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湖边小屋的谎言  作者:凯特·莫顿

她想到这个点子的那一天就和平常一样。那是在一九三三年的早春时分,天气依旧寒冷,她整个早上都坐在洛恩内斯的烘衣柜旁,两脚靠在热水槽上,阅读着妥善保存在金丝铁盒里的报纸剪辑,这个盒子是曾祖父霍勒斯从印度带回来的,她把它从阁楼里偷了出来。她发现一篇关于美国林德堡的男孩绑架案的文章,这让她思考起关于赎金和纸条来,以及罪犯如何才能最有效地不被警方侦破。她最近才意识到(觉悟的同时她也刚迷恋上阿加莎·克里斯蒂)她之前尝试写的故事缺少谜题、复杂的关系,以及用来迷惑和误导读者的曲折离奇的事件;还有,犯罪。爱丽丝判断,完美小说的关键在于围绕着解开犯罪谜题的故事,声东击西地把读者骗得团团转。她穿着羊毛袜子的脚趾伸进热水槽温暖的罩子,不停地琢磨着故事创意,比如谁、为什么,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如何。

午饭后她仍然在思考着那几行字,她披上母亲的旧貂皮大衣,去花园找本了。外面狂风大作,但是他在鱼塘边,在他搭建的秘密花园里,整个花园被高大的环形篱笆遮蔽着。她在池塘冰冷的大理石上坐下,威灵顿长筒靴的后跟戳着周围的苔藓,看到他的工具包里她借给他的《斯泰尔斯庄园奇案》一书的时候,不禁一阵喜悦。

本在花园的另一边收着杂草,并没有察觉她的到来,因此爱丽丝坐了一会儿。他露着前臂,潮湿的皮肤上,汗水凝聚成汗珠,还有土渣挂在上面。他迅速地从眼前拂去一束长长的深色头发,终于,她等不下去了。“我想到一个绝妙的点子。”她说道。

他快速地回过头。她把他吓了一跳。“爱丽丝!”惊讶很快便屈服于喜悦,“一个点子?”

“我整个早上都在忙这个,我不喜欢自夸,但我很肯定这会是我迄今为止最好的作品。”

“是吗?”

“是的。”然后她说了一些话,一些在以后她会不惜一切代价收回的话,“绑架,本。我打算写一本关于绑架的书。”

“绑架,”他重复道,抓了抓脑袋,“绑架小孩?”

她热切地点点头。

“为什么会有人带走一个不属于他们的孩子?”

“当然是因为父母非常有钱!”

他一脸狐疑地看着她,似乎并不确定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为了钱。”爱丽丝开玩笑地翻了个白眼,“索要赎金。”老于世故的姿态让她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尖锐,在她自己听起来都非常像饱经世故的女人。爱丽丝接着开始向他阐述自己的计划想法,同时禁不住钦佩自己的故事给她本人赋予了引人入胜的危险因素,让人感觉她知道非常多关于犯罪心理的作品。“我故事里的绑架犯会陷入低谷。具体结果怎样我还不确定,我还没有开始着手细节。也许他被从遗嘱里删除了名分,失去了继承权;也或者他是名科学家,有一个重大的发现,但他的合作伙伴,那个孩子的父亲,窃取了他的成果并且因此发了大财,于是他陷入了痛苦和愤怒中。原因并不重要,只有——”

“他是个可怜人。”

“是的,而且他已经孤注一掷。他因为某些原因需要这笔钱,也许他身负巨债,或者他想和一个不同身份的年轻女人结婚。”爱丽丝感到自己脸颊一热,强烈地意识到她的描述十分贴近他们自己的处境。她匆匆地继续下去,在情节中添加了一些线索。“不管是什么情况,他急需很大一笔钱,并且想出了这个办法。”

“不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家伙。”本一边说,一边抖落手里一大束杂草上的泥土。

“恶棍不需要讨人喜欢。他注定不会让大家喜欢。他是个恶棍。”

“但实际上人并不会是那个样子,不是吗,彻头彻尾的坏人或者好人?”

