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一九三二年,康沃尔

湖边小屋的谎言  作者:凯特·莫顿

埃莉诺不希望自己怀孕,也不希望孩子是本的,但是她并没有丝毫后悔之情。她几乎在发现怀孕之时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尽管距离她怀克莱门蒂娜以来已经过去十年了,但她不会忘记那种感觉。她当即就对自己体内逐渐成长的小东西充满了无尽的爱意。安东尼有时会向她展示显微镜下的世界,因此她知道细胞、组织以及生命的结构。她对这个小孩的爱是因为孩子是她体内的细胞。他们是一个整体,而她不能想象没有这个小东西的生活。

她的爱是如此地强烈和私人,于是她很容易就忘记这个孩子还有另一个父亲,但她并没有很大的意愿把他牵扯进来——尤其此时这个期盼中的孩子还那么渺小,那么容易掩藏。他(她确定这个孩子是个男孩)是她的秘密,而埃莉诺十分擅长保守秘密。她已经久经考验。多年来,她守着安东尼的秘密,以及自己私会本的秘密。

最初,埃莉诺告诉自己,本只是她的一个嗜好。曾经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埃莉诺的父亲送给她一个风筝,一个特别的、千里迢迢从中国海运过来的风筝,他教会了她如何去放飞它。埃莉诺非常着迷于这个风筝,它巨大的彩色尾条,她手里风筝线颤动的力量;还有风筝的侧边上奇怪又美丽的字迹,使得所有字更像是图画而不是文字。

她和她父亲一起踏遍了洛恩内斯的每一寸土地,寻找着适合放风筝的最佳地点和最佳气流。埃莉诺开始沉迷于此。她在一本书上记着放风筝的笔记,画了许许多多风筝示意图以及设计调整的计划,她发现自己会突然在夜里醒来,从床上一跃而起,做着抛锚一样的动作,她的双手绕着一只看不见的风筝线轴,就好像她还在田野里那样。

“你开始上瘾了,”布鲁恩保姆厌恶地看了一眼说道,然后把风筝从儿童房里拿走藏了起来,“上瘾是魔鬼,只有把门紧紧闭上让它找不到空子才能让这个魔鬼离开。”

埃莉诺对本上了瘾,她自己也这么觉得,不过现在她是成年人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再也没有布鲁恩保姆来把她的风筝烧掉并关上房门,因此她可以自由随意地到处走。

“我正准备生个火,”在篷车碰到他的那一天,他说,“你想进来等到暴风雨过去吗?”

天空仍然下着倾盆大雨,而没有了寻找埃德温娜的焦急,埃莉诺才意识到自己是有多么冰冷和潮湿。她可以看到他身后的小客厅突然显得格外舒适暖和。她的背后大雨瓢泼,而脚边的埃德温娜安然无恙,显然她已经决定要留下来。埃莉诺也找不到别的选择。她谢过了他,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他跟在后面,关上了身后的门,外面的雨声立即轻了下来。他递给她一块毛巾,然后就忙着在篷车中央的一个小铁炉里生火。埃莉诺趁着擦头发的时候打量了下四周。

篷车尽管非常舒适,但却有些简陋,勉强有着家的样子。她发现,窗台上有许多精美的纸鹤,就像那天在火车上她看到他折的那种。

“请坐下,”他说,“火很快就生好。现在还有点不稳,不过最近都是这个样子,很快就好了。”

埃莉诺抛开了心中最后一丝顾虑。她注意到他的床、他睡觉的地方,在篷车另一头拉起的帘子后清晰可见。她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把毛巾挂在一张藤条椅上并且坐了下来。雨势现在有点减弱,她突然发现,这不是她第一次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动人的声音之一。雨在外面下着,而自己在室内,心想着马上就可以暖和干燥起来了,这真是一种美妙又简单的快乐。

火焰开始跃动,发出噼啪声,然后他站了起来。他把一根用过的火柴扔进火堆里,关上炉门。“我确实认识你,”他说,“那列火车,几个月前从伦敦到康沃尔的一整列火车。你在我那节车厢里。”

“我所记得的是,你在我那节车厢里。”

他笑了,而她的心脏发出一个危险的震颤。“我不会和你争辩这个。我很幸运拿到了一张车票。”他拍了拍手上的烟灰,烟灰却落到了他的裤子上。“那天在邮局,我刚一离开就想起了你。我后来又跑了回去,但你已经离开了。”

他又跑了回去。这件事情让她坐立不安,埃莉诺要把她内心的波动掩藏起来,于是她看了一眼篷车,问道:“你住在这里?”

