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二〇〇三年,康沃尔

湖边小屋的谎言  作者:凯特·莫顿

阳光穿过树叶照射下来,萨迪竭力奔跑着,她的肺已经在恳求她停下来,但她并没有;她跑得更拼命了,接连不断的脚步声让她觉得安心。长满青苔的潮湿泥地上,还有茂密的被踩乱的灌木丛中,传来有节奏的闷响和它微弱的回声。

两只狗不久前从狭窄的小径上消失了,它们垂着头,像两条糖浆在两旁闪烁的荆棘中穿行。雨终于停了下来,它们也许比她更觉得如释重负,它们自由了。萨迪惊讶地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喜欢这两条狗陪在身边。当初在外祖父提议带着它们的时候,她是拒绝的,但是波尔第——对她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感到怀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假的?”)——充分证实了他的顽固性格:“这里的树林非常幽深,你并不熟悉这些地方。无须吹灰之力你就会迷路。”然后他开始唠叨要找些当地的小伙子来和她认识,以“陪伴”她,眼看着他就要问一些她不想回答的问题,她立即表示狗儿们可以陪她跑步。

萨迪总是独自跑步。很久以前随着贝利案的爆发,她在伦敦的生活也被毁了,自那以后她就一直独自跑步。这是应对生活最好的方式。有些人是为了锻炼身体跑步,有些人是因为兴趣爱好,还有就是像萨迪这样,像是在拼命从自己的死亡中逃离。这是她一个很久以前的男朋友说的。他讲这话的时候带着责备的口气,在汉普特斯西斯公园荒野上,他弯下腰蹲着,上气不接下气。萨迪耸了耸肩,绞尽脑汁思索着为什么自己这么做会被认为是件坏事情,然后她发现,是因为他俩合不来,意外的是她对此没有感到一丝遗憾。

一阵风吹来,穿过茂密的树枝,把前一天晚上的雨滴刮到她脸上。萨迪甩了甩头,仍没有放慢脚步。道路两边的野玫瑰已经开始生长;动物们在蕨草丛和倒下的木桩间开始了每年的竞逐。这些事物的存在是件好事,它们证明了世界上确实存在美与善,就像诗句里描述的和老生常谈的那样。她的职业让她很容易忽略这些事实。

伦敦的各类报纸到了周末会有更多的内容。萨迪曾在港湾咖啡馆里一个男人的身后瞥见过,当时她正在和波尔第吃早餐。或者说,她在吃早饭,而他在吃着某种绿色的、闻起来像草一样的糊状东西。虽然只是一小块篇幅,只占了第五版上单独的一栏,但是玛吉·贝利的名字吸引了萨迪的眼球,她话说到一半时顿时停了下来,目光急切地扫视着这一小块文字。从这篇文章里她并没有得到什么新的信息,这也就意味着事情没有任何变化。不过为什么会有变化?已经结案了。报道者的署名是德里克·梅特兰。毫不奇怪,他仍旧像看到邻居家骨头的狗一样牢牢地抓住这个事件,这是他的天性。或许在某种层面上来说,这也是她一开始就选择他的原因?

阿什从萨迪身后一排树中跃起,跑到她跟前停下,摆动着耳朵,张大嘴巴,滴着口水龇牙笑着,这时她开始跑了起来。她催促自己不要落在太后面,于是就攥紧拳头,捏紧手指,更卖力地跑着。她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看到这件事的新闻报道。她本来只是想抽身休息一下,等这些事情在伦敦平静下来之后再说。这都是唐纳德的主意。他正尽力阻止她为自己的愚蠢雪上加霜,她知道这的确是他的风格,但是已经为时过晚了。

那时候报纸上到处都是这件事情,电视新闻上也是,之后热度持续了几个星期也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因为各种关于萨迪详细评论的文章、伦敦警察局内部乐观的断言,以及各种试图掩饰的暗示,这件事反而传得更开了。也难怪阿什福德会生气。警务长从来不错过任何一个鼓吹他忠诚度的机会,他提了提沾着午餐污渍的裤子,对着下面聚集的警探唾沫横飞:“没有什么能比一只金丝雀[这里指泄密者或通风报信的人。]更糟的了,你们听到了吗?你们有什么牢骚,关门把它们藏好。除了警察对着外人放口信之外,没有什么其他东西会危害到这个局子。”

