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二〇〇三年,康沃尔

湖边小屋的谎言  作者:凯特·莫顿

萨迪回家的时候经过图书馆。如今,狗儿们已经知道了她的行程,于是就先打闹一番,然后在大楼的角落里休息。阿拉斯泰尔给它们放了一个不锈钢的盛水碗。

室内很昏暗,几经勘查后,萨迪在大开本打印区发现这个图书管理员正蹲在一堆书的后面。

他看见她走过来,笑了笑:“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他从后面的书桌上拿过来一个A4大小的信封。

“那是我想的那个东西吗?”

“《波尔佩罗邮报》,”他说,“失踪事件发生的后一天。”

萨迪满意地舒出一口气。

“这还不是全部。”他递给她一沓厚厚的用橡皮筋捆在一起的纸页,最上面贴着她的名字。“《虚构冒险小说:儿童文学中的母亲、怪兽和玄学》,一篇关于戴维兹·卢埃林以及《埃莉诺的魔法门》专题的博士论文。”

萨迪挑起双眉。

“还有最后一个相当重要的……”

“还有?”

“我们的目标是让顾客满意。还有另一张房地产图,包括了整个庄园的规划图。这幢房子相当特别。遇到这张图真的是运气,它在一套前几年才刚发现的文件资料里。资料被放在一个老树干里——天晓得谁放进去的——在千禧年的修缮工作中被发现。正本资料因浸水而损坏,送去修复了。上个月郡档案馆才把它送回来。”

萨迪用力点点头,希望他动作能快点。这真的耗费了她十足的耐心才让她没有去撕开那个报纸档案的信封,然后一口气读完里面的内容,不过听着阿拉斯泰尔热情洋溢地研究相关的信息也是调查的一部分,尽管她已经有了一张完美的地产和楼层图。阿拉斯泰尔滔滔不绝,萨迪频频点头,直到他终于停下吸了一口气,而她终于能够挤出一句谢谢之类的话。狗儿们也需要回家了。

她再次回到阳光下,手里拿着包裹,心情不可思议地轻松。萨迪死都不会想到,去一次图书馆能让人如此喜悦,更不用说是像她这样的人。

路的尽头有一家白色的小旅馆,悬挂的吊篮里向外舒展着让人眼花缭乱的花朵,旅馆面朝着港口,门前摆放着一张木制长凳。萨迪挨着一块写着“房客专座!”的指示牌坐了上去,然后撕开信封搜索里面的文件。

她感到心灰意冷,并发现没有什么新的信息。很显然这些是皮克林的研究来源。不过至少,有两张照片她没见过:一张是一个优雅、面带微笑的女人坐在一棵树下,腿上放着一本《埃莉诺的魔法门》,旁边有三个小姑娘穿着夏天的白色裙子围绕着她;另一张是同一个女人,只不过这次她的表情严肃憔悴,旁边站着一个高个子的英俊男人,一只胳膊环抱着她,手放在她的腰上支撑着。萨迪可以认出这间房间是洛恩内斯的书房。房间与现在相比没什么变化:法式落地门,旁边的一个画框,还有下面的桌子。《心急如焚的父母!》的标题十分夺目,后面接着写道:“安东尼·埃德温夫妇竭力而迫切地请求大家提供任何关于他们小儿子西奥下落的线索。”

萨迪可以看出在这女人的脸上充满着非常深远的忧愁。这个女人失去了她自身的一部分。尽管这围着常春藤花纹的纸上写的内容是她正在怀孕初期,但对这个未出生的孩子的渴望和爱意十分明显地透露出埃莉诺是那种母爱至上的女人,孩子就是她的快乐。几十年来的岁月给这张照片平添了一层共鸣感。它是在失踪的恐惧刚刚袭来的时候照的,当时埃莉诺仍旧相信她的儿子会被找到,因为他的缺席而被撕开的血淋淋的伤口只是暂时的。萨迪从未来的角度观察这静止的时刻会更清楚一些。埃莉诺会一直背负着这个创伤,而在创伤本身之外,是不确定所带来的痛苦:不知道她的孩子是死是活,被爱着还是遭受折磨,会不会在漫漫长夜因想念她而哭泣。

