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一九三一年,康沃尔

湖边小屋的谎言  作者:凯特·莫顿

埃莉诺在三十六岁那年陷入人生中的第二次恋爱。这次恋爱并不是像当年看到安东尼那种一见钟情,一九三一年的她已经完全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小女孩了。但是爱情有很多种色彩,这一次,它是一幅灰色的景象:雨中的伦敦,哈利大街上的医生,利伯提百货的下午茶,一片黑色雨伞的海洋,拥挤的火车站,潮湿车厢里沉闷的黄色座位。

窗外响起了哨声,火车准备出发了,但似乎也太迟了。埃莉诺透过车窗望去,端详着被烟熏黑的轨道,什么都没想。在火车启动前的最后一分钟,一个男人冲了进来,坐在她对面的靠窗座位上,她留意到在玻璃上反射出的人像——十分年轻,至少比自己年轻十岁。她依稀听到一个愉快的声音,她听见他在对他邻座的男人说,自己得到一张车票是有多幸运,最后一分钟的时候才拿到手。然后她就没再关注他。

火车在一片烟雾中驶离了轨道,雨水像溪流般落在车窗玻璃上,外面的一切景色都消失了。当窗外的景色由伦敦变为乡村的时候,她在脑子里重新顺了一遍和海默医生的会面内容,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当时,角落里拘谨的小打字员,往她的机器上输送着埃莉诺说出的每一条信息,真是叫人心烦意乱,而现在想起这些,她也感到厌恶。埃莉诺知道对医生坦诚非常重要,自己应该告诉他们安东尼准确的说话内容和举止行为,但是她在脑海里已经想好了另一套描述,在她听到自己说出来的时候,她感到十分不适,因为自己背叛了对丈夫的誓言。

他所遭受的痛苦远远不止那些困扰他的症状。她曾经想告诉医生他对女儿们是多么慈爱,她当初遇见他时他是多么英俊而有风度,战争居然可以挖空一个人的内心,夺走温存他生命的盖毯,让他最初的梦想只剩下几缕丝线,只能自己一人将其缝缝补补,这是多么地不公平。但是她无论使用怎样的措辞,都无法让医生看到她是多么爱自己的丈夫,无法转达她一心想拯救安东尼的意愿,就像他当年拯救她一样。她希望医生原谅她这场失败的挽救,然而穿着灰色西装、戴着框架眼镜的他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边用钢笔压着嘴唇,一边点点头、叹口气,时不时地在写字本的空白处记下几句。她的话语串成了一串落到了他的身上,从他油腻的头发上滑落下来,就像鸭子背上滑下的水滴一般,而自始至终,在整个屋子古板、冷冰冰的安静环境下,那台机器连续的嘀嗒声一直在责备着她。

埃莉诺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泣,直到坐在对面的那个男人伸手递给她一块手帕。她抬头看了眼,惊呆了,她这才发觉此时火车车厢里除了最靠近门的地方还有一个坐在凳子边缘的老妇人,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埃莉诺太过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而没有注意到火车一路停靠的站点。

她接过手帕,轻轻按了按眼睛下方。她感到有点尴尬——不仅如此,还有些生气——事情居然变成这个样子:一个哭泣的女人在陌生人面前寻求善意。似乎接受这个年轻人的手帕是个过于暧昧的举动。她忽然意识到那个坐在门边的老妇人手里假装织着绒线,实际却是在偷看他们,这让她感到难堪。“不,”他在她试图把手帕还给他的时候说道,“你留着吧。”他没有问她哭泣的原因,埃莉诺也没有主动告诉他,他只是礼貌地笑了笑,然后忙自己的事情了。

