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一九三一年,伦敦

湖边小屋的谎言  作者:凯特·莫顿

后来,埃莉诺去了利伯提百货喝茶。约会结束得比她预想的要快,距离回程火车发车还有两个钟头的时间。她站在哈利大街和马里伯恩路的街角,灰色的乌云弥漫在灰色的大楼上。她觉得自己需要振奋一下精神,便伸手招了辆出租车。于是她就出现在了这里。她用精巧的调羹一圈一圈地搅拌着牛奶,然后沿着精致的瓷器杯嘴将牛奶缓缓倒入茶中。她注意到邻桌一位穿着得体的男士正朝她微笑着,但她并没有回应。

她依然对安东尼变回原样怀着无尽的希望,这真是太蠢了。但只有这样才会最终清醒。真是比老傻瓜还傻。安东尼是对的:医生已经黔驴技穷,只是在重复着相同的话。埃莉诺有时怀疑,希望,这个人类世界可敬可畏的东西,是否已经逝去;或者简单点说,它能否被扼杀。如果能的话,事情就会变得容易许多,就像拨动一下开关那么简单。但是,唉,希望似乎总是在远处隐约闪现着,无论在通往它的旅途中走了多久都没能到达。

埃莉诺放下调羹。即使一切像她所想的那样,她也知道自己错了。安东尼已经放弃了希望——不是在法国的战场上,而是在战争之后十年来的某个时刻。而难就难在这里,这就是为什么她必须一直尝试。有些事情曾在她的眼皮底下发生,她没有足够密切地关注到,因为如果她注意到的话,她肯定会看到,并且尽一切所能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她曾对他,也对自己这样发过誓。

现在窗外开始下起雨来,伦敦像是蒙上了一层脏兮兮的石灰色。大街上漆黑的水坑闪闪发亮,黑色的雨伞潮水般起伏在来往的人流之上。人们在雨中快速移动,表情严肃,眼神专注,每个人都只顾着各自的目标。外面的行人太过匆匆,埃莉诺感到一阵疲倦。此时此地,她坐在这温暖的茶馆里,仿佛在决策的海面上漂泊,随时有沉没的危险。她从不擅长利用时间。她本应该从康沃尔带本书来。她本应该把丈夫带来。

安东尼拒绝陪她是可以预料到的,她惊讶的是他激烈的反应。“够了,”当她刚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他说道,“求你了,别再说了。”

但是埃莉诺没有。自从她在《柳叶刀》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后,她就决定自己和安东尼要去见见海默医生。显然她并不是唯一这么打算的人。预约花了好几个星期,她等待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和希望,知道最好不要让安东尼过早地感到负担。

“够了。”他提高了嗓门,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很可能我们找对了人,安东尼,”她继续说,“这个人,这个海默医生,一直致力于这个问题,研究其他有同样苦恼的人,而他成功了,这里写着他知道如何去——”

“求你了。”这句话像刀一样把她正要说出的句子切断。他并没有在看她,他仍旧低着头在显微镜上一动不动,因此埃莉诺起初并没有注意到他紧闭着双眼。“别再说了。”

她走近了些。她能够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掺杂着房间内奇怪的实验室气味。她的话语柔和而坚定:“我不会放弃你的,安东尼,无论你拒绝多少次。尤其是现在可能有人会帮到我们的时候。”

他看了看她,带着一种她说不上来的表情。她以前见过他怨恨的样子,数不清多少次了,白天出现的噩梦,夜晚惊吓的汗水,还有他无法平息的可怕的抖动,即使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按住他。但这次不一样,静止,安定。他脸上的表情让她畏惧,好像受到重击一样。“不要再看医生了,”他用低沉坚定的语气说道,不允许有任何争议,“不要再看了。”

她急匆匆地跑下楼,留下他一个人在书房。她的脸颊发烫,思绪混乱。后来,当她一个人的时候,他的面孔又浮现了出来。她无法控制住自己。在她如影子般穿梭在白天的任务中的时候,他那时的表情跟随了她一整个下午。到了夜深人静的夜晚,他在她身旁沉睡,而她则完全清醒,倾听着湖上夜莺的鸣叫,回想起很久以前的傍晚,月光下苍白的石路上他们一起骑行。这时,一个词浮现在她的脑海:憎恶,那就是她在他脸上看到的。那些她长久以来如此深爱的特征现在成了反感和厌恶的态度,而这常常是用在一个人最大的敌人身上的。埃莉诺本来能够忍受他冲着自己的憎恶,但她知道他的厌恶实际上是针对他自己的,而这让她感到痛苦,忍不住要流泪和咒骂。