“他不是个真人,只是个故事角色而已。这是两码事。”

“好吧,”本轻轻地耸了耸肩,“作者是你。”

爱丽丝皱了皱鼻子。她本来还进行得挺顺利的,可她的思路经过这么一打断就找不到了。她翻开笔记本,试图寻找自己讲到哪里了。

“只是,”本把钉耙插进土里,“现在在我看来,你的那些侦探小说我并不怎么喜欢了。”

“怎么回事?”

“粗略的笔法,细节的缺乏,道德伦理不是黑就是白。这并不是现实世界,不是吗?太过单一。像是儿童读物里的童话故事。”

爱丽丝感到他的话语像刀刺。就连现在,到了八十六岁的高龄,走在罗敦小路足球场的路上,她都害怕去回忆这些。当然,他是对的,他的想法比同龄人先进。那个时候,每次都是“为什么”战胜了“怎么样”。想当初,他曾表示普通人会被诱使去犯罪这个话题十分吸引人,值得一提,但爱丽丝并没有发觉他的建议有什么价值;她关心的只有骗术和解谜。他说着,她突然感到一阵怒火袭来,仿佛他在说的是她简单,而不是作品。那天非常冷,但是尴尬和受伤的感觉不断增强,灼烧着爱丽丝,她感到自己正冒着热气。她无视了他的评论,迅速直接地继续描述她的故事:“当然,那个被绑架的孩子必须得死。”

“她会死吗?”

“是他。最好是个男孩。”

“是吗?”

他被逗得发笑,真叫人生气。爱丽丝拒不回应他的笑容,专横而不紧不慢地继续下去。她说话的样子就好像她在向他解释他确实应该知道的事情。更甚至,她的举止动作就好像她在向他教授一个他这样的人不指望去理解的课题。这太糟糕了。她可以听见她自己在扮演富家小姑娘,一个她鄙视的角色,她想停下来但无能为力。“男孩更有价值,你知道的,就家族意义来说,他们是土地、封号之类的继承者。”

“好吧,那么就男孩。”他的口气一如既往地轻松。更叫人生气了!“但这个可怜的家伙为什么非得死?”

“因为一件谋杀案需要谋杀!”

“又是一条你的规矩?”他嘲弄道。他知道他伤害到了她,并且试图做些弥补。好吧,她不打算那么轻易屈服。

她冷冷地说:“那不是我定的规矩。是诺克斯先生,在《侦探故事精选》中发表的。”

“哦,我知道。那好吧,这是不一样的。”他脱下手套,伸手去拿一个蜡纸包裹的三明治,“诺克斯先生还有其他的规矩吗?”

“侦探不能通过意外或者无法解释的直觉来推断案件。”

“听上去挺公平。”

“不能出现双胞胎或者一模一样的人物,除非读者早已被告知。”

“太容易作弊。”

“还有最多只能出现一个密室或者通道。这对我的故事很重要。”

“是吗?为什么?”

“我会在适当的时候用到这个。”她继续列举规则,扳着手指一一数着,“罪犯必须在小说开头部分就提到;他的想法不能对读者有所隐瞒;最后一点也是很重要的一点,侦探应当有个笨拙的朋友,一个华生,他的智商不能高于普通读者,甚至要低一些。”

本的三明治咬到一半停住了,手指随意地指了指他们两个:“我隐约开始明白了,在这里我就是那个华生。”

爱丽丝双唇紧闭,再也抗拒不住了。他这样冲着她微笑,实在太英俊了,天色也开始渐渐明亮,太阳透过云层探出头来。要生他的气实在太难了。她大笑了起来,但这次他的神情变了。

爱丽丝回过头跟随他的目光,穿过了篱笆上的洞。一个可怕的瞬间她确信自己看到了保姆罗丝站在她身后。曾经有一天,爱丽丝正望着窗外,看到他们两个,本和那个保姆,正在说话。他们看上去有些亲密,她不大喜欢。但那不是保姆罗丝,那只是她的母亲。她从后门进来,现在正坐在铁椅上,双手交叉着,一缕淡淡的轻烟从她指间的香烟上缓缓升起。

“不要担心,”她说着,翻了个白眼,然后低下头移开了视线,“她不会打扰我们的——今天不会。我们不该知道她还抽烟。”

