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二〇〇三年,伦敦

湖边小屋的谎言  作者:凯特·莫顿

爱丽丝对她父亲最初的真切记忆始于去马戏团的那天,是她四岁生日后的一两个星期。那天,红黄相间的帐篷像个魔法伞菇一样落到村庄外的空地上。“他们怎么知道我过生日呀?”当他们路过的时候,她高兴地睁着大眼睛问母亲。之后几天她越来越兴奋,马戏团宣传海报出现在墙上还有商店的橱窗里,上面画着小丑、狮子,还有爱丽丝最喜欢的,一个在闪闪发光的秋千上高高飞起的小女孩儿,背后飘着红色的丝带。

小克莱门蒂娜正遭受着肺部感染,因此当出去的日子终于到来时,母亲待在家里陪她,其他人手拉着手出发了。爱丽丝在父亲身旁一蹦一跳,身上的新裙子愉快地上下飘动着,她试图对他说些什么,虽然害羞但充满了重要的自我意识。现在回想起来,德博拉当时肯定也在场,但爱丽丝的脑海选择性地把她姐姐从记忆中擦掉了。一到那里,木屑和肥料的气味便扑鼻而来,两耳充斥着集市吵闹的音乐、孩子们的尖叫,还有马匹的嘶叫声。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帐篷,黑暗无底的入口处像嘴巴一样咧得很大,倾斜的篷顶直冲天空。爱丽丝停下脚步,她眼睛圆睁盯着顶部犬牙交错的黄色旗帜,它在微风中拍打着,像一只小鸟在乘风飞翔。“它好庞大呀。”她说,很开心自己用到了这个词,这是她从厨房里的史蒂文森太太那里偷听到的新词,一直在找机会用它。

入口处排着拥挤的队伍长龙,孩子们和大人们一边兴奋地聊着天,一边排着队,然后来到长条椅子上坐下。等待表演开始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帆布帐篷,难闻的味道夹杂着期待的气味。终于,场内传来了一阵鼓声,周围变得静悄悄的,每个人都翘首以盼。马戏团领班昂首阔步,狮子咆哮了一声,大象载着舞娘们绕着马戏场转圈。自始至终爱丽丝都对眼前的场景目瞪口呆,除了几个短暂的瞬间,她瞥向坐在旁边的父亲身上,欣赏他紧皱的眉头、凹陷的面颊,还有修剪过的下颌。他对她而言仍然是个新鲜事物,是完成中的拼图,战争年代中他们错过了许多岁月。如今,他是剃须皂的气味、大厅里巨大的靴子和络腮胡里无比亲切的笑容。

后来他买了一包花生米。他们从一个笼子走到另一个笼子,穿过一根根栅栏,摊开的手掌被动物们舔得有些扎手。有个男人正在喜气洋洋的篷车边兜售糖果,爱丽丝拽着父亲的手臂直到他答应给她买糖果。手拿着太妃糖包裹的苹果,满载着挥洒快乐后的潮热与疲倦,他们走向出口,这时他们看到一个有一双木桩做成的腿和金属片遮盖一半面孔的男人。爱丽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以为他是集市的另一个表演者,就像长胡子的小姐或者戴着高帽子、表情哀伤的侏儒小丑一样,但随后父亲的举动让她大吃一惊,父亲跪到他的旁边,安静地和他说话。随着谈话时间越来越长,一旁的爱丽丝显得百无聊赖,脚踢着地上的尘土,手里的糖苹果吃到只剩一根黏糊糊的棒子。

他们沿着悬崖走回家,大海在远远的山脚下拍打,雏菊在田野里随风摇曳,而她们的父亲解释着刚才那个戴着金属面具的男人是谁:他曾经是和自己一样的战士;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他那么幸运,能够回到自己美丽的家园,回到漂亮的妻子和孩子身边。他们中有许多人在法国的淤泥里失去了一部分身体。“但你没有。”爱丽丝勇敢地说出口,为父亲回家时毫发无损、仍保持着英俊的脸庞而感到骄傲。爱丽丝已经完全不记得安东尼当时怎么回答的,她正沿着参差交错的岩石走平衡木,却脚一滑,摔倒了,膝盖上撕开了一道很长的口子。疼痛迅速猛烈袭来,她愤愤地对着绊倒自己的岩石大哭大叫。父亲用自己的手帕擦拭她的膝盖,说着温柔的话安抚她,然后抱起她扛到背上,就这样把她背回了家。