感谢上帝他并不知道是萨迪把案发地点透露了出去。唐纳德替她做了掩护,从她在工作上开始犯错误那时起,他就一直这么做。“这是搭档应该做的。”对于她笨拙的感激和生硬的客套话,他如此回应。这像是他们之间的小玩笑,是她平时吹毛求疵的作风中极小的疏忽。不过最近一次犯错的情况有些不同。作为一名高级搜查官,唐纳德要负责他手里警员的所有行动,而在有重要情报的采证中忘记带笔记本是一回事,搞砸了局里的调查,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当事情泄露出去的时候,唐纳德立马就发觉是她走漏了风声。他把她带到外面,在狐狸与猎犬酒吧与她喝了一杯,并且建议她离开伦敦避风头,几乎没有妥协的余地;他让她用一下积压了很久的假期,走得远远的,直到事情解决为止。“我并不是在开玩笑,斯帕罗[萨迪的姓氏。],”他一边说,一边擦掉钢针般的胡子上的啤酒泡沫,“我不知道你最近碰到了什么事情,但是阿什福德不是傻子,他会像老鹰一样监视着。你的外祖父现在住在康沃尔,是吗?看在你自己——还有我们俩的分儿上,去那里躲一下,在你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之前都不要回来。”

从天而降的一根木桩落到她跟前,萨迪一下子跳起来躲过去,刚好避开。肾上腺素在她的皮肤下像热糖浆一样蔓延开来,她借此更加拼命地奔跑。“在你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之前都不要回来。”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唐纳德可能并不了解她分心犯错的原因,但萨迪本人很清楚。她拍下了一个信封以及里面的内容,然后把它藏在波尔第房间旁空房间的柜子里:一张漂亮的纸,花哨的字体,里面的信息像泼了冰水一样令人震惊。她清楚地记得麻烦开始的那个傍晚,也就是六个星期前,那封该死的信就躺在她伦敦公寓门前的垫子上,她一脚踩了上去。起初这只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小疏忽,几乎算不上是犯错,很轻易就能掩盖过去,但接踵而来的是贝利案件,那个没有妈妈的小女孩儿——“轰”的一声,真是无与伦比的一击。

萨迪用尽力气做最后的冲刺,她硬撑着飞奔到前面的黑树墩,这是她奔跑的折返点。她丝毫没有放松下来,直到自己跌跌撞撞地伸出一只手摸到了潮湿而不平整的树桩顶,然后完全停了下来,手掌撑着膝盖,一个劲儿地喘气。她的横膈膜不停地张弛,眼睛开始冒金星。她很痛苦,却很开心。阿什就在附近,一路嗅着地面,对着从泥泞坡路上伸出来的一截盖着苔藓的木桩闻了又闻。萨迪贪婪地喝着瓶子里的水,然后挤出一些到等候已久的狗的嘴里。她轻轻抚摸着它头上黑色发亮的毛。“你的兄弟在哪儿?”她对着阿什说道,它歪着头,一双机灵的眼睛盯着她看,“拉姆齐在哪儿?”

萨迪扫视了一下周遭郁郁葱葱的野地。蕨草努力向着阳光方向生长,盘旋着的根茎伸展出叶片,忍冬香甜的气味伴着雨后泥土的芬芳;还有夏季的雨,这是她一直很喜欢的味道。当波尔第告诉她这气味是由一种细菌引起的之后,她甚至更喜欢了。这证明了在条件恰当的情况下,不好的事情一样可以产生美好的结局。萨迪相信这个信念会给自己带来好处。

这是个十分茂密的森林,以至于她在找寻拉姆齐的时候受到了打击。波尔第是对的,在这样的地方是有可能永远迷失下去的。如果不是萨迪,如果没有和狗儿们在一起,借助它们敏锐的鼻子找到回来的路,而是其他人,一个无辜的、来自童话故事的小女孩儿,并且那个女孩儿脑子里装满了浪漫的故事,很有可能会闯进像这样茂密的森林深处然后迷路。