她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毫无顾虑,但是过去半个钟头的无忧无虑已经烟消云散了。爱丽丝和本都知道保持他俩的隐秘关系是多么重要,尤其不能让母亲知道。埃莉诺不允许爱丽丝和本有联络。过去的几个月她听到一些关于谨慎选择同伴的意见,然后有一天晚上,特别可怕的一幕发生了,母亲叫她晚饭后去书房。当时埃莉诺的脸上表露出异样的紧张,尽管她想装作放松,但爱丽丝的直觉告诉她将要面临些什么。果不其然——“像你这样的姑娘,爱丽丝,似乎不应该在家丁人员身上花费太多时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但是别人会产生误解。你的父亲自然也不会同意。想象一下如果他从他的书房窗户望出去,看到自己的女儿和某个不适合的园丁在交往。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爱丽丝下意识地不相信爸爸会那么小家子气——他一点儿都不在乎阶级差异——但是她并没有说出来。她不敢。母亲会立即把本开除了,如果她认为他带来太多麻烦的话。

“继续,”本说,眨了一下眼睛,“离开这里。我应该保持忙碌,而你还有大作要写。”

她被他的关怀打动了,他的嗓音里暗藏着关心。“我并不怕惹麻烦,你知道的。”

“我也不认为你会怕,”他说,“从来都不。”他把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递给她。他们的手指相触时,她颤抖了一下。“当你写出更多故事的时候告诉我。”他故作惊讶地摇了摇头,“杀掉一个小男孩。好恐怖。”

爱丽丝正等着穿过肯辛顿路的时候,9路公交车从她身旁开过。这是一条老公交线,公交车车身两侧是基洛夫芭蕾舞团的《天鹅湖》广告。爱丽丝很想去看看这个演出,但是又担心已经太晚买不到票了。她看芭蕾只买前排的票,要能够听见舞台上芭蕾舞者的足尖点击地板的声音。优秀卓越靠的是辛勤努力,爱丽丝并不假装对此毫无兴趣。她明白幻象也是演出的一部分,舞者平时刻苦努力就为了在舞台上表现出轻松;同时她也知道,对于许多观众来说,这轻松不费力的优美舞姿才是看点。但对爱丽丝来说并不是这样。她非常看重精神和肉体上的严密表现,认为一场出色的演出需要有领队男人肩膀上亮晶晶的汗珠,芭蕾女演员独舞结束后的长叹,舞者微笑着转圈时,足尖木块踢打出的一阵阵闷响。这就像是发现了别的作者小说的基本架构。意识到它的结构并不会减少她阅读的快乐,而只会增加快感。

爱丽丝并没有浪漫主义的倾向,这是她有意区别自己和埃莉诺的方式之一,这个在孩童时期下的决心早已深入骨髓。母亲最喜欢芭蕾表演,她对芭蕾的喜爱可以追溯到她遇见父亲的那个夏天。“那是一九一一年,在战争前,世界仍然充满了魔幻。”过去埃莉诺经常说起,“当时我和阿姨一起住在梅费尔,然后在那个星期的前半周遇到了你们的父亲。他邀请我去看俄罗丝芭蕾舞团的演出,我没有多加考虑,也没有告知母亲,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你可以想象,德希尔外婆几乎要和我断绝关系。哦,但这真是值得。那个夜晚多么完美!我们是多么年轻,年轻得不可思议。”每次说到这个她总是露出一丝微笑,知道孩子们当然永远不会真正接受他们的父母还有和现在不一样的一面。“《玫瑰幽灵》中的尼金斯基让我大开眼界。他跳了一段十五分钟的单人舞,整个过程就仿佛在梦里一样。他身穿真丝衫,是苍白的裸色,上面钉着几十片丝质的巴克斯特花瓣,有粉色、红色还有紫色。夺人眼球、引人入胜,极其美丽,就像一只正要展翅高飞的昆虫,无比优雅地绽放着光芒。他的跳跃似乎毫不费力,在空中久久地徘徊着,简直超乎真实,落下的那一刻仿佛都没有触碰到地面便再次一跃而起。”

可是,不——爱丽丝皱着眉头。她这样并不公正。埃莉诺也许保留了孩童时代的纯真,对命运有着童话般的表达和迷信,但她这浪漫的天性并不全是因为爱情故事以及从此过上的幸福生活。这是她观察世界的方式,是她自身的整套行为系统。她与生俱来的正义感,以及复杂的检验与平衡系统被她称为“正确”的度量标杆。

道德行为平衡的本能在她们最后一次谈话中格外突显。埃莉诺在卡迪夫新剧院看完《罪恶之家》后刚刚到家,就立即打电话给爱丽丝,称这是个“令人振奋”的晚上。爱丽丝已经看过这部戏了,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是那个纯真的年轻姑娘遭受不公正的对待而被迫自杀的部分,还是冷眼对待她的遭遇,只顾保全自己的卑鄙的伯尔林一家?”

