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二〇〇三年,伦敦

湖边小屋的谎言  作者:凯特·莫顿

南肯辛顿有个特别的地方充满了鬼魂,这就是埃德温姐妹第一眼就选中它的原因。每年埃莉诺逝世纪念日她们都会在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喝茶,不过她们会先在自然历史博物馆碰头。她们的父亲按自己的意愿向这座博物馆捐献了他的全部藏品。而在爱丽丝看来,这座建筑更像是他灵魂的定所,使得它不会游荡在其他地方。

在同一天里正式地缅怀她们父母是很有意义的。他们的罗曼史是作家笔下鼓吹的,是现实中人们所嫉妒的,两个美丽的年轻陌生人偶然地相遇,一见钟情,然后又因第一次世界大战而遭遇离别、考验和重逢。爱丽丝和她的姐妹们在孩童时代毫不置疑地相信这段关系,又在埃莉诺和安东尼的忠实爱情的拥抱下长大成人。不过这是一种让所有局外人信服的爱情。除了一个小小的稳定的社交圈,他们极少也不情愿参加社交,回顾过往,正是他们的孤立给了一年一度的仲夏派对增添了一层额外的神秘魅力。埃莉诺突然就那样离世,谁也料想不到,而且就在她丈夫死后没多久,大家对如此悲伤的事情直摇头,然后对姐妹们保证说:“当然,他们两个永远都在一起。”同样是那些逢迎的人,在姐妹们的背后小声地含沙射影:“就像是她无法忍受和他分开。”

爱丽丝最先到了博物馆,她一直如此。这是她们的一个习惯;一个默契的协定让爱丽丝准时赶到而德博拉则很匆忙。她在中央大堂的长凳上坐下,手伸进包里,摸到笔记本光滑老旧的皮面,然后把它拿出来放到腿上。这并不稀奇。平常爱丽丝就喜欢这样看着人群,久而久之,她便知道在通常的情况下如何去探听消息,而让别人误以为这是分心,甚至是魅力,而同时手里的笔和纸已经完成了记录。不过今天,她没有心思做笔记。她因为自己的困境而心事重重,无暇顾及陌生人。

她翻开笔记本,瞪了一眼自己夹在里面的信。她没有把它再看一遍,没有必要。这是她收到的第二封信,内容和第一封差不多。那个警探再一次要求会谈,但是对于她目前对埃德温案件(她是这么叫的)所掌握的信息故意含糊不清。这真是明智的一步,确实就像是爱丽丝会描写的迪戈里·布伦特在康沃尔度假中碰到未破案件时产生强烈兴趣那样。任何称职的警官都知道如果只提供一个光秃秃的架构会留下很大的漏洞,一个没有丝毫戒备心的证人可能会因此摔下去。不幸的是,对于萨迪·斯帕罗,爱丽丝并不是没有防备,也没有意愿对她揭露任何不想告知的事情。另一方面,德博拉……

爱丽丝合上笔记本,用它扇了扇脸颊。前一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想着这个情况如何处理才好,估摸着这个叫斯帕罗的人会发现什么重要东西的可能性,安抚自己说所有的事情都太久远,没什么东西留下了,而想到德博拉可能也收到信时,她又开始局促不安。她意识到一把无形的恐惧利刃在把她冷冷地切开。

她从各个角度考虑了可能性之后,判断在整个事情中清白无辜的德博拉会在联系上她之后马上和对方保持联络。以汤姆[德博拉的丈夫]的政治遗产为保障,她一定会震惊地认为某些热切的年轻陌生人居然把她家族的陈年老账给翻了出来,并且渴望得到爱丽丝的帮助。这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当出租车还在圣约翰森林里穿梭的时候,爱丽丝突然想到德博拉可能会等着亲自讨论这件事情。距离埃莉诺的周年聚会那么近,她可能会把信放在手提包里,准备随时引出话题。

爱丽丝振作精神呼出一口气,再一次往入口处望去。还没有德博拉的影子,不过一个穿黑色牛仔裤的倒霉蛋在大门处引发了骚乱。爱丽丝在自己刚到达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了。他当时正搀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她穿着亮粉色背心和牛仔工装裤。那个女孩一边指指点点一边跳着,那个男人——爱丽丝猜测是她的父亲——试图去缓和她的热情,他伸手向他背着的小背包里去拿什么东西(也许是一个水壶?现在的孩子似乎总是需要补充液体)。