萨迪没有听过太多的童话故事,除了那些耳熟能详的。她开始认识到,跟同龄人比起来,这是她人生众多空缺(包括童话故事、大学入学考试和父母的关爱)中的一个。甚至在贝利家小女孩儿的卧室里,尽管布置简陋,但书架上还放着一整套翻旧了的《格林童话》。在萨迪的童年里没有出现过“很久很久以前”这样的睡前故事:她的母亲不是会细声细气说话的类型,她的父亲更加不是,他俩在对童话幻想坚定不移的厌恶上十分默契。

不管怎样,作为一个地球人,萨迪已经足够了解童话故事中的人是如何失踪的,而通常的失踪地点就是这些茂密深黑的森林。现实生活中,人们也经常失踪。萨迪从经验中学习到,一些人销声匿迹是因为遇到了意外事件,而另一些则是出于自身选择。消失的人和失踪的人相反,前者选择消失,是因为他们并不想被发现。就像玛吉·贝利。

“逃离。”唐纳德早前这样声称过,同一天他们发现小凯特琳一个人在公寓里,几个星期后他们发现的纸条证明了他是对的。“责任过于重大。孩子,养家糊口,生活。如果每次我看到这种情况都能得到一英镑……”

但是萨迪不愿相信这套推理。她有自己的想法,脑海中会浮现出关于犯罪行为的各种猜测,就是悬疑小说里才会出现的那种,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反复梳理着证据,搜寻他们可能忽略的重要线索。

“你在找一些你永远不可能找到的东西,”唐纳德曾这样对她说,“斯帕罗,有些时候——不是(该死的)经常,而是有些时候——事情确实就像它们看上去的那样简单。”

“你是说,你自己就是这样。”

他笑了起来:“皮厚的家伙。”接着他语气温和了起来,几乎像父亲一般,而在萨迪看来,他还是大喊大叫来得好些。“谁都不例外。这个工作干得足够久,然后终于有一个案件引起了你的兴趣。这说明你是个人,但不意味着你就是正确的。”

萨迪的呼吸平稳下来,但还是没有找到拉姆齐的踪迹。她大声叫喊着它的名字,潮湿幽暗的地方传来回声,拉姆齐……拉姆齐……拉姆齐……直到最后一记微弱的声响荡然无存。两条狗之中,它相对矜持,萨迪为取得它的信任花了不少时间。不管合理与否,反正因为这一点,它最受她喜爱。萨迪在情感上总是小心谨慎。在南希·贝利——玛吉的母亲身上,她也发现了这个特征;她猜测也就是这一点把她俩拉得更近。这叫作二联性精神病,一种共有的疯狂,两个不正常的人发现彼此有相同的病症。萨迪现在能够看见她和南希·贝利的所作所为,彼此提供幻想,让他们坚信玛吉的消失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隐情。

而她已经疯了。效力于警局十年,干了五年的警探工作,其间她学到的所有东西,自她看到那个独自待在腐败发霉的公寓里的小女孩起,全都灰飞烟灭了。她玲珑瘦小,背对着光,乱蓬蓬的金发形成了一个光圈,警惕的大眼睛望着从前门闯入的两个陌生成年人。萨迪走向她,扶起她的双手,用明亮清晰得连她自己都认不出的嗓音说道:“你好,可爱的小宝贝。你睡衣上的这个人是谁?她叫什么名字?”孩子的脆弱、幼小、不确定性,这些都让一贯冷酷的萨迪束手无策。自那之后的几天里,她感觉到那孩子的小手隐隐刻在自己手心里挥之不去;夜晚,她在努力让自己入睡时,总能听到轻轻的、哀怨的说话声:“妈妈,我的妈妈在哪儿?”她心中急切地渴望把事情解决,把小女孩儿的妈妈找到归还给她。在这点上,南希·贝利充分证明了自己是个完美的搭档。但是南希可以因为抓住了有可能证明女儿无辜的证据而被原谅,她不顾一切地为女儿冷酷无情的行为所做的辩解可以被理解;安抚小外孙女因独自一人被扔下所受到的惊吓,也平息了她自己的内疚感(“要是那个星期我没有和朋友们离开就好了,我就能自己找到她了”)。而萨迪和她不一样,她本应该明白这一点:她的整个职业生涯,她的整个成年“生活”,都建立在理智和清醒之上。