她发现,他正在处理一小张纸片:他的手指迅速移动,干净利落,小纸片出现了许多折痕和褶皱,以及一些三角形和四边形;他把纸片翻个面,又做了同样的步骤。她移开了凝视着他的目光,但她并没有停止观察,而是在车窗的倒影里继续观察着他。他最后做了一下调整,然后把纸放在手上,从各个角度审视着它。埃莉诺感到出乎意料地开心。那是一只小鸟,拥有天鹅般的形态,有着尖尖的翅膀和长长的脖子。

火车缓缓前行,一路向西,窗外的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仿佛演出结束后的剧院一般漆黑寂静。埃莉诺准是睡着了,睡得深沉而漫长。接下来,她只知道火车最终到达了终点。站长吹响了哨子,指示全体人员下车,车厢窗外的乘客们熙熙攘攘。

她试图把包从架子上拿下来,但她够不到,这时候他过来帮她。一切都是这么自然而然。购物袋卡在了一片边缘不整齐的金属片上,真是太糟糕了,而她仍然没有完全脱离蒙眬的睡意,这个从黎明前就开始忙碌的一天让她疲惫不堪。

“谢谢你,”她说,“还有刚才也谢谢你。恐怕我糟蹋了你一块手帕。”

“不要介意,”他笑着说道,脸颊上浮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它是你的了。就这样吧。”

她从他手里接过包的时候,他俩的手触碰了一下,埃莉诺与他的目光瞬间相遇。他也感觉到了某种东西,她可以看出他停顿了一下,脸上出现了短暂的、困惑的表情。那是电流,是宇宙星辰的火光,仿佛那一刻交错的时间裂开,他们看到在另一个平行世界中,火车上的他们并不是陌生人。

埃莉诺强迫自己保持理智。透过窗子,她可以看见马丁,她的司机,站在明亮的站台上。他正从路过的乘客中寻找着她,准备接她回家。

“那么,”她说,语速很快,就像是在对一个新的女佣做出要求一样,“再次感谢你的帮助。”然后稍稍点了点头,抬起下巴就离开了,留下这个年轻人独自在车厢里。

如果她没有再次遇见他的话,他俩的见面肯定会被忘却。列车上的偶遇,一个向她表达善意的英俊陌生人——一个无足轻重的时刻被塞进了原本已经快满出来的记忆。

但是埃莉诺的确又遇见了他,在几个月后的八月,某个阴沉的一天。那天早上天气闷热得有点反常,而安东尼醒来的时候又是那个坏安东尼。埃莉诺在天亮前听到他辗转反侧,和夜晚降临在他身上的恐怖幻象做着斗争,她知道又要去预见最坏的结果;她也知道根据经验,最好的防御就是攻击。早餐后她迅速把他送到楼上,劝服他吃下两片吉本斯医生给的安眠药,然后对家仆下达坚决的指令,告诉他们安东尼在忙着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千万不要去打扰。最后,由于那天保姆罗丝休息,她叫来女儿们,让她们穿上鞋,带她们去镇上度过上午。

“哦不!为什么啊?”爱丽丝说,她总是第一个抱怨也是叫得最响的一个。她的反应就好像埃莉诺建议她们去矿地待一个星期那样吓人。

“因为我有几个包裹要去邮局拿,而我希望能多几只手帮我一起扛。”

“真的吗,母亲,还有包裹?迄今为止你一定把伦敦所有的东西都买遍了。”爱丽丝还在喋喋不休。

“好了,够了,爱丽丝。总有一天,如果上帝愿意的话,你会成为一家之主,到时候,就轮到你来决定要不要买那些必需品来维持生计了。”

爱丽丝的表情仿佛叫喊着:永远不要!而埃莉诺惊讶地发现,这个顽固的十四岁女儿身上竟有着自己年轻时的模样。这个发现激怒了她,她直挺挺地站了起来。说话的声音比她预想的还要尖厉刺耳:“我不会再对你重申一遍,爱丽丝。我们要去镇上,马丁已经去备车了,所以现在立刻给我去穿鞋。”