“你爸爸总是知道怎么去搞定一件事情。”后来她母亲对她说,就在他们带着被太阳晒红的脸兴高采烈地回家,接着梳洗完毕、在儿童房里吃了煮鸡蛋之后。“在你出生前,他上的大学是只有英国非常聪明的人才能去的。他就是在那里学会怎样去帮助人,怎样成为一名医生。”

爱丽丝皱皱眉头,思考着这条新的信息,然后摇了摇小脑袋指出她母亲的错误。“爸爸不是医生,”她说道,“他和吉本斯医生一点儿都不像。”(吉本斯医生有着冷冰冰的手指和薄荷味的口气。)“我的爸爸是个魔术师。”

埃莉诺笑了起来,她把爱丽丝抱到自己的大腿上,轻声说道:“我和你说过你爸爸曾经救过我的命吗?”于是爱丽丝安静下来,听着这个以后将成为她最爱之一的故事。母亲讲述得如此生动,爱丽丝几乎能够嗅到汽车尾气和土壤混合的气味,能够看见马里伯恩大街上来往穿行的公交车、小轿车和有轨电车,能够感受到当她母亲抬头见到车身上立顿红茶广告向她压来时的恐惧。

“爱丽丝?”

她眨了眨眼睛,眼前是彼得,她的小助理。他正走来走去。“时间不多了。”他说。

她看了一眼手表:“也许。尽管极少有人会准时,彼得。我和你一直是个例外。”她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透露出紧张,但从他温柔的微笑中她已经知道,她失败了。

“还有什么其他事情需要我帮您做的吗?”他问道,“当她来的时候,我可以记笔记,或者泡茶?”

留在这里就可以了,她想说,这样我们有两个人,而她就只有一个。这样我就不会感到局促不安。“我想不到什么了,”她轻快地说,“如果那个警察十五分钟后还在的话,你可以来送个茶。我不需要花很久来确定她是不是来浪费时间的。与此同时你也可以继续做其他事情。”

他听了她的话去了厨房,整个早上他都在那里忙活这该死的网站。他离开后,房间里顿时又因为挥之不去的回忆而浑浊起来。爱丽丝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似乎,她自己的比起大多数人的还要包含更多层次的叙述和复述。一方面,因为她家里人员众多,而且都喜欢讨论和写作,还会冒出各种奇思妙想。就像在洛恩内斯生活的时候那样,在一座充满丰富历史的小屋里,他们不可避免地把他们的生活构建成一系列的故事。但是,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章节从未被诉说。那是一个真相,那么举足轻重,那么至关重要,以至于她的父母一生致力于保守这个秘密。在去马戏团的那天,当她同情那个木桩腿、铁面具的男人的时候,自己在父亲的身边蹦蹦跳跳为他的完整感到骄傲,但是爱丽丝错了。她的父亲在法国同样也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

“母亲在胜利日的后一天告诉我的。”德博拉在星期二的时候说,她们一起坐在前厅里喝着茶,她那无法解释的谜之歉意一直悬在她俩之间。“我们正在为庆祝派对做准备,而爸爸在楼上休息。他已经快结束(发疯)了,而我撞见她的时候她正好在反省,我猜。我说了一些‘战争终于结束了真是太好了,年轻人终于可以回家继续过自己的生活’之类的套话,而她没有回答。她正在人字梯上把一面米字旗钉到窗上去,背朝着我。我想她准是没听见。就在我把话重复一遍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肩膀颤抖着,这才意识到她在哭泣。那时,她对我说了爸爸的事情,关于他遭受了什么,他们两个在一战后遭受了什么。”

爱丽丝坐在靠背椅上,手里拿着高级骨瓷杯,完完全全地怔住了。一方面是因为父亲有炮弹休克症的事实,但更多地是因为,德博拉直到现在才告诉她,在她们碰面谈到西奥的这天。她说:“他从来没有患上炮弹休克症的迹象。大空袭的时候他们住在伦敦,多亏上帝保佑。我看望过他们许多次,却从未发现他对这噪音有任何畏惧。”

“不是像那个样子的,母亲说。他的记忆力不如以前那么好了,他的手因为曾暴露在神经毒气中而颤抖——他没能完成培训,也无法成为一名外科医生,这让他无比沮丧。但真正的问题在于一些更确切的东西,一些发生在那里而让他无法原谅自己的事情。”

“是什么事情?”

