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二〇〇三年,伦敦

湖边小屋的谎言  作者:凯特·莫顿

这条消息十分失礼,即便是用爱丽丝的标准来看。她出门去了,稍后才会回来。彼得琢磨着这张纸条——他自己无法称之为便条——并且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意思。爱丽丝最近的举止有些古怪。她变得很爱发脾气,比以往更甚,而且经常分心。彼得猜测可能是因为她新书的进展不顺利,除了他知道的典型的作家焦虑之外,还有爱丽丝的创作问题,但这是她麻烦的征兆而不是原因。

他感觉自己知道这个原因。星期五当他转达德博拉的留言的时候,她的脸黯然失色,而她的反应,她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这让他想到了前半周有封警探的来信,询问关于一桩未结的旧案。联系这两件事情,彼得就能确信自己的推测了。另外,他相信这些还和爱丽丝家里过去的真实案件有关。他现在知道了关于那个小男孩的事情,那个西奥。收到信的时候,爱丽丝试图隐藏自己的震惊,但是彼得注意到了她发抖的双手,以及她是如何把它们藏在桌底下不让他发现。这种反应,结合她对信件内容的坚决否认,极大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那天晚上他坐在家里的电脑前,在网络搜索引擎上输入了埃德温以及失踪的孩子的字眼。因此他才知道了爱丽丝的小弟弟在一九三三年失踪并且再也没有找到的事情。

而他不明白的是究竟为什么她要撒谎,为什么这整个事情会让她紧张。一天早上他来上班的时候发现她昏迷在书房的沙发椅上。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一瞬间他担心出现最坏的情况。他正准备尝试没把握的心肺复苏,这时她发出一记含混不清的鼾声,他意识到原来她在睡觉。爱丽丝·埃德温从不打盹儿。如果彼得打开门时发现她独自在镶边丝质长袍下一起一伏的话,也许就不会那么惊讶了。她一下子惊醒,而他已经悄悄回到大厅,因此他们可以彼此假装他并没有看见这些。他换鞋的时候发出很大声响,又刻意地整了整挂衣架,然后回到书房,看见她手里拿着红笔,正在阅读一篇草稿。现在就是这样,他意想不到地打破了常规。只有爱丽丝·埃德温不打破常规,在他来这里工作的三年间一次都没有。

事情意想不到的转折让人迷惑,但这至少给了他完成网站常见问题板块的机会。爱丽丝的出版商们又来联系了,随着出版日期逐渐临近,大家都压抑着耐心,彼得许诺过会在这周末前给到他们最后的内容。当然,他会做到的。所有剩下的工作就只有去确认爱丽丝在《眨眼之间》之前是否写过稿子。他想借鉴《约克郡邮报》一九五六年刊登的一篇文章来作为答案,上面引用了爱丽丝的话,说她的第一本侦探小说是写在十五岁生日那天收到的笔记本上的。爱丽丝对她的笔记本有着一定的执念;去哪里都要随身带在身边,而所有用过的笔记本她都保存着,无一例外,就放在她写字间的书架上。他只需要去查看一下就可以。

他爬上楼,发现自己正不自然地吹着口哨,便停了下来。没有必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有愧疚的人才会那么做,而他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坏处。爱丽丝的办公室并不是禁止进入的;起码,没人说起过这个问题。彼得平时并不去那里,但那只是客观情况,很少有机会让他进入。他们总是在书房里开会,而彼得在大案桌上工作,或者有时,在长久堆放文件的备用室里工作。

天气很热,阳光透过楼梯顶上狭窄的窗户溢了进来。暖和的空气从楼梯井往上升,积聚在楼梯平台上,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彼得很愉快地打开爱丽丝昏暗阴凉的写字间的房门溜了进去。

不出所料,在书架上她所有国家发行的初版书籍下方,他找到了那些笔记本。第一本又小又薄,棕色的皮革面在时间的雕琢下已经软化褪色了。彼得把它翻开,看到在泛黄的卷首上小孩子认真工整的笔迹。爱丽丝·塞西莉亚·埃德温,八岁。他微微一笑。这行字让他看到了自己认识的那个爱丽丝——自信、好强、固执——就像一个勤奋的小女孩,拥有前方整个生命道路。他把这本本子放回去,在那一排里轻轻数着。根据他的计算,他要找的那本应该是她在一九三二年时收到的,然后在之后的一年里使用。他停了下来,从书架上拿起一本比较大的册子。