爱丽丝趾高气扬地瘪着嘴,眼睛里闪烁着轻蔑。“好的,母亲。”她一字一顿地说,就好像她不能把字从嘴巴里及时吐出来一样。

母亲,没有人特别喜欢这个身份,甚至埃莉诺有时候也会对主妇们没完没了的迂腐摇头叹气。一个母亲平时了无生趣,总是能够对热闹活跃的场合进行一番关于责任或者安全上的说教;不过,她却很重要。在安东尼这种状况带来的痛苦压力之下,埃莉诺本来会崩溃,但是母亲的职责不允许她这么做。她要确保孩子们和他们的父亲保持足够的空间,这样就不会撞见他发病。母亲并不担心孩子把自己视作一个老泼妇。她为什么要担心呢?这对帮助她们长成自己该有的样子是完全有益的。

可是,埃莉诺还是非常在意和痛惜在战乱年代所失去的那些时光。那时,孩子们缠绕在腿上,听她讲故事;她们一起绕着小屋追逐、探险,找她自己小时候的神秘据点。但她早就不再自怨自艾了。她曾目睹过其他家庭,他们的生活就围绕着一个病人的各种病症,然后得出战争对他们的伤害太惨重了这个坚定的结论。她不希望安东尼的失望和痛苦所带来的阴影笼罩在尚在成长期的孩子们身上。如果她自己可以承受他带来的所有麻烦,那么孩子们就不会遭到侵害。而总有一天,当她找到个好医生,发现可以让他恢复的办法时,这些麻烦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与此同时,埃莉诺独自守着安东尼病情的秘密,就像她对他承诺的一样。就是因为要履行这个承诺,她才一直在伦敦的百货商店里购买大量的东西。她买的东西里,大部分都不是必需品,但这并不重要。这是这些年来她所能编造的最简单也是最让人信服的借口,而这些借口能把孩子们从他身边支开。在去海滩或者草原田野的时候,她会让她们陪着顺道一起去镇上拿包裹。在她们看来,这是完全可信的(尽管不大愿意)——她们的母亲是个购物狂,不买到伦敦最新款的商品决不罢休。那个早晨亦是如此。

“德博拉,克莱门蒂娜,爱丽丝!快点过来!马丁在等着了。”

姑娘们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地找忘记放在哪里的鞋子。她们过会儿还得被告诫——年轻淑女的得体、责任心、对自己的义务之类的事情。母亲擅长传授这些知识。另一方面她也是这样做的,毕竟她有康斯坦丝这个很好的榜样。埃莉诺惊异于自己听上去会有多凶悍、多冷酷、多无趣。当她发出严厉的指令要她们改进的时候,她们的脸上显露出无聊和厌恶。更糟的是,尽管很细微,她还是捕捉到德博拉脸上偶尔会闪过的受伤和疑惑的表情——就好像她几乎记得一切事物是另一番景象时的时光——她们完全没有表露出吃惊。这一点,对埃莉诺来说,是最让人害怕的。她的女儿们一点儿都不知晓她是有多么嫉妒她们的自由自在,并对她们没有受到社交礼仪的约束而感到欣慰。她曾经也和她们一样,如果现实不是那样的话,她们也许会成为多么要好的朋友啊。

终于,女儿们来到了门口,比埃莉诺预想的还要乱七八糟,但是至少,每只脚上都穿着鞋子。埃莉诺让她们赶紧出门,马丁叫的车已经等在那里,她们全都往车后挤去。当姑娘们还在为谁坐在窗边、谁坐在了谁的裙子上面吵闹时,埃莉诺透过窗子抬头看向阁楼,那是安东尼正在睡觉的地方。如果她能够让孩子们整个上午都在外面,幸运的话,在下午之前他应该会恢复过来,他们就能撑过一天中剩下的部分。有时候,他们最愉快的家庭团聚时刻就是出现在这样的早晨之后。这是一个奇特的循环模式:他的痛苦越深,解脱后的状态就越灿烂。那些时刻就如稀世珍宝,罕见而又珍贵,让埃莉诺想起这个男人曾经的样子。这个男人仍旧是他本人,在内心深处,她更正了一下自己对他的印象。

她们来到镇上的时候,天空的乌云渐渐消散了。渔船正驶回港湾,海鸥漂浮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呱呱地叫着。马丁开到高街的时候减慢了速度。“太太,要在哪里放你们下去?”