她把信纸收到一边,沿着鹅卵石小路向闪光的湖面看去。玛吉·贝利的女儿曾经为她哭泣过。当萨迪和唐纳德在霍伯恩的寓所发现独自一人的凯特琳时,这个小女孩的脸上印满了泪痕。他们两个在堆在门后的一大摞旧信件中使劲推开一条路,扑面而来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甚至连铁石心肠的唐纳德都阵阵干呕;厨房的垃圾桶上满是飞舞的苍蝇。

萨迪永远都忘不了第一眼看到的贝利家小孩的模样——她睁着大大的眼睛,从过道走过来,穿着《爱探险的朵拉》印花睡衣,就像个幽灵一样——不过后来发现那居然是个孩子。邻居曾经投诉过这股恶心的气味;当被问及这间公寓的居住者时,她描述了一个不与人来往的女人,偶尔会传出的吵闹音乐声,一个时而来拜访的母亲。她并没有提到小孩。后来当萨迪问她为什么不说时,她耸了耸肩膀,给出一句熟悉的敷衍:“你又没问。”

他们找到她时,简直闹翻了天。老天爷,一个孩子,单独被锁在屋子里整整一个星期?唐纳德立即拨打电话,而萨迪坐在地板上陪着这个小女孩,陪着凯特琳——他们那时问到了她的名字——一起玩着玩具汽车,拼命回想儿歌的歌词,脑子里努力去思考这个转折的出现会给事件带来怎样的变化。这改变了他们许多。被独自留下的小女孩儿通常会带来更多的部门人员和大规模的警力,法医鉴定机构和儿童保护机构等似乎都会立马赶到,围着这间公寓乱转,到处测量、搜寻、掸灰。过了些时候,当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这个小女孩被带走了。

萨迪不会为工作流泪,从来不会,尽管她见过各种悲伤和糟糕的事情,但在那天夜里她拼命地跑步,重重的跑步声沿着伊斯灵顿的步道,经过海格特,穿过深黑的荒野,脑子里整理着疑团的点点滴滴,直到它们在愤怒的雾气中模糊不清。萨迪训练过自己在工作中不携带私人情绪以及破案过程中去除人性的部分。她只是去解开谜团;涉案的人员只有他们的角色在解谜中发挥作用时才至关重要——找出动机以及确认不在场证明的成立和不成立。但是那个穿着皱巴巴睡衣的小女孩鸟窝一样乱作一团的头发,以及叫唤着她母亲时受惊吓的大眼睛,一直挡住她的路,挥之不去。

见鬼,她还在眼前。萨迪眨了眨眼睛清理视线,对自己又让那该死的公寓场景溜进脑海而感到生气。那个案子已经了结了。现在她注意力集中在港口,渔船纷纷回岸停靠,海鸥在船的上方盘旋,时而俯冲时而滑翔。

当然,这两起案件有着相似性:母亲和她们的孩子,从前者的身边夺走后者。埃莉诺·埃德温的照片上,面对着母子分离,她的脸因失去和恐惧而空洞失神,直戳萨迪的软肋。同样暴露出来的弱点让贝利的案子潜入她的皮囊,使她整夜辗转反侧,她坚信玛吉·贝利不会那么做,不会就这样走出门,留着一个两岁的孩子独自在上锁的房间里,没有留下任何她会被及时发现的线索。

“我并不想故意泼你冷水,斯帕罗,”唐纳德曾对她说,“但事情的发生往往超出你的想象。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当母亲的料。”

萨迪没有表示异议。她知道他是对的,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这点。玛吉所表现出来的举止和丢下女儿、疏忽大意的形象不匹配。“不是那样的,”她坚持,“玛吉也许无法做个像样的母亲,但她不会让她女儿遭受这种苦难。她应该和谁打过电话,做过相应的安排。”

在某种程度上,萨迪是对的。结果表明玛吉的确做过安排。在一个星期四,她从凯特琳的生活中走了出来,而这一天,小女孩的父亲总是会打电话来接她过周末。只有在那个星期他出城去莱姆里季斯钓鱼了。“我告诉过她,”伦敦警察厅里,他晃着手里廉价的外卖杯子说道,“我让她写下来,这样她就不会忘了。我基本上不出门,但我的兄弟送了我一次游船旅行作为生日礼物。我帮她写下来了。”这个男人有些情绪失控,说话的时候不停地翻弄着手里一小片泡沫塑料,“只要我知道,只要她说的话。当我一想到会发生什么……”