不过,到了早上,他又变得温和起来。他甚至建议去小溪边野餐。希望又被重新燃起,而如果他还是拒绝和她一起去伦敦的话,起码这次他会面带微笑地推辞说他在书房还有事情要做。果真如此,于是她带着希望上路。从卢港火车站出发,一路上,希望占据着她身旁那个原本属于她丈夫的空座位。

现在,她搅了搅她的茶杯,看着剩下的茶水在杯子里打转。她告诉过女儿们自己要去伦敦拜访梅费尔的裁缝,而她们相信了,因为她们认为她——她们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她们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生活,当时安东尼还远在战场上,而她一个人在洛恩内斯陪伴着她们。那些日子里她们一起探索着宅院消磨时光,她给她们讲故事,带她们去秘密的地方。埃莉诺有太多的地方不为女儿们所知。有时候她会表露出自己那些隐藏的特征,小心翻动它们,从各个方面检查鉴赏一遍,就好像它们是珍贵的小珍珠。然后她把它们重新安全地包裹好,藏起来。她不会再把它们表露出来,因为她已经不想去解释为什么她变了。

埃莉诺没有和其他人讨论过安东尼的事情。因为这样就会背弃这个那年夏天在伦敦与她陷入爱河的年轻人,已经二十年了,也许,后果会更糟;她紧握着信仰,相信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当一切都过去的时候,当她找到方法让他身心再次轻松起来,回到原来的样子,当他好起来的时候,他会因为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如此消沉颓废而感到高兴,没有人,除了埃莉诺。他的尊严不应该被动摇。

当然她也从来没让姑娘们知道。安东尼深爱着他们的女儿们。他是个好父亲,而孩子们都很喜欢他。她们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有着特殊志向的年轻人;他仅仅是一个“爸爸”,而他的怪癖也成了她们自己的。在森林里漫步,经常不见踪影,然后回来的时候带着满满一包的蕨叶样本,或是蝴蝶之类的奇珍异物,让孩子们观察钻研并且帮他一起保存归档。她们并没有看到,就像埃莉诺看到的那样,这个腿上放着老旧医学书的男人,紧闭着双眼,努力回想着人类手部的骨骼,他自己的手,曾经多么优雅而有力的手,现在正平放在书页上,颤抖着。他发觉有人来了,于是睁开了眼睛,当看到是她的时候,他挤出一个哀愁而又勉强的微笑。“我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他说,“那些闲坐在一边,用空洞的追求来填补自己空虚光阴的家伙们。”

“不是这样的。”她说,“你正在完成你的自然历史书。虽然你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接触医学了,但你会完成临床培训的,而且会比以前更加出色。”

“你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这一切已经太晚了——接受我已经不再是那样的人,他已经死在法国了?那些所发生的事情,埃莉诺,那些糟糕的选择、可怕的决定……”

“和我说说那些事情。告诉我,求你了,然后我就能理解了。”

但他从来没有和她说,只是看着她,摇摇头,然后便又回到书堆中去了。

门廊处一个女人引起了埃莉诺的注意。一个长相姣好的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小男孩——大约三岁,埃莉诺猜想——穿着白色的水手服套装,在这个场合显得非常时髦。那个孩子像个天使,大大的蓝色眼睛,圆圆的红扑扑的脸颊,在忙碌又明亮的房间里,他盯着他母亲的手看,弓形的嘴巴好奇地张开。

埃莉诺感到一阵熟悉的渴望。她依然希望再有一个孩子。不仅是希望,她急切渴望着。她想要自己的臂膀再次怀抱一个孩子,去抚弄、亲吻和搂抱那小小的肥嘟嘟的身体。这让她痛心。有的时候她会提醒自己,不要变成像卢埃林先生小说中的女主角那样,失去了孩子而又渴望另一个,于是她与魔鬼做交易。埃莉诺的渴求并不完全是自私的。她体内的一小部分觉得再要一个孩子,一个小男孩,是否就是安东尼所需要的。安东尼爱他的女儿们,但不是说所有的男人都想要个儿子,看着他长成自己的样子吗?她的手不自觉地碰了下自己平坦紧实的腹部。在他正常的时候,他们之间偶尔还是会有些许温存;她要想再次怀孕还是有可能的。但是十年了,始终不尽如人意。