现在这个男人处于一种非常糟糕的状态,他双手拍打着一个保安,而那个小女孩儿不在他身边。丢失小孩的父母惊慌失措地搜寻;爱丽丝在一英里外的地方都能发现。她的目光穿过巨大的恐龙骨架向着洞穴厅尽头的巨大石头阶梯望去。之前爱丽丝看到那个小女孩的时候,她的小手曾指着那个方向,她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个球,摇一摇会发火光的那种,好像是用电做的,而在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坚定不移的目光。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孩子现在站在阶梯最顶处,脸颊靠在凉爽平滑的石头栏杆上,面前摆好了那只球,准备滚动。

轻而易举啊,我亲爱的华生。爱丽丝尽情享受着正确推理的熟悉感觉。她的记忆力一直很好——此外,还有在现有证据的基础上得出结论的能力。这个技能要归功于她的父亲。在小的时候,他和她们没完没了地玩游戏,其他的大人则会感觉厌倦。他让她们陪自己散步,让她们拿这样或那样的工具,幸运的话也许是个捕蝴蝶的网。他时不时地停下脚步,蹲下来,和她们一个高度,指着眼前的景象。“在你们的脑海中画一幅画,”他会说,“但不要光只有树。留意树干上的青苔,啄木鸟留下的洞,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最稀薄的叶子。”之后,在几天后的某一时刻,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他会说:“爱丽丝!森林里的树,十件东西。”然后他就闭上眼睛,用手指数着她回忆出的场景,一遍又一遍。

她是唯一能让他露出满意笑容的孩子,他兴奋的回声至今仍打动着她。他一直都快乐地笑着,是那种面部表情会被情绪带动的人;这和埃莉诺大不相同,她良好的血统使她刻板又谨慎。爱丽丝童年最大的未解之谜之一就是童话中的埃莉诺,那个勇敢冒险的姑娘,是如何能够成长为一个严厉的、平庸的大人的。母亲在她们身边转来转去的存在是她不朽的童年记忆。她监视着、等待着她们之中有谁不守规矩,这样她就能逮到机会,把她们送走,安东尼就能和她独处。爱丽丝花了好几年才明白她母亲是在嫉妒她们,嫉妒她们分享和父亲在一起的亲密以及他对她们如此深切的爱。

“是的,不过要更加复杂一些。”当她们提起这一点的时候,德博拉这么说。爱丽丝追问她怎么个复杂法,在小心地选择措辞后,德博拉说:“我认为她也是在嫉妒他,某种意义上。你还记得吗?在战争期间,当时我们还很小,她是那么不一样,多么有趣,还和我们逗乐。感觉就好像她是我们之一,而不是像外祖母或者布鲁恩保姆那样的普通大人。”爱丽丝不确定地点点头,德博拉的话激起了遥远的记忆,捉迷藏,还有魔法故事。“但之后爸爸回家了,我们都爱慕他,她就像是失去我们了。一切都改变了。在那之后她变了,变成一个不同的、严厉的人。她不会——”然后德博拉突然停下,好像在思考该如何去说,“好吧,”她扬了扬手继续说下去,“我们当时没有余地让他们两个都成为最爱,不是吗?”

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爱丽丝的眼睛。是德博拉,她一只手拉着詹姆斯支撑着自己。当他们抵达大厅的时候,德博拉对着她的年轻司机说的话大笑起来。她天真地轻轻拍打着他的手,和他告别。爱丽丝吐出一口气。她的姐姐看起来不像是在信箱里收到炸弹的样子。

詹姆斯离开后,德博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与别人的会面和问候的紧张感围绕着她。她训练过自己,就像所有的政治家妻子一样,要时刻保持着愉快的面貌,但是爱丽丝总是能够看到面具下的东西:稍微紧闭的嘴巴,焦虑时手指挤在一起,这是这个姐姐小时候养成的习惯。这个早上都没有这些迹象。爱丽丝感到神经放松了些,但并没有移开目光。一个人难得去花时间对那些自己熟知的人仔细地观察。德博拉还是那么高挑稳重,即便是在将近九十岁的高龄,依然那么优雅,身上是她在整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穿着的那款绸缎连衣裙,腰身紧束,华丽的珍珠纽扣从腰带爬向蕾丝领子。她就像爸爸的蝴蝶之一,在她美丽的巅峰时被抓住,凝固在时间里,散发着永恒的气质。与之截然相反的是,爱丽丝穿着裤子和布洛克鞋。

爱丽丝站起身来,挥了挥手,吸引她姐姐的注意。德博拉今天拄了根拐杖,爱丽丝便知道了她今天腿脚不太好。她同样也知道,当她问起她的健康时,德博拉一定会微笑着表示自己好得不得了。很难去想象埃德温家的姑娘们会承认自己身体虚弱、疼痛,或者懊悔。感情上的毅力也是埃德温家遗传的一部分,同快速写信和对拙劣语法的鄙视一样。

“抱歉,我来晚了,”德博拉说着,来到长凳跟前,“今天早上简直要疯了。让你久等了吗?”