“现在暂时是的。它是雇用我的那个农场主的。”

“我以为你已经不在尼科尔森那里工作了。”说完她就开始责备自己,现在他就会知道她曾经打听过他的事情。他没什么反应,她很快转换了话题:“这里没有自来水和电源。”

“我不需要那些东西。”

“你在哪里做饭?”

他用头指向那堆火。

“你在哪里洗澡?”

他的头又指向了小河。

埃莉诺抬起了眉毛。

他笑了起来:“我觉得这里很安宁。”

“安宁?”

“你有没有想过要逃离这个世界?”

埃莉诺思索着作为母亲的严酷,当她自己的母亲点头赞许她时她感到的憎恶,一天到晚的监视让她的骨头僵硬,而思维运转的齿轮越来越紧绷,就如同被橡皮筋紧紧绑住一样。“没有,”她用她这些年来练出来的嗓音轻声细语,“我能说我没有过。”

“我想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这么想,”他耸了耸肩,“你要来杯茶吗?正好可以等你的东西慢慢干透。”

埃莉诺的目光跟着他手臂的手势移到炉子上的锅。“好吧。”她说。毕竟天有点冷,而且她的鞋子还是湿的。“我等到雨停就走。”

他泡茶的时候她问起炉子上的那个锅,他笑了,对她说因为自己没有烧水壶,所以也就凑合着用这个锅。

“你不喜欢烧水壶吗?”

“我非常喜欢,只是我没有而已。”

“家里也没有吗?”

“这里就是我的家。至少现在是的。”

“那你离开这里之后住在哪里呢?”

“下一个落脚点。我是个流浪者,”他解释道,“我不会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

“我觉得我不能忍受没有一个家。”

“有我爱的人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埃莉诺微微一笑,笑容里苦乐参半。她记得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在许多年以前,仿佛上辈子的事情。

“你不这么认为吗?”

“人是会变的,不是吗?”她不是故意让自己听起来那么刻薄,“不过,一个小屋,有围墙有地板上面还有屋顶,有各种装着特殊东西的房间,还有充满记忆的角落,才是个可以依靠的地方。那让人感觉安全、真实,还有……”

“坦诚?”他递给她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然后坐到了她旁边的椅子上。

“是的,”埃莉诺回答,“是的,确实如此。坦诚、幸福、真挚。”她笑了笑,如此强烈地表达观点突然让她有点尴尬。她感觉暴露了自己,这种感觉也很古怪——什么样的人才会对一座屋子有这样的看法?不过他也笑了起来,她隐约觉得,尽管他不同意她的看法,但是他能理解。

埃莉诺已经很久没有结识陌生人了,因此她可以足够放松地去询问、聆听和回答。她放下了防备和他说话,打听关于他生活上的事情。他在远东长大,父亲是个考古学家,母亲是个狂热的旅行家。他们鼓励他去创造自己的生活,不要被社会期望所束缚。埃莉诺几乎可以记得自己对这观点的感受。

时间以不同寻常的方式飞逝着,仿佛篷车里的空气存在于外面变幻的世界之外。现实世界中的围墙已经瓦解,仿佛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埃莉诺近年来一直观察着时间变化,即使没有手表,她也能够准确地说出时间,和钟表显示的时间相差不会超过五分钟,但在这里她完完全全地迷茫了。直到她碰巧看到了窗台上的一口小座钟,这才意识到,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

“我得走了。”她倒吸一口凉气,一边把空杯子递给他,一边站起身。她从未如此大意过,实在是难以想象。姑娘们、安东尼、母亲……他们会说什么?