他提供的一些信息描绘出的玛吉的形象和她母亲南希·贝利提供的截然不同。这并不奇怪。萨迪猜想,尽可能地描绘出自己孩子最完美的一面是一个母亲的本能。而且,这对这起案件也没什么帮助。可惜的是,萨迪并没有第一时间见到那个名叫斯蒂夫的父亲,在她彻底地听取了南希的故事之前。“你知道问题在哪儿吗?”当所有的事情了结后,唐纳德建议道,“你和那个外婆,你们两个走得太近。低级错误。”在他所有的评论当中,这一个刺得她最痛。客观性的丧失和情感的掺杂影响了理性的思考——在指责一个警探时,这些话是最糟糕的批评。

尤其是当对一个警探来说这些指责听起来合情合理的时候。“不要去联系那个外婆,想都不要想。”唐纳德是对的。萨迪曾经很喜欢南希,因为她说的都是萨迪想听的事情。玛吉是个有责任感的、热心的母亲,她因为死去了才会丢下孩子让她无人照看,警方弄错了,他们应该去寻找这场犯罪的证据。“她为什么要撒谎?”萨迪问过唐纳德,“这对她有什么好处?”他只是摇摇头,微笑着表示同情:“这是她女儿,你这傻瓜。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在斯蒂夫提起诉讼后,萨迪在看望凯特琳的事情上就格外谨慎了,不过她后来又再次见到了这个小女孩,就在这起案子正式结案之后。凯特琳走在她父亲和他的妻子杰玛中间,搀着他俩的手走出伦敦警察厅,这是一对看上去温和善良的夫妇,发型整洁、衣着讲究。有人把凯特琳的头发梳理整齐还扎了个小辫子,萨迪看到,杰玛停下脚步听着这个小女孩说了些什么,然后托着她的屁股把她纵身抱起,她大笑起来。

尽管只是在远处匆匆地看了一眼,不过知道一切都好转起来便足够了。一个裹着丝质裙子的女人面容慈祥,举止温柔,正是凯特琳所需要的。萨迪通过观察可以看出杰玛是那种总是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的人,知道谁是爱探险的朵拉,也随时准备着许许多多摇篮曲的歌词。很显然唐纳德也这么认为。“这是一个母亲可以给她做的最好的事情,”后来他在狐狸与猎犬酒吧里这么说道,“瞎子也能看出来这孩子最好还是和她父亲一家在一起。”这是孩子们应得的,在最好的环境下茁壮成长,难道不是吗?天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少困难险境等着他们。

萨迪的思绪回到了丢进邮筒的信上。它现在应该已经送到女孩手里了。好事情是她把回信地址干净整齐地印在了信封背面。毫无疑问,在她上的美好的学校里,他们会教她关于信件的知识。夏洛特·萨瑟兰。这是个好名字,萨迪选的:虽然这不是萨迪最初给她起的那个名字,但同样好听。它听上去音节更丰富,有涵养,一帆风顺。像是一个会马术的人用的名字,永远不用担心念得太快听上去像傻子。当萨迪把这个小女孩交给护士的时候,这是她所想要和希望的一切,透过她玻璃般的眼睛就像看到她更加美好的将来。

身后传来一阵晃动的声音,萨迪跳了起来。一扇僵硬垂直的拉窗摇晃了一下后突然打开。花边窗帘被拉到了一边,一个拿着绿色塑料洒水壶的女人探出身来,朝下面的座椅看着的时候(“房客专座!”),特别对着坐在上面的萨迪歪了歪她的鼻子以宣誓所有权。

狗儿们已经结束探险,正坐在一旁竖着耳朵,认真地看着萨迪,等待她给出回家的信号。当旅馆老板开始向她正上方的吊篮里浇水的时候,萨迪对它们点了点头。阿什和拉姆齐向着波尔第的家迈开步伐,萨迪跟在后面,努力无视身后以同样步伐跟着她的那个逆光孩子的影子。