“这里就可以了,谢谢你,马丁。”

他停下了车,打开车门让她们下车。

“需要我等你们买完东西回来吗?”

“不用了,谢谢。”埃莉诺把身后的裙子拉平整,一阵带着咸味的海风吹拂过她的后颈,“你肯定还要为史蒂文森太太跑腿,我们还有几个小时。”

司机答应在十二点半回来接她们,而这样的安排果然引来了女儿们的抱怨:“可是要整整两个小时,母亲!”“就为了去拿几个包裹?”“我会因为无聊而死掉的!”

“无聊是无知者的领域,”她听见自己说,“一个让人同情的地方。”然后,她无视了所有进一步的抗议,“我本来想我们在这里喝一个早茶。你们可以和我讲讲你们课上学了些什么。”埃莉诺怀疑她们并没学到很多。从家里自制报纸的产出数量,以及女仆们在本该繁忙的时间里却聚在一起吃吃窃笑来看,比起学校的作业,姑娘们更加专注在那台老旧的打印机上。当然,埃莉诺曾经也是这样,但是女儿们没有必要知道这个。

姑娘们肯定是被吃蛋糕的提议所振奋(应该不是因为上课这个话题),于是跟着埃莉诺走进街边的咖啡店。在那里,她们四人度过了相对欢快的时光,唯一的小麻烦就是克莱门蒂娜打翻了牛奶罐,清洁人员不得不过来打扫。

唉,这和谐的气氛只能延续到这里为止了。彬彬有礼的谈话临近尾声,茶壶也已经干涸,埃莉诺看了一眼手腕上父亲的手表,发现还剩余一个钟头的时间。她结了账,开始实施备选计划。她用了编造好的理由去缝纫店、帽子店,还有珠宝店,然后带着姑娘们沿着高街走。然而,当她问完珠宝店主如何修理她金手镯链条的扣子时,她们已经因为太过无聊而神经错乱了。

“求你了,母亲,”爱丽丝说,“我们可不可以去海边玩一会儿等你这里处理好?”

“是啊,求你了,母亲。”克莱门蒂娜也插嘴,她几乎是在几分钟内弄坏了三座钟。

“让我带她们去吧,母亲,”德博拉说道,十六岁的她刚刚开始发现自己作为长女的角色,并且马上就要成为大人了,“我会盯着她们的,确保她们听话,我们会在马丁到达之前回来帮你拿包裹的。”

埃莉诺目送她们离去,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其实,她和她们一样高兴。这样消磨时间要容易许多,她不必取悦和管束她们了。她感谢珠宝店主,同意了他的修理方法,然后走出商店。

埃莉诺高兴地发现广场上有一条空着的木凳。她坐了上去,看着镇上人来人往,度过了安静的半个小时。还在孩童时代的时候,埃莉诺从来没有像成年后这样意识到,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坐着是多么令人愉快。没有企求和期望,没有询问和对话,只有真实的、单纯的愉悦。她注意到离马丁回来接她们只剩下十五分钟,不禁感到有些遗憾,而现在是时候硬着头皮去邮局了。

这也就是说——埃莉诺让自己坚强起来——是时候硬着头皮去见邮局局长了。玛戈丽·肯普林似乎有着源源不断的八卦材料急于和人分享。可能是因为埃莉诺经常去邮局拿包裹,肯普林小姐开始认为她们两个有一种近于同谋的感情。这是个被误导的假想,而埃莉诺对此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她不怎么想知道她邻居生活的来龙去脉,但似乎再多的沉默也不能阻止他人的热情分享。确实,埃莉诺越让步,肯普林小姐越得寸进尺。