这太难受了。埃莉诺强迫自己的目光从那个女人和孩子的身上移开,他们现在来到了桌边坐下,那个小家伙被教导举止要谨慎,而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那忙着东看西看的大眼睛出卖了他。她再次看向窗外,黑漆漆的乌云压得更低了,布满了伦敦的上空,整个城市笼罩在阴郁之中。茶馆内的灯亮了起来,而埃莉诺陷入了这被深色玻璃反射的温暖房间内,背后是匆匆来往的行人,这时她错把自己的映像看成了路人。

在安逸的状态下突然看到自己总是会很震惊。那个回过头来看着她的女人简直是个体面慎行的典范。她的腰背挺拔,衣着时髦而不庸俗,帽子下的头发干净整洁。她的面孔像是张漂亮和善、没有破绽的面具,是那种吸引人们目光的面孔。那个在玻璃中的女人是埃莉诺曾经发誓永远都不会变成的那种人,更不会是小冒险家埃莉诺长大后希望变成的样子。埃莉诺有时候会想到自己,她孩童时代的分身,那个充满野性的小丫头,大大的眼睛,不听话的头发,还有强烈的冒险精神。埃莉诺喜欢想象那个自己还存在于某个地方。她还没有被归入,或者说,变回到了一颗珍珠里滚走了。她还在某个地方等待着仙女来找到她,带她回到那个让她复活的森林。

这个想法有些让人心烦意乱,每当埃莉诺要被黑暗的想法吞噬的时候,她总是会做一件事情——离开。她迅速地招来服务员,付了账,拿起手提包和那件购买前都没怎么看、用来掩饰的裙子,抖了抖伞把它撑开,向着雨中冲去。

她来到了火车站,售票处人头攒动,充斥着被雨水打湿的外套味道。埃莉诺排到了一脸不悦的人群中,随着队伍慢慢地往前移动。“我预订过一张票,名字是埃德温。”她对柜台后的售票人员说。

那个人开始在他的文件盒里搜寻,他低声默念着一个个名字,这时埃莉诺看了一眼身后拥挤推搡的人群,说:“看来这车要满座了。”

那个人没有抬头:“前一趟车发生了故障。整个下午的车都延时了,所有的人都想着换乘下一班车。你刚刚说,埃德温?”

“是的。”

“在这儿,给你。”那个人坐在售票亭里把两张票子从窗口围栏下滑出来,“三号站台出发。”

埃莉诺转身离开,一边看了看手里的两张票子。她回到柜台前。“我的丈夫不和我同行了。”售票人员注意到她的时候,她说道:“他临时被耽搁了。”又是借口。这些天来她寻找借口已经不需要多加考虑了。

“不能退款。”那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招呼她身后的一位绅士。

“我不需要退款,只是把这张票还给你。”埃莉诺把票子滑进柜台,“我不需要它。这张票子可以给其他需要的人。”

她坐在车厢里等候发车。站台上,穿着西装的男人们迈着大步走来走去,列车员推着堆得歪歪扭扭的行李箱穿梭在人群中,还有一小群人上演着告别的亲密仪式。望着他们,埃莉诺觉得,仿佛生命中一些在车站的鲜活时刻也同样呈现了出来。她第一次遇见安东尼的日子,贝克大街地铁站的柠檬汁,然后是一九一四年的一个早晨她挥手送别他去战场。他穿着制服,看上去非常有精神,霍华德在他身旁,那是两个闪耀着青春的年轻人。

当他告诉她自己打算参军时,他们正肩并肩躺在洛恩内斯小溪旁的野餐毯子上,他说了一千个不让她觉得困扰的理由。“可是我们现在那么幸福。”她脱口而出。

“我们还会那么幸福的,等我回家的时候。”

“如果你还能回家的话。”

真是任性,这是她脑中的第一个想法,也是她能说出的最糟糕的话。她自私、孩子气,也是真实的。她后来自责过。此后的四年会教会她克制,但那时,害怕、恐惧以及无力改变让她愤怒。“要知道,这是去打仗,不是去野餐。”