“解决了吗?”萨迪和狗儿们噔噔噔地跑进大门,波尔第喊道。

她发现他在厨房外的院子里,手里拿着修枝剪,旁边的石砖上放着一小堆杂草和剪屑。“快了,”她回答道,把身上的背包放到花园板条桌上,“只剩一些人物、方法和原因之类的小问题。”

“的确是小问题。”

萨迪靠在石头围墙上,这面墙阻止了花园从山坡上滑进大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平稳地慢慢吐出——这就是当你面对眼前如此景象的时候不禁会做的事情。大片被风吹得发白的草地,白沙盖满了海岬之间的小湾,丝绸般的茫茫大海由天蓝至墨蓝铺展开来,美得像画一般,就像那些享受阳光沙滩度假的人寄来的让家人朋友嫉妒的明信片背后的风景一样。她犹豫着是不是该给唐纳德买张明信片。

“你能闻到上涨潮水的气味,不是吗?”波尔第说。

“这要怪狗儿们。”

波尔第笑了起来,在一棵开花小树的树干上利落地剪了一下。

萨迪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脚顶着洒水壶的钢片圈。她的外祖父擅长园艺,这点毋庸置疑。除了花园中央铺着路的一小块土地之外,其余地方都种满了鲜花和绿植,它们一起随风翻滚着好像海浪拍打出的泡沫。

在这有序的凌乱中,一束带着黄色星星般花蕊的蓝色小花引起了她的注意。“查塔姆群岛的勿忘我,”她说,突然想起了他和露丝在伦敦住宅的后院里搭建的花园,“我一直都很喜欢这花。”那时候他把它们保存在陶罐里,挂在砖墙上。萨迪对于他在这九平方米的地盘上,每天用太阳底下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能够做到的事情感到吃惊。以前,每当傍晚店关门后,她总是和他还有露丝坐在一起;并不是从一见面开始,而是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当她在那里已经住了若干个月、预产期快要临近的时候。露丝端着她那杯热气腾腾的伯爵茶,带着和蔼的眼神和无限慈祥:“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萨迪,亲爱的,我们都会支持你。”

萨迪被这突然冒出的一阵悲伤震惊了。时至今日它依然能够匍匐在心头,已经过去一年了。她是多么想念她的外祖母,如果她现在能在身边该有多好,温暖,亲切,永远这样下去。不,不是这里。如果露丝还活着的话,波尔第就永远不会离开他们伦敦的家。看起来似乎所有重要的决定都出自那个满是花盆和吊篮的、小小的、围着墙的花园,和这个开放的、洒满阳光的地方截然不同。她感到突如其来的愤慨,从她内心深处涌出对改变的抵触情绪、一股孩子般幼稚任性的怒火,她像吞一剂苦药一样把它吞了下去。“有更多花园的房间一定非常棒。”她佯装轻松地说。

波尔第对她微笑着表示同意,然后指了指两个用过的杯子下面一叠破旧不堪的纸,底下还夹着看起来像是烂泥草一样的夹子:“你刚好错过了路易丝。这些是给你的。对这案子也许没什么帮助,但她觉得也许不管怎样你还是想看一看的。”

路易丝。萨迪很恼火,然后提醒自己那个第三者是个极其和蔼可亲的人,她只是在给她提供帮助。她看了一眼那堆东西。它们勉强算得上是报纸,非常不专业,每一页的报头都标着“洛恩内斯公报”,用的是古英语字体,还装饰着那座小屋和湖的钢笔素描图。纸张上墨迹斑斑还有些褪色,她翻页的时候,只见两只蠹虫正争着寻求自由。纸张散发着令人不快的霉味;而标题倒是依旧活灵活现,宣告着一些最新事件:《终于是个男婴!》《杰出的作家,卢埃林先生访谈!》《罕见景观:洛恩内斯花园发现短尾蓝鸭!》。每一篇文章都配着一幅出自克莱门蒂娜、德博拉,或者爱丽丝·埃德温之手的画,但文章署名无一例外都是爱丽丝。

