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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小屋的谎言  作者:凯特·莫顿

萨迪抵达自家小区的时候,天下起了雨,纤细的银线歪斜着在街灯下闪烁着。路边积聚起一个一个的水坑,车辆驶过时水花四溅。萨迪想过跑回家会比较好,但是她的脑子并不比离开狐狸与猎犬酒吧时清醒,甚至更加迷糊。她告诉自己至少事情不会变得更糟,没有什么是一个热水澡不能解决的。但是当她走进公寓的街区时,她发现有人站在门廊遮篷的阴影里。人们通常不会在雨中徘徊,而这个人看上去明显是在等待:弓着肩膀,两臂交叉,贴着墙,是一种准备就绪的姿势。从萨迪所处的位置,看不清对方是男是女。萨迪放慢速度开始走路,并且向上方看去。邻居家的灯全都亮着,唯一一扇黑漆漆的窗户是她家的——这就是说,可能,站在那里的人是在等她。她叹了口气,在包里摸索着钥匙,然后找到了最锋利的一把,夹在手指之间。萨迪以前被猝不及防地抓住过——被一起毒品案中耿耿于怀的嫌疑犯——她发誓再也不会让此类事情发生了。

她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走路步伐要平稳,即使皮肤下肾上腺素开始流动。她的思绪在过去经手的那些案件中翻滚,她列出了可疑人物的清单,盘算着谁会有可能认为今晚是个完美的时机,来和她清算旧账。她暗暗地观察了街上停放的车辆,也许能发现什么共犯——如果有的话。她忽然想到她的手机还在楼上充电,然后心里一沉。

当她靠得近些,她感到本能的恐惧被恼怒压过了。萨迪没有心情去参与别人的游戏,至少不是在这个夜晚。她咬紧牙关,直接上前问道:“你是在找我吗?”

那个人迅速回过身:“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路灯把她的脸照得橙黄,因为萨迪丝毫不像唐纳德那样老练,她知道自己的惊讶表露无遗。“的确,”她有些结巴,“我回来了,今天回来的。”

南希·贝利朝她微微一笑:“那可真是太巧了,不是吗?介意我进来吗?”

南希·贝利。上帝啊,是的,她介意。就在晚餐时她刚被要求保持低调,而现在玛吉·贝利的母亲就上门拜访,这是她最不想碰到的事情。她可以想象得出她和贝利案件之间还要藕断丝连多久。

“你说过要保持联系,”南希说道,“如果我想到了什么就告诉你。”

蠢货。萨迪咒骂了一下自己的愚蠢行为。她记得在她和唐纳德结束最后一次对南希的访问时,自己同南希说过这些话。萨迪告知她案子已经结了,警方将不再介入她女儿的事情。“我想你一定明白,贝利太太,我们不能到处去找那些不告而别独自休假的人。”唐纳德是把这个坏消息讲出来的人,而萨迪当时站在他身旁点头表示同意。就在他们下楼走出去的时候,她说自己把笔记本忘在楼上了,然后跑回去敲开了南希的房门。白痴。萨迪对自己感到愤怒,但她现在又能怎么办?“进来吧。”她说着,打开大门,让玛吉的母亲进入大楼。她朝南希身后望去,带着些许希望,寻找着阿什福德可能会派来的做着笔记的便衣警察。

在公寓里,电视机依旧低声播放着,那盆植物也仍然保持着枯死的状态。萨迪匆匆收起沙发上的东西——小旅行包以及从包里向外散落的衣物,之前随手一扔的信件和广告纸——然后把它们堆在咖啡桌边。“请随意,”她说,“我先把自己擦干,很快就来。”

卧室里,她脱掉湿答答的衬衫并从抽屉里拿出干净的换上,一边默默咒骂着。该死,该死,该死。她拿毛巾擦干头发,又擦了擦脸,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南希进入自己的公寓绝不是什么明智的事情,但她没有办法,不过她至少可以在坏事里做点好事,抓住机会来彻底了结她们的关系。她坚定地长呼一口气,回到了客厅。

南希坐在沙发上等候着,手指轻轻敲打着大腿,身上穿着的牛仔裤已经褪色,她看起来异常脆弱和年轻,甚至令萨迪有点着迷。她才四十五岁,灰金色的长发笔直地垂挂在肩上,长长的刘海有些呆板。

“给你倒杯茶好吗,南希?”