他伸手拨开落到她眼前的一绺固执的头发。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的太阳穴,她打了个哆嗦。“我受过临床培训,埃莉诺。我会派上用场。那些人,我的朋友们,都需要像我这样的人。”

“我需要你。那里还有其他医生,那些有临床经验的人。”

他轻轻一笑:“你得知道没有任何其他的地方比这里更让我想留下,和你在一起。但是我不去的话会成为什么样子呢?如果我不尽我一份力的话,你会怎么看我呢?一个男人如果不能对他的国家有用的话,他还不如死了。”

于是她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他的想法,而得知这一点让她万念俱灰。

“向我保证你会回来的。”她说着,伸出双臂抱紧他,脸埋进他的胸膛,一直没有松手,就好像他是汹涌大海中的一块浮板。

“我当然会回来的。”他没有半点犹豫,“没有事情能阻止我。我不会允许的。”

他离开的那天,他们一同走到了火车站,她和他一起坐在车厢里,其他年轻的士兵穿着崭新的制服纷纷登上火车;他亲吻了她。刹那间她脑中浮现出不能让他走的想法,然后汽笛响了起来,她又出现在了站台上。火车缓缓离开,他不在了。当她回到家的时候,那座屋子温暖安静。书房的炉火微弱地燃烧着,就和刚才他们离开的时候一样。

一切都那么安静。

窗下的书桌上有个相框裱着他俩的照片,埃莉诺看着他的笑脸,她设法说服自己他在楼上或者去了湖边,随时都会回来,在大厅里叫唤她的名字,让她一起去。但是四周每一处都在诉说着他的离去,突然,埃莉诺瞥了周围一眼,接下去还有几天,几周,几个月,不堪忍受地漫长。

感谢上帝,还好她的孩子德博拉可以让她转移注意力。她是一个想看到笑容并且通过读母亲表情来判定自己的行为是否适宜的小孩,当那双大大的信任的眼睛盯着你看的时候,确实很难尽情让自己沉浸在恐惧之中。但在这强装开心的表情之后,在她吟唱的摇篮曲和讲述的故事之下,她几乎不敢呼吸。每一记敲门声都像是穿透她身体的子弹。每一个村子里传来有战士死亡的消息都让她心里一绞,之后当得知死的不是安东尼的时候又暗自松一口气。当她收到一封信而不是标着黑边的电报时,压力短暂得到解脱,然后她看到信上的日期,意识到这是几天前寄出的信,而之后还可能发生任何事情。

信件本身没有透露任何事情,起初并没有。当然,信中提到了枪林弹雨,附近的几艘齐柏林飞艇被摧毁了,这些事情被他讲得就好像只是小麻烦而已。他第一次经历德国的氯气攻击,是在“最理想的情况下”,好像他们正好碰到一个人向他们展示“预防措施是多么有效”。埃莉诺知道他是在故意混淆事实,而这既安抚了她也激怒了她。

有个周末假期他在伦敦,她就去见他。带着难以克制的极度紧张和兴奋,她在火车上无法专注于任何事情,她的书就放在她腿上,一路上没有被打开过。她小心翼翼地穿着打扮,但当她看见他的时候却为自己花费的精力而羞愧,因为这是安东尼啊,她的心头之爱,而她的焦虑担心都集中在例如穿哪套裙子更合身这种平凡琐事上,这似乎意味着她对他们的感情缺乏信心,而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他们一见面就立刻同时开口说话。“我们是——”“我想——”接着便是一阵苦恼的犹豫,仿佛他们曾经的一切过往都化作了灰尘,然后他俩都开始大笑起来,大笑不止,而且当他们坐在休息室喝茶的时候笑容仍然一触即发。之后他们便又回归自我,安东尼和埃莉诺,她坚持让他告诉她所有的事情。“每一件事,”她说,“不要委婉修饰。”她渴望听到比礼貌肤浅的家信更多的细节。

于是他便告诉了她。那个泥沼里,人们粉身碎骨,他们努力设法慢慢蹚过沼泽,而那些人被整个吞了下去。他把索姆河战役称作绞肉机,说战争本身是难以忍受的。他描述了辜负“他的人”的痛苦。他们逐渐死去,他说,一个接着一个。