“她没有说。我并不肯定她是不是知道,他也不愿和医生说话,但不管是他做的还是他看到的,都让他的生活被噩梦缭绕;而他如果被恐惧控制住的话,就失去自我了。”

“我不相信。我从来没有察觉到什么。”

“他们之间有个协议。母亲告诉我他们非常小心地不让我们知道,不让任何人知道。是爸爸决定不告诉我们的。否则他就不能扮演好父亲的角色了,他说,这个牺牲太大了。她告诉我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难过;我以前一直以为他们是自愿独居,不和外面接触的,但那时我突然意识到,她是因为爸爸的状况才离群索居的。照顾病人已经很艰辛了,但是要保守这个秘密就意味着要和朋友家人断绝来往,并要一直保持着迁居状态。那个时候她没有任何信任的人去倾诉。自从一九一九年以来,我是她诉说的第一个人——到那时已经二十五年了!”

爱丽丝看了一眼德博拉家壁炉上的架子,那里放着一个相框,上面是她父母结婚那天的照片,无法想象地年轻和幸福。在爱丽丝的记忆中,埃莉诺和安东尼神圣的婚姻是埃德温家族的神话之一。得知他们两个一直在保守秘密,就好像看着一块试金石,突然发现它是假的。让这个事实更为糟糕,也让爱丽丝愤怒的是,德博拉知道真相近六十年,而她,爱丽丝,一直被蒙在鼓里。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是家里的侦探,只有她才能知道她不该知道的事情。“为什么要保密?爸爸是战争英雄,这没什么好羞愧的。我们会理解的,我们可以帮助他的。”

“我也同意,但事实证明她在他回家后不久就给过他承诺,而你知道她的感受。他在参战时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我猜,然后她就向他许诺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情。他从来不用担心会吓到我们,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一旦他们发现父亲病情发作的迹象,她就会让我们远离他,直到这阵风雨过去。”

“不管是不是承诺,我们当然都应该知道。”

“我也对妈妈的说法心存疑虑,但后来我开始回忆,想起了父亲许许多多细小而支离破碎的恐惧、想法和言语,然后我意识到在某种程度上,我已经知道了真相。我一直都知道。”

“好吧,我显然并不知道,我喜欢凡事都有准备。”

“我了解你。你是先发制人的高手。但你当时年纪太小了。”

“才比你小两岁。”

“至关重要的两岁。而且你当时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我密切注意着大人们,想加入他们清高的氛围中去。”德博拉笑了笑,但举止并不显得开心,“我看到些事情,爱丽丝。”

“什么样的事情?”

“当我走近他们的时候,门总是很快地关上了;或者原本高亢的说话声突然变得安静;母亲等待爸爸从森林回来的时候,脸上总是有种特殊的、夹杂着担心和爱的神情。他经常独自待在书房里,而母亲执意不让我们去打扰他;还有她没完没了地进城去拿包裹。有一次我偷偷上楼,发现门被锁住了。”

爱丽丝轻蔑地挥了挥手:“他需要私人空间。如果我有孩子,我也会把我的书房门给锁起来。”

“门是从外面被锁住的,爱丽丝。而在许多年后,当我和母亲说到这件事,当她终于告诉我他有炮弹休克症的时候,她说是他坚持要锁门的;每当他觉得自己开始不对劲的时候,尤其感觉像是要发作的时候,为了让我们远离伤害,他不惜做出任何事情。”

“伤害!”爱丽丝嘲弄道,“我们的父亲永远都不会伤害我们。”爱丽丝不仅觉得这很荒谬,而且还困惑她的姐姐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她们本该谈论西奥的事情,关于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爱丽丝而言,她父亲的炮弹休克症和本杰明·芒罗以及她设计的绑架没有丝毫关系。她再次强调:“他永远都不会伤害我们。”

“他不是故意的,当然不是,”德博拉说,“母亲非常清楚他的发作总是针对他自己。但他不是一直能控制得住。”

现在,就像窗外透过的一阵凉风,爱丽丝冷冷地意识到了什么。她们原本是在谈论西奥。“你认为爸爸伤害了西奥?”