“不,别在意。我带着笔记本呢。”

“你进去看过那些藏品了吗?”

爱丽丝说还没有,然后她们便陷入彼此沉默的状态,一起去衣帽间寄存德博拉的夏季外套。一个局外人见了也许会把她们的照面描述为冷冰冰的,不过德博拉当前的情感状态没什么可以解读的。她们见面的时候从来不亲吻打招呼,也从来不拥抱。爱丽丝强烈反对同甘共苦的现代化潮流,而她和德博拉都很蔑视那些轻浮的情感表达形式。

“好吧,你们两个准是姐妹。”年轻的衣帽间服务员笑着大声说道。

“是的。”德博拉说,然后爱丽丝习惯性地回复,挖苦道:“非得是吗?”

上了年纪后,她们确实看上去比生命中的其他阶段更像,但是所有的老人在年轻人的眼睛里都差不多。褪了色的头发、眼睛、皮肤,还有嘴唇;个人特征的丧失,像是一张真实的面孔躲到了布满纹路的面具背后。她们其实长得并不像。德博拉依然漂亮——就是说,她依然穿戴着美丽残存的痕迹——就像她长期以来的那样。她和汤姆订婚的那个夏天,是在洛恩内斯最后的夏天,《泰晤士报》有一篇文章指名说她是那个社交季最美丽的年轻小姐。爱丽丝和克莱米毫不留情地开玩笑似的取笑她。那篇文章说的事情她们都知道。“每一群姐妹中总有一个会特别出众。”爱丽丝在一本书里写下这样一行字,就是她的第八本书,《死神终将到来》。她评论迪戈里·布伦特——他有着不可思议的观察这个世界的能力,就像爱丽丝一样。不过,他是一个男人,也因此能够思考出这样的想法而看似没有苦楚或者冷酷。

没有——当德博拉听到衣帽间服务员说的话后朝他开心地大笑时,爱丽丝判断,她姐姐并没有收到萨迪·斯帕罗的信件。爱丽丝并没有十分如释重负,她觉得这只是时间问题。除非她能找到满足那个警探好奇心的办法,否则德博拉迟早会牵涉进来。幸好,爱丽丝对于重定向[通过各种方法将各种网络请求重新定个方向转到其他位置]略知一二。她只需要比原先更加冷静,更加有条不紊。爱丽丝不确定在告诉彼得第一封信的地址写错的时候,自己在想些什么,她只是有些惊慌失措。她决定尽量避免这种情况。

“你还好吗?你看上去挺好的。”德博拉从衣帽间柜台转过身的时候,打量着她说。

“我很好,你呢?”

“再好不过了。”德博拉朝着大厅方向扬了扬下巴,嘴唇的扭曲纯粹地暗示着不快。她从来都不喜欢爸爸的那些虫子和固定它们的银白色钉子,然而在小时候她争着给他当助手。“那么好吧,”她说,小心翼翼地靠在拐杖上,“让我们去把它解决了,这样我们就能去喝茶了。”

爱丽丝和德博拉在参观的时候很少讲话,除了在记录那些都在原位的蝴蝶的时候。博物馆的管理者把这些生物从安东尼的展示盒里拿出来,重新分配到原有的藏品中,但爱丽丝毫不费力就能认出哪些是她帮忙收集的。每一个蝴蝶都有一个故事。当端详着这些熟悉的翅膀、形状和颜色的时候,她几乎能够听到父亲温柔的话语。

德博拉并没有抱怨,但很显然她的腿困扰着她,所以爱丽丝提早结束了“朝圣之旅”,然后她们走向马路对面的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博物馆的咖啡馆里熙熙攘攘,她们来到一个稍小的房间,在一个没有点燃的壁炉旁的角落里坐下。爱丽丝建议她姐姐看着桌子,她去取茶,而当她手里拿着托盘回来的时候,德博拉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正仔细看着她的手机。“这该死的东西,”她说着,涂成红色的指甲戳着按键,“我好像从来没听见过它响,你觉得我能发消息吗?”