埃莉诺在邮局大楼的石头台阶上短暂地犹豫了一下。门的另一侧的横梁上悬挂着一个小铃铛,接二连三的叮当声让她感到惧怕。对于肯普林小姐来说,这是个令人振奋的声音;对于埃莉诺来说,这意味着狂轰滥炸的开始。她做好了准备,决定就这样径直走进去,礼貌但坚决地用承受最少麻烦的方式让自己带着包裹逃离。然后,她也许用了更大的力气握住门把手,准备推门。正当此时,门从里面拉开了,然后,让埃莉诺立马感到屈辱的是,她直挺挺地倒在了那个准备走出邮局的男人身上。

“真是抱歉,对不起。”她边往后退,边站稳了脚跟。

“不不,是我的错,我走得太急了。我突然想要新鲜空气和片刻的安静。”

埃莉诺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她与他四目相对,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他变了,他的头发长了,颜色更深也更卷了,他的肤色比之前要黑许多。他看上去不大像初次见面时,在那天回家的列车上那个干净的年轻小伙子。

他笑了笑。“我们见过吗?”

“不,没有,”她马上回答道,回忆起了那个旅程,那块手帕,还有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指时的战栗,“我想我们没见过。”

“也许,在伦敦?”

“不,从来没有。”

一道轻轻的褶皱出现在他的眉间,但他还是笑了起来,就好像他根本不在乎。“那就是我弄错了。我道歉。再见。”

“再见。”

埃莉诺松了一口气。这件事情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冲击,她缓了几秒钟,然后准备继续走进去。那只铃铛愉快地响着,她冲动地伸出手让它停了下来。

那个女局长的眼睛抬了起来,看到进来的人是埃莉诺。“埃德温太太,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这里有好几个包裹要给你。不过我的天哪,你的脸色好苍白啊!”

“你好,肯普林小姐。我刚才进门的时候撞到了一位绅士,我太粗心大意了,所以还有些惊慌。”

“哦,天哪!不过那应该是芒罗先生。来——坐下,亲爱的,我去给你倒杯冷水。”

芒罗先生。她猜测也许玛戈丽·肯普林认识他。埃莉诺对自己的好奇感到痛恨。她甚至更加痛恨自己,因为邮局局长无忧无虑地说着那个男人的名字让她产生了毫无根据的妒火。

“不过他是不是很有魅力?”肯普林小姐急忙从柜台后面回来,手里拿着一杯水,“他简直可以去拍电影了!和我们平常见到的其他年轻小伙不一样。我猜,他应该是个万事通,他四处旅行寻找工作。整个夏天他都在尼科尔森先生的苹果园里干活。”她凑了过来,埃莉诺都能闻到她皮肤上润肤霜的味道。“他住在河上的旧篷车里,像个吉卜赛人一样。从他的外表就可以看出来,不是吗?他很有可能有他们的血统。那个肤色!那双眼睛!”

埃莉诺淡淡地笑了笑,不屑理会那个女人激动的举止、她八卦的品位,还有厚颜无耻要打探更多的气势。哦,她真是最差劲的伪君子!

“确切来说,他并不是个绅士,”那个女人说道,“但是举止得体,样子也很可爱。我会想念他的。”

想念他?“哦?”

“他刚刚来这里就是为了来告诉我,不需要再替他收信件了。他和尼科尔森先生的合同就要到期了,下个星期他就会搬走。他没有留下转寄的地址,太可惜了。这样一个神秘的男人。我问他:‘如果万一有你的信件,我就没有地址寄过去了吗?’你猜他是怎么回答的?”