埃莉诺无视了她的讽刺,继续评论道:“结尾部分带着前兆性,多么恰当。那个家里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罪过,还有一个人带着真相最终会大白的满足感离开了。”同时她也不出所料地钦佩古尔探长这个人物的不确定性。“哦,爱丽丝,”当爱丽丝暗示他的出场可以被解释得更清晰的时候,她失望地说道,“这并不重要。他是一个原型、一个象征,是一种人物化的公正。无所谓他是如何知道那个可怜的姑娘的,或者他的真面目是谁;所有的东西能够恢复到原有的秩序才是最重要的。”

爱丽丝对人物塑造和可信度咕哝了几句,但是埃莉诺已经疲倦,准备暂时结束聊天:“我会说服你的。我们明天见面单独谈谈这个话题。”当然,这永远都没有实现。因为那时埃莉诺正要去爱丽丝位于肖蒂奇的公寓,当她走到马里伯恩路上的时候,马路旁边的司机眼睛没有看路。爱丽丝一直坐在她昏暗的厨房里等着,冰箱里放着一品脱新鲜的牛奶,餐桌上铺着回收利用的桌布,全然不知在她等待的时候,世界已经变了样。

那是本曾经错误的地方。爱丽丝眨了眨眼,驱走这突如其来的感伤。他喜欢四处流浪固然不坏,但是人有善变的坏习惯。还有离开。还有死去。固定场所更加可靠,因为它们普遍存在;而且,如果遭到破坏,也能够重建,甚至还能修缮。人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除了家庭。”爱丽丝的脑海中出现了埃莉诺的声音,“这就是为什么我有那么多女儿。因此你总能有人陪伴。我知道孤单一人是什么滋味。”

沿着展会路一直走向博物馆,爱丽丝可不孤单。街上到处都是人,大部分是青少年。爱丽丝对他们表示一阵同情,当一切似乎都显得如此必不可少、如此至关重要的时候,他们却被困在白热的青春中。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是去科学博物馆,还是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也或许是自然历史博物馆——在那里他们会路过曾经在洛恩内斯的阳光下拍打翅膀的昆虫吗?“真希望你不要弄死它们,”埃莉诺曾经有一天说道,爱丽丝听到她开始指责爸爸,“这看起来太残酷了。那么美丽的生物。”爱丽丝戴着白色的助手手套,跳出来捍卫父亲,尽管事实上她自己也讨厌那些钉子:“大自然是残酷的。对吗,爸爸?每一个活着的生物都会死去。它们非常美丽。现在这样的话,它们会一直这么美丽下去。”

一群女孩子一路大笑着跑了过去,回头对后面长着漂亮脸蛋的黑发男孩开着玩笑,他叫嚷着什么回应她们。他们的年少气盛散发在空气中,爱丽丝几乎能看得见。爱丽丝回想起了他们在这个年龄时的样子。第一次感受到的热情让一切都变得过于真实。回想当时,本的吸引力让她无法阻挡,她很快停止了诸如抛媚眼之类的勾引但没有放弃他。她无视了母亲的要求,继续和他见面,只不过比之前更加小心、更为巧诈。

之后的几个星期里,每当爱丽丝修改她对缔造完美绑架的想法时,本就默默地聆听着,偶尔发出些感叹。在一个晴朗的春天早晨,前一天晚上刚下过雨,空气格外清新,鳟鱼在溪流里跳跃着,她在一棵柳树下铺开了毯子。本正在为新建的篱笆挖洞,而爱丽丝趴在毯子上,两腿向后跷着,晃来晃去,一边对着自己的笔记本皱着眉头。突然,她说道:“我发现我需要一个同谋。没人会相信这起犯罪是独自一人干的。”

“没人吗?”