他也站了起来,但是这两个人谁都没有挪动脚步。一股奇特的感觉从他俩之间穿过,在火车上她也注意到过这种感觉,埃莉诺感到自己有一种想留下来的冲动。她想躲藏在这里,永远不要离开这里。她本应该说声“再见”,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你的手帕还在我这里。”

“那天火车上的?”他大笑道,“我和你说过:它是你的了。”

“我做不到。之前是因为我找不到还给你的方法,而现在……”

“现在?”

“好吧,现在我知道哪里能找到你。”

“是的,”他说,“你知道了。”

埃莉诺感到背脊一阵发寒。他并没有触碰她,但她发现自己希望他这么做。她有种站在悬崖峭壁边的感觉,而此时此刻她想跳下去。后来她会发现,自己已经跳下去了。

“你一定是脚下装了弹簧,走路那么轻快,”那天下午她的母亲如此说道,“被大雨淋透还能这么振奋真是一个奇迹。”

那天夜里,埃莉诺爬上床,睡到安东尼的身边,她伸手去碰他而他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然后把身子转了过去。黑暗中,她极其平静地躺着,数着天花板上的线条,听着丈夫平稳深沉的呼吸声,努力回忆着她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孤立无援;而当用心凝视着那个火车上遇到的不知名的年轻人时,她才意识到,现在她仍旧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他逗她大笑,让她思考,使她柔软,而他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

最初,埃莉诺只是感到自己在那么多年后又活了过来。她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她知道自从安东尼打仗回来后的这十多年里,她变了很多,但她没有想到决定去照顾他、保护他、让孩子们远离其伤害,需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而现在本出现了,他那么无拘无束,阳光又幽默。这桩婚外情让她感受到逃避、亲密,以及自私的愉悦。而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嗜好,一个暂时的安慰。

但是这嗜好的表现——强迫性思考,辗转失眠,在空白纸上涂画他人的名字带来的极致喜悦,看着写下的字就像想法成真一样——都和坠入爱河的表现极其相似,不过埃莉诺并没有立即意识到。而且,她也从没有想象过自己能够同时爱上两个人。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哼着小曲,顿时感到震惊,那是一首很老的芭蕾舞曲,一首她已经许多年没有想起过的曲子。她意识到,和本在一起让自己回到了当初遇见安东尼时的样子,就好像世界突然比从前明亮了。

她爱上他了。

她脑中浮现出的这个句子让她感到惊讶,但却是事实。她已经忘记了爱情的样子本该单纯又简单,且充满喜悦。她对安东尼的爱几十年来不断加深,但也发生了变化;生活不断向他们提出挑战,而爱情需要不断去适应。爱情现在变为牺牲自己把对方放在第一位,是一艘需要不断修补、以防它下沉的大船。但是和本在一起,爱情是个小舟,让人感到平静地漂浮着。

当埃莉诺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立即就知道了这是谁的孩子。尽管如此,她还是倒推了几个星期以进行确认。如果孩子是安东尼的,事情就简单得多了。

埃莉诺从来没想过对本撒谎,不过她也没有立即告诉他。人类的大脑对待复杂的问题有个诀窍,就是不去想它。埃莉诺只专注在自己的喜悦之上:马上就要有个婴儿诞生了,她总是梦想着能再有一个孩子让安东尼开心。更重要的是,一个孩子会让他好起来。这个想法已经萦绕在她心中很久,并且她对此深信不疑。

孩子的父亲是个麻烦事,所以起初她没有告诉大家怀孕的事实;甚至到埃莉诺的小腹逐渐隆起,能够感到里面细微胎动的时候,她也自己小心看护着这个秘密。直到第四个月的时候,她才把这个惊人的消息告诉了安东尼和姑娘们,她知道该向本去坦白了。她的身形已经逐渐看得出来怀孕了。