“我猜不出来。”

“他对我说,所有他在乎的人都知道应该怎么写信找到他,其余的人联系不上也没关系。”

自那以后埃莉诺就再也无法忘记他了。肯普林小姐给了埃莉诺足够的信息来点燃她对他的兴趣,她发现自己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经常想起他。芒罗先生,这个名字一直在她的脑海中浮现着,而且总在最特殊的时刻来到她身边。当她在书房看着安东尼的时候;当她看着女儿们在草坪上的时候;当她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夜莺开始在湖上鸣唱的时候。他就像是困在脑海中的一首歌,无法逃脱出来。她记得他热情的嗓音,他望着她的样子,就好像他们两个在讲只有他们才懂的笑话;她还记得在火车上,当他的手碰到自己的手时,她是怎样的感觉。仿佛一切都是命运,他们两个是命中注定会相遇的。

她知道这样的念头不安全,知道这是不对的。伴随而来的不断的战栗已经告诉了她。她对自己感到震惊,也感到失望。埃莉诺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除了安东尼之外还会对别人动心,发现自己的这种状态,在某种意义上感觉像是人生出现了个污点。她向自己保证,这只是个暂时的状态、一时的冲动,她会很快忘记那个男人。同时,她的想法只属于她自己,没有人需要知道。那个男人在几个星期前已经搬走了,他也没留下任何联络地址。一切完全没有风险。为什么不把这段愉快的记忆偶尔地回味一下呢,这又没什么害处?于是她继续回忆,有时候甚至还联想其他东西。芒罗先生。他那轻松的笑容,他望着她时她感觉到的吸引力,如果她当时换种说法会发生什么:“啊,是的,我记得你,我们之前见过。”

但是,即使只是对心底可能出现的裂痕感到担忧也是危险的,不管这个裂痕看起来有多细小、多无害。接下来的事件发生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那天早晨,埃莉诺要把孩子们带离洛恩内斯,这是在连续几周阴雨后终于放晴的第一个星期,而她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穿上正装去镇上。于是,她决定换成去野餐。

史蒂文森太太帮她们打包好了午餐,她们沿着两侧月桂树篱墙中间的大路动身出发,环绕着湖,一直到达沿着花园下方流淌的小溪边。埃德温娜从来不甘落在后面,热情地在她们身边气喘吁吁。它是只可爱的小狗,对他们都忠诚可靠,但是最喜欢的是埃莉诺。他们十分亲密,形影不离,当安东尼开始发病的时候,它还是只小狗。现在这个亲爱的老小姐有点关节炎,但却无法阻止它陪伴主人东奔西走。

这样的好天气十分罕见,也许是因为在家里关了几天,她们比平时走得更远。那天之后埃莉诺对自己发誓,她绝不是故意带她们来到尼科尔森先生的果园边的。确实,那天是克莱门蒂娜带的路,她跑在最前头,伸展着手臂,而德博拉最后指了指溪边柳树下那块平坦的草地:“哦,我们得坐到那边去,太完美了!”当然,埃莉诺知道她们身处何处,而且还感到一阵尴尬,因为过去的一个月以来笼罩在自己脑海中的幻境涌现了出来。但是还没等到她建议她们沿着河流穿过另一片草地,把野餐地点换到更远一点的地方,毯子已经铺开了,两个大一点的姑娘坐了上去。爱丽丝眉头紧锁地看着她的笔记本,咬着嘴唇,手里的钢笔迅速跟上了脑袋里跌宕起伏的节奏,埃莉诺只能作罢,叹了口气,看来她们是不会换地方了,而且确实也没有更好的理由换去别的地方。那个男人,芒罗先生——甚至想到他的名字,她都会脸红——在几个星期前搬走了。只是因为自己问心有愧,她才不愿坐在这个特别的农场里这块特别的地方。