彼得立即发觉了有些不对劲。这本笔记本相对于它的尺寸来说太轻了,拿在手里也太薄。果然,他翻开本子的时候发现,有一半的纸张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参差不齐的厚厚的边缘被撕下的痕迹。他确认了这确实是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三年的本子,他的手指慢慢滑过撕破的毛边,若有所思。就这本身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就像彼得所理解的,有不少十几岁的女孩子喜欢把一些日记撕掉。只不过这实质上不是一本日记,而是笔记本。还有这不是几页纸的事情,一半以上的本子都不见了。这足够装一篇小说的草稿吗?那要取决于小说的长度。

彼得快速翻阅了前面尚存的几页。这个离奇的发现给这项任务平添了一些不自在的气氛,他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小偷。他提醒自己这只是在工作,这是爱丽丝付钱雇他做的事情。我并不想知道这些,她告诉他去继续做网站的时候这么说过。只管去做好。只是找个答案,他对自己说,然后把本子放回原位。

前面几页纸看起来大有可为。上面都是一些对于她家庭的观察(彼得看到爱丽丝对她外祖母的描写时笑了起来——“一堆在骨灰中穿着华贵衣服的骷髅”——引自《远大前程》),以及关于叫作劳拉和霍灵顿勋爵这两个人物的小说的点子,他们被卷入一桩极其复杂的风流韵事中。还多次提到一个叫作“卢埃林先生”的人,彼得看得出他就是爱丽丝在采访中提到的出版作家,她童年的导师。

但是突然内容停止了,看起来像是被废弃了,因为有一个数值表写着:“按照罗纳德·诺克斯先生的规范,根据《侦探故事精选》前言改编。”

这些规范,尽管在今天的标准看来太过传统和教条,但似乎把爱丽丝的创作生涯带到了一个新的纪元,毕竟之后就再没出现过劳拉和霍林顿勋爵(或者卢埃林先生),他们孩子般的互动被更加大众的对于生命和爱的沉思所取代,他们乐观的天真语气被用来表达认真、感人的理想主义。

彼得快速看了一下爱丽丝十几岁时对文学的志向,她试图复制浪漫主义诗歌中对自然描写的狂热,她称之为自己的最爱,渴望将来能做和自己的志向相关的事情:渴望更少的财富,去追求更伟大的爱。他开始觉得自己像个窥视狂,因而感到不适,几乎就要准备放弃搜寻,这时出现了一些东西让他又继续了下去。“BM”这个缩写开始出现在爱丽丝的书写中。按照BM……BM说……我要去问下BM……德博拉曾经让他向爱丽丝转达的名字,换作别人也许不记得,但是彼得有一个一同上学的同伴也叫本杰明,他们两个曾经给一个叫作芒罗先生的商店老板干过送报的工作,因此当德博拉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彼得便把这个巧合联系了起来。本杰明·芒罗,这个名字让爱丽丝的脸色苍白。

几乎在有关BM的内容开始不断出现在日记中的同时,爱丽丝看样子起草了新的小说:一宗谜案,这次是一个真正的侦探故事,运用没人猜得到的巧妙手法!计划一直写到了之后的几页,箭头、胡乱涂写的问题、潦草的地图,以及图解——在她现在的笔记本里常常看到——然后还有一个条目,日期标着一九三三年四月:我明天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始构建故事。我脑中已经有了开头和结尾的部分,以及当中所有有必要发生事件的清晰思路(部分要感谢BM)。我知道我会完成这部作品。我已经感觉到它和我之前写的东西有所不同。至于她有没有开始构建故事,还有她是否完成了作品,彼得无法得知。在她陈述的下方,有什么东西被胡乱涂抹掉了,看来十分用力,以至于纸上被磨出了一个洞,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剩余的纸张全被撕走了。