“拉姆齐!”她又喊了一声。

又一次,回应她的只有寂静,伴随着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被雨水浸透的水沟里的潺潺声。自然界的声响总有法子让人感到更孤寂。萨迪向上伸了伸手臂。她迫切地想当面和南希取得联系,一个巨大的重量压在她的胸前,一双汗淋淋的拳头挤压着她的肺。她能够忍受自己遭受的耻辱,但愧对南希所遭受的一切。她依旧感到自己迫切地需要去道歉,去解释这是一个严重的判断失误,她从没打算向她灌输虚假的希望。唐纳德十分了解她。“斯帕罗——”他送她来康沃尔之前临别时说,“不要企图去联系那个外祖母,连想一想的念头都不能有。”

这次的叫喊更响了:“拉姆齐!你在哪儿?”

萨迪聚精会神地听着动静。一只被吓到的鸟儿在天幕中扑腾起重重的翅膀。她穿过树枝编织的网向上注视,飞机飞过的白色痕迹划过天空。那架飞机朝着东面伦敦的方向飞去,她望着它的行径,有种说不上来的错位感。无法想象生活,她的生活,在没有她的地方继续运转着。

自从离开她就再没收到过唐纳德的任何消息。她也没指望能收到,一点儿都不。还没到时间,迄今为止才一个星期,而他坚持要她休一个月的假。“如果我想的话,可以早一点回来工作的,是吗?”当时萨迪问了年轻的人事部工作人员,他一脸困惑的表情证明了他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问题。“你最好别这样,”之后唐纳德向她低声吼道,“如果在你调整完之前让我看见你在这里,这不是开玩笑,斯帕罗,我就直接去找阿什福德。”她知道他真的会去。他正等待着退休生活,可不想被精神错乱的手下给毁了。没有选择的余地。萨迪收拾行李,夹起尾巴,朝着康沃尔出发。她给了唐纳德波尔第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他自己在路上可能会接不到电话,心里坚信着他会把她叫回去。

她的身旁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她往下看去,阿什像一尊雕塑般站得笔挺,双眼直直地盯着远方的深林。“孩子,怎么了?不喜欢这自怨自怜的气息?”它脖子上的毛竖了起来,耳朵转动着,仍然专注地站在那里。接着萨迪也听到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是拉姆齐的吠叫声——可能并不是警告,但也不同寻常。

自从收养了这两条狗,萨迪总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丝非典型的母性特征,当阿什发出另一声低吼,她盖上了水瓶盖。“来吧,”她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我们这就去找你的兄弟。”

她的外祖父母住在伦敦的时候并不养狗,因为露丝对狗过敏。不过露丝去世后,波尔第退休来了康沃尔。他犹豫挣扎过。“我很好,”他在电话里对萨迪说,伴着沙沙杂音,“我喜欢这里,每天都忙里忙外。不过到了晚上就有些清静,我发现自己会和电视机说话。更糟糕的是,我觉得自己正在迷失。”

萨迪曾试着无视这些事情,但她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碎裂感。她的外祖父母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相爱了。露丝的父亲给波尔第父母在哈克尼的店里寄过几封信,自那以后他们便如胶似漆。外祖父的悲伤是显而易见的,萨迪想说些什么来让他好受些,可惜口头表达从来都不是她的强项,于是她提出建议,觉得也许拉布拉多能陪他说说话。他笑了起来,他也考虑过这个事情,于是第二天就去了动物收容所——典型的波尔第风格。回来时他手里不是牵着一条,而是两条狗,还有一只情绪化的猫。根据她到康沃尔一个星期以来的观察,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即使那只猫大部分时间都躲在沙发后面;外祖父看上去似乎比露丝生病前还要开心。因此,萨迪在找到他的狗之前是不会回去的。

阿什的脚步快了起来,萨迪只得加快速度以免跟丢了。她注意到一路上植物的变化。空气越来越轻盈。在逐渐稀疏的树林下,灌木丛可以照到更多的阳光,快活地繁茂生长。当萨迪快步走过时,伸出的树枝钩住了她的短裤边缘。如果她的想象力丰富些,她可能会认为这些树枝在试图阻止她前行。