埃莉诺打开野餐篮子,把史蒂文森太太准备的餐具摆放出来。太阳在天空中升得更高了。她们四个吃着火腿三明治、考克斯苹果,还有多到吃不完的蛋糕,拌着姜汁啤酒将它们全都灌进肚子里。埃德温娜眼巴巴地目睹着全程,迫不及待地扑向朝它丢去的每一小块食物。

不过话说回来,十月份竟然如此炎热,实在是异乎寻常!埃莉诺松开了袖口的珍珠纽扣,把袖子向上卷了一边,又卷了一边,折出一个干净的褶皱。午餐过后,她感到一阵困倦,于是她向后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她可以听到姑娘们为了最后一块蛋糕漫不经心的吵闹声。但是她的注意力慢慢移开,越过她们,她听到鳟鱼在河流中跳跃时水面发出的叮当声,藏在森林里的蟋蟀的叫声,附近果园树叶发出的暖洋洋的沙沙声。每一个声音都被放大了,仿佛这一片土地被施了魔法,像她童年里卢埃林先生的童话故事一般。埃莉诺叹了口气。那个老人已经走了一个月了。当夏天结束的时候,他总是离开这里,去意大利寻找更加暖和的地区,以缓解他痛苦的双腿和灵魂。埃莉诺非常想念他。洛恩内斯的冬天总是因为他的离开而更加寒冷和漫长,而她自己因为他的缺席感到更加僵硬、更加不自在。他是唯一仍然把她视作那个走路会摔倒、头发乱蓬蓬的小女孩的人,他身上这个特性似乎无法磨灭。

当她的清醒意识忽然陷落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睡着了,并且梦到了自己的童年。她在自己的小船上,微风吹起了白色的风帆,她的父亲和卢埃林先生在岸上向她招手。她的心中满载着幸福,她感觉不到任何犹豫和恐惧。水面上泛着光亮,树叶闪闪发光。但是,当她再次转身挥手的时候,她发觉自己的意识比预想的漂得更远了,而这个湖也不再是她认识的模样。它从小屋、她的家里溢了出来,水流十分激烈,把她冲到更远的地方,而水面起了波浪,小船从一边摇晃到另一边,她不得不紧紧抓住船边以免掉下去——

突然她醒了过来,意识到有人在摇晃她。“母亲!醒醒,母亲!”

“怎么了?”天已经不那么亮了。很好。乌云正在西边聚集,还起风了。埃莉诺很快坐了起来,扫视了一下孩子们。“克莱门蒂娜呢?”

“她没事。我们担心的是埃德温娜。半小时前它跑去追一只兔子,到现在还没回来,而天马上就要下雨了。”

“半个小时——那我睡了多久?”埃莉诺看了看手表,就快三点了,“它朝哪个方向跑去的?”

德博拉指了指远处的一个灌木林,埃莉诺的目光凝视着,就好像在扫视每一棵树,希望能扫到埃德温娜的影子。

天空一片紫红色。埃莉诺可以闻到暴风雨的气息,闷热又潮湿。就要下雨了,而且雨势会很快、很大,但她们不能在这个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丢下埃德温娜。它年事已高,眼睛也有些看不清,而它的关节又十分僵硬,万一碰到麻烦它自己应付不来。

“我去找它,”埃莉诺果断地说,一边把野餐用具放回篮子,“它不会跑得太远的。”

“我们要在这里等你们吗?”

埃莉诺迅速地考虑了下,然后摇摇头。“让我们全部淋湿一点意义都没有。你带着她们回家吧,确保克莱米不要在雨里跑来跑去。”

在严肃地命令她们不要磨蹭,目送她们离去后,埃莉诺开始朝着灌木林走去。她叫唤着埃德温娜的名字,但是风太猛烈,她的声音被吹走了。她走得很快,时不时地停下来搜寻着地面,叫唤着,聆听着,但是没有任何吠叫回应她。

天色迅速变得十分漆黑,随着每一分钟过去,埃莉诺的焦虑就增添一分。她知道,埃德温娜肯定非常害怕。在家的时候,每次一下雨,这条老狗就直奔到她在阅读室窗帘后的床上,夹紧尾巴,爪子盖住眼睛,等待恐怖的来袭。