萨迪的目光在这名字上徘徊,她经历过同样紧紧相扣的联系,她觉得每一次那些爱—丽—丝的刻字都在洛恩内斯揭露着自己。“这些是从哪里来的?”她问道。

“路易丝的医院里有个病人的阿姨曾经是那座湖边小屋的女佣。她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不再为埃德温家干活儿了,当时那个家族离开了康沃尔,而这些一定是和她的行李混在一起了。学习房里有个印刷机,很显然,就在阁楼上女佣们的宿舍隔壁。这户人家的孩子们常常玩弄印刷机消遣。”

“你听这个……”萨迪举起报纸避开光线,大声地读道,“对一个肥胖驱逐者的采访:控方发言!今天我们报道了一个对克莱门蒂娜·埃德温的独家访谈,她在之前冒犯保姆罗丝事件后,被‘肥胖仪态’之母指控。‘但是她看起来真的很胖,’有人听见被监禁在卧室里的指控方隔着房门大叫,‘我只是在说出真相!’真相还是歪曲?由你——亲爱的读者来判断。报道由调查记者爱丽丝·埃德温提供。”

“爱丽丝·埃德温,”波尔第说,“她就是那座屋子的拥有者。”

萨迪点点头:“她还是远近闻名的杰出犯罪小说家A.C.埃德温。真希望她能给我回信。”

“这还一个星期都没到。”

“那又怎样?”萨迪说,在她的美德里向来没有耐心这种东西,“邮政服务有整整四天的时间。”

“你对皇家邮政的信任真叫人感动。”

老实说,萨迪曾经以为爱丽丝·埃德温得知她的时候会十分兴奋。一个真正的警方探员愿意重新去启动她弟弟失踪案的调查,虽然是非正式的。她曾满怀期待地盼望回信。即便像波尔第所说的,邮政服务有些不尽如人意,那么到现在为止她也应该收到回信了。

“关于过去,人们会变得很有意思,”波尔第说着,手指轻轻滑过一根修剪好的树枝,“尤其在经历过某种悲伤之后。”

他的语调保持着平稳,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树上丝毫不动摇,而在他的话语间,萨迪感受到他对一个未问出口的问题的迫切。他不可能知道夏洛特·萨瑟兰以及那封把整个糟糕事情带到现在的信。一只海鸥鸣叫着,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天空滑翔而过,一瞬间萨迪考虑着要把那个女孩的事情告诉他,还有她清晰自信的笔迹和睿智巧妙的措辞。

但这么做是很蠢的,尤其她才从那封信中解脱出来。他会去讨论这个事情,而这整个事情就再也没有办法忘记了,于是,她说:“报纸的报道终于拿到了。”她从背包里拿出她的调查成果,在腿上堆起了一沓图书馆的书籍、档案文件夹以及在史密斯书店顺手买的便条纸,“有一些照片我没有看到过,不过没什么特别有用的东西。”

她认为自己听到了他的叹息声,意识到也许这是对她不松口的确信,然后她突然被一种觉悟紧紧缠绕: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爱着的人,如果失去了他,那么她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那么,”他说,知道最好不要去催促她,“我们基本肯定他是被人带走的,但我们并不清楚用什么方法以及被谁带走。”

“没错。”

“至于为什么,有何高见吗?”

“好吧,我想我们可以排除肉食动物的可能性。那里正在举行一个派对,而这座小屋在人迹罕至的郊区。不是那种人们会碰巧经过的地方。”

“当然,除非他们正追着狗。”

萨迪对他的笑脸回复道:“所以就只剩下两种可能性。他被人带走,因为他们想要钱,或者他们自己想要个小孩。”

“但是没有任何索取赎金的条子?”

“在皮克林提供的信息中并没有,但是警方不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公之于众。这个问题在给克莱夫·鲁滨孙的清单上。”

“你收到他的信了?”