她沿着陡峭的斜坡向上爬,避开四处零乱的大石头,一直到达坡顶,她发现自己正处在森林的边缘。萨迪停下脚步,眺望着眼前的景色。她以前从没到过这么远的地方。眼前是一片很深的草丛,她似乎看到远处隐隐约约的篱笆,而这似乎是一扇歪着的大门。在远处有另一块草地,几棵巨大的枝叶繁茂的树矗立其中。萨迪倒抽了一口气:在草地的中央忽然出现一个轮廓、一个背影,那是一个小孩,或者说一个小女孩,独自站立着,萨迪看不到她的脸。她扯开嗓子大声叫唤,但是一眨眼,那个孩子在耀眼的黄白色阳光下消散不见了。

她晃了晃脑袋。她的大脑过于劳累,她的眼睛也疲惫不堪。她也许该检查一下眼睛有没有飞蚊症。

跑在前面的阿什不时回头看看她,不耐烦地叫着,催促她再快一点。萨迪觉得自己现在不该想这些,她把这些讨厌的模糊想法抛在一边,开始跟着阿什穿越草地。这种感受并不常见。通常情况下,萨迪从不担心这种事情,但是最近工作上碰到的麻烦让她有点胆怯。她不喜欢变得胆怯。胆怯容易让萨迪在自己的喜好面前变得脆弱,而且她在几年前就决定挺起胸膛去面对麻烦,这比偷偷逃避要好得多。

她走近时发现,那扇门是用木头做的,由于长期暴露在阳光下,已经发白、开裂,门悬挂在铰链上,百无聊赖地耷拉着,看起来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很久了。一根开着紫色喇叭花的藤叶缠绕在上面,在门柱周围打满了结,萨迪只得通过弯曲木头的缝隙爬上去。阿什再次确认它的小姐确实跟在后面,然后激动地吼了一声,加快速度,消失在地平线下。

野草刷着萨迪裸露的膝盖,身上的汗水已经干透,所以她觉得有些痒。这个地方有点不对劲。自从她爬过那扇大门,她就有种奇怪的感觉,虽然无法解释,但总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她并不喜欢预感——在五感健全的情况下第六感毫无必要——而且可以充分肯定,应该有一个合理的推测来解释这种奇怪的感觉。萨迪走了十分钟左右后才意识到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片地空荡荡的,但不是指缺少那些树啊草啊鸟啊之类的,它们到处都是;可是除此以外别无其他。地里没有拖拉机的痕迹,没有农民在外劳作、修补篱笆,没有牲畜吃草。这个地方真是不同寻常。

萨迪看了看四周,希望能找到些什么反驳自己。她能听到不远处河水流淌的声音,一只也许是渡鸦的鸟儿在旁边的杨柳树上看着她。她注意到草丛长得很高,沙沙作响,还在使劲向外伸展,还有那棵扭曲嶙峋的树,但肉眼看不到有人存在的迹象。

萨迪的余光扫到一个黑色的亮点向前动了动,她向后退了一下。那只鸟从它栖息的树枝上飞起,朝着她的方向飞来。萨迪往边上走去,以免被它撞到,这时候她的脚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她在一棵巨大的柳树下摔倒了,双手和膝盖撑在沼泽泥泞的地面上。

她略带责备地回过头去,看到一段发霉的绳子钩住了自己的左脚。

绳子。

也许是直觉,也许是经验——源自过去搜查案发现场时的一幕幕恐怖场景——她决定探个究竟。这根绳子捆绑在最粗的树枝上,伪装得像树皮下突起的根瘤,唯一比较明显的是绳子磨损的另一头;旁边还有一根一样的绳子向着地面垂挂,拖着一块破裂潮湿的木板。看来这并不是个陷阱,而是一个秋千。

萨迪站了起来,擦掉膝盖上的淤泥,绕着那个垂挂的绳子慢慢挪步。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出现儿童活动设施的破烂残骸叫人有些微的不安,但在她更深入地思考之前,阿什又走开了。因为迫切地想找寻它的兄弟,它只是匆匆地关心了下萨迪。

萨迪最后看了一眼绳子,然后跟上了它。不过这次,她开始留心周围的事物。前方的一行野生紫杉树应该是篱笆,尽管没人照料、自由生长,但那的确是一排树篱;透过两片茂密的野花丛中间,她能看出北方的地平线上似乎是跨着一座桥。她爬过的那扇损坏的大门不再像只是随意把自然空间隔开的标志,而是文明社会和荒芜野地的界线。这样的话就说明,她穿越的这块地方并不是未开垦的荒地,而是一个花园,起码曾经是。