爱丽丝耸了耸肩表示同情,然后开始倒牛奶。

她靠着椅背坐,看着从杯子里往上冒的热气。她突然想到在和那个警探谈话之前,先弄清她姐姐了解多少也许是比较明智的。问题是,怎么起头。

德博拉还在摆弄着手机,把它越移越远,然后又凑近,努力看着显示屏的时候嘴里嘟嘟囔囔。爱丽丝喝了一小口茶。

德博拉皱着眉头,按着键:“也许我应该……”

爱丽丝放下手里的杯子:“我最近一直在思考着洛恩内斯的事情。”

德博拉只表现出淡淡的惊讶:“哦?”

谨慎,爱丽丝提醒自己,谨慎一些:“当爸爸打仗回来后,你还记得母亲有多兴奋吗?楼上的房间被她放满了他最喜欢的东西:显微镜和标本盒,一排一排的书,他的旧唱机和舞曲唱片。我们经常偷偷跑上楼,从钥匙孔里偷看这个来到我们之中的高大英俊的陌生人。”

德博拉放下手机,稍稍眯起眼睛看着爱丽丝。“天哪,”她最后说道,“我们今天是来怀旧的吗?”

爱丽丝无视了这个问题。“不是怀旧,”她说,“我并不对过去抱有不切实际的渴望。我只是在引出话题。”

“你还有你的语义学。”德博拉摇了摇头,打趣道,“好吧,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上帝永远不会指责你多愁善感!是的,唱片,我确实记得。他们过去常常在楼上跳舞,而你和我试着去学他们。当然你笨手笨脚的……”德博拉笑了起来。

“她是在拯救他。”

“你指的是什么?”

“只是因为他筋疲力尽——因为战争,所有他离开的那些年里——而她是在把他带回到原来的自己。”

“我想是的。”

“后来他也为她做了同样的事情,不是吗?在西奥的事情之后。”爱丽丝努力让自己显得不动声色,“他们很幸运地拥有彼此。失去一个孩子,不知他的下落,能够从中挺过来的婚姻并不多。”

“的确。”德博拉小心地说,毫无疑问,她疑惑着为什么爱丽丝会把讨论方向拉到一个她们默认永不再提起的话题上。但是爱丽丝无法就此打住。她正准备问下一个问题,这时德博拉说:“在我婚礼前的那个晚上,她来到我的卧室说了些鼓励的话。她引用了一句《哥林多书》里的话。”

“爱是忍耐,爱是仁慈?”

“爱是不计算人的恶。”

“那挺糟糕的。她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无法想象。”

“你没问她?”

“我没有。”旧时的苦涩在德博拉的话音里蔓延,尽管她试图勇敢地遮掩。爱丽丝想起了她忘记的一些事情。她的母亲和姐姐在后者婚礼的筹备上不和,厉声对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在其他家庭成员面前沉默寡言。在那之后,埃德温家族搬回了伦敦。德博拉和汤姆的婚礼在西奥失踪的五个月后就举办了,在洛恩内斯的家庭生活就此结束,永远不会再继续,尽管当时她们都不知道。警方已经放松调查,但他们仍怀抱希望。他们讨论过将婚礼延后,但是德博拉和埃莉诺都坚定不移地表示应该按计划继续下去。这是她们当时都同意的事情。

“加满?”爱丽丝举着茶壶说。德博拉提到婚礼前母亲的拜访是她没有预料到的。她并不想去唤醒过去的悲伤往事,担心着这个意外的失误会妨碍她达到目的。

德博拉把她的杯碟推过去。

“我们在那里度过了美好的时光,不是吗?”爱丽丝继续说道,茶水缓缓地从壶里倒出,“在西奥的事情发生之前。”

“是的,尽管我一直比较喜欢伦敦。卡多根广场可爱的房子,艾伦先生开着戴姆勒,舞厅、华服,还有夜总会。乡下不能一直让我兴奋快乐。”

“但是它很美。森林、湖泊,那些野餐,还有花园。”她轻轻地说,“当然,它本就应该美丽。母亲有一大堆的园丁夜以继日地工作。”

德博拉大笑起来:“那是过去的日子。我现在为连个擦壁炉的人都找不到而焦头烂额。”

“老哈里斯先生,是他吗?管事的那个园丁,还有他的儿子,索姆河战役回来后脑部受了严重的伤。”

“亚当,可怜的家伙。”

“是的,亚当,还有另一个家伙,我能肯定。他是签合同过来的。”爱丽丝可以听见耳朵里自己的心跳声。咖啡馆里的嘈杂声似乎在远处,就好像她在老式收音机上的玻璃真空管里说话一般。她说道:“叫本杰明还是什么?”