她摇了摇头:“太困难了。有太多的地方需要交代。你知道的,绑架一个孩子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显然不是一个人能干得了的。”

“好吧,那就找同谋。”

“要某个懂孩子的人。最好是某个熟悉这个小孩的人,一个信得过的大人,能够更好地让这个小东西保持安静。”

他朝她看了一眼:“我以前都没发觉你那么诡计多端。”

爱丽丝轻轻耸了下肩膀,就当是赞美,深思熟虑般地吹了吹一缕头发。她望着蓝天,一片乌云飘过。

本停下挖掘,卷了一根香烟:“有点像是个赌注,不是吗?”

爱丽丝抬起头看他,歪了一下头,借着他的肩膀把太阳遮住:“为什么这么说?”

“好吧,关于我们这个设计绑架的罪犯。他是个罪犯,他想要金钱。但是他要上哪儿去找另一个人,足够信得过不会泄露他龌龊的计划,而且还愿意去帮他呢?”

“这简单。他有个罪犯朋友,在监狱里认识的。”

“一个他愿意分赃的朋友?”

“这将会是一笔巨大的数额。风险也很巨大。”

爱丽丝把钢笔的一端压在嘴唇上,一边思考,一边用笔轻轻拍打着嘴唇。她大声地感叹道:“为什么有人会同意去做这么一件事情?为什么有人会帮助共谋这么一出犯罪?这对于那个女人来说一定也意味着什么。”

“女人?”

爱丽丝狡诈地笑了笑:“人们一般不大会猜到女人会犯罪——尤其在和孩子相关的时候。女人会成为完美的同谋。”

“那好吧——”他跪到毯子边上,“他们是一对情人。人们会为了爱情做他们不应该做的事情。”

爱丽丝的心脏贴着地面怦怦直跳,仿佛就要从胸口跳出来似的。他的话中隐藏了太多的意思,有暗示,有承诺。最近他一直都在说此类的话,把话题带到诸如爱情、生命,以及牺牲的主题上。她努力不让自己的说话声颤抖。“爱情。是的。”她的脑海中充满了她愿意为爱做出的事情。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脖子上的皮肤开始灼烧,她很肯定本会发现的。她强迫自己去思考她的小说,专注于故事情节。“至少,他认为他们是一对情人。”

“他们不是?”

“不是,真为他感到悲哀。她有她自己的理由参与其中。”

“她是个人贩子?”

“她想要报仇。”

“报仇?”

“对那个男孩的家庭。”

“为什么?”

爱丽丝还没有想到那一步。她不耐烦地挥挥手:“重要的是她计划出卖她的情人。她答应协助他,他们想出一个计划,先从儿童房里偷走那个孩子,然后把他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他们写了索要赎金的条子,但一直没有寄出去。”

“为什么没有?”

“因为……因为……”这个转折起伏的情节温暖了她的内心,她迅速坐起身来,“因为你是对的。那个女人不想要金钱,她想得到那个孩子。”

“她想吗?”

“她不想把孩子送回去,她想留着他。她变得很喜欢他。”

“变得真快。”

“他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或者她一直都很喜爱他,在某些地方她和他有些接触。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要那个孩子。也许她已经计划了很久,为了留住那个孩子。”

“我们的罪犯可不打算那样做。”

“不,当然不。他需要的是金钱,他一开始就是这么计划的,而他也已经花费了许多开销和精力来实施这场绑架。”

“所以?”

“所以他们争论了起来。女人试图带走小孩,男的就威胁她,他们扭打了起来。”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然后带着满足的喜悦叹了口气,“那个小孩死了!”

“在争斗中?”

“不好吗?”

“你看起来笑得很奸诈。”

“那就在他的睡梦中……这并不重要。也许他已经有点不舒服了而他又睡得死沉。或者——”她坐直了身子,“他们给他下过药。他们想让绑架进行得更加顺利一些,但是药量算错了。安眠药是给成年人的,药物过量了。他们搞砸了自己的计划。赎金条一直没有寄出去,而他们既没有得到一分钱,也没有得到那个孩子。哦,本……”她激动地紧紧捏住他的手,“这太完美了。”

