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愚人的瞎猜

化装舞会  作者:横沟正史

铁雄的这句话分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比起这句话本身的意思来,更让大家吃惊的是他的语气,仿佛一个梦游患者的呓语一样,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就连铁雄自己都很意外,脱口而出后,他发现大家的视线全都汇集到自己身上,一下子慌乱起来,达摩大师般的童颜顿时变得像着火般通红。

“啊、啊,抱歉,是我一时想多了。”

“没事、没事的,樱井先生,”金田一耕助微笑着说道,“在这种情况下,外行人的直觉往往更不可小觑。看来您似乎有某种想法啊,如果有请尽管讲,日比野先生刚才的话中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不是,金田一先生,您就别取笑我了。我也是个糊涂蛋,一不小心就胡言乱语了。”

忠熙也转过惊讶的目光,说道:“铁雄,金田一先生都那样说了,你有什么想法就说来听听。”

“真是的,怎么连爸爸都这么说啊?好吧,那我就谈点个人的愚见。”

“你快别说了。”熙子从一旁阻止道。

可铁雄连听都不听,说道:“没事,没事。反正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愚见。不是有句话叫作有话不说憋死人吗,那就姑且听我说几句吧。”

说着,他还重新端正了姿势,看来这男人还真是一只“极乐蜻蜓”。

“日比野先生,按照你刚才的说法,一切都要在津村从旧道直接返回浅间隐这一假设成立的前提下,对吗?”

日比野警部补似乎愣了一下,而忠熙则仍保持着微笑说:

“我明白了,铁雄是说津村也有可能会在中途绕道吧。”

“爸爸,我还有一个细节想不明白。听日比野先生的意思,立花是用车一直把津村先生送到了旧道,对吧?那么,他为什么不干脆送到浅间隐呢?”

“啊,这个问题啊,”金田一耕助依然挂着微笑,说道,“立花说他原本打算这样,可是车来到旧道的入口后,津村先生却忽然说想在那里下车。”

铁雄歪过头,做出一副思索的样子,说道:“若真是这样,那岂不是更奇怪了吗?虽然我昨晚并没在这边,但立花折回六本辻的时候,不是已经停电了吗?”

“对。”日比野警部补的身体十分僵硬。

“照这么说,当时的天气情况已经相当糟糕了,不是吗?”

跟日比野警部补相反,金田一耕助面含微笑说道:“我昨晚也在这边,您说得没错。所以当津村先生提出要在旧道入口下车的时候,立花等人也觉得很奇怪。”

“所以,津村先生肯定是绕弯去了别的地方……”

“可是铁雄,照你这么说,津村为什么不让立花把他送到目的地呢?”

“这个嘛,大概……啊,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点瞎猜了。会不会是津村先生不想让立花知道自己的去处呢?”

“出于什么理由?”

“因为女人之类啊……”

金田一耕助微笑着说道:“日比野先生,看来该轮到美沙小姐出场了。”

日比野警部补默默地咬着嘴唇。原来,这位年轻的警部补在接触到浅间隐别墅那异常状况的一瞬间,竟然把打电话女人的事忘记了。也难怪他忘了,因为那件事他既没有跟上司报告过,也没有告诉过近藤。

日比野警部补一碰到近藤那怀疑的眼神,就不由得自我厌恶起来。或许这件事本身并不重要。樱井铁雄刚才所说的事也许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瞎猜而已。也许津村真二真的是直接从旧道返回了浅间隐。可自己因此就把打电话女人的事情忘记了,这实在不可饶恕。年纪尚轻且心地善良的日比野警部补忽然气馁起来。

“金田一先生,这方面就全交给您了……”

“这怎么行,日比野先生,这可是你的案子啊。只是有一点我要提醒一下,就是美沙小姐正是敏感的年龄段,所以请尽量手下留情。”

“金田一先生,美沙出事了?”千代子从一旁担心地询问。

不过,金田一耕助却觉得,比起千代子,这个问题倒是由笃子提出来更恰当。看到笃子的嘴唇始终没有张开,金田一耕助便若无其事地笑道:“哟,要不是樱井先生刚才的提醒,有件事我们差点忘了。关于这件事,美沙小姐或许会知道点什么。日比野先生,请吧。”

日比野警部补一面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近藤准备记录的情况,一面说道:“好的,那……美沙小姐,”他顺势说道,“昨天下午你在旧道见过槙先生吧?”