为什么爱丽丝要抹去小说的草稿?她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对每一本书用到的所有资源都要保存,几乎到了迷信的地步。“一个作家永远不会毁掉自己的作品!”她曾对英国广播公司这么说过。“即使她不喜欢。因为这么做就像是在拒绝承认愚笨小孩的存在。”彼得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透过窗户俯视那片荒野。也许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只是一个十几岁孩子日记本里消失的页面,七十年前写的页面。但是不自在的感觉在彼得的心头挥之不去。爱丽丝最近的举止,她拒绝警方处理旧案的方式,当传达德博拉的信息时、当他说起本杰明·芒罗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惊愕。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无法解释的谜,就是为什么她曾经会对记者说她在出版第一本小说之前,从来没有写过任何东西。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而爱丽丝在担心。

彼得把笔记本插回原位,特别小心,轻手轻脚,仿佛只要这么做,就能掩盖他把它拿下来偷看里面的事实一样。他决定把常见问题板块中关于爱丽丝第一部完整小说的问题删除。他真希望自己一开始就这么做,而不是此刻在这里打开潘多拉的盒子。

可能是离开阁楼时过于匆忙,把所有事情都抛在了脑后,他绊倒在灯上;也可能只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笨手笨脚的常态。不管情况如何,灯很高且没有支撑,而彼得使得它横向晃动摇摆着,最后落到爱丽丝的书桌上。一个玻璃杯倒了,还好是空的,彼得立即把它摆正,这时他看到旁边有一个写着收件人是爱丽丝的信封。这,就其本身而言,并没有不正常,毕竟这里是爱丽丝的家。然而,负责转交信件的彼得并没有见过这封信。这就意味着它从早上那堆信件中被截走且没让他知道。

彼得有些犹豫,但只是一瞬间。他很喜欢爱丽丝。他俩并不完全是那种祖孙之间的关系,但他很关心她,鉴于现在正在发生的一些事情,他感到对她负有责任。他稍稍打开信,只为看一眼是从哪里寄来的。萨迪·斯帕罗。这个名字并不是那种容易忘记的,一个星期前彼得看到同样的来信时立马就记住了。那是个正在调查失踪儿童旧案的警察。一九三三年的那起案件,同一年BM这个名字出现在爱丽丝的日记里,并且有争议的手稿(推测)被撕走了。彼得感受到了拼图被一点一点拼凑起来的严峻感,而同时又在黑暗中不知所措,不知拼图会揭示出怎样的一幅画面。他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嘴唇,思考着,然后再次看了一眼桌上薄薄的册子。这真的是在偷窥。他非常肯定这并不是他工作内容的一部分。彼得感到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决定着是要跳下去还是回头。他摇了摇头,坐下来开始阅读。

爱丽丝决定从公园里穿过。新鲜的空气会对她有好处,她用略带讽刺的口气对自己说。她在海德公园地铁站下车,乘坐自动扶梯来到地面。今天的天气比这周早些时候要炎热许多。空气中没有风,积聚着厚厚的热气,城市特有的热岛效应似乎在柏油路面和高楼之间被放得更大。蛇一般翻腾的地铁在隧道里咯吱作响,在每一个站点都喷出汗流浃背的乘车人,像是从但丁地狱里出来的一样。她沿着罗敦小路出发,专心致志地注意着玫瑰花园,以及丁香花淡淡的香味,就像她真的是因为喜欢与自然独处,而不是因为去拖延一会儿前方棘手的工作才来散步一样。

是德博拉硬要今天会面的。当彼得在周五向她转达了电话留言后(从她助手的嘴里听到本杰明·芒罗这个名字真是叫人心惊胆战!),爱丽丝已经决定了最佳的回应就是死不承认。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和德博拉没有什么见面的理由,下一次的家庭聚会要等到圣诞节,这便有充分的时间让整件事情烟消云散。但是德博拉坚持着,采用她特有的温和的力量;作为大姐姐以及之后几十年的政治家的太太,她这招是很管用的手段。“只是有些事情我们必须谈谈。”

无论德博拉对于西奥的事情知道多少,她显然走了相当长的距离重游故地,这让爱丽丝神经紧张。她想知道,德博拉到底知道多少?她记得本,但是她知道爱丽丝的所作所为吗?她一定知道。否则她为什么要坚持碰头来谈论过去的事情呢?