“不仅是伤害。”

爱丽丝感到自己的嘴巴张开了,一小口热气从里面逃逸出来。之前德博拉暗示的事情变得明朗了。她认为是她们的父亲杀了西奥。爸爸,因为他遭受着炮弹休克症的折磨,因此他在发作时无意间杀了她们幼小的弟弟。

但是不对,爱丽丝知道事情不是那样的。是本把西奥带走的。他根据她手稿里的计划,准备寄出索要赎金的纸条,敲诈她的父母去帮助弗洛——他在伦敦穷困潦倒的朋友。尽管这种猜测有些牵强,但爱丽丝可没有凭直觉推测。那天夜里她看到他在洛恩内斯的森林里。

德博拉认为的可能性是荒谬可笑的。爸爸是她认识的最绅士和最和善的人。他永远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即使在炮弹休克症严重发作的情况下都不可能。这个结论令人痛心。这没有可能。“我不相信,”她说,“一点儿都不相信。如果,就这点而言,假如父亲就像你说的那样,那么西奥后来怎么样了呢?我是指他的尸体。”

“我想他被埋在了洛恩内斯,也许被藏匿了起来,直到警察都离开了,然后埋了。”尽管她正在描述一个恐怖场景,但是德博拉的声音听上去超乎寻常地冷静,就好像她从爱丽丝的愤怒中获取了力量一般。

“不,”爱丽丝说,“撇开暴力不说,我们的父亲没有那种骗人的能力。他和母亲无比相爱。这是事实。大家都赞许他们的亲密感情。不。我不但无法想象爸爸有能力做出这十恶不赦的行为,也无法想象他能守住那个秘密不让母亲知道。埋葬西奥……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她那时正在为他去了哪里而担心到神经错乱。”

“我可没这么说。”

“那你是说——?”

“我想过这一点,爱丽丝。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直到我害怕这会把我逼疯。你还记得他们后来的样子吗?他们一开始如胶似漆,以至于你都看不见他们单独出行,但到了我们离开洛恩内斯回到伦敦的时候,他俩之间出现了微妙的距离感。不认识他们的人是不会注意到的,只是一些细微的改变。就好像他们在演戏,对彼此都十分小心翼翼。虽然外表上看谈话举止还是非常亲密,但是变得有些僵硬,就好像他们正在为曾经的、自然的感情而努力着。我发现有时候她看着他的样子里,有关心有疼爱,但也有些其他东西,一些更阴暗的东西。我认为她知道他做的事情,而且在庇护他。”

“可她为什么要庇护他呢?”

“因为她爱他。也因为她欠他的。”

爱丽丝的脑袋嗡了一下,再次“挣扎”起来,去领会它们之间的关联。这是个陌生的体验。她并不喜欢。她觉得自己在这几十年来第一次回到了小妹妹的角色。“是因为他们最初见面的方式?母亲认为他在她看老虎的那天救了她的命,然后他又为她拯救了洛恩内斯?”

“关于那些,的确有一部分是的,但还有一些别的事情。那是我一直想对你说的,爱丽丝。所有的事情都和克莱米在船库窗子里看到的有关。”

脸瞬间热到发烫。爱丽丝站了起来,给自己扇风。

“爱丽丝?”

她们终于还是说到了本杰明·芒罗。回忆像洪水一样涌向爱丽丝,她在船库里准备把自己献给他的那个下午,却被他和善地、温柔地拒绝了,她想挖一个幽暗的洞钻进去,躲在那里直到自己化成泥土,再也感觉不到愤怒和羞耻;她多么愚蠢、多么讨人厌、多么孩子气。你是个好孩子,爱丽丝,他说道,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聪明的孩子。你会慢慢长大,然后去一些地方,遇见一些人,然后会忘记我是谁。

“你还好吗?”德博拉一脸关切地问。

“是的,还好。抱歉,我只是突然……”还有其他人,是吗?当时她朝他啐了一口唾沫,就像所有被辜负的爱情女主角必须做的那样。她一时半会儿无法相信,她只是随便说说,但他并没有回答,而且他的脸看上去充满着同情,然后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对了。“只是突然……”

“确实有许多需要去消化的。”

“是的。”爱丽丝又坐回到德博拉的亚麻沙发椅上,然后她想到了什么,在地铁上时她听见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了什么,于是匆匆记下以用在小说里:我告诉自己要快点成长起来,继续去做必须完成的事情。爱丽丝厌倦了声东击西。她是时候长大成人,直面过去了。“你提到了克莱米,”她说,“我猜她告诉了你,透过船库窗户她看到了什么。”

“是的,这也是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的原因,”德博拉说,“我告诉了爸爸,你瞧。我是那天让他大发雷霆的人。”

爱丽丝皱了皱眉头:“我真的看不出这两桩事情有什么联系。”

“你知道克莱米看到了什么?”

