”

“啊,多谢。只要您硬朗就行,这比什么都强。您可千万别觉得这是从哪里又冒出我这么个奇怪家伙来,毕竟我就是吃这碗饭的。”

“哪里,日比野,可让你逮到了个高人啊。你可要好好地跟他学一学。”

“山下先生认识他……啊不,认识金田一先生?”

“所以啊,主任,我刚才不是都说了吗?金田一先生想要走遍全日本做侠探呢。对了、对了,金田一先生,刚才失礼了。听说先生跟这一位很熟?”

“啊,说起来,我还是这位警部的跟班呢。”

“哈哈,你可真幽默。不过,金田一先生,你也是天生的苦命啊。”

“什么意思?”

“我还以为你来轻井泽是静养呢,看来又被卷进这谜案里了。”

“说什么呢。只有这样我才能生意兴隆啊。对了、对了,说到生意,这是津村先生的……”

金田一耕助说着扭过头来。坡的左侧有一条石子路,是用烧过的浅间山石沿坡铺成的,黑乎乎的石头间长满了蕨类植物的水嫩叶子。津村真二的小屋就建在这山崖上的平地上,十分雅致。论凉快,恐怕再也没有其他地方会比这里凉快了,除去淙淙溪流,这里的幽静也无可挑剔。不过周围的空气却有点阴湿,背后的山上还有悬崖塌陷的痕迹。

时间是六点半,本来这个时间天应该还挺亮,可在这山间的峡谷里,四周已经开始昏暗。

“这就是那个重点人物津村真二租住的小屋,听说他从去年起连续两年都租了这里。对面就是房东的家,只不过,房东跟津村先生似乎都出门了。”

近藤似乎已经在附近的别墅寻找了一圈。如此说来,从津村真二的房子再向上,倒是有一栋更气派的别墅。附近别墅的人们都在远远地围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金田一先生,您说这里是第一现场的嫌疑很大?”

“啊,山下先生,这种事您最好去问日比野先生。日比野先生,请吧。”

从刚才起就一直茫然若失的警部补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打量一下四周。当视线落在同样一脸惊愕的立花茂树身上时,他说道:

“立花,请你先确认一下津村先生在不在。如果是你,就算津村先生不在,你进去也没关系吧?”

“毕竟立花是津村的得意门生嘛。而且作为津村的朋友,我也有权进去调查。对了,日比野先生、金田一先生,你们也帮我们一把。”

“在此之前我想先调查一下房子的四周。”

“好的。立花,带路。”

筱原理事果然处事老练。他催促着脸色苍白的立花茂树,沿着跟路平行的一道缓坡往上爬。这样缓的坡路,汽车肯定也能爬上去。

日比野警部补和近藤紧随二人身后,金田一耕助被夹在中间,最后则是等等力警部跟山下警部。山下警部据说是柔道六段,他体格健壮,为人豁达,一点也不小气,素来任由部下们纵横驰骋施展本事。可尽管如此,跟金田一耕助随意搭讪了几句后,他竟有点紧张起来。

爬上山坡一看,只见房子背后有一处严重的山体滑坡,两三棵歪倒的树木耷拉在屋顶上,也许是像屏风一样屹立在背后的山崖起了保护作用,平房本身并没太受到台风的灾害。

小房前有三级水泥台阶。立花茂树第一个登上台阶,检查了一下入口的门。

“仍然锁着门。”

“是吗,那能不能喊两声?”

“津村老师,津村老师。”

立花喊了几声,没有回应。随后爬上门廊的筱原克巳也从入口一旁的窗户往里瞧了瞧,说道:“啊,那里有烟斗……”

日比野警部补也把脸凑到窗户上,不由得皱起眉。只见窗玻璃内侧拉着深绿色的窗帘,以窗帘为背景的玻璃上贴满了大小不一的各种飞蛾。从反面看去,飞蛾的形状犹如一种奇怪的生物,令人毛骨悚然。其中还有很多是从Hillman车的后备厢中发现的那种枯叶色飞蛾。

“要不要打破窗户?”

“不,先等一下。”

日比野警部补从窗帘稍微翻卷的地方往厅里瞧了瞧,忽然像被弹回来似的回过头,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十分兴奋。

“金田一先生,请看看那个……”

“怎么,有发现?”

“桌子上是大烟斗,可是请看桌子下面……”

金田一耕助也弯下腰朝日比野警部补示意的窗帘缝隙望去。所有窗户都被深绿色的窗帘遮挡起来,屋子里十分昏暗,飘荡着一股死寂的冷气。金田一耕助目不转睛地注视了一会儿,不久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昏暗,依稀浮现在眼前的是在任何带家具的出租别墅中都能看到的煞风景的一幕。

房间中央有一张长方形餐桌,桌上的烟灰缸一旁扔着一个大烟斗。果然是完美主义者津村真二喜欢的那种细长而雅致的烟斗。耕助的视线继续向桌子下面滑去,随之就被固定住了。

地板上散落着两根火柴,不,是三根。好像既有红头的,也有绿头的。让日比野警部补兴奋的看来就是这火柴了,而且其中一根中间还折断了。

“日比野先生。”

当金田一耕助直起身的时候,日比野警部补的身影已经不见了,身边只有近藤紧张地站在那里。等等力警部跟山下警部正站在台阶的中央,而在门廊的角落里,立花茂树则跟筱原克巳不安地对视。

“主任刚才绕到后面去了。金田一先生,那边有发现……”

“你自己过来瞧吧。桌子上的烟斗倒没什么,可桌子下面却散落着好玩的东西呢。”金田一耕助给近藤让出地方后,站到等等力警部跟山下警部中间,“火柴在本案中有着奇妙的作用,想必你们都知道了吧?”