“太好了。”

她匆匆地看了一下厨房,发现没有茶包了:“或者威士忌怎么样?”

“那就更好了。”

萨迪想起自己曾多么喜欢南希。如果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们也许会成为朋友。这也是烦恼的一部分。她取下两只玻璃杯,拿起尊尼获加[著名的苏格兰威士忌品牌]走到咖啡桌前。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拒绝参与玛吉“消失”的话题;做出仿佛南希的女儿刚刚出门,一两个星期内随时都会回家的样子;进行一些随意的闲聊,比如“你从玛吉那里听说了吗”之类的。但真当她打算开口说这些的时候,她又把嘴巴闭上了。她曾经强烈地支持玛吉遇上了不测这个推论,这原本看起来没有错。她决定让南希先开口。她把威士忌倒进玻璃杯然后递给南希。

“是这样的,”南希说道,“我发现有人搬进了玛吉的公寓。现在那是他们的公寓了——租给她房子的那个男人决定把房子给卖了,迅速又悄无声息,就好像南希从来不存在一样。”

“你去见过新的房主了?”

“我想确定他们是否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只是以防万一。”

她没有多做解释,她并不需要那么做。萨迪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万一玛吉回来了呢?她完全能想象这次谈话的内容。根据萨迪的经验,大部分人并不喜欢购买并居住在发生过罪案的地方,不过她想,丢弃小孩比起谋杀现场来讲应该更容易让人接受。“然后呢?”她问,“他们怎么样?”

“他们人不错。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这是他们第一个家。他们还在整理东西,但还是请我进去喝了杯茶。”

“所以你进屋了?”

“当然进去了。”

当然她进去了。南希强烈地相信玛吉的决心,从她不辞辛劳长途跋涉,去证明她女儿没有抛弃自己的孩子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

“我只是想再次进去看一看。虽然她,我的玛吉不在那里。没有了她的物品,那里就好像是别的地方。”萨迪知道,玛吉的物品全都被装进了箱子,一个个堆在南希的空房间里——那个曾经为凯特琳准备的房间。南希看上去快哭出来了,而萨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甚至都没有拿出一盒纸巾来放到桌上聊表安慰。“我知道这没有任何意义,”南希继续说道,“我知道这么做很愚蠢。他们很和善,询问我关于她的事情,但我可以从他们的脸上看得出来,他们为我感到难过,他们认为我是疯了,认为我是一个发疯的、悲催的老女人。我知道这很愚蠢。”

这是很愚蠢。如果换作一对不怎么宽容的小夫妻,最后大概是会叫来警察,指控她骚扰甚至非法入侵。但这也可以理解。萨迪想到了洛恩内斯,西奥消失后七十年来,那里还是拥有一样的房间摆设。根据克莱夫的陈述,埃莉诺·埃德温在那之后的每年都会在那里出现,只为在她儿子最后待着的屋里多留一会儿。在这一点上这两个女人是一样的,只是南希没有钱去保住她失踪女儿的居住地。她唯一拥有的只是一间堆着纸箱和廉价家具的空房间。

“凯特琳还好吗?”她问道,试图转移话题。

南希的脸上出现一丝微笑:“她很好,可爱的小家伙很想念她母亲。但我不能随心所欲地去看她。”

“对于这点我很难过。”她也确实很难过。萨迪第一次拜访南希的时候,就被她寓所中那个小女孩的相框数量吓到了:电视机顶上,墙壁上,书架上,全部都是。很显然,在玛吉离开前,她们花了很多时间在一起。玛吉上班的时候,南希负责对凯特琳的日常照顾。

“我觉得我失去了她们两个。”南希摆弄着萨迪沙发靠垫的边角。

“但是并没有。我认为凯特琳现在比以前更加需要你。”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凯特现在拥有的是全新的生活。他们特地装饰了房间。史蒂夫家堆满了玩具,有一张崭新的床,还有《爱探险的朵拉》图案的羽绒被套。朵拉是她最喜欢的人物。”

“我记得。”萨迪说着,脑中浮现出走廊里那个小女孩的身影,穿着粉红色朵拉图案的睡衣。这些回忆变成胸口的一阵剧痛——想到南希的女儿玛吉在那个小女孩心中的位置被他人轻而易举地取代,她不禁体会到这将给南希带去多大的伤痛。“她只是个孩子。孩子们就是喜欢玩具和电视角色,但他们知道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南希叹了一口气,把刘海往后撸了一下:“你是个好人,萨迪。我不知道为什么来这里。我本不该来的,我只会给你添麻烦。”

萨迪并没有对她的话做过多的表示。接着,她斟满了她们的酒杯。

“我想你现在一定有其他的案子了?”