“我当然知道。”

“那你就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多么困惑。她直接来找我,而我告诉她我会去处理的。把这件事告诉爸爸是当时我最多能想到的解决办法,但最后我为他感到十分难过,而对她感到无比气愤。我真的太天真、太愚蠢。我应该三缄其口。”

爱丽丝彻底地迷惑了。他,她,对谁愤怒?克莱米?她和本杰明在船库到底做了什么让她们的父亲大发雷霆,以至于让德博拉相信这导致了他在那么多人中偏偏伤害了西奥!爱丽丝苦恼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双手:“德博拉,别说了,求你了。这一天太漫长了,我感到头昏眼花。”

“好吧,当然,可怜的宝贝。再来杯茶好吗?”

“不,我不需要另一杯茶。我需要你倒回去一点点,告诉我克莱米到底看到了什么。”

于是德博拉告诉了她。当她说完后,爱丽丝想要站起身来,离开这个可爱的晨间起居室,独自一个人,去一个寂静的地方坐着,没有任何人来打扰,这样她就能集中思想。回想起每一次她和他的见面、每一次对话、每一个互相交换的笑容,她想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盲目。因为结果证明她这次彻底错了。克莱米没有在窗户里看到爱丽丝,而德博拉丝毫不知晓爱丽丝在本·芒罗身上的挫败。她当然也不可能怀疑爱丽丝协助他去绑架西奥。她在那么多年后能想起那个园丁的名字是因为有她自己的理由。

爱丽丝没有久留。她表示筋疲力尽并且答应德博拉她们很快会再见面的,然后就离开了。地铁上她一动不动地坐着,脑子里细细审查着每一个新的情报,各种情绪激烈地争相冒出。

她无法相信自己曾是个多么自我的小笨蛋,一个多么孤注一掷、充满渴望的孩子,沉迷在自己的世界,以至于看不见外界真实发生的事情。但是克莱米知道,而她在大空袭期间那个漆黑的夜晚曾试图告诉爱丽丝,但即使在那时,离过去将近十年,她们都长大成人的时候,即便战争都已经向她们揭露了世间的险恶,爱丽丝还是愚蠢到不愿去听。她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自己的假想里,担心着克莱米因为看到她和本在一起而把她和绑架联系起来。但是克莱米没有见到爱丽丝和本在一起。爱丽丝一直以来都错了。那会不会在西奥的事情上她也错了呢?

整个下午爱丽丝都坐在地铁里,几乎没有注意到来往的乘客。长久以来,她始终相信自己对事件的看法,但是德博拉的叙述把那些细小琐碎的问题带出了水面。她总觉得绑架中缺少勒索纸条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但现在,撇开让她坐立不安的罪恶感来看,绑架的推测也似乎有些夸大其词,只能算一个缺乏证据支撑的假设,就像是虚构小说里的情节,还是部虚构得很糟糕的小说。

她确信自己那天晚上在森林里看到了本——这是建立自己整个理论的依据——现在看来,那似乎是一个容易激动的年轻女孩渴望再见他一面的一厢情愿罢了。那天天色已晚,她距离森林又有点远。仲夏夜的派对来了三百多个陌生人,那可能是任何人,也可能根本没有人。森林在这方面十分狡黠,总是投下阴影捉弄人们。如果她没有去过那里,很多事情也许都会变得不一样,尤其是,如果她遵守自己的约定等待卢埃林先生的话,她的老朋友也许就不会死了(现在她设法制止一个念头的冒出:她没有像安排好的那样见到他,他想和她讨论“重要的”事情,可那时那个可怜的老人躺在河边奄奄一息。如果她过去看一眼,而不是径直走向森林的话,会不会就能把他救回来?)。

对疑虑的承认就像是点燃了一根火柴。这整个想法现在看来愚蠢透顶:一个园丁,因为他的朋友需要钱,就在一个召开大型派对的夜晚绑架了雇主的小孩以索要赎金。他利用了秘密通道和一瓶安眠药,整个行动完全照着一个热衷于侦探小说的十六岁女孩的计划大纲实行……这太可笑了。本不是绑架犯。爱丽丝的内疚蒙蔽了自己的双眼。少年时期的信念如同磐石一般坚固,没有多少成年人的推理能够改变它们。不过当然,她也没有试图去改变它们。她千方百计地不去思考它们。