“你记得保姆罗丝吗?”德博拉在挂断电话前说道,“很奇怪,不是吗?她离开得那么突然。”爱丽丝感到自己长期以来阻挡住的墙壁开始向她逼来。奇怪的是所有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尽管事实是这一切都是爱丽丝自己引起的。在博物馆里的那些问题激发了德博拉的兴趣。她要是闭口不谈就好了)。而就在那天早上爱丽丝收到了第三封来自那个警探的信件,这封比前两封更加粗鲁,对方单方面表示着对事态发展的担心。这个叫斯帕罗的人现在请求被准许进入小屋“以验证推论”。

一只蜻蜓慢慢飞了过来,爱丽丝停住了脚步。黄色翅膀的飞镖。这个名字自动地在脑海中蹦了出来。她看着这只虫子朝着花坛移去,来到一个与众不同的花丛。红色、淡紫,以及明亮的橘色,花园真的非常能够安抚人心。一只小蜜蜂在两株花之间来回飞舞,爱丽丝感到一阵突然闪现过全部身体的记忆,这在最近经常发生。她能够感觉到自己匍匐进花园的样子,她的身体十分柔软,没有疼痛,在冰冷的树叶下向前蛇行,仰面朝上躺着,这样枝叶间就会透出天空中明亮的蓝色钻石,而她的耳朵里也充斥着虫子们的合唱。

当然她并没有这么做。她继续沿着小路前行,离开了花园以及奇怪的记忆。只有可能是那条地道——她思考着萨迪·斯帕罗的推论。她准是多少知道了第二条地道的事情。爱丽丝等着去感受惊吓,但却只等来一个无聊的请愿。这是无法避免的,她总是知道这点。在这整桩事件中最幸运的部分就是没有人向警方提及地道的事情。因为在一九三三年,爱丽丝并不是唯一知道地道的人。还有其他人。她的父母、姐妹、德希尔外婆,以及保姆罗丝,他们曾在某个冬天被告知克莱米成功把自己困在那烦人的门闩后的事情。

爱丽丝放慢了脚步,她来到了罗敦小道的分岔口,那里有一条道路成为跨过蛇形湖的桥梁。在湖的后方公园有一大片绿色,爱丽丝每次见到都会想起第二次世界大战。当时那里全是沙包,还有一排一排的蔬菜,整个区域都被用作生产。现在看来这似乎有些离奇,如果追溯到中世纪,就好像一个挨饿的、不断被炸弹袭击的国家或多或少可以用国王的皇家菜地采摘的食物把自己喂饱似的。那个时候这似乎十分合理,而且似乎还至关重要。他们的男孩子们客死他乡,夜晚在伦敦上空落下无数炸弹,补给船只在靠岸前就被U型潜艇消灭殆尽,但是不列颠的人民永远不会被饿死。他们会赢得战争,只是需要一片蔬菜地。

前几年在帝国战争博物馆,爱丽丝曾无意中听到两个男生对着自夸用土豆皮做了美味热汤的海报窃笑。这两个男孩走在班级的最后面,而当他们的老师惩罚他们的时候,个子高的那个看上去要哭出来了。爱丽丝感到一阵幸灾乐祸。为什么要留下那么多战争物品来彰显礼貌、古朴或是得体,而事实上它们其实非常残酷并且意味着死亡?那时的人们和现在不同,他们更加坚忍,很少谈论起一个人的情感。人们从儿时便学会即使受伤也不能哭泣,要做一个优秀的失败者,不要承认恐惧。甚至是性格甜美的保姆罗丝,当她给擦伤的皮肤表面倒碘酒时,看到眼泪也会皱起眉头。孩子们要直面他们的命运。结果表明,在战争的时候这是非常有用的技巧;在生活中也是如此。