“没有,不过照理说他昨天应该回来了。所以但愿有好运吧。”

波尔第修剪起树上另一根树枝:“我们就比方说这不是关于钱吧。”

“那么这就关于那个男孩,而且就是那个男孩。一个人要是只想要一个孩子,手边放着那么多资源不要,而偏要去找这么一个富有的上层阶级家庭的儿子,这是没有道理的。”

“这看起来确实不聪明,”波尔第表示同意,“应该有更加容易得手的对象。”

“这就意味着不管是谁带走了西奥·埃德温,他要的就是这个孩子,因为他的身份。但是为什么呢?”萨迪的钢笔在便条纸上唰唰地移动着。这是廉价的便条纸,薄到几乎半透明,阳光从她写的最后一个字母的痕迹中映了出来。她叹了叹气:“这没用。除非我能拿到更多的情报——收到爱丽丝·埃德温的回信,和克莱夫·鲁滨孙谈谈,对卷入事件的人有更好的认知,然后找出谁有途径、动机和机会——否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猜测。”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新的挫败感,波尔第注意到了这点:“你是真的想把这案子给解开,是吗?”

“我不喜欢留尾巴的事情。”

“这事已经很久了。大部分曾经想念过那个小男孩的人早已经去世了。”

“这不是重点。他被带走了,这是不对的;他的家庭应该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里……”她举起报纸,“看看他母亲,看看她的脸。她创造了他,给他取名,深爱着他。他是她的孩子,而她整个余生都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度过,从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长大后会成为什么样子,他是否快乐。一直都不确定他到底是死是活。”

波尔第几乎没看报纸一眼,而是用温柔的复杂神情看着她:“萨迪,亲爱的——”

“这是个谜。”她很快继续说道,觉察到自己听上去有些尖锐但无法控制住,“你了解我的,你知道我没办法放任它没有谜底。究竟如何才能把一个孩子从挤满人的房子里带走?一定有我没看到的东西。门、窗、阶梯,像在林德堡绑架案中的那样?”

“萨迪,你的这个假期——”

阿什突然大叫,然后两只狗都迅速站了起来,争相朝着花园门口的石墙跑去。

随后,萨迪也听见了,一辆小摩托车朝屋子驶来,然后停下。咯吱的声音接着一记柔和的闷响,前门的信箱被打开了,一捆信件落到了垫子上。

“我去吧。”波尔第放下修枝剪,两只手在园艺围裙上把灰擦了擦。他对萨迪若有所思地轻轻皱了下眉,然后弯下腰穿过门消失在厨房里。

萨迪等到他走后才收起笑容。她的脸有些疼。拖延波尔第未问出口的那个问题变得越来越困难。她讨厌对他撒谎,这是在愚弄他们两个人,但是她又无法忍受让他知道自己把工作搞砸了。她所做的事情,去找新闻记者,是非常尴尬甚至可耻的。更糟的是,他一定会问她为什么会如此大胆地做出和自己性格不相符的事情。这就会把他们带回到夏洛特·萨瑟兰和那封信中。她不能告诉他这件事。她觉得如果看到他在倾听时慈祥的面孔扭曲成同情,她会受不了。

她极度害怕一旦说起,这件事就会以某种方式成为真实,而她就会回到那里,关在她小时候恐惧无力的身体里,在迎面而来的巨浪前瑟瑟发抖。她不再是那个小女孩了。她决不成为那样的小女孩。

那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萨迪紧锁眉头。这就是她正在干的事情,不是吗?让唐纳德来管全部事情,而她在未知状态中无限地烦恼下去,等着被邀请回到她擅长的工作中。她会使出万分努力去把工作做好。她会压倒和战胜数不尽的磨难来提升级别;为什么她现在的举止如此逆来顺受,在平静的夏天大海边躲起来,藏在一桩线索已经冷却的七十年前案件背后?

一阵心血来潮,萨迪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她在两只手之间把它来回翻弄了几秒钟,接着,果断地嘘一口气,走到花园最远的地方。她爬上石墙,尽可能远离房屋倾斜身体,直到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条信号。她拨打了唐纳德的电话,等待着,默默地咕哝:“快点,快一点……”

电话直接进入了语音信箱,萨迪迎风咒骂了一声。她并没有挂断重拨,而是听完唐纳德简短的语音后开始留言。“嘿,唐纳德,听着,我是萨迪。就是想让你知道下,我准备回伦敦了。我这边事情已经理顺了,随时准备回来工作,从下周一开始。能够提前赶回去真是太好了。知道吗,我要给你看看我的度假照片……”这小小的玩笑连她自己也听不下去了,她抓紧继续说,“不管怎样,让我知道合适的时间地点。下星期的某一天?”她就说到这里,像是陈述也像是提问,然后挂断了电话。