山谷间传来一阵巨大的雷鸣,预示着暴风雨的乌云现在就在她的头顶。天空最后一块光亮被这喧嚣的黑暗所吞噬,埃莉诺果断地穿过窄门,开始搜寻下一片田地。一阵巨大的旋风围住了她,一道闪电划开了天空。第一波大滴雨点开始往下落,她拢起双手再次叫喊:“埃德温娜!”但是她的声音立刻被暴风雨卷走,得不到任何回应。

雷声轰轰地卷过整片草地,没几分钟埃莉诺就浑身湿透。裙子上的布料拍打着她的双腿,而她在暴雨中只能眯起眼睛去看。附近落下了一道闪电,同时响起了一击巨大的霹雳,尽管很担心埃德温娜,埃莉诺还是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兴奋。狂风、大雨和危险结合在一起,把母亲的外表冲刷殆尽。在这里她又成为了埃莉诺,女冒险家埃莉诺。她自由了。

她爬上了山顶,然后又走到了山脚,潺潺的河流边有一辆小型的吉卜赛篷车,车身是酒红色的,黄色的车轮已经褪了色。她知道这是谁的,于是她哆哆嗦嗦地走了过去。篷车里空无一人,陈旧的窗帘遮掩着窗户,呈现出一种荒废失修的状态。但是在剥落的油漆下面,她发现了一个老旧的花朵设计的痕迹,这准是曾经用来装点篷车的。她茫然地好奇他现在会在哪里。自由地旅行、探险和逃离,这种方式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她嫉妒他享受着自由,而此刻它被以一种奇怪的愤怒表达了出来。这太疯狂了。他当然不亏欠她什么,只是她的想象给了她一种她被他背叛的感觉。

埃莉诺几乎要走进河里,盘算着是应该沿着它朝洛恩内斯走去,还是穿过它去对岸,这时她向篷车望了一眼,停下了脚步。有几节磨损到看不清的木头台阶一直通到一块平地,在那里,有个完全没有被沾湿的东西,是埃德温娜。埃莉诺爆发出一阵笑声。“天哪,你这个聪明的老小孩!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你坐在那里,干燥又舒适,而我全身湿透了。”

如释重负的感觉来得迅速又猛烈。她急忙跑上台阶,跪下身子,双手捧起这条年迈巡回犬的可爱的脸。“你吓死我了,”她说,“我以为你在哪里被困住了。你受伤了吗?”她检查了一下狗的腿有没有受伤,然后觉得奇怪,它怎么能跳进这么窄的地方:“你到底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她没有注意到篷车的门打开了。她最先认出的是他说话的声音。“我帮了它一把,”他说,“风暴来临的时候,我听见它在篷车下面慌乱不安,于是觉得在这里也许它会感到舒适些。”他凌乱的头发淋湿了,他上身只穿了一件内衣。“我请它进来,但它想待在外面。我猜它正在等你。”

埃莉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看见他很是叫她震惊。他不应该还留在这里,他应该已经搬走了,在别的地方工作。他的邮件,所有他在乎的人才能送达的信件,必须得送到他新的住处。然而,埃莉诺的感觉还不仅如此。她有一种似曾相识却更深刻的感觉,一种无法解释的印象——也可能是被这暴雨天气、这古怪的一天所激发——他在这里是因为她召唤了他。没有办法去解释此时此刻的相遇,无论发生什么最终都会迎来这一刻。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她回头看了一眼。天气还是那么糟糕,田野上风雨大作。她觉得自己在无人之地,不完全是在某一处地方,而是停留在一座连接两个世界的狭窄桥梁上。然后,当他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这座桥在她脚下瓦解了。“我正准备生个火,”他说,“你想进来等到暴风雨过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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