“永无宁日。”

萨迪考虑着概括下埃德温的案子,只是想转换话题,但又觉得只描述一个大概——一个从未被找到的失踪的人——也无济于事。而且南希也没有认真在听,她还是一心想着玛吉。“你知道,这实在不合理,”她说着,放下手里的玻璃杯,交叉手指,“是因为玛吉起初为了得到凯特琳的时候过于艰难,所以才会离开她的吗?”

“你的意思是,为了怀上她?”萨迪有些小惊讶。这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个事情。

“老天,不是,他们两个当时手足无措。他们不得不尽快去举办婚礼,你如果知道我在说什么的话。不,我在讲他们离婚后的事情,监护权之类的。玛吉得努力去证明自己是个好母亲,她得找到证人陈述,并且忍受社会机构的来访和他们的笔录。因为她太年轻了,法院需要一些有说服力的证据,但她决定不能让凯特琳走。她对我说:‘妈妈,凯特是我的女儿,她属于我。’”南希看着萨迪,哀求的眼神里多少还带着些胜利之感,似乎在说:你难道没看见吗?“她经历那么多难道只为了离家出走?”

萨迪没有心思告诉南希法庭上的争辩证明不了什么。极少有离婚父母不会为取得抚养权而竭力争斗的,而他们的决定常常只是为了能战胜前任,和是否渴望抚养孩子没什么关系。她见过平日里温柔、心智正常的人们在法庭上因为家庭事务而恶毒地争斗,只为了几只豚鼠和成套餐具,还有姑奶奶米尔德里德为她的猎狐犬比尔博画的画像。

“这也太不容易了。史蒂夫的经济条件比玛吉好得多,而且再婚了。她担心法庭会认为两个成年人——一个有爸爸有妈妈的家庭,会比只有一个妈妈的要好些。不过,法官最终做出了正确的判决。她看到了玛吉是个多么好的母亲。她确实曾是个好妈妈。我知道史蒂夫对你说了什么,她忘记去托儿所接凯特琳回来的事情,但那完全是个误会。她只是晚到了,因为她找到了份新工作,很快她就发现时间太紧,所以那个时候我开始帮忙了。她是个很棒的母亲。凯特琳两岁的时候,一心想去海边,而我们就计划在她两岁生日的时候去。我们答应了她,还讨论了几个星期,但就在去的前一天,她的状态非常糟糕,发着高烧,浑身瘫软;她为自己感到难过。你知道玛吉做了什么吗?她把海滩带给了凯特。她搜了下工作地点的储藏室,寻找剩余的物品,花了整个晚上用玻璃纸和硬板纸制作海浪,还做了鱼、海鸥、贝壳给凯特收藏。她甚至演了一出木偶戏,一切都为了凯特。”

南希的蓝眼睛里闪烁着回忆的光芒。萨迪对她报以微笑,不过带着怜悯。她明白为什么南希今晚会过来,这让她感到悲哀。这起案子没有任何转折,她只是想找人聊聊玛吉,而相较于找个朋友亲戚,她选择了萨迪作为知己。在调查受害者家庭成员的过程中,他们和调查警官建立了一种不正常的私人关系,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当某个人的生活被一起突如其来的犯罪带来的震惊和创伤弄得天翻地覆,这个人会紧紧抓住那个似乎能解决问题的、带来安全感的人,萨迪认为这是有道理的。

但是萨迪不再负责寻找玛吉的事情了,她当然也不能够解决问题。她不能为南希·贝利解决问题,甚至不能为她自己解决问题。萨迪的目光扫过炉子上的电子钟。突然一波极度的疲劳向她袭来。这一天过得真是漫长又沉重,那个在康沃尔散步的早晨似乎是很久以前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她为南希感到难过,但是她们只是在重温旧事,这对她们没有任何好处。她一只手抓起尊尼获加旁的两只空玻璃杯:“听着南希,我很抱歉,我并不想失礼,但我真的非常累了。”