紫杉树的另一边传来一声吼叫,阿什大声地回应,然后向远处绿叶的缝隙中跑去。萨迪也跟了过去,不过她到达另一边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她眼前出现了一潭色泽如墨的积水,玻璃一般静止不动地躺在浓密的草地上。柳树在水边围了一圈,而在中间有一个很大的土墩,像是个小岛。到处都是鸭子、水鸟,还有松鸡,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气味,浓郁而又丰富。这种感觉有点奇怪——被那么多鸟类又黑又闪的眼睛盯着。

拉姆齐又吼了一声,萨迪随着它的叫唤声来到潮湿的湖岸,几十只鸭子的粪便使得脚下黏糊糊的。地面很滑,她小心翼翼地走在树下。这时阿什也叫了一声,它站在远处湖边的栈桥上,头朝着天以便叫得更加响亮。

萨迪把柳树下垂的枝叶撸到一边,屈身避开挂在一段生锈链子上的一个奇特的玻璃圆顶。一路上她经过了四个这样的球形东西,它们全都积满尘土肮脏不堪,里面布满了一层层的蜘蛛网。她的手轻轻擦了一下其中一个的底座,欣赏着它的奇妙,好奇它是用来做什么的。这像是挂在树叶中奇特的果实。

萨迪来到了栈桥,她看见拉姆齐一条后腿困在烂木头里。它受到了惊吓,惶惶不安,她小心翼翼地加快脚步穿过木板。她跪下身子,抚摸它的耳朵以稳定它的情绪。在确定了伤势并不严重后,她思考了下如何把它弄出去。最后,除了把它整个儿抱住抬起来之外,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拉姆齐毫不领情,爪子抓着木板,痛苦又愤慨地叫着。“我知道,我知道,”萨迪喃喃地安抚着它,“我们都不怎么善于接受帮助。”

终于她成功地把它解救出来。她弯下腰喘着气,那只狗全身凌乱不堪,不过好在并没有受重伤,一跃跳下了栈桥。阿什跑来感激地舔了舔萨迪的脖子,她闭上眼睛笑了起来。一个小小的声音警告她,木板可能随时会塌下来,但是她实在太累了,没有精力去理会它。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高悬在空中,温暖神圣地照射在她的脸庞上。萨迪向来不喜欢沉思冥想,但此刻她明白了人们平时滔滔不绝谈论的是什么。她双唇间心满意足地叹出一口气,即使她近来几乎已经不用“心满意足”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她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太阳穴下脉搏起伏的节奏,就好像从海螺中偷听大海的声音那样清亮。

眼前的担心顾虑烟消云散,整个世界顿时充满了生气勃勃的声音:流水冲击下方柱子时发出的轻轻拍打声,鸭子们扑通跳进湖里的水花声,木板路面在阳光暴晒下的膨胀声。萨迪静静地听着,这时她留意到有种浑厚沉闷的嗡嗡声持续不停地在响,就像几百个微型马达一起转动着。这个声音让她联想到夏天,一开始她听不出来是什么,不过很快就想到了:是虫子,大群的虫子发出的声音。

萨迪坐直身子,在强光下眨了眨眼睛。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成了白色,然后又很快复原了。睡莲的叶子闪闪发光,像心形的砖片一样铺设在湖水表面,花朵像一只只漂亮的手伸向天空。周围的空气中充满了成百上千的小飞虫。她弯下腰正准备叫唤两只狗,这时,湖的另一边吸引了她的注意。

在阳光照射的空地中央屹立着一幢房子。房子是砖头砌的,两个对称的山墙,大门上还有柱廊。屋顶的瓦片上冒出几根烟囱,三层彩色玻璃窗在阳光下诡异地闪烁光芒。爬山虎绿色的藤叶紧紧抓着外墙表面,藤蔓的枝叶中不断地有小鸟飞进飞出。萨迪低声吹了记口哨。“像你这样的老房子在这种地方干吗呢?”尽管她说得很轻,她还是执意认为自己的声音有些格格不入,破坏了花园深远的自然气息。

萨迪沿湖朝着房子走过去,它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鸭子和野鸟并没有对她多加理睬,它们忘我地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和湖水的润泽,融成一片甜腻的场景。