穿过南肯辛顿地铁站口的红绿灯,爱丽丝看见交通安全岛旁边有家刷着绿漆的花店。门口展示的桶里放着许多玫瑰,其中的一束吸引了她的注意,它颜色的搭配让她想起了母亲对《玫瑰幽灵》中服饰的描述。她一时兴起,决定买一束送给德博拉,德博拉现在应该已经在等她了,说不定还会时不时地看看晨间起居室里的钟,那座雅致的黑色座钟是她结婚时收到的礼物。也许她还会想着爱丽丝什么时候会到。她不会漫无目的地等待,注意,那不是德博拉的做事方式。她会充分利用这段时间,处理信件,或是擦拭古董银器,做一些她那个年纪和身份地位的女士该做的事情。

一个身材矮小的黑发男人围着花店的围裙出现了,爱丽丝指了指那些玫瑰:“这花香吗?”

“很香。”

“自然香吗?”她靠过去闻了闻。

“就像雨后般清新。”

爱丽丝半信半疑。她不能容忍盛开的鲜花带有香薰油的气味,但她还是买下了。随着“审判日”的到来,她感到异常地无畏。她看着花店工作人员用包装纸裹住花枝,用咖啡色的线捆扎完毕,然后她继续向切尔西走去,一边走路一边欣赏花束。爱丽丝很乐意见到德博拉看到鲜花时高兴的样子。即便德博拉也许会以为这个礼物是为了讨好她,她的满足感也不会受到影响。

走在向一个无比熟悉的人招供惊天秘密的路上,这感觉有点奇怪。爱丽丝从未对其他人说过这个秘密。紧接着西奥绑架案之后不久,她差一点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警察了。“是本,”她在脑中演练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踮着脚走下楼梯埋伏在书房门口,“本·芒罗带走了西奥。我告诉了他地道的事情,那是我的主意,但我从来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想象他们带着半信半疑的目光听她说着,“那天晚上我看到他在森林边上。我离开了派对出来散个步。天色很黑,但是烟火表演开始了,因此我能看见他,就在地道的暗门旁边。我知道那就是他。”

但是,每一次,她都阻止了自己,因为自我保护的本能太过强大。懦弱、害怕,她退缩了。她猜想着也许会出现赎金纸条。她父母有钱,无论开价多少他们都会支付的,然后西奥就会回来。本会拿到他需要的钱去帮助他的朋友,而没有人会知道爱丽丝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一只眼睛关注着调查的动向,另一只眼睛盯着邮箱。她听到一个女佣告诉警察那瓶失踪的安眠药的事情,但她和他们一样并没有多想。不出三天就传来了卢埃林先生自杀的消息,母亲的悲痛把她吓傻了,爱丽丝这才意识到事情要比她想象的糟糕得多。她曾无意间偷听到吉布森医生警告母亲,他开出的那瓶安眠药药性非常强——“服用太多你就永远不会醒来”——而她的思绪又回到那个和本在一起的下午,她强调了有内线帮助的重要性,在案件中加入对孩子使用安眠药的情节,而服用过量将会发生什么,细思惶恐。

突然之间她意识到了没有赎金纸条意味着什么。但那时要报警已经太晚了。如果当时她招供的话也许会让警方找到西奥,但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而她还得解释为什么事发三天以来什么都没说。他们会知道她对此负有责任,不仅仅是西奥的失踪,还有他的死。他们会永远记住她。他们怎么能这样?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她保守着这个秘密七十年了,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直到现在。

如果爱丽丝必须得告诉一个人的话,她很高兴那个人是德博拉。她们两个关系亲密,并不是需要彼此长时间相伴的那种亲密,而完全是另一方面,通过一些内在的事情而达到的亲密。她们是一锅汤里煮出来的。她俩都还健在。德博拉一直不厌其烦地提醒她说,爱丽丝出生的那天她也在场。“你完全不是我期待的那样。红颜色,很生气的样子——还全身赤裸!真叫人吃惊。我看着你扭动生硬的小脖子,和其他婴儿一样扭曲着脸。母亲不知道我偷偷溜进房间,当看到我走到床边伸出手臂要求她把婴儿给我的时候非常震惊。我们紧张地相持了一会儿来解决彼此的分歧。她在怀孕的时候曾对我说过很多次,马上就要有婴儿出生,我马上要成为大姐姐,我的工作就是照顾你,一直到老死。我恐怕完全把她的话当真了。我感到非常震惊和无比失望,因为当时她大笑着对我说不行,毕竟,她说了算!”