德博拉皱起了眉头,努力地去回想,然后摇摇头:“恐怕我完全想不起来——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而且有那么多人来了又走。你不可能指望把他们全记住。”

“是啊。”爱丽丝微笑着同意,抿一口凉掉的茶做掩饰。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屏着呼吸。她如释重负,但随之而来一种奇怪的泄气感。有一瞬间她已经完全准备好听德博拉说:“芒罗。他的名字是本杰明·芒罗。”而且这个期待是让人兴奋的。她和一个突如其来的诱惑斗争着,它迫使她去追问,强行让德博拉记起他,就好像她姐姐的回应在某种程度上能让他复活,能够让爱丽丝谈论关于他的事情,然后再次感觉回到了过去的时光。但这是个可笑的冲动,几近疯狂,她把它熄灭了。她获悉了需要的情报:德博拉对本没有印象,爱丽丝是安全的。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把话题迅速引到安全的地方。她在司康饼上抹了点黄油,然后说:“琳达有什么消息吗?”

当德博拉接过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时,爱丽丝并没有很在意地听。这个爱冒险的外孙女单调乏味的故事只在她计划离开洛恩内斯前往琳达家的时候对她产生影响。在这件事上她没什么选择。房子要被继承而她自己又没有后代;她可能拥有的也就是在她失眠的夜里陪伴在床尾的鬼魂,而把房子卖掉根本不是她会去考虑的事情。

“当然,皮帕还是魂不守舍,”德博拉说着,“之前就是她给我的语音留言——你根本没办法责怪她。他们称此为一个间隔年,但是琳达已经离开五年了。”

“好吧,她还年轻,探索精神正在血液里奔腾。”

“是的,而我们都知道曾祖父霍勒斯遭遇了什么。”

“我认为澳大利亚没有加勒比部落。她更可能是在悉尼的海滩上迷失了,而不是碰到了食人族。”

“我恐怕这安慰不了皮帕。”

“琳达最后会自己回家的。”当她零花钱用完的时候,爱丽丝尖酸地想,不过她忍住没说出口。她们从来没有公开讨论过这件事情,不过爱丽丝对琳达的性格持严重的保留意见。她也十分肯定德博拉有同样的看法,但是你不能批评你姐姐唯一的外孙女,不能公开地说,这没有礼貌。此外,德博拉由于很难怀孕而被皇室认为是身体羸弱。“你会看到的,她会焕然一新地回来,成为一个更好的、更有经验的女人。”

“但愿你是对的。”

爱丽丝也是这样希望的。德希尔家族拥有湖边小屋的历史超过了几个世纪,而爱丽丝并不想让它在自己手里失传。

埃莉诺死后这座房子传到她手上的时候是非常令人震惊的。不过她们母亲的死亡本身已经令人震惊。当时是一九四六年,战争刚刚结束。在经历了所有的死亡和毁灭之后,如果一个人走上大街,让一部正从基尔伯恩开往肯辛顿的公共汽车来结束生命,那似乎是挺可耻的。尤其是像埃莉诺这样的人。这不是像她这样的女人应有的死亡方式。

汽车司机痛苦万分。审问的时候他崩溃了,大哭不止。他说他注意到了埃莉诺,站在人行道上,他还想着这个穿着挺括西服、拿着皮革公文包的女士多么高贵。他好奇她打算去哪里。她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他说,就好像想心事想出了神,但是后来一个坐在车后位子上的小孩开始尖叫,他的目光离开了道路,只有一小会儿,就短短一瞬间,你懂的,接下来他知道的事情就是,砰——那是他用的词。砰——爱丽丝闭起眼睛仍然能够听到他的声音。

她并不想要那幢房子,洛恩内斯,她们没有人想要,但是她们母亲的理由似乎很明确:德博拉很富有,克莱米过世了,剩下的只有爱丽丝。然而,爱丽丝对埃莉诺的了解远不止这些,她明白,这并不只是遗产那么简单。在之后的夜晚,当黑暗笼罩着爱丽丝的时候,当她开始垂头丧气的时候,在凄凉的房间里,她坐在空荡荡的桌子旁喝得酩酊大醉,在和平时期的宁静中,她的思想太过吵闹,于是她建起的隔离过去的高墙开始摇摇欲坠。她回到了另一个生活中:就在她开始写作之前,在迪戈里·布伦特作为装载她恐惧和悔恨的漏斗之前的那些个夜晚,对于爱丽丝而言,她很清楚母亲在用洛恩内斯的遗产来惩罚她。埃莉诺总是在西奥失踪的事情上责怪她,即便她从来没有对此多说什么。而这是个多么巧妙和正确的惩罚——被赋予了这个地方的所有权,这个她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深爱的地方,但是过去的记忆蔓延到这块地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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