她来到对岸时,发现了一条小道,它已经被两边长势过猛的山楂树侵占了大部分,不过仍然一路通向房子的大门。她抬起鞋尖蹭了蹭地面。是石头。可能以前和其他当地建筑的石头一样是浅粉棕色,但由于长时间无人打理,现在变得像铺了一层黑黑的柏油。

她走近这座房子后,终于看清了些,它似乎和花园一样被人彻底地遗忘了。屋顶上的瓦片缺了好几块,有一些掉下来后就这样散落在地上,最顶层的一扇窗的玻璃也破了。玻璃残渣厚厚地包裹着鸟粪和窗台上落下的白色石灰,散落在下面的树叶上。

像是在朝壮观的树丛挑衅,一只小鸟从碎玻璃后面纵身飞起,直线向下冲,然后在萨迪的耳边扑腾了一下迅速改道。她吓了一跳,差点没站稳。它们到处都是——那些她在湖那边看到过的小鸟,在藤蔓交织的阴暗空间里飞进飞出,还一个劲儿地叽叽叫着。不止小鸟,树叶还被各种昆虫包围着——蝴蝶,蜜蜂,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它们让这建筑看起来生气勃勃,和它破败不堪的状态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样的空房子想想就很吸引人,不过萨迪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去过无数老房子,她知道在这废弃的外表下通常暗藏着不幸的故事。一个笨拙的、样子有点像狐狸脑袋的铜制门环侧歪在破烂的木门上,她伸出手,抓起门环,然后又放下了。如果有人应门,她该怎么面对?萨迪一根一根地放下手指,思索着。今天她出现在这里毫无理由。她找不到借口。她可不想被指控非法入侵。但是即使这样想着,萨迪也知道这些推测都是没必要的。房子早就被遗弃了。这很难用语言来描述,只是一眼看去,就能感受到它发出的一种气息。她就是知道。

门上有一块装饰用的玻璃板,上面有四个穿长袍的人像,每一个人物的旁边都描绘了不同的背景,代表了各自的季节。萨迪可以看出这并不是一幅宗教画,但图案很相似。设计十分正儿八经——带着敬意,她猜测——这让她联想到教堂的玻璃彩窗。萨迪小心翼翼地把一台又大又脏的耕地机挪到大门处,然后轻手轻脚地爬了上去。

透过一块透明的大玻璃,她看到了入口门厅正中央摆放着一张椭圆形的桌子。桌上有一只球形的陶瓷花瓶,瓶身上绘有鲜花图案,还有——她眯起眼睛——把手处缠绕着暗淡的金色图纹。一小簇干枯的细枝,也许是柳条,乱七八糟地插在花瓶里,下方还散落着零星枯叶。水晶和玻璃做成的梦幻般的吊灯悬挂在天花板的一朵塑料玫瑰花上。大厅背面有一段乱糟糟的楼梯,上方盘绕着破烂不堪的红色地毯。左边的墙上有一面圆形的镜子,靠着一扇紧闭的门挂着。

萨迪从耕地机上跳了下来。屋前的柱廊通向一个被植物环绕的花园,她手脚并用,费劲地爬了过去,经过灌木丛的时候,树枝上的刺钩到了她的T恤。一股浓烈的味道迎面飘来,但并不刺鼻,潮湿的泥土,腐败的树叶,还有新生的含苞欲放的花朵。又大又肥的黄蜂,在盛开的粉白色花朵中忙碌地采集花粉。是黑莓——萨迪惊讶地想起已经遗忘的知识。它们是黑莓的花朵,一个多月后这些灌木丛就会结满果实。

她来到窗前,发现木框上有些刻痕,是一些字母,粗陋地刻着一个A,好像还有个E,霉变成了深绿色。她的手指滑过这些深槽,漫不经心地思索是谁刻上去的。窗台下的一片滋蔓生长物中伸出一条弯曲的铁片,萨迪拨开树枝,发现了一把生锈的花园椅子的残骸。她回头看了看刚才走过的这条杂草乱生的路。实在很难想象曾经有人惬意地坐在这里,欣赏着这座当时被精心养护的花园。