当埃莉诺盘算着该如何告诉他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在害怕,不过倒并不是因为害怕本会把事情弄得复杂。自从在篷车相见的那一天起,她一直在等待着他的消失,等待某天她凄凉地来找他,而他却已经离开。每一次她沿着溪流去见他的时候都屏住呼吸,带着最坏的打算。她从来没有大声说出过“爱”这个词。可能会失去他的这个想法让埃莉诺痛苦至极,但她还是不断提醒自己,他只是个居无定所的漂泊者,而自己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这是他吸引人的地方,也是她允许自己缱绻于他的原因。他的短暂停留似乎和她承受的压力截然相反。总有一天他会离开,她告诉自己,而到时一切都会结束。没有联系,没有悔恨,没有实际伤害。

但是她一直在欺骗自己,直到现在埃莉诺才发现自己随便的态度是那么错误和自负。怀孕的消息可能会让他逃走。她的波希米亚情人,一个甚至连烧水壶都没有的男人,她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深切地依赖他,依赖他的宽慰和幽默,他的善良和温柔。她爱他,而尽管最实际的解决她痛苦的方法是他离开,但是她却并不希望他走。

不过,即使心里这么想,她还是会咒骂自己拿天真的希望来取乐。当然事情不可能一成不变。一个婴儿即将出生了。她是安东尼的妻子。安东尼是她的丈夫而且她爱他,她会一直爱他。现在要做的只是告诉本,他即将成为父亲,然后看着他打包走人。

她没有依赖过血缘关系,也没有依赖过爱情。

“孩子,”当她告诉他的时候,他惊叹道,“一个孩子!”

他脸上出现了不同寻常的表情,有出自喜悦和开心的笑容,但更多的是畏惧,甚至在西奥出生之前,本就已经爱上他了。

“我们创造了这个小人,”他,这个一辈子都在躲避责任和义务的男人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我感到和这个孩子相联系,还有你;这条纽带是不可摧毁的。你也感觉得到吗?”

她又能说什么?她当然也感觉得到。这个孩子以某种方式连接着埃莉诺和本,而这种方式完全不同于她对安东尼的爱,以及她对在洛恩内斯的家庭的展望。

之后几个月里,本身上洋溢着兴奋和乐观:他们的孩子是最完美、最让人期待的,他绝不接受哪怕是一点点的异议。

本坚信船到桥头自然直——“事情总是这样,”他说,“我活到现在都是顺其自然。”——而埃莉诺开始相信他。为什么一切不能维持原样继续下去呢?她,这个婴儿,还有本可以继续留在洛恩内斯。目前还是可以的。

但是本有其他想法,到了夏天,在他的合约快要到期的时候,他告诉她自己要离开篷车了。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的意思是要搬出康沃尔了,这突然的变化让她心焦如焚,但是随后他把她的一束头发撩到耳后,说:“我需要离你们更近一些。我在当地报纸上找到了份新工作。哈里斯先生说我可以下周去报到。那边有个船库,园丁有时候会住在那里吗?”

大概埃莉诺的担心浮现在了脸上,因为他立即接下去说:“我不会把事情复杂化的,我保证。”他的双手温柔地放在她又紧又圆的小腹上,“但我必须得离你们近一点,埃莉诺。我需要和你俩在一起。你,还有这个孩子,你们是我的家。”

一九三二年夏末,本开始在洛恩内斯干活儿了。一个烈日当空的午后,他走上车道,东张西望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就好像除了园丁这个刊登着的职位以外,他对这片庄园一无所知。即便如此,埃莉诺还是说服自己一切都会解决的。

当然,她只是做着黄粱美梦。爱情,即将出生的孩子带来的兴奋,漫长的夏日——全都蒙上了她的双眼,让她看不见真实,但是没过多久美梦就褪下了面纱。本就在附近这个事实让整个婚外情变得真实起来。对于埃莉诺来说,他之前只是存在于另一个空间,但是现在,他就在这里,他被送到她自己的家庭生活中来了,而埃莉诺长久以来压抑着的内疚开始蠢蠢欲动。

背叛安东尼是个错误,埃莉诺现在清晰地认识到,她不能想象自己在想些什么。自己是着了什么魔?安东尼是她最亲爱的人。她用心灵看到了他年轻阳光的脸庞——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早晨,他从公交车道上救下她;他们婚礼那天他欢笑着捏着她的手,而她看到了他们的无限未来;在火车站的那个下午他出发去战场,渴望去做点贡献——而现在想到这一幕幕,她就想找个地洞钻下去。真是羞愧死了。