对方迅速地点点头:“这是当然,不好意思——我只是有些困惑,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今晚来这里还有个原因。”她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一本皮面的小本子,“我又开始调查玛吉的事情了,就怕万一发现什么新的线索。然后我看到她日记里写着和一个叫MT的人吃晚饭。我之前就看到这个但一直没有意识到是什么。现在我想起来了,他是玛吉工作时认识的新同事。”她用被咬秃了的手指指着这两个字母缩写。

“你觉得这个男的,这个MT,会和案件有关吗?会和她的失踪有关联吗?”

南希盯着萨迪看,仿佛失去了理智:“不,你这个笨蛋!我认为他能证明她哪儿都没去,她做的决定并非出于自主选择。玛吉自从和史蒂夫分手以后,从来没有约会过其他男性。她觉得让一个接一个的男人跨进自家门槛会让凯特感到困惑,这不太好。但这个人不一样,这个MT。她说起过他,你瞧,不止一次。‘妈妈’,她说,‘他太英俊了,而且人也好,又很有趣。’她甚至认为他也许是个救世主。”

“南希——”

“你没看到吗?为什么就在一切都为她准备好的时候她会出走呢?”

萨迪能够想到各种理由,但是多少理由都无济于事。就像唐纳德一直说的:对动机的思考是个绊脚石。它让人们看不见眼前的事实,如果它们不能给出直接解释的话。最重要的是,玛吉已经出走了。他们找到了无懈可击的证据。“他们找到了张纸条,南希。”

“纸条。”南希挥了挥手,垂头丧气,“你知道我对那纸条的想法。”

萨迪确实知道南希对那个纸条的想法。她自己其实没什么想法。不出所料,南希相信纸条是假的。尽管不止一个笔迹分析师,带着高度的确定性告知了她无数次,信息内容是由玛吉本人写的。

“这毫无道理,”南希现在又说道,“如果你了解她,你也会这么认为的。”

萨迪不了解玛吉,但她确实了解很多事情。她知道现场有个纸条,她知道当他们发现凯特琳的时候,她饥饿又害怕,她知道那个小姑娘现在很快乐也很安全。萨迪看着南希,她在沙发的另一边,因为虚构了无数种可能发生在玛吉身上的事情,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似乎,人类的大脑在需要的时候,永远都不会缺乏创造力和想象力。

她再次想到了埃莉诺·埃德温,她的孩子也失踪了。克莱夫的笔记中没有丝毫证据显示她对自己儿子的行踪有任何猜测。事实上,克莱夫说她处理得十分宽宏大量:默默地让警方继续他们的工作;她丈夫曾阻止过她飞奔到屋外帮忙搜查;她决定不予发布悬赏但之后向警方捐赠了金钱以对他们的努力表示感激。

突然萨迪觉得这是十分反常的举动。这和南希·贝利强烈地坚信警察是错误的,自己无休止地尝试去寻找新的搜查途径大不相同。其实,埃莉诺·埃德温的消极被动几乎可以被看作是她已经知道自己孩子下落的证据。克莱夫当然没有这么考虑过。他一直相信她是用强烈的意愿支撑着自己,并且也仅仅是因为她被另一桩悲剧,即好朋友卢埃林的自杀压垮了。

不过另一方面,总不能老是指望调查警员们去与这些家庭建立超越工作的私人关系,尤其是初出茅庐的年轻警察。萨迪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的思路突然活跃起来,揣摩着各种可能。对警方的捐赠会不会只是表达某种抱歉,因为浪费了他们那么多时间和资源在她早已知道没有结果的搜查上?搜查的那个小男孩或许早就已经死了?他也许,早就被埋在了洛恩内斯的土地下面,在森林里?或许,这样的话小屋就完全不会受干扰?