当战争爆发的时候,埃德温家的女人全部投入了进去。克莱米加入了英国空军运输辅助队,辅助英国皇家空军在基地间飞行;爱丽丝驾驶着一部灵车改装的救护车穿越在被轰炸过的街道之间;而德博拉在女子志愿服务队里调配忙碌的志愿者。但是埃莉诺让她们都震惊了。德博拉和爱丽丝催促父母去乡下避难。“我们会留在这里尽自己的一份力,”她说,“我们不会想着去逃避,而你们也不要这么建议。如果国王和王后可以留在这里,那我们也可以。不是吗,亲爱的?”她朝着她们的父亲微笑着说道,他正遭受着即将置他于死地的胸膜炎,他捏紧了她的手表示同意。然后她加入了红十字,骑着自行车穿梭在伦敦东区,向失去家园的母亲和孩子们提供医疗帮助。

有时候爱丽丝看着这座城市就像看脑海中的地图,用图钉标记着和她有联系的地方。那张地图被盖住了,图钉和图钉重叠了起来。一个人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同样的地方真是相当了不起。如果获得了一个人脑中叠加起来的无数记忆,这样,某些地理位置就会得到一个认证。地点对于爱丽丝体验世界来说如此重要,有时她甚至怀疑起游牧民族是如何来衡量时间的流逝的;他们是如何来标记并测量他们的行进,如果对于一个不是固定不变而且比他们原先走过的更长久的路程来说?也许他们并不去计算。也许他们这样更开心。

她对本感兴趣的主要原因之一是他流动的天性。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有许许多多的人无家可归,全英国的大街上充满了悲伤的人,他们举着牌子寻求工作、食物或者金钱,十多年来都笼罩在这阴影之下。爱丽丝和她的姐妹们被告知要尽可能地给予,并且不要盯着别人看;她们被教会同情怜悯。然而,本并不像那些流亡的战士那样。他也是爱丽丝遇到的第一个自己选择生活方式的人。他在一个工作和另一个工作之间颠簸,除了身上的背包之外没有任何财产。“我是个流浪者,”他面带微笑,耸了耸肩说,“我父亲过去常说我身上流着吉卜赛人的血,是从我母亲那边传来的。”爱丽丝的外婆以前常常对穿过洛恩内斯附近森林的吉卜赛人和流浪汉们说三道四,对于爱丽丝来说,这个观念非常令人厌恶。她在安稳踏实的家族历史中成长。她父亲的祖先留下的财产,他们努力工作积极进取的故事,埃德温王朝的建立,还有她母亲的家族,都根深蒂固在这一小块土地上,他们至今依旧称之为家。甚至连埃莉诺和安东尼伟大的爱情故事都围绕在他对洛恩内斯的拯救和重建之上。爱丽丝一直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高贵的故事,十分乐意地承接她母亲对湖边小屋的热情。她从没想过一个人还能有其他的生活方式。

但是本不一样,他让她看到了不一样的事物。他对财产无欲无求,也不积聚财富。这足够了,他说,他拥有的足够让自己从一个地方去向另一个地方。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的父母在远东进行考古挖掘,那时他意识到,人们贪求的财产转瞬即逝,注定消失,即使没有转化为尘土,也会被埋葬于地下,等待着未来人们的好奇去发现。他的父亲挖出过许许多多类似的东西,他说,那些曾经引来争斗的漂亮物品,“最后全都丢失或者被丢弃了,而拥有它们的人全都死了、离开了。我在乎的事情只有人和经验,他们之间的相互关联——就是这样。人与人之间产生的火花和无形的牵绊”。他说这些的时候爱丽丝的脸唰一下红了。她完全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也有同样的感受。

只有一次爱丽丝听到他谈起因为缺钱而感到懊悔。她记得这件事是因为这唤起了她体内的不开心情绪。他和一个姑娘青梅竹马,他说,一个英格兰姑娘,比他年长几岁,她父母和他父母在一起做考古工作。她照顾着他,在她十三岁的年纪,而他八岁,因为他们同病相怜,一起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关系非常密切。“我有些爱上她了,当然。”他大笑着说,“当时我认为她的长辫子和褐色眼睛实在是太美了。”当那个女孩——她的名字叫作弗洛伦丝(他管叫她“弗洛”,这个亲密的昵称在爱丽丝听来有些刺耳)——和她父母一起去了英格兰,他们两个继续保持通信往来,随着本的长大,信的内容越来越长也越来越私密。他们彼此在对方的生活中游走,而当他十七岁回到英国的时候,他们重逢了。她当时已经结了婚,但还是坚持只要他来伦敦就过来和他一起住;他们维持着最亲近的朋友关系。“她是我遇到的最慷慨的人,”他说,“非常忠诚,非常善良,脸上总是堆满笑容。”但是最近,她和她的丈夫遭遇了不幸。他们好不容易才开始做起了生意,动用了他们全部的积蓄,卖力地工作着,而现在房东威胁要把他们赶出去。“他们还有其他的困难,”他说,“个人的麻烦。那么好的人,爱丽丝,几乎别无所求。这是他们唯一的需求。”他一边说着,一边磨着修枝剪,“我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情。”忽然他的语气中出现了顿挫感,“但是唯一能够改变这一切的只有金钱,而我除了口袋里这些零钱外身无分文。”