千代子大吃一惊,笃子的眉毛则猛地抽动了一下。美沙露出一副要哭鼻子的表情,说道:“奶奶,对不起、对不起。都怪美沙太寂寞了。”

“用不着哭啊,小姑娘。没有人责备你。但那到底是偶然,还是你们早就约好的?”

“不,根本不是约好的。怎么会约好呢?美沙去旧道是去买书的。结果叔叔就从车里打了声招呼下了车。啊,不,忘了用敬语了。”美沙一面留意着奶奶的脸色一面改口说道。笃子默默地把脸扭向一边。

“然后你们就决定去听津村先生的音乐会吗?”

“对。”

“那,这主意是谁提出来的?”

“当然是槙叔叔,美沙我一点都不知道这种事。”

“不过,美沙小姐你也想去看看吧?”

“因为美沙我很寂寞,也想去见见津村叔叔……不,是拜会。因为大家对美沙都很和蔼。”

美沙抽泣起来。千代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一点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可是,当时槙叔叔并没有带音乐会的门票,是吗?”

“是的。”

“那叔叔是怎么办的?”

“对了,当时有个不知哪里的哥哥,不,是小伙计,他正好路过。叔叔就让他去取票……不,是拜托他去取票。”

美沙说话的规矩实在太多。平时对尊长都必须用敬语,而对推销员之类却不能以哥哥来称呼。

“当时叔叔有没有给小伙计钥匙?”

“对、对,门票是在工作室,叔叔就把工作室的钥匙交给了小伙计。”

“叔叔只带了那一把钥匙吗?”

“不是的,他还带了好多别的钥匙,都挂在一个银环上。叔叔只把工作室的钥匙从上面摘下来给了他……不,是递交给他。”

“然后你们又做了什么?”

“去次郎咖啡厅一边喝红茶一边等。然后不久,哥哥,不,那个小伙计就把票带来了。”

“当时叔叔是怎么处理小伙计还回来的那把钥匙的?又挂回原先的钥匙环了吗?”

美沙一脸奇怪地望着警部补,她的泪水已干。思考了一会儿,她说道:“对了,叔叔是把钥匙装进裤子口袋里了。”她指指内侧小口袋的位置说道。

至此,工作室钥匙的问题似乎已经解决。警部补额头的汗水流得比美沙还多。

“然后,美沙小姐就跟槙叔叔去了星野温泉吗?在那边都干了什么?”

“去了之后,希望却落空了,美沙我很失望。本以为能听到音乐,可音乐只在晚上有,白天只有谈话。不过,我还是玩得很高兴。”

“玩什么很高兴啊?”

美沙飞快地瞥了奶奶一眼,恶作剧般缩了下脖子,说道:“弹子机。”

金田一耕助差点笑出声来。星野温泉的前厅里确实摆着两三台弹子机。他把温和的目光投向美沙,说道:“美沙小姐是第一次玩弹子机吗?”

“嗯,槙叔叔给我钢球说让我试试,我就试着玩了一会儿。叔叔玩得很棒,哗啦哗啦地赢了好多。”

“那美沙小姐呢?”

“美沙我不行,老是输。”

“美沙子!”笃子不由分说地斥责道。

美沙顿时露出一副哭鼻子的样子,但她仍向笃子投去挑衅的目光,说道:“奶奶,对不起。可美沙我都已经十六岁了,也想尝试一下常人都可以做的事情。”

“弹子机又不是常人都可以玩的。”

“您这话可就不通情理了,我上学的时候就经常逃学泡在弹子房里呢。”“极乐蜻蜓”铁雄说道。

“铁雄你现在不是还在打吗?”