“非常抱歉,你很累了。我应该走了。”

萨迪眨了眨眼睛。她正想得入神,几乎忘记了访客的存在。

南希抓起包带,把包背在肩上。她站了起来:“你那时来看我真是太好了。”

“南希——”萨迪没再说下去。她不确定自己要说些什么。非常抱歉事情并没有解决。非常抱歉让你失望了。萨迪不是个喜欢拥抱的人,而在那一刻萨迪有种难以抵挡的冲动要去抱住那个女人。于是她这么做了。

南希离开后,萨迪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她依旧很累,但思绪过于活跃而无法入眠。她咒骂自己在离开康沃尔之前把《虚构冒险小说》还了回去;她现在本可以用它来镇静自己。那个女人的悲伤和孤独;面对她女儿的逃离,她觉得那是一种背叛的证明,这种思绪如幽灵一般在这座寓所里回荡。南希感到与凯特琳分隔真是太遗憾了,但萨迪为那个小女孩感到高兴,她还有个爱她的父亲,和他愿意接纳别人孩子的第二任妻子。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一些好人的,就像波尔第和露丝这样的人。

萨迪发现自己怀孕的那个夏天,和父母有过一连串可怕的争吵。他们坚决表示“不能被别人知道”,并且要求她“处理这件事”,越快越不为人知越好。萨迪非常迷惑和害怕,她拒绝了他们的提议。事情逐步升级,她的父亲开始吓唬威胁她,而最后——她现在无法记清是父亲还是母亲发出了最后通牒——萨迪离开了家。那时社会服务机构开始介入,询问她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当事情平息下来之后,有没有愿意接纳她的家人或者朋友。萨迪最初告诉他们没有。在他们的逼问之下,她才想起来小时候经常拜访的外祖父母。她模糊地记得,一路前往伦敦的旅程,星期天阳光下的午餐,还有那个围着墙的小花园。她父母和外祖父母有过一次争吵,她想了起来——她的父母,就像大多数狭隘顽固的人一样,会经常同别人争吵——而萨迪的母亲则断绝了和她自己父母的往来,那时萨迪四岁。

经过那么多年,当萨迪要再次见到波尔第和露丝的时候,她十分紧张。重聚的场景让她感到羞愧而又恼火。她背靠在商店的墙上站着,把腼腆伪装成乖戾;此时加德纳夫妇和她几乎无法直视的外祖父母正在友好地寒暄着。露丝聊着天,波尔第安静地站在一边,睿智的眉头皱着,萨迪则专注于她的鞋子、她的指甲、收款机旁的明信片——几乎任何事情,除了这两个不久前才拿到她小世界控制权的好心的大人。

她正站在那里看着明信片,上面是某个花园大门的水彩画,就在这个时候,她感到腹中胎儿第一次踢了她一下。仿佛我们分享着最美妙的秘密,那个藏着的小人和我。这是埃莉诺在有着常春藤花纹的信纸上写给安东尼的话,而这也完全是萨迪当时所感受到的。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对抗外面的世界。就在那时,一个想法悄悄潜进了她的脑海,也许她可以留住这个孩子,也许只要他们在一起,一切终会好起来的。但这并没有实际意义,她才十六岁,她没有收入或事业,她完全不懂怎么养活一个孩子,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但是这个渴望如此强烈,一时半会儿战胜了她所有的理智——这是因为荷尔蒙之类的,护士们是这么和她说的。

她叹了一口气后,在桌上的那堆信件中,从末尾开始拿起来一封封审查,把账单从无用的垃圾信件中挑出来。在快完成的时候,她忽然看到一封信,既不是账单,也不是垃圾广告。上面的地址是用手写的,笔迹本身能够立即被识别出来,有那么一瞬间,萨迪以为这准是上星期她退回去的那封信,邮递员准是搞错了把它又送了回来,而不是退去发信人那里。然后她意识到这显然是一封全新的信件,是夏洛特·萨瑟兰写的回信。

她给自己又倒了一点威士忌。

萨迪心里有一部分是不想打开这封信的,但另一部分正急切地想看看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好奇的那部分赢了。经常是这样。

内容的前半部分和之前那封信非常相像,正式又礼貌,简单解释了她是谁,介绍了她的成就和兴趣,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但是当萨迪读到最后一段时,她注意到笔迹不那么沉稳了,变得参差不齐,有两行字特别明显:请回信——我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我只是想知道我是谁。我认不出自己,我看着镜子,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求你了。