朋友的困境让本十分不好受,而爱丽丝,当时无可救药地陷入爱河,迫切地想帮助他。与此同时,她也充满了对另一个女人深深的妒忌(弗洛——她是多么憎恨这个简短随意的昵称啊),那个女人在他的生命中扮演着如此重要的角色。她的不幸,在离伦敦数百英里远的地方,依然能影响身处此时此地的他的情绪,使他闷闷不乐。

但是时间总有办法平复一切,即便是最强烈的感情。本再也没有提及他的朋友,而爱丽丝,毕竟年轻而且很以自我为中心,很快就把弗洛和她不幸的遭遇从记忆中抹去了。在三四个月后,当她告诉他关于《再见,邦廷宝贝》的想法时,她基本上已经忘记了他对她说过的:他愿意做任何事情——随便什么事情——把所需的金钱弄到手去帮助这个童年的朋友。

在蛇形湖的另一边,一个孩子正朝着水面奔去。爱丽丝迟疑了一下,然后停下脚步,看着这个难以分辨是男孩还是女孩的孩子来到水边,从面包边上撕下一小片,撒向正围拢过来的一群鸭子。一只鸣叫着的天鹅迅速赶了过来,一个猛冲抓住了剩下的大块面包。它的鸟喙十分锋利,又如此靠近,那个孩子开始哭了起来。一个大人走了过来,就像父母都会做的那样,孩子很快就平复了,但眼前的事情让爱丽丝想起了洛恩内斯的绿头鸭,贪婪、无畏。她不知道它们是否还在那里,想到这个她不禁一阵哽咽。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在下定决心拒绝回到那里的几年后,一波对于小屋、湖和花园强烈的好奇心几乎让她难以呼吸。

在洛恩内斯,当她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她们会在水里度过夏天,她们的皮肤在太阳下被晒成棕色,头发几乎被漂白。克莱米是她们中最热衷户外活动的,尽管她身材瘦弱,长长的皮包骨头的双腿看起来会被风一吹就倒。她应该晚一些再出生的。她应该现在才出生。现在对于像克莱米这样的姑娘来说有那么多的机会。爱丽丝随处都能看到她们,生气勃勃、独立、直率、引人注目。个性好强的姑娘们不再受到社会的限制。她们让她感到高兴,那些姑娘们,剪着短发、戴着鼻环,对世界不耐烦。有时爱丽丝几乎能够在她们身上看见她妹妹的灵魂。

在西奥失踪后的几个月里,克莱米不对任何人说话。曾有一次警方正在进行问话,她拒不说话,紧紧闭上嘴巴像紧闭的蛤蜊一样,而且佯装她的耳朵也听不见。她总是行为古怪,不过在爱丽丝看来,回顾过去,在一九三三年的夏天,她彻底变得粗野。她很少回家,总在飞机场周围转悠,拿着一根尖锐的木棍在河边的芦苇丛里挥舞,只有睡觉的时候才偷偷溜进小屋里,而且只在少数的夜晚这么做。她常在河边或者森林里搭帐篷。只有上帝才知道她吃什么过活。也许是鸟蛋,克莱米有袭击鸟巢的天赋。