“弹子机啊,我也在玩啊。”一彦也微笑着助阵。

“可你们都是男人们啊。”

“哟,奶奶,我也玩弹子机啊,都是铁雄教的。他这个人啊,约会的时候总是选弹子房当作见面地点。不过那玩意儿,玩起来还挺带劲的。”

在金田一耕助等人加入后,熙子还是第一次发言。她的语气有点雀跃,但立刻就后悔般压低了声音道:“美沙真够可怜的,连学都上不了。”

金田一耕助立刻追问道:“美沙小姐不上学吗?”

本以为笃子会说些什么,可她始终沉着脸,紧闭双唇。实在没办法,千代子便回答道:

“这孩子体弱多病,有小儿哮喘病。小学二年级到三年级的时候曾大量缺课,不得不把二年级重新读了一遍。奶奶看她可怜,就让她退了学,自己进行家庭教育。可真是辛苦奶奶了。”

“原来是这样……”金田一耕助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然后点了点头发蓬乱的头,“那,日比野先生。”

“对,那个……”警部补看了一眼自己的记事本,说道,“玩完弹子机之后,美沙小姐就去见了津村叔叔,是吗?”

“槙叔叔说想见他一下。”

“跟谁说的?”

“名字我不知道。是一个哥哥,跟这边的哥哥差不多大。”说着,美沙朝一彦扭过头,“然后津村叔叔就出来了。看到美沙我,他吓了一跳……不,是非常愕然。但他立刻就微笑起来,拍着我的肩膀说欢迎欢迎。津村叔叔非常疼爱我,槙叔叔也是。”

“那阿久津叔叔怎么样?”

金田一耕助一问,美沙的眼里顿时放出光来。

“阿久津叔叔是美沙我的救命恩人。”

“什么意思?”

“啊,事情是这样的。”千代子从一旁接道,“那还是我跟阿久津在一起的时候,差不多是昭和二十五到二十八年之间的事了。这孩子得了白血病急需输血,正巧阿久津跟这孩子的血型相同,就给她输了血。她从此就非常感激。”

真是一段美谈。当时的阿久津是如此疼爱美沙。这不正说明他深爱千代子吗?

“这样啊,真是一段感人的故事。日比野先生,请继续。”

“啊,好的。美沙小姐,你们是在哪里见到津村叔叔呢?”

“咖啡厅。”

“两个人都谈了些什么?”

“也没谈什么。反正都是些好久不见啊、身体可好啊、音乐的事啊、绘画的事啊,净是这种话题。”

“听说,津村叔叔当时脱掉了上衣,那上衣他是怎么处理的?”

“上衣?对了,叔叔把上衣搭在了椅子背上,还不时地从口袋里掏香烟呢。”

“听说叔叔把钥匙装到上衣口袋里了,美沙小姐不知道吗?”

“不知道。”

“美沙小姐,那你知不知道是叔叔把钥匙从上衣口袋里弄丢后让人捡走了,还是有人悄悄地从口袋里把钥匙偷走了?”

美沙瞪大了眼睛,说道:“不知道。”

“那我再问一个问题。槙叔叔跟津村叔叔有没有约定晚上在哪里见面?”

“不知道。我想并没有那种约定。”

“美沙小姐一直都在那里吗?自始至终?”

美沙歪头想了想,说道:“我去过一次洗手间。然后……”她一面观察着奶奶的脸色,一面说,“我还玩了一会儿弹子机,因为叔叔给的钢球还剩下一些。”

日比野警部补朝金田一耕助瞥了一眼。槙跟津村之间会不会是在这期间约好的呢?

“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有没有人给津村叔叔打过电话?”

“有,所以我们就回去了。”

“是谁去接的电话?”

“刚才的那个哥哥。”

“哥哥是怎么说的?有没有说是男人打来的,还是女人打来的?”

“说是个女人……打来的。”

日比野警部补把视线从美沙身上移开,环顾着大家。尽管他并没有刻意去注意千代子,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还是无法抵挡这种诱惑。胡乱猜想的铁雄显得很不自在,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当时津村叔叔有什么反应?立刻就站起来走了吗?”

美沙又歪头想了想,说:“不是,叔叔扭捏了一会儿。对了,那个哥哥还问要不要去替叔叔回绝,然后叔叔就站了起来。所以我们就回去了。”

“哥哥有没有说起那女人的名字?”