萨迪扔下信,好像它烧着了一样。这些话听起来句句真实。十五年前,它们也许是她自己说过的话。她清晰地记得那种痛楚的感觉,因为她不再认识自己。站在波尔第和露丝家的镜子前,她看到自己原本平坦的腹部紧绷凸起,感受到了那里的另一个生命。不过更糟糕的是,后来她的皮肤在经历了这些后出现了妊娠纹。她想恢复到以前的样子,然而她意识到太晚了,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了。

医院建议不要给婴儿取名。显然这样做会更轻松些,每个人都希望事情简单轻松一些,没有人想遇到什么状况。护士透露,她们经常会遇到类似的麻烦事,不管她们再怎么小心。这是无法避免的,她平静地继续说着;无论她们工作中有多好的装置,还是会发生。曾经有个女孩,深色头发,有着意大利人的相貌,萨迪至今有时候都能听到她的尖叫声。我要我的孩子,把孩子给我。她向刷成白色的走廊一路跑去,罩衣敞开着,眼睛睁得很大。

萨迪没有喊叫。她几乎都没怎么说话。当波尔第和露丝来接她,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她走到走廊,穿着旧衣服,眼睛盯着大门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人生的这一整个篇章都可以和房间墙上那条像尼罗河一样的裂缝一起,被丢在那个浅绿色的房间里。

在工作过程中萨迪遇到过许多年轻的母亲,她得知了现在那些联系妈妈们安排收养的机构。在孩子出生后,她们可以看到孩子并且给他们取名,花时间陪他们。在某些情况下,定期了解她们孩子成长的进展,甚至去看望他们都是有可能的。

但当时是完全不一样的情况,规矩很多,各种各样的规矩。她躺在床上,手臂仍然和旁边桌上的监视器捆绑着,护士们走来走去,婴儿出生后,随着一阵响亮的吵闹声,她的手臂抱住了一捆陌生的、温暖的东西,细小的四肢、圆圆的肚子,还有感觉像丝绒的脸颊。

九十分钟。

萨迪抱着她的婴儿九十分钟,然后婴儿就被抱走了,萨迪看到一只小手在包裹她的黄白色条纹毯子上方摇晃着。同样是这只不可思议的小手,萨迪在过去的一个半小时里一直拨动摇晃着它,它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指就好像在向她索求。而有一刻她俩之间的空间里打开了一个空隙,所有萨迪想要告诉这个女婴的东西都流向了那里,那些她想要女婴知道的东西,关于生命和爱、过去和将来。但是护士们是要遵守规定的流程的,在萨迪能够思考之前,那个小包裹就没了,更别说对它讲话了。她哭泣的回声仍然时不时地让萨迪感到战栗。那只小手的温度把她从冷汗中唤醒。即使现在,在她的客厅里,她也感到寒冷,非常寒冷。萨迪只打破了医院的一项规矩。她给她的女儿取了名字。

和唐纳德喝了啤酒,同南希喝了威士忌,现在萨迪脑子里都是酒后伤感的乌烟瘴气,而尽管此时才九点三十分。萨迪准是打瞌睡了,因为接下来她知道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自己的手机在响。她在房间昏暗的灯光下眨了眨眼睛,试图回忆起她把这该死的手机放到哪儿去了。

充电器。萨迪跌跌撞撞地回答自己,摇了摇脑袋理清思路。她脑袋里全是婴儿。失踪的婴儿、收养的婴儿、丢弃的婴儿;也许还有一个被谋杀的婴儿。

她拿起电话,看到屏幕上一连串的未接来电,都是从同一个她不认识的电话打来的。“喂?”

“萨迪·斯帕罗警官?”

“是的。”

“我是彼得·欧贝尔。我是小说家A.C.埃德温的助手。”

爱丽丝。萨迪感到肾上腺素分泌加快。突然,她彻底清醒了:“哦,好的。”

“非常抱歉这么晚才给你致电,但这事有点敏感,我不想留言。”

这有点像在威胁她,他们会采取法律措施,如果她还继续骚扰他雇主的话。

“埃德温女士收到了你的信件,看到关于她弟弟西奥失踪的事情,然后让我打电话给你。”

“哦,这样。”

“她想安排和你见面,谈论下这个案件。星期五中午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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