让她觉得异样的是,似乎有些不祥的感觉又席卷而来,但萨迪毅然将它驱散。她要面对事实真相,而不是感觉,尤其在近期发生的一些案件后她更坚信如此。她双手搭在窗框上,脸贴着玻璃向屋里窥望。

房间很昏暗,不过在她的眼睛适应后,屋里的东西开始呈现出它们的样貌:靠门的角落里放着一架大钢琴,正中央有一个沙发,沙发对面是一对扶手椅,远处的墙上有个壁炉。萨迪对这情景十分熟悉,揭露别人生活带来的喜悦感——她把这种时刻看作是她工作的好处之一,即便常常会看到丑恶的事物,她总还是幻想别人生活的样子。尽管这里并不是犯罪现场,她也不是在执行任务,但萨迪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在脑中做笔记。

墙上贴着的花朵图案墙纸已经褪色,变成了紫灰色,靠墙的几个书架在上千本书的重压下已经下陷。壁炉上竖着一幅很大的肖像画,画中的女人有个精致的鼻子,带着神秘的微笑。还有两扇法式玻璃落地门,两旁厚厚的绸缎窗帘紧贴着墙壁。很有可能这门曾经通往宅边的花园,在这样的早晨,太阳透过玻璃照射进来,散播光明和温暖。但现在不再是这样了。一株交错编织的常春藤证明了这点,它紧紧地依附在玻璃上,只留下一丁点儿的小孔,透着微弱的光。门的旁边摆放着一张狭窄的木头桌子,桌上有一张照片镶着精美的相框。不过里面太暗了,看不清相片的样子,而且即便光线充足,一套老式的杯碟也遮住了萨迪的视线。

她抿了抿嘴唇,思考着。在某些情况下——开着的钢琴盖,歪斜的沙发靠垫,桌上放置的茶杯——这个房间给人一种感觉,像是最后离开的那个人很快就会回来的样子;另外,在玻璃那头的世界里,有一种怪异的、似乎永恒的静止。这个房间的时间似乎凝固了,屋里的一切都停止了,好像就连所有元素中最冷酷无情的空气都被关在了门外,似乎在里面呼吸都会变得困难。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它们暗示着这个屋子已经维持那种状态很久了。萨迪起初以为是因为她的眼睛太疲劳,之后才意识到,屋里阴沉无光是由于厚厚的积灰。

现在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书桌上的东西,书桌上方的窗户带来的一束光线揭开了每一件物品的面纱:墨水瓶,灯罩,还有在它们之间一堆散乱的翻开的书。最上面的一本书上的一页纸抓住了萨迪的眼球,那是一个小孩面部的素描,漂亮的脸庞上有一双大大的严肃的眼睛,柔软的嘴唇,头发垂到两边小小的耳朵后面,这样他(也许是她,很难分辨出来)看起来更像是个花园小精灵,而不是个真正的孩子。她注意到这张画有几个地方被弄脏了,黑色墨水的污迹,糊掉的粗线条,底下的角落里写了些什么,有一个签名,还有日期: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三日。

背后巨大的声响和快速的移动让萨迪猛然一惊,额头撞上了玻璃。两条黑色的喘着大气的狗一下子从荆棘丛里蹿出来,嗅着她的脚。“你们想吃早饭了吧?”她说道,它们湿冷的鼻子戳着她的手掌。萨迪的胃已经开始做出暗示,发出低沉的咕咕声。“快来吧,”她离开窗户,转身说道,“我们回家吧。”

萨迪最后看了眼这幢房子,然后跟着两条狗穿越过疯长的紫杉树篱往回走。升起的太阳躲到了一片云朵后头,湖面上,那些窗户不再闪闪发光。这座建筑开始呈现出一种闷闷不乐的样子,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本来一直是大家关注的焦点,但现在因为被忽略而不开心。甚至连小鸟都比之前更大胆放肆,在这朦胧的空地上纵横交错地飞着,一边发出听起来像笑声一样的怪叫;还有虫子们的合唱,随着白天温度的升高愈来愈响亮。

湖水平静的表面神秘缄默地闪耀着,萨迪突然感到自己是个十足的闯入者。很难描述是什么让她如此确信,不过当她转身离开,弯腰钻过紫杉树洞,追着狗儿们回家的时候,凭一个警探应有的直觉,她知道,那个屋子里发生过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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