埃莉诺开始避开花园。这是个合适的惩罚,因为花园一直是她在洛恩内斯最喜欢的地方,舒适且能安抚人心。她活该失去它。不过还有一个让她避开花园的原因。内疚让她开始神经质地担心自己会不当心泄露事实;遇见本的时候,她也许会不再守住她的秘密。她不能冒险:安东尼知情的后果会是毁灭性的。如果看到本从外面走过,她就立即把目光从窗前移开。而夜里她开始难以入眠,担心如果他对他们孩子的索求超过她愿意给予的,事情将会变得怎样。

但是无论她如何痛斥自己,无论她感到多么抱歉,埃莉诺永远都不会后悔这场恋情。这给她带来了西奥,她怎么能后悔呢?她从得知怀孕以来就一直特别爱护这个小男婴,而在生下他之后,她更加爱护他。这并不是说她爱他超过爱她的女儿们,而是现在的她和以前的那个女人不一样了。生活改变了她。她年纪大了,更加哀愁,需要更多的慰藉。在无私的情感释放下,她能够去爱这个孩子。最妙的是,当和西奥在一起,只有他们两个时,她可以做回埃莉诺。母亲的角色消失了。

在埃莉诺想象过、担心过的场景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哪怕就一次——在西奥出生后,安东尼的病情会变得更加糟糕的情况。她此前是如此坚定地相信,多年后一个新出生的孩子——一个儿子!——正是他康复所需要的,而她的心里没有其他解决方案了。但是,她错了。西奥才几周大的时候,问题就出现了。

安东尼很喜欢他,常轻轻地摇着他,惊叹地看着他小小的、完美的脸蛋,但是他的喜悦经常夹杂着忧郁和一丝羞愧,因为他的生活是多么完美而其他人却遭受着苦难。更糟的是,有时候当孩子哭闹时,他的脸上会出现一种空洞的表情,仿佛他被其他事情所吸引,一些秘密的事情正在他的脑子里上演。

那些个被噩梦席卷的晚上——他可怕地颤抖着,发出“让那个孩子别哭了”“让他安静下来”这样的指令,而埃莉诺不得不用尽全身力气阻止他冲下楼去——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后来在克莱门蒂娜十二岁生日那天,大家给了她一架小飞机。这是安东尼的主意。是个好主意,但是埃莉诺一心想避开花园的希望就破灭了。他们已经吃完午餐,而克莱米拆开礼物向门外跑去,因此在这正式的一天结束之前,只剩下茶和蛋糕了。埃莉诺告诉自己,这么短的时间里不会出什么问题的,然后没好气地让女佣把茶盘送到花园去。

这天风和日丽,是一个干燥晴朗的秋天下午,而勇敢的人也许还会下河游泳。每个人都处在喜庆的状态,他们在草地上嬉闹,抛掷着小飞机,在几乎要相互撞到脑袋的时候哈哈大笑。只有埃莉诺十分紧张。她发现本就在河边干活,焦虑着家人不应该同时见到他们两个人,同时还担心本会发现西奥的篮子而找个借口来草坪这边加入派对。

他不会那么做的,他向她保证过他不会的。但是恐惧会让一个人产生疯狂的想法。她只希望这一天快点结束,快点吃完蛋糕喝完茶,再次回到安全的小屋里。然而,克莱门蒂娜有着其他想法。其实,她感觉好像整个家庭都在共谋与她作对。没有人想喝茶,他们对蛋糕置之不理,而她也厌烦了扮演母亲,她只想一个人静静。

而克莱米似乎有种特殊技能,专门挑选最坏的时候来展现她鲁莽的天性,她开始爬上一棵巨大的法国梧桐。埃莉诺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她的神经本来就已经绷紧了,她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她站到了树下,专注地盯着她的小女儿,此时她正一点一点地往上爬,光着脚,卷着裙子。埃莉诺决定,如果克莱米掉下来的话,她就接住她。