自从那次碰面后,家信的内容就变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感到高兴。她突然想到之前表达希望的时候是否应该更谨慎些。信件删减掉了最糟糕的部分,但留下的足以让她知道事态的严峻,战争会让人们做出恐怖的事情,也让他们遭受同样的恐怖。

当霍华德被杀死后,来信的语气又有了变化。信中再也没有提及“他的人”,安东尼也再没提到过其他朋友的名字。最叫人心惊胆战的是,曾经他的信总是充满着对家里的各种问题,迫切地想知道关于德博拉所有的细枝末节,以及他们刚出生的小婴儿爱丽丝——真希望当时我也在场。远离你们真让我痛苦。亲爱的,坚强些;同时,你可否寄给我一缕小婴儿的头发?——而现在则略显冷酷,就是一些前线的流水账汇报。它们或许是任何其他人写的,也或许可以寄给任何人。因此埃莉诺立即纠结起来,连同霍华德的死带来的悲伤——那个消息的震撼,难以忍受的结局——加上对失去丈夫的恐惧。而他在那么远的地方,在不可逾越的客套背后。

在他终于回家的那天,也就是一九一八年的十二月十二日,埃莉诺把两个小家伙一起带去伦敦,看着他乘坐的火车的到来。车站设立了一支乐队,小提琴拉着圣诞颂歌。“我们怎样才知道他是爸爸呢?”德博拉问她。她对这个只在妈妈床头相框里见过的人极度好奇。

“我们会知道的。”埃莉诺对她说。

车站烟雾缭绕,火车驶了进来,烟雾消散的时候,只见乘务员正从车上走下来。当她终于看到他的时候,在他们的目光接触之前的半秒钟,她强烈地感受到了岁月。担心焦虑像火堆周围的蛾子一样扑面而来。他们互相还认识吗?和以前还一样吗?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吗?

“你把我的手弄疼了,妈妈。”爱丽丝说。她还不到两岁,已经直率得叫人刮目相看了。

“对不起,小南瓜。对不起。”

他的目光直接看向她,很快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个像是霍华德以及所有其他类似的人的阴影,然后它消失了,他笑了起来,这是安东尼,她的安东尼,终于又回家了。

外面传来了汽笛声,火车终于准备启动了。透过窗子,埃莉诺看着被烟熏黑的轨道。他能回家真是太棒了。孩子们一直黏着他。洛恩内斯因为他的存在而更加明亮,一切都更加清晰,就好像有人调准了照相机的焦距。生活会继续下去,正如他承诺过的一样。虽然过去了四年多的时间,但战争还是胜利了,他们会弥补之前损失的时间。而要是有些时候他的双手微微颤抖;要是他的话说到一半停下来重新组织语句;要是有时他突然从噩梦中醒来,并且永远都不愿谈论霍华德——好吧,这些问题都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当然是可以解决的。

她差不多是这么认为的。

第一次发生这类事情的时候,他们在外面花园里。孩子们追逐着鸭子,她们的保姆把鸭子赶进门做晚饭。那是一个愉快灿烂的傍晚,太阳似乎迟疑着不愿落下,仿佛不愿结束这一天。它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向天空投掷粉色和紫色的彩带,好像生命的绳索,空气中也弥漫着茉莉甜美的芬芳。他们从屋里搬出来白色的藤椅,而整个下午都在和孩子们逗乐的安东尼,终于翻开了他带出来的报纸,而最后却在报纸背后睡着了。

新来的小狗埃德温娜在埃莉诺的脚边跳来跳去,扑着孩子们给它玩的球,埃莉诺轻轻地把球沿着草地滚向前去,见到小狗把它捡回来的时候被自己的耳朵绊了一下,开心地笑了起来。她逗弄着这只小狗,把球举过它的头,看它用自己的后腿平衡着站立起来,让它的小爪子在空中画圈圈,然后用牙齿咬住球。那些牙齿十分锋利。这只小狗已经把埃莉诺大部分的袜子都咬出洞了。亲爱的小破坏狂,它有彻底毁坏东西的欲望,但是要对它发火是不可能的。它只要抬起头用大大的褐色眼睛看着她,并把脑袋歪向一边,埃莉诺的心就化了。她小时候就想养一条狗,但她母亲称它们为“龌龊的畜生”,所以这个心愿就一直没有实现过。

埃莉诺把球拽回来,而埃德温娜最喜欢玩摔跤比赛,它的牙齿把球咬得更紧了。一切都那么完美。埃莉诺笑着,埃德温娜兴奋地对着球狂吠,接着又突然和一只鸭子打闹起来,太阳在空中闪烁着橙色的微光。安东尼突然冲着它们叫喊了一声。一个迅速的动作,他抓住小狗把它按住,两只手掐着它的脖子。“安静!”他愤怒地嚷道,“安静!”