母亲当时正丧失理智。就好像西奥带来的痛苦还不够,现在她又不得不担心起在野生环境中的克莱门蒂娜来。不过,克莱米最终还是回来了,浑身泥土气味,长头发乱作一团;衣服倒还没那么破烂。那个夏天成熟而腐糜,以至于紧随其后的秋天显得昏暗而阴郁。随之,一股没完没了的忧伤笼罩着洛恩内斯,就好像寻找到西奥的所有希望都随着那个暖和的季节消逝了。当警方的搜查正式停止时,警察们全都带着歉意。埃德温家族决定回到伦敦居住。德博拉的婚礼将在十一月举办,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先安顿下来是具有意义的。甚至连母亲,平时不太愿意离开乡下的人,这次看起来也很乐意逃离这个又冷又充满悲伤的湖边小屋。小屋的窗户全部紧闭,门全部锁上,汽车发动了。

回到伦敦,克莱米被强迫重新穿上鞋子。新买的裙子替换掉她那些破旧并且穿不下的衣服,家里还为她找了一个以数学和科学为特色的女子走读学校。她很喜欢那里。在接二连三的传统家庭教师之后——没有一个在洛恩内斯留得长久,真正的学校成为她的甜味剂以及顺从的报偿。在某种程度上,看到她浪子回头,大家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但是爱丽丝对失去了这个野性的妹妹默默地哀悼。克莱米对悲伤的反应过于原始,不加修饰,以至于就这样看着她也成为一种释放。她对于文明的回归掺杂了不幸并且使之永恒,因为如果连克莱米都放弃了希望,那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爱丽丝比自己预想的走得快,突然,她的胸口隐隐作痛。只是岔气,她对自己说,当然不是心脏病。她来到一个座椅前,一屁股坐了上去。她决定休息一下,喘口气。微风轻拂过她的皮肤,十分暖和。在她眼前是一条骑马道,后面是个操场,孩子们正攀爬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器械,互相追逐着;而他们的保姆,那些扎着马尾辫的姑娘们,穿着T恤和牛仔裤,在树底下聊天。和操场相邻的是一块被沙子覆盖的圈地,从骑士桥兵营来的骑兵们正在训练。爱丽丝感到震惊,这里离她和克莱米在一九三八年那一天一起坐着的地方那么近。人们常说,当一个人步入暮年(这是多么不知不觉,时间是多么狡诈),很久以前的记忆在被压抑了几十年后,会突然变得清晰明亮起来。那时,一个一本正经的小姑娘正在上骑马课,在沙地上一圈又一圈地转着。爱丽丝和克莱米懒洋洋地坐在野餐布上,讨论着克莱米打算上飞行课程的想法。这是在战争爆发之前,而伦敦的生活对于富裕家庭的女儿们来说就和以前一样,但是哪里都有闲话,只要你知道如何去打听。爱丽丝总是知道该去哪里打听。而似乎,克莱米也是。

当时克莱米十七岁,她断然拒绝参加社交季,只是勉强地在码头停留,卖了不少传家宝以便自己能够去西班牙同共产主义者在内战中并肩作战。爱丽丝十分欣赏妹妹的勇气,尽管如此,看到她终于拖着身子回家,爱丽丝还是很高兴。然而这一次,看到了克莱米坚持不懈、带着极度高涨的热情为航空学校在报纸上打着广告,爱丽丝发誓会做任何事情去说服她父母认同克莱米。那天十分暖和,她们吃完午餐,沉浸在愉快的安逸中,部分是因为她们最近达成的协议。爱丽丝靠在她的手肘上,在墨镜下闭上了眼睛,这时克莱米说话了,没有任何征兆:“知道吗?他现在还活着。”

看来,她始终没有放弃。

现在,爱丽丝寻找着她们当时坐着的精确位置。在一个花坛边上,她记得,在两棵栗子树的巨大的树根之间。那个时候还没有操场,而当时的保姆们,穿着长长的裙子,戴着布帽,聚集在蛇形湖边,搀着她们照看对象的手,一边推着大大的黑色婴儿车,那里装着最年幼的孩子。到了那年的圣诞节,草地就要被移除,以便用来挖战壕,为应对将来的空袭做准备。不过和克莱米在一起的那天,伴随一切死亡与恐怖的战争离她们还很遥远。世界依旧太平,太阳仍然高照。

“知道吗?他现在还活着。”

已经过去了五年,但是爱丽丝立刻知道克莱米指的是谁。这是爱丽丝头一次在西奥失踪后听到她妹妹提起他,她感到作为知己的沉重负担。她确信克莱米错了,这加重了她的责任。她支吾着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这是一种感觉。”

马背上的姑娘现在开始小跑起来,她的马晃动着鬃毛,看上去骄傲地闪耀着。

克莱米开口道:“没有要求赎金的条子。”

“所以?”