而这让她错过了此时另一边正在发生的事情。保姆罗丝是第一个发现的,她气喘吁吁地跑来抓住埃莉诺的手。“赶快,”她低声说,“婴儿。”

这几个字让人毛骨悚然。埃莉诺转过身回看的时候,感觉似乎天崩地裂,她看到安东尼正走向西奥的篮子。那个小家伙正在哭闹,而她可以看见安东尼僵硬又恐怖的姿势,那不是他自己。

罗丝已经向草坪跑去。她是为数不多知道安东尼病情的人。埃莉诺并没有告诉她,她是自己猜出来的。她说她的父亲也有过同样的经历,那天夜里她告诉埃莉诺如果需要的话,她随时可以帮忙。

“戴维兹,”埃莉诺说道,“把姑娘们带上小船。”

他准是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惊恐,因为用不了一秒他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然后,他用最搞笑的讲故事的语气,叫来了德博拉和克莱米,带着她们朝停靠小船的河边走去。

埃莉诺跑了起来。她几乎径直撞向爱丽丝,而她正急匆匆地要跟上姐妹们。埃莉诺的心脏怦怦直跳,只想着她必须及时阻止安东尼。

当她来到他跟前时,一看见他的眼神,她就知道这不是他。当黑暗吞噬他的时候,他就不知道去向何方。“那个婴儿,”他说着,声音中带着慌乱不安,“让他停下来,让他安静。”

埃莉诺紧紧地抓住她的丈夫,把他朝小屋方向引去,同时轻声对他说一切都很好,没有任何问题。她一找到机会,就回头看了一眼保姆罗丝,她正在安顿西奥。而罗丝也看了她一眼,埃莉诺知道,她会保证这个小家伙的安全。

那天晚上,当安东尼在药物作用下沉睡时,埃莉诺溜下床,光着脚,走在大厅里。她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以免绊到霍勒斯祖父的俾路支地毯,身后,她长长的影子静悄悄地拖在地板上。

花园的石板路还留着白天的余热,埃莉诺享受着自己软软的脚掌下石头的坚硬。那对脚掌曾经也坚硬过。

埃莉诺来到湖边,停下脚步,点了一支烟。没有人知道她还抽烟。她猛吸了一口。

她想念花园,那是她孩童时代的朋友。

湖水在黑暗中拍打着,夜莺挥动着翅膀,一个小东西——也许是一只狐狸——突然蹿了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埃莉诺抽完烟便快速向着小河走去。她解开了裙子的扣子,从头顶上将裙子脱下来,只穿着衬裙。

这天晚上并不冷,尽管如此,对于游泳来说还是太凉了些。但是埃莉诺的胸口正在灼烧。她想要重生的感觉。她想感受活着、自由和无拘无束。她想让自我迷失,忘记所有的事情,忘记所有她认识的人。“你有没有想过要逃离这个世界?”那天本在篷车里问她。是的,她想过,尤其在今夜。

她将整个人浸到了水里,沉入河底,脚下感觉到又凉又滑的芦苇,充满着沙石的水穿过手心。她想象自己是一块浮木,任由水流前后摆布,没有任何责任,没有任何担心。

她冲破月光照耀的水面,仰面浮起,听着夜晚的各种声音:附近牧场的马匹,森林里的小鸟和小河的汩汩水声。

不知何时她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单独一人,而她隐约知道来的人是本。她游回岸边,走出水里,然后来到一根横着的树干上,坐到他的身边。他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抱住她,梳理她的头发,并且告诉她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埃莉诺就这样听他说着,因为她想念他了,而此时此地在他胳膊下得到的解脱让她的嗓子发紧。

但是埃莉诺知道一切的原因。她只是像《埃莉诺的魔法门》里的女王那样,太过渴求一个孩子,以至于愿意同恶魔做交易。她打开门走了进去,接受禁忌的爱,而现在她必须去承受这个结果。世界是个充满平衡和自然法则的地方,得到一些东西总归是要付出代价的,而现在要把门关上也已经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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