善良、仁慈、有责任心的德博拉,当她得知爱丽丝的所作所为后会说些什么呢?爱丽丝在过去的一个星期中不断去猜测。她已经忍受自身的内疚很久了。她既没有恶意,也不是故意的。她难辞其咎是因为整件事情是她的主意,但又没必要向警方隆重地坦白。不是现在。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她的过错并不是他们所要起诉的。杀人犯,她在书里写了吗?再说,她已经受到了惩罚。她还在继续受惩罚。埃莉诺是对的。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方式来保持天平的平衡。有罪的人也许逃过了被起诉,但他们永远逃不出公正。

爱丽丝为了区别自己和埃莉诺而做出的巨大努力,而自从她意识到母亲对公正的看法是正确的时候,自己的写作才开始有了起色。她放下单一不变的黄金时期侦探小说的理想主义,迪戈里·布伦特走进了她的生活,取代了她一直以来塑造的傲慢和自我满足的死板警探们。她告诉人们——记者、读者等——他出现在自己的梦中,非常逼真。在战争垂死的岁月中,她在一瓶威士忌的瓶底发现了他。她一直想着克莱米,想着她们从未实现的谈话,关于克莱米当时透过船库的窗户看到的事情。如今想到在那个下午她终于要把自己奉献给本的时候,自己的妹妹也在那里,她还是会感到厌恶。那时她轻轻地敲着他的门,手里拿着稿子。阿加莎·克里斯蒂是她唯一知道的敢于杀掉孩子的女侦探小说作家,而爱丽丝迫不及待地想让本读一下自己的书,来看看自己有多聪明,还有她把他们的构思编进小说的样子。那个十六岁的说话声音跨过数十年又回到了她的脑海中,时间回到了她想出主意的那天:“地道,本,家里有条秘密地道。”

“你是指,在下面,在地底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所以你就不必说出来了。你想说那样太失真、太单纯,简直异想天开。但并不是这样的!”说完她微笑起来,得意扬扬,然后告诉了他关于自己家的隐藏地道的事情——湖边小屋二楼儿童房旁边隐藏着的入口,老式机械结构的门闩要怎样移动才能开启,以及最后坚硬石墙上的梯子通往森林的自由之路——所有把一个孩子偷出洛恩内斯所需要知道的事情。

爱丽丝已经来到了切尔西。沿着国王路两边有许多商店,来往人群都是拎着大大小小包裹的顾客,一路望下去,她能看到通向德博拉家里的台阶。门外的白色柱子上涂着黑亮的56号数字,两个装着天竺葵的罐子分别摆放在台阶的两边。她做好了思想准备,向它们走去。

广场的中央有一个铺满落叶的公共花园,黑色的铁门隔绝了外面的人,爱丽丝在厚厚的常春藤下犹豫了一会儿。周围十分安静,广场四个角屹立着高大的维多利亚建筑,把主干道上熙熙攘攘的场景挡去了不少。燕子在上头的树枝上互相叽叽喳喳,和市区的鸟儿比起来,声音更加迷人、更加超凡脱俗。透过德博拉家晨间起居室的浮雕玻璃,爱丽丝几乎能够看见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爱丽丝·埃德温不是那种会毁约的人,尤其是当对方正在等候她的时候;可是不过,怎么她身体的一部分还是想要走开呢?逃跑的念头一闪而过,她的心跳一阵慌乱。她可以假装忘记了那个人,在德博拉打电话来询问的时候一笑了之,怪罪自己上了年纪。毕竟,她的确是老了——不是“年纪大了”或是“正在变老”等人们常用的、那些他们认为会更加柔和并且容易接受的词语。爱丽丝老了,而老年人总会被赋予某些特权。但是,不,她知道这只是想象。缓刑的时间永远都是短暂的。是时候接受审判了。

她敲了敲门,没想到的是门几乎同时打开了。更令人惊讶的是,是德博拉亲自开的门。她和平时一样穿得非常漂亮,真丝百褶裙显露出她纤细的腰身,头发绾成了一个精致的银色发髻。

姐妹俩相互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只字片语,只是微微一笑。德博拉站在一边,用手示意爱丽丝进去。