“啊,刚才听近藤说过了,怎么?”

“但这里有一样更好玩的东西。近藤先生看完之后你们再看看,然后再发表一下看法。”

金田一耕助从台阶中央望向下边。虽说今天早晨遭受了台风的袭击,门廊下面偏左的地方却有明显的轮胎痕迹。金田一耕助刚才就注意到了这一点,日比野警部补无疑也注意到了。问题是这轮胎痕迹跟槙恭吾的车能否吻合。

金田一耕助正想就此询问立花茂树,近藤忽然发出了惊叫声。

“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真正的杀人现场果然是在这里。无论是那轮胎痕,还是……”

看来近藤也注意到了轮胎印。两位警部轮番从窗帘的缝隙瞧着里面,全都掩饰不住惊愕的表情。

“金田一先生,看来必须得查看一下这房间里面。对了,日比野呢……”

山下警部话音未落,小屋的右侧就传来了日比野警部的声音:“立花,立花,你过来一下。”他大声喊道。

大家下了门廊,准备绕到那边。

“小心脚印。那边有些零散的鞋印看到了吗?不要踩到。”

果然,潮湿的泥地上散落着零星的浅脚印,由于是在屋檐下面,而且山崖也有点前突,所以即使猛烈的台风都没有将它们冲刷掉。山崖靠里的地方似乎发生了严重的坍塌。

不过,日比野警部补叫立花茂树却并非因为这些脚印,而是因为大家刚才瞧过的大厅侧面的窗外所挂的奇怪东西。那是一条乔其纱围巾,有四十厘米见方,茶色的底色上带着锈红色的条纹。

“啊,这……”立花茂树下意识地刚要伸手。

“别碰!”日比野警部补提醒了一句,用严厉的眼神盯着他,“立花,这东西看着眼熟吗?”

“啊,那个……”

“立花,你若是知道,最好趁早说出来。因为这很可能是一桩重大案件。”

在金田一耕助的敲打下,立花茂树与筱原理事对视的脸不禁苍白僵硬起来。二人从刚才起就被这现场的氛围吓住了。

“啊,那个……昨天在星野温泉遇见田代的时候,他就背着个简便背包,这一点我刚才也都说了。”

“嗯,说了。你说他当时穿着篮球鞋。”

日比野警部补向山下警部指指印在泥地上的鞋印。山下警部默默地点点头,他并不想当场一一查证,只想事后慢慢地听人报告。立花茂树脸上的肌肉再次抽搐了一下。

“然后呢?”

“他那背包勒紧的口上,就露着这条围巾……不,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条围巾,总之露着一条跟这个同样花纹的围巾。我当时还多管闲事,说他真不像话,怎么还会有这玩意儿,说着就要帮他塞进去,结果他就说少管闲事,还哧拉一下把我好不容易塞进去的围巾又扯了出来,故意让它耷拉下来。我当时还想,这人可真怪,所以就记住了这花纹。”

如此说来,田代信吉昨晚肯定来过这里。他在这里出现并不为怪,因为他跟津村是师生关系,昨天在星野温泉也见过面聊过天。虽然立花茂树说自己什么都没问,但也许他昨晚早就约好要来这里了。

那条乔其纱围巾似乎曾一度被打湿。由于质地很薄,所以很快就干了,不过仍带着一种潮湿的感觉。

大家的目光随后便停留在挂围巾的那根铁丝上。铁丝是从屋檐垂直耷拉下来的,头上分成三股叉,弯成了三个钩,透过窗户触手可及。这么看,挂钩大概是用来晾晒袜子或是手绢之类的。铁丝下面则放着一块压咸菜用的镇石大小的浅间石,正经烧过,上面带着泥巴蹭过一样的印痕。

侧面的窗户上也拉着深绿色窗帘,窗玻璃内侧也停着两三只飞蛾,不过没有那边的窗户多。窗帘下面有一点缝,石头就放在缝隙下面。

日比野警部补踩着石头,弯腰从窗帘的缝往里窥探。从这里望去,厅中央的情形几乎一览无余。警部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铁丝的位置,然后朝立花茂树扭过头来,说道:“立花,你好像说过你的身高跟田代信吉差不多,对吧?”

“对……”

“不好意思。我想请你模仿一下他背着背包从这儿往里窥探的样子……看看从背包里露出来的围巾会不会钩到这铁丝上。”

“好的。”立花茂树的声音在发抖。

这个实验似乎是成功的。当一个身高跟立花茂树差不多的人背着背包由此往里窥探时,铁钩正好耷拉在围巾容易被钩住的高度上。

“日比野先生,假设田代就是从这里窥探的,那家伙到底看到了什么呢?”筱原理事的声音也在发抖。

“问题就在这里。我也想知道这一点。”日比野警部补的声音冰冷而严厉。

田代信吉果然曾从这里往屋里窥探。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呢?不,更重要的是他后来怎么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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