埃德温娜尖声号叫着,鸭子飞走了,而埃莉诺吓了一大跳,一跃而起。

“安东尼!住手!停下!”

她害怕极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安东尼,求你了。”

但就好像他压根听不见她一样,就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样。直到她向他跑去,在他身边跌倒,抓住他的肩膀,他才看了她一眼。他把她挣脱开,有半秒钟的时间她觉得他也会揍她。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而她又看到了那个阴影,那个在火车站欢迎他回家的时候匆匆看到的阴影。

“安东尼,”她再次说道,“求你了,放了它吧。”

他呼吸急促,胸膛一起一伏,他的表情由愤怒转变成困惑。不知不觉中他的手松开了,埃德温娜扭动着挣脱出来,楚楚可怜地叫了一声,一边冲到埃莉诺座椅下的安全地带慢慢喘息恢复。

他们两个一动不动。埃莉诺之后觉得他们当时是被一种共同感受、一个默认的协议凝固了,就是通过保持静止也许他们多少能够缓解支离破碎的将来。但之后她意识到他正在颤抖,而埃莉诺本能地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他。他愣在那里,没做任何反应。“好了,”她听见自己说,“好了好了。”一遍又一遍,就像她在哄一个擦破膝盖或是被噩梦惊醒的孩子一样。

后来到了晚上,他们一起坐在月光下,两个人都沉默着,被刚刚发生的事情震惊到了。“对不起,”他开口说,“那一刹那我以为……我可以发誓我看到了……”

但是他从来没有真正告诉过她他看到的东西。自那以后的日子里,埃莉诺读了各种报告,问了很多医生,才了解到安东尼在袭击埃德温娜的时候,准是在释放战争所导致的创伤,但是他永远都不会谈论那些阴影中的事情。而它们又来了,那些鬼魂。她会在和他说话的时候,发现他凝视着远方,拳头紧握,她一开始十分害怕,之后就变得坚定。几次以后她猜想这一定和霍华德有关,关于他死去的事情,但是安东尼拒绝提起这件事,因而她无法确定事情的详细经过。

她对自己说这没有关系,他会把这些忘记的。每个人都在战争中失去了某些亲朋好友,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好起来的。当他的双手不再颤抖的时候,他会继续回到培训中去的,然后世界就会变得不一样。他会成为一个医生,就像他以前一直计划的那样——做个外科医生;这是他的天职。

但是他双手的颤抖并没有停息,事情也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好起来,而是更糟糕了。埃莉诺和安东尼只有在一起逃避真相的时候才会感到好一些。还有那些恐怖的噩梦,他在咆哮和震颤中醒来,驱使他们快点走、离开,还让狗停止叫喊。他并不是经常暴怒,而他的暴怒也不是他的错,埃莉诺知道这点。他人生最大的动力就是去帮助和治疗别人,他绝对不会有意识地去伤害他人。尽管如此,他还是担心自己万一做出什么意外的事情。“如果孩子们,”他开始说道,“如果那个时候是哪个……”

“嘘。”埃莉诺不会让他把这荒唐的想法说出来,“不会发生的。”

“可能会的。”

“不会的。我不会让它发生的。我向你保证。”

“你无法保证的。”

“我能,我会的。”

他的脸上露出无比害怕的表情,他的双手抓住她的手,不停颤抖着:“答应我,如果出现万不得已的情况,你一定要带她们远离我。救救我。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的,如果——”

她用手指按住了他的双唇,不让他把骇人的话语说出来。她亲吻了他,然后紧紧抱住他发抖的身躯。埃莉诺知道他向她恳求的是什么,她知道她为了遵守诺言而不得不去做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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