相比之下,德博拉对于事件的理解更加清楚透彻,尽管不那么容易接受。在她的理解中,事件的顺序既有逻辑又简单易懂,甚至有着必然性。西奥从没离开过洛恩内斯。这就是为什么警方怎么也发现不了他在外面世界的踪迹。他在家里结束了生命,死在了他深爱的、信任的人手里,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另一名牺牲者以及另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一桩旧案被重新定义了。在地铁上,在深色的墨镜后面,爱丽丝感到泪水刺痛着她的眼睛。这是为她小弟弟而流的泪水,也为了她的父亲,一个犯下十恶不赦罪行的好人。在那一刻,生活似乎显得无法想象地冰冷残酷,她突然感到无比疲倦。爱丽丝并不相信上帝,但她还是感谢他,因为克莱米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死去了。她死前仍相信她的童话故事:那对没有孩子的夫妻以及西奥幸福的新生活。

窘困和懊悔、恐惧和悲伤,在那天她终于回到家的时候,在她的经历里交织着的还有另一种情感,细微得让她很难抓住它的尾巴。那是临近傍晚时分,当爱丽丝走出汉普特斯西斯公园站,她才意识到,那种情感是解脱。那段时间她都在责备自己把密道的事情告诉了本,但在七十年后,德博拉的叙述——那天晚上事件的不同版本的可能性——在某种意义上让她获得了解脱。

不过倒并不是解脱让她决定叫彼得联系萨迪·斯帕罗的,而是因为好奇。从前,要是有人让她相信一个带着她家族最详尽历史细节的陌生人,爱丽丝会一笑拒之。骄傲和对隐私的注重会阻止这类事情发生。但现在,爱丽丝已经上了年纪。时间正在流逝。而自从听了德博拉的故事后,她整晚都清醒地躺在那里,脑子里过着一遍又一遍的细节,历经一个又一个的恍然大悟,她生命中已公认的事实像万花筒里的宝石一样瞬息变化着形成一幅幅新的画面,爱丽丝必须得知道真相。

多年来撰写小说的经历让她的大脑学会如何筛选信息并且把它们变成叙事体,而并不需要花很多时间把诸多事情列成表格。但有一些裂缝,包括证据上的一些小事,爱丽丝想把它们填补上去。她需要完整的画面。她本该已经开始做必要的调查,但是时间和地点上都有困难,而且是在八十六岁的高龄,爱丽丝不得不承认身体因素的局限性。尽管听起来很像她母亲所经历的,正当爱丽丝需要的时候,一个调查专家到来了,一心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这似乎多少有些巧合。此外,在爱丽丝自星期二以来打遍了她英国刑事调查局联系人名单里的每一个电话,完成了人物调研后,萨迪·斯帕罗不再是个陌生人了。

爱丽丝拿出她的档案,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她的目光徘徊在她采集的斯帕罗警探最近的调查工作信息上。据各方记述,这个女人是个杰出的警探,有各种诸如充满热情、不屈不挠,还有十分顽固之类的描述;要去找她记录中任何的污点并不容易。甚至连德里克·梅特兰都不情不愿地为她的诚实说话,这确实举足轻重,而爱丽丝自己也坚信如此。爱丽丝曾经在报纸上关注过贝利案件,她一直对失踪人口的案件很感兴趣。她知道这起案子宣布结案了,警方相信那个小姑娘的母亲抛弃了她,随后的报道也宣称结案了。她知道英国刑事调查局里一定有人向外透露了消息,现在她知道是谁了。请保安是要花钱的,而尽管爱丽丝对一个极端的想法(对方是来勒索要挟的,因为真的没有任何掩饰)有些畏惧,但手里握着德里克·梅特兰这张王牌,她确定自己可以相信斯帕罗警探会对埃德温家的事情谨言慎行。

她合上了档案,看了一眼时钟。分针几乎指向十二点,这就意味着,只消数秒钟的时间,萨迪·斯帕罗就要迟到了,而爱丽丝就能获得一个小小的但并不怎么令人愉快的优势。她会占上风,然后一切都会顺利。她意识到自己正屏住呼吸,然后她摇晃了一下脑袋,对自己一时间的迷信想法感到好笑。真是个傻瓜。好像会面是否胜利,她家庭的秘密事件是否会获得最让人愉快的答案,居然都取决于她的访客准点到达与否。爱丽丝让自己镇定下来,拿起报纸,找到她早餐时就尝试解开的字谜,然后不动声色地看着秒针干净利落地划过整点。分针正准备好跳过去,此时从门外传来一个敲击声,尽管来客的意图是好的,但爱丽丝的心脏也同样被敲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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