好了。萨迪意味深长地叹出一口气。搞定了。现在,当波尔第问起她的安排的时候,她就能给出适当的回答了:在康沃尔短暂、愉快的旅行后,她要在下周回伦敦去了。

她把手机放回口袋,回到靠着波尔第那棵树下的座位上,等待着迎接心灵的平静。可是她的心灵离平静还很远。既然她已经这么做了,她脑子里考虑了这一系列的事情,这些事情她本应该换种方式去做。关于时间和地点应该再具体一些。她应该再温和一些,再抱歉一些,让这看起来像是他的主意。

萨迪回想起他威胁过如果不按照他的指示处理那封信的话就去找阿什福德。不过,唐纳德是她的搭档,他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当他强迫她请假吸取教训时,他是为她的最大利益考虑,她以后再也不会向记者泄密了。不过贝利案已经结束了,它几乎已经从各大报刊中消失,并没有造成什么实际伤害。(她并没有把南希·贝利算进去。萨迪想象了一下,当他们通知她案件已经结束了的时候,这个女人的表情退缩了。“可我以为你是相信我的,我的女儿永远不会就那样离开的。我以为你是要去把她找出来!”)

把南希·贝利从她脑海里赶走(不要想着和这个外婆再有什么联系),萨迪告诉自己她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并且一心让自己相信这一点。

新拿到的那张洛恩内斯庄园的地图还在她腿上,她强行把注意力拖回来,分心时要果断出击。它比阿拉斯泰尔早些时候给她的那张更古老——顶端的标题上写着一六六四年——那个时候,湖边小屋仍旧是那座大庄园的一个小小附属品。尽管一些老式的拼写和字体让某些单词无法辨认,但这布局依然立即让萨迪认了出来,毕竟过去的一个星期她都在研究楼层图,期待多少能够了解到那天晚上拐走西奥的人所利用的通道。所有的房间和布局都在该在的地方。

除了……萨迪更加仔细地看了一看。

她把原来的那张地图从文件夹里拿出来,和这张地图并排着比较。

终究还是有一个变动。一个很小的房间,或者说是一个洞,就在儿童房的隔壁,在较新的那张地图中没有被标记出来。

但这是什么呢?一个壁橱?在十七世纪已经有嵌入式壁橱了吗?萨迪猜应该没有。而且即便有,为什么这张标了出来而另一张没有?

萨迪若有所思地拍了拍嘴唇。她的目光从波尔第的树落到石墙脚下回来休息的狗儿们,最后望向大海。她的眼睛定格在了一个深色的亮点上,那是远处地平线上的一艘船。

接着是灯泡模糊的闪动。

萨迪在纸堆中翻找着,直到她找到了她在“第八章:哈夫林的德希尔家族”中做的笔记。

笔记记录道:这座宅院是在亨利八世统治的时候建造的,由很久以前从西班牙窃得黄金的海员德希尔所建。对于这类人还有其他的称呼。

这些联系在萨迪的脑海中燃起了火焰,就像古代的警示信号灯,每一盏都给下一盏点上了火花:一个合乎情理的德希尔海盗……路易丝说起的关于走私犯的事情……向康沃尔海岸线挖掘通道……那条在《埃莉诺的魔法门》里的通道和它在真实世界的对应物……萨迪亲眼见到的那根柱子和拉环……

“是给你的东西。”波尔第说,他取完信件回来,递给她一个小信封。

她一声不吭地接了过来,完全被脑子里的那套理论所吸引,她几乎都没有注意到信封左上角清清楚楚印着的名字。

“是从警局寄来的,”波尔第急切地说道,“波尔佩罗的克莱夫·鲁滨孙。你是不是打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是什么,我漏掉了什么?你看上去像是见到鬼了。”

萨迪也许没有见到鬼,但是她感觉刚才确实瞥见了一个影子。“这个房间,”她说道,波尔第凑近她身旁仔细看,“这个小壁龛——我想我可能发现了逃脱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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