“好吧,你看不出来吗?如果没有要求赎金,那么任何带走他的人只有可能是想要他。”

爱丽丝没有回答。她要怎样才能温和地让她妹妹放弃念想而不留下任何疑问?她要如何去做才不用坦白太多?

与此同时,克莱米的脸变得生动起来。她的语速非常快,就好像她一直等待了五年,而现在既然已经开口,就不再犹豫了。“我认为是一个男人,”她说,“一个没有孩子的父亲,拜访康沃尔的时候正好碰见我们的西奥,于是就疯狂地爱上了他。那个男人有个妻子,你看,一个善良的女士非常想要孩子,但是他们自己却无法拥有。我可以描绘出他们的样子,爱丽丝,丈夫和他年轻的妻子。富裕,但并不傲慢自负,彼此相爱并且期待着他们以后的孩子。我可以看见他们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愈发哀伤,可那个女人无法怀孕,他们慢慢地意识到也许永远无法听到门厅前轻轻的脚步声,或者从儿童房传来的笑声。他们的房子像是被盖上了棺盖,而所有的音乐、快乐和光明都离他们而去。直到有一天,爱丽丝,有一天当那个男人出差离开伦敦,或是会见一个合伙人——”她挥了挥一只手,“原因并不重要——他来到了洛恩内斯附近,他看到了西奥,他知道就是这个孩子能够让他的妻子重新得到快乐。”

那匹一溜小跑的马现在嘶嘶地叫了起来,爱丽丝的脑中浮现出了洛恩内斯,周围一片农田,还有邻家的马儿们,为了它们,她们过去常常偷厨子的苹果。显然,克莱米的故事充满了漏洞,不仅仅因为没有人能够不被察觉地经过洛恩内斯;而且,这个故事至少有一部分是受到了德博拉自身烦心事的启发(社交圈里传出的窃窃私语:“结婚五年仍然没有孩子。”),回忆起黎明之前湖边夜莺的歌声,她猛烈地颤抖,尽管阳光猛烈地照射在她的皮肤上,而克莱米并没有注意到。

“你明白了是吗,爱丽丝?这么做是不对的,我们家因此遭受了悲伤,但这却是能够理解的。西奥是不会反抗的。你还记得他开心的时候挥动手臂的样子吗?像是他正要起飞。”她微笑着,“而且他那么希望被渴望。他在爱的包围下茁壮成长,非常幸福,爱丽丝。他离开的时候太小,他会把我们都忘记,忘记他曾是我们家的一员,即使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当我想到他幸福地活着时,我就能熬过自己的悲伤。”

爱丽丝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是家里的作家,但克莱米有着从不同角度观察世界的天赋。如果要她坦白的话,爱丽丝一直都对她妹妹的想象力感到畏惧,甚至有些嫉妒,就好像她自己主张的创作、她的故事、付诸了那么多努力和错误的产物,在克莱米与生俱来的创造力面前显得无足轻重。克莱米拥有的是一种天真无邪的创造力,不可避免地会把人带到现实残酷的角色中去。爱丽丝不想扮演这种角色,那么互相理论又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要破坏她妹妹创造出的迷人想象:西奥的新生活,一个可爱的家?她,爱丽丝,知道了真相还不够吗?

但是爱丽丝十分贪心,她想从克莱米口中获得更多的故事。“他们住在哪里呢?”她问道,“西奥是怎么被带出来的呢?”克莱米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爱丽丝闭上双眼听着,羡慕妹妹的单纯和肯定。这样的想法非常具有诱惑力,即使是误导。因为西奥并没有在一个美丽的家和可爱的家人展开新的生活。克莱米是对的,并没有出现要求赎金的条子,不过对于它的意思却理解错了。但是,爱丽丝知道。没有赎金条意味着所有的事情都大错特错,而西奥已经死了。她知道是因为这完全是她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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