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二〇〇三年,康沃尔

湖边小屋的谎言  作者:凯特·莫顿

对萨迪来说,和爱丽丝·埃德温的谈话结束以后,继续逗留在伦敦已经没什么意义。洛恩内斯的钥匙在她的口袋里发烫,简直要将衣服烧出一个洞来,于是她一回到寓所就决定立即动身离开。她往那盆已经干枯的植物上倒了满满一杯水,然后收起笔记本,将背包朝肩上一甩。那个背包还未被打开过,还保持着从康沃尔来时的样子。她反手锁上门,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两步并作一步地朝楼下走去。

五小时的车程过得惊人地快。窗外闪过一个又一个村庄的绿色影子,萨迪一路想着爱丽丝向她保证她会在洛恩内斯各处找到证据。当她驶离A38公路朝海岸开去时,已经将近九点半,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当看到一个倾斜的指示牌分别指向前方森林和洛恩内斯藏匿的通道,她放慢了速度。这个分岔路是个巨大的诱惑。她已经开始按捺不住想要去洛恩内斯,而且她又迫切希望避免将要发生的尴尬,就是向波尔第解释为什么那么快就回来了。她可以想象出他的牢骚话:“又一个假期?”但是湖边小屋没有供电,她也没带手电筒,而且她也不是早就计划好要避开村子和她的外祖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是又一个需要去面对的事实。算了,她决定,最好还是在调查开始前先解决这个尴尬。

她不情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朝着海岸一路开去,来到了村子。这里正在为周末的夏至庆典做准备工作。街上一路挂着长长的彩灯,村子里有规律地摆放着木桩和帆布,准备搭成摊头。萨迪沿着狭窄的街道缓缓前进,然后上坡驶向波尔第的农舍,在转了最后一个弯道后,来到了悬崖顶上。温暖的灯光从波尔第的厨房里照射出来,倾斜的屋顶背后是繁星璀璨的天空。这个场景就像是在圣诞节电影里一样,除了没有下雪。萨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远房亲戚,闯入这里,打破了这片安宁。她把车停在小路的边上,从后座上拿起手提箱,然后走上台阶。

狗儿们在屋内吠叫着,前门敞开着,她敲了敲门。波尔第穿着围裙,手里拿着把长柄勺。“萨迪!”他露出开朗的笑容,说道,“你来过周末节日啊。多么美妙的惊喜。”

当然是了。波尔第的问候巧妙地缓解了尴尬。

拉姆齐和阿什从他身后跃了过来,喜出望外,不停地嗅着萨迪。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蹲下身去拥抱它们。

“你饿吗?”波尔第把狗儿们赶进屋,“我正打算吃晚饭。先进来吃点面包,我把盘子端上来。”

厨房里每一块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摆满了果脯罐头和蛋糕架,因此他们在院子里的长木桌上吃饭。波尔第点上了高脚杯里的蜡烛,小小的火焰一闪一闪,蜡烛油融化下来,萨迪坐在一边听着村子里的消息。也许就像已经料到的,节日的倒计时充满了阴谋和戏剧性。“但是一切都很好,”波尔第一边说,一边在他的空盘子里摆弄着一块面包皮,“而这次节日安排在明天晚上,一切就要结束了。”

“直到明年。”萨迪说。

他朝上翻了个大白眼。

“别想骗过我,你乐在其中。看看厨房就知道了,你把这里弄得像暴风雨来过一样。”

波尔第目瞪口呆:“我的天哪,快敲敲木头,不要挑战命运。你不准再说那个词。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明天下雨!”