屋子整洁无瑕,闪闪发亮,每一边都用大片鲜花装饰着。爱丽丝想起来了。斯隆广场的一家花店每隔三天就会送来鲜花,德博拉已经订了很多年了。她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那束玫瑰。它们顿时显得毫不起眼。真是愚蠢。不管怎样她还是递了出去:“这是给你的。”

“哦,爱丽丝,太感谢了,它们真美。”

“这没什么。有点傻。它们让我想起了母亲,就是这样,尼金斯基——”

“巴克斯特式的演出服。”德博拉笑了起来,把花凑近鼻子,在爱丽丝看来,就像是在享受着它们片刻的芳香。当然,她和爱丽丝一样对这次见面有所畏惧。好心肠的德博拉是不会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感到喜悦的。

爱丽丝跟随着姐姐来到晨间起居室,在那里,与其说是管家更不如说是私人助手的玛利亚正在咖啡桌上摆放茶具。她直起身子,手臂下夹着空托盘,询问她们是否还需要什么。

“一个花瓶,玛利亚,如果可以的话。爱丽丝带来的花。它们很漂亮,不是吗?”

“很美的颜色,”玛利亚表示同意,“你想把它们摆在这里吗,晨间起居室?”

“我想,放在我的卧室吧。”

玛利亚从德博拉手里轻轻捧走花,轻快地离开了。爱丽丝遏制住了把玛利亚叫回来的冲动,本来她想着问候一下玛利亚的母亲或者她的兄弟姐妹们,把这个管家多留一会儿也好。但是她没有,房间里的每一个空气分子都填补了玛利亚离开后的空间。

姐妹俩目光对视,没有说一句话,面对面地在亚麻长椅上坐下。爱丽丝发现她俩之间的桌面上放着一本书,皮质的书签夹在书的末尾处。她迅速并且不动声色地辨认了出来。她们的父亲总是随身带着济慈的诗篇,这是他最喜爱的一本,多年来他从中汲取安慰,甚至在去世的时候,还在床上紧紧抓着它。看见这本书,她的脸颊感到一阵温热,就好像她的父母在房间里,和她们在一起,等着聆听她的所作所为。

“茶?”

“好的。”

茶壶中传出清脆利落的流水声。爱丽丝觉得自己每一个感官都敏锐起来。她看到托盘的边上有只苍蝇在摇摇晃晃,听到玛利亚上楼的声音,闻到家具上光剂弥留的一丝柠檬清香。房间十分暖和,她用一根手指把领子向外提拉了一下。即将要供认的思想负担带来了压力。“德博拉,我需要——”

“不,没事了。”

“什么?”

“说吧。”德博拉放下手里的茶杯,手指紧紧地交叉着。她紧扣住双手,把它们放到了腿上。这是表示痛苦的姿势之一。她的脸色苍白憔悴,突然爱丽丝意识到自己完全理解错了。她想见爱丽丝并不是谈论关于本的事情,而是她病了,甚至快死了;但爱丽丝,太过专注自己的事情而没有发现。

“德博拉?”

她姐姐紧闭着双唇,声音几乎轻到听不清:“哦,爱丽丝,这真是个负担。”

“什么负担?”

“我本该在几年前就说些什么。我想过,真的。这些年来有很多机会,我几乎——然后,在博物馆的那天,当你提起洛恩内斯那个园丁的时候。你让我大吃一惊,我还没有准备好。”

看来不是关于疾病的事情了。当然不是。爱丽丝简直要嘲笑起自己拼命保护自我的本能来。她现在在这里,坐在忏悔室里,却还在寻找逃跑的出口。门外,一辆出租车从街上隆隆驶过。爱丽丝透过纱帘看见一个黑影闪过。她想坐上那辆出租车远去,去任何地方,只要能离开这里。

“西奥,”德博拉说道,爱丽丝闭上了双眼,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自己所知道的事情,“我知道他发生了什么。”

在她遭受了那么多苦痛、保守了那么多年的秘密而内疚地生活之后,一切都结束了。爱丽丝感到出奇地轻松。她都不用亲自说出口,德博拉已经知道了一切。“德博拉,”她开始说道,“我——”

“我全都知道,爱丽丝。我知道西奥的遭遇,而事实的真相快把我逼疯了。要知道,这是我的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上一章:17 下一章:19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