“没有。”

“那,津村叔叔为什么要扭捏呢?会不会是槙叔叔也认识那女人呢?”

美沙奇怪地望着警部补,突然惊讶地朝千代子瞥了一眼,然后又立刻垂下长长的睫毛。

“这种事情美沙我不懂,因为哥哥并没有说出名字。”

美沙的语气有点歇斯底里。千代子则表情僵硬,不过除了笃子跟近藤,没有一个人看她。

“然后美沙小姐就回了家?”

“不是,是请槙叔叔用车把我送到了旧道的次郎。”

“次郎?到次郎有事吗?”

“我把自行车寄放在那里了。”

“这样啊……那,你跟槙叔叔是在次郎前面告别的?”

“是。”

“你骑自行车回家时是几点?”

“快到六点了。由于昨晚里枝……就是我家的女佣,里枝说要去看盂兰盆会舞,所以美沙就急忙回了家。”

“这么说,那个女人给津村叔叔打电话是在五点半左右了?”

美沙再次瞥了千代子一眼,眼睛里透着害怕的神色。“美沙我不清楚。”歇斯底里地说完后,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想大概是那样的。”低声回答后,她的额头上已挂满汗珠。

日比野警部补满意地朝金田一耕助扭过头来,说道:“先生,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你问得够详尽了。对了,美沙小姐好像很累了,我看就让她跟奶奶一起回去吧……”

金田一耕助话音未落,笃子就站了起来。“美沙子,咱们走吧。”

一瞬间,美沙的眼睛里闪过一缕恐惧的神色。她站起来,身体似乎有些摇晃,悲哀地望着奶奶说道:“奶奶,美沙能不能参加明天的高尔夫球比赛?”

“啊,欢迎你来,美沙。”忠熙抢先说道,“有一彦哥哥照顾你。”

“但上午不行。因为你还有重要的事情呢。”

所谓的重要事情,大概就是指为泰久做法事。

“美沙,你正午前后来会所就行。大家都在那里吃午饭。从中午起跟哥哥打球。”

这时,一彦把恶作剧的目光投向金田一耕助说道:“先生,您怎么样,要不也来打打高尔夫?”

“我不行,我是运迟啊。”

“运迟是什么?”

“运动神经迟钝,简称运迟。”

冷不丁被他来了个突袭,大家全都惊愕地望着金田一耕助。耕助却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熙子忽然笑出声,记完速记的近藤也大声地笑起来,就连日比野警部补都笑喷了,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没有发笑的唯有笃子跟美沙。忠熙也强忍住笑说道:

“说得好。看看先生的打扮,就算是说恭维话,也很难称得上运动神经超群啊。”

“是吧?不过,这世上还真有邀请我这种男人去打高尔夫的傻瓜呢,啊,抱歉,是好事者。”

“您真敢说啊。不过,金田一先生,我可是个推理小说迷呢,推理小说里不是经常有吗?就是借助扑克牌、围棋或象棋来分析性格,然后从中挖出凶手。说不定,看一看打高尔夫的样子也有参考价值呢。”

金田一耕助直盯着一彦的眼睛,说道:“有道理,那我就跟老母亲去商量一下。如果母亲答应,我就去参观参观。”

“金田一先生,您的双亲都还健在?”的场英明问道。

“哎呀,早就身在九泉了。所以我才能干这种丢人的职业啊。”

大家再次笑翻了天,唯有笃子没笑,脸色反倒越发可怕。她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我们就此告辞。”

“夫人,请稍候。让秋山送您吧。走夜路危险。”

忠熙按铃的时候,熙子也站了起来,说:“亲爱的,我们也告辞吧。”

话音刚落,忠熙便说:“熙子、铁雄,你们再待一会儿吧。一下子全都拍拍屁股走人,这对金田一先生太不礼貌。对了,铁雄的那瞎猜不是也挺好的嘛,哈哈。”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望着挂在正面墙壁上的巨大匾额。那肯定是明治时期大家的书法。

“万山庄”三个浮雕的黑字跃然匾上。

最终,只有笃子和美沙被秋山卓造开车送走了,其他人都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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