萨迪大笑起来:“你还是那么迷信。我知道了。”她向花园望去,远处月光照射着大海,璀璨的星空明朗清澈。“我想你不用太担心。”

“不管下不下雨,我们明天都得早起,如果还希望每件事情都按时进行的话。我很高兴多一双手帮忙。”

“关于这个,”萨迪说,“恐怕我没有很坦白我在这里的原因。”

他抬起了一根眉毛。

“我在埃德温的案子上有所突破。”

“好吧,好吧,开始吧。”他把碗放到一边,“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

萨迪说起了她和爱丽丝的见面,以及她们怎样把案件的关键点放到了安东尼·埃德温的身上。“所以你看,终究还是炮弹休克症的关系。”

“上帝啊,”波尔第说着,摇了摇头,“这是个多么可怕的悲剧啊。这可怜的一家。”

“从我得到的信息上看,西奥的死是一切结束的开始。那个家再也没有回到洛恩内斯来。从二战爆发,直到结束,或者差不多结束的时候,埃莉诺、安东尼,还有他们最小的女儿克莱米,全都死了。”

一只猫头鹰在他们头顶悄声盘旋,翅膀拍打着温暖的空气,波尔第叹了口气。“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不是吗,揭开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的秘密。这不像你平时的案子,里面有需要花很大力气去逮捕、惩罚的罪行。这件案子里没有活人可以接受惩罚。”

“是的,没有。”萨迪同意,“但是真相仍然至关重要。想想那些留下来的人。他们也备受折磨。他们应该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如果遇见爱丽丝,就会明白不知道真相对她来说是个多么大的负担。我想她的整个生命都伴随着那晚可怕事件的阴影,但是现在她给了我那座小屋的钥匙,并允许我随意搜查。我决定不找到安东尼和西奥的死有关的线索绝不离开。”

“好吧,我觉得你正在做的事情非常了不起,你在帮助她平息整个事件。多么意外!解决一个七十年前的谜团。这感觉一定棒极了。”

萨迪笑了笑。这的确是个意外。这的确感觉很棒。

“伦敦警察厅能给你那么多天的假期去忙未了结的案子实在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她的脸颊立即涨得通红,相比之下,伸手去挠拉姆齐脖子的波尔第显得无知纯真。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试探他未说出口的疑问,萨迪不能肯定。不管何种情况她都可以撒谎瞒过去,但是此刻,她并不想这么做。老实说,她已经厌倦了伪装,尤其是当着波尔第的面,在这个世界上,唯有在他面前她可以完全做自己。“实际上,外公,我在工作上碰到了一点麻烦。”

波尔第泰然自若:“亲爱的,我听着呢,想和我说说吗?”

于是萨迪解释了贝利的案子。她强烈地感到玛吉遭到了谋杀,她拒绝听从上级官员的建议,以及她最终决定走出局外并对德里克·梅特兰诉说这起事件。“我们规矩的第一条:不要告诉记者案情细节。”

“但你是个出色的侦探。你一定有很好的理由才去打破规定。”

他对她判断的信任让人动容。“我当时也这么认为。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而这看来像是在这起案件上保持注意力的唯一途径。”

“所以你是出于善意,即使你走错了道。当然,这是要承担一些责任的?”

“事情并没有像这样发展。如果我是正确的,我就会有麻烦,但并不是这样。我打了个很糟糕的电话,因为这个案子让我耿耿于怀。而现在我仍想对此进行调查。”

“哦,亲爱的。”他的微笑充满着同情,“虽然我说的话没什么用,但我无论何时都支持你的直觉。”

“谢谢你,外公。”

“唐纳德呢?他知道吗?他怎么说?”

“他也是建议我请假的人。这么做就是所谓的先发制人。这样的话,如果他们发现是我泄露的,我就可以争辩,说我早已经让自己退出行动。”

“这有用吗?”

“我从来不知道阿什福德有宽宏大量的品质。最好的情况就是,我会被停职。如果哪天他心情不好,就会开除我。”

波尔第摇了摇头:“似乎不应该这样。你还能做些其他事情吗?”

“除了保持低调、避开南希·贝利之外,我能想到的最佳方案就是祈求好运了。”

他举起了一只手,苍老的手指交叉着:“那也加上我的好运吧。另外,你也得到了解开湖边小屋之谜的方法。”

“确实如此。”萨迪想到接下来几天要做的事情就一阵兴奋。她默默地祝贺自己终于告诉了波尔第事情的真相。这时,他挠了挠头,说道:“我想知道一些有关贝利案子的事情。”

“什么事情?”

“为什么你认为这是个特殊的案子,以至于耿耿于怀?”

“母亲和孩子,”她耸了耸肩回答道,“这种案子对我来说总是很难。”

“但是过去你也遇到过类似的案件。为什么是这起?为什么是现在?”

萨迪几乎就要说出“不知道”这三个字,把它当作无法解释的事情结束这个话题,这时候夏洛特·萨瑟兰的第一封信浮现在她的脑海。那一刻,像悲伤之类的可怕东西迅速在她内心扩张,而她拦截在港湾十五年的骇浪眼看就要冲过来。“我收到一封信,”她语速很快,“一两个星期前。那个孩子,现在十五岁了,她写给我的。”

波尔第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瞪得老大,只吐出了一个词:“埃丝特?”

这个名字就这样被说了出来,像一支利箭。那时,当萨迪看着自己孩子星状的手掌露在黄白相间的毯子外时,她违反了规则,给她的孩子起了名字。

“埃丝特给你写信了?”

已经第二封了,萨迪想着,但没有说出口。“几个星期前,就在我开始调查贝利案件之后。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我猜他们留着姓名记录,如果有人需要就提供,而且现在要找到私人地址也不是件难事,只要你找对地方。”

“她说了些什么?”

“她告诉我一些关于她自己的事情:幸福的家庭,良好的学校,她的各种兴趣爱好。她说她想见我。”

“埃丝特想见你?”

“她的名字不是埃丝特。她叫夏洛特,夏洛特·萨瑟兰。”

波尔第向后靠在了椅背上,脸上浮现出隐约而恍惚的微笑。“她的名字是夏洛特,你要见到她了。”

“不。”萨迪摇摇头,“不,我不见她。”

“但是亲爱的萨迪……”

“我不能去,外公。我决定了。”

“但是——”

“我把她送掉了。她会怎么想我?”

“你自己当时也是个孩子。”

萨迪仍旧摇着头,像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尽管这是个暖和的夜晚,她还是颤抖着:“她会认为是我抛弃了她。”

“你痛苦挣扎了很久才做出对她最好的决定。”

“她不会这么想的。她会恨我的。”

“如果不是这样呢?”

“看看我——”没有伴侣,朋友寥寥无几,甚至家里养的盆栽都因为疏于照顾而奄奄一息。她为工作牺牲了自己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工作。她注定让人失望。“我不是当母亲的料。”

“我认为她不是在找一个帮她系鞋带的人。从她的口气来看,她现在日子过得非常好。她只是想知道谁是她的生母。”

“你我都知道生物上的关联并不能保证人们有着类似的感受。有时候对一个人来说最好的选择还是找一对新的父母。看看你和露丝为我做的那些。”

现在轮到波尔第摇头了,不过并不是因为难过。萨迪可以看出,他对她有些灰心丧气,但是她也无能为力。这不是由他决定的,这是她的事情,而她已经决定好了,不管结果是好是坏。

应该是好的结果吧。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露丝过去常说,如果你做对了一件事情,你会再去做的,剩余要做的就是向前迈进。”

波尔第的双眼在眼镜后面湿润了。“她总是很有智慧。”

“而她也总是正确的。这就是我遵循露丝的建议做的事情,外公。十五年来我向前迈进,没有回过一次头,而一切都很好。所有的麻烦都缘起于这封信。它把我的过去带进了我现在的生活。”

“露丝不是这个意思,亲爱的萨迪。她希望你不带任何悔恨地前行,而不是完全否认你的过去。”

“我没有否认,我只是不去想它。我做出了与当时同样的选择,把这些事情重新再挖出来没有任何好处。”

“但这不就是你正在为埃德温家族做的事情吗?”

“这不一样。”

“是吗?”

“是的。”的确不一样。此时此刻,她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来解释;她只是知道它们不一样。她被波尔第的反对激怒了,但她不想和他争辩。她用柔和的嗓音说:“听着,我现在得进去打几个电话,否则就晚了。我去烧点开水重新泡壶茶,怎样?”

尽管大海滚滚的波涛声非常催眠,但是那天夜晚萨迪还是无法入睡。她终于将夏洛特·萨瑟兰,也就是埃丝特,移出了脑海,可是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埃德温和洛恩内斯上。她辗转反侧,一九三三年仲夏的场景占尽了她的脑海:埃莉诺在查看了小西奥后回到了宾客中,独木舟和贡多拉沿着小河漂流至船库,湖中央的小岛上点燃着熊熊篝火。

外面仍然一片漆黑,她彻底不打算睡觉了,于是起身去穿她的跑鞋。她走过厨房的时候,狗儿们兴奋地醒了过来,急匆匆地扑到她身边准备出发。天色太暗,很难在森林里看清道路,因此她就来到海岬,检查自己需要带去洛恩内斯的所有东西。她回到波尔第的厨房去烤第三轮面包时,黎明第一道光亮开始爬上桌台。萨迪在水壶下方留了一个纸条给波尔第,然后把文件、手电筒和一个装满茶的保温杯塞进车里,让狗儿们留在屋里。

她向着东边启程的时候,地平线已经是金色的了。海面波光闪闪,就仿佛有人在上面撒了一层铁屑。萨迪摇下车窗,感受着干爽、带着咸味的风吹在脸上。今天会是一个暖和、晴朗的日子,很适合举办节日派对,她为波尔第感到高兴。她感到高兴,也因为她能在他醒来前就走出来,以免前一晚的话题被重新提起。倒不是她后悔告诉他那封信的事情,只是她不想再多谈论这个了。她知道他很失望,因为她决定不和夏洛特·萨瑟兰见面,他认为她是故意误解露丝的话,但这是个他很难理解的情况。她会找到合适的措辞向他解释,当初放弃一个孩子是什么样的感受,她多么希望跨过这个坎。这个孩子仿若自己的血与肉,而她也许永远都不会认识萨迪,但在当时那个情况下,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她现在去解释这些实在是太复杂了。

萨迪到达了那个歪斜的指路牌前,经历多年的风吹雨打,指路牌上面白色的油漆已经剥落。然后她转向左边。从海岸延伸过来的路十分狭窄,长长的草叶侵占了褪了色的沥青路面,而蜿蜒进森林的路变得更加窄小。拂晓的曙光还没有冲破天际,萨迪只能打开车灯在树与树之间穿行。她行驶得很慢,搜寻着每一寸植物的交界线,寻找通往洛恩内斯的大门。根据爱丽丝·埃德温的指示,那座雕花的铁门不大容易被找到。她说,它们躲在路的背面,而那精美交错的花纹,就算是在他们家的鼎盛时期,也是会被从树上爬下来的常春藤盖满缠绕以致很难被发现。

果然,萨迪差点错过了它们。当她的车前灯扫过一根晦暗门柱的边缘,她才意识到这就是那个门。她迅速倒车,停到路边,从车里跳了出来。她摆弄着爱丽丝给她的钥匙,寻找对应着大门的那一把。她的手指因为兴奋而有些笨拙,试了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门锁。不过,最终她成功了。大门生锈且十分僵硬,不过在强大的动力下,萨迪总能拥有意想不到的力气。她把两扇门强行推开,推到足够能让她的轿车开进去。

她以前从没有从这个方向接近过小屋,当终于穿越过茂密森林的时候,她被震撼了,这座小屋和里面的花园被榆树林掩盖了起来,蜷缩在自己的峡谷中,隐匿地深藏在世界的一个角落。她随着主干道驶过一座石桥,在被狡猾的草丛侵占的一块砾石地上有一棵巨大的树,她把车停在了它的树枝下面。太阳缓缓升起,她闩住这古老的门,走进花园。

“你来早了。”她看到一个老人坐在一台庞大的耕作机边上,大声说道。

克莱夫挥了挥手。“我为了这个已经等了七十年了。我可不想再多等一分钟。”

萨迪在前一晚给他打了电话,她在和爱丽丝的见面中也提到了他。他倾听着她的叙述,当听到西奥·埃德温是被自己父亲杀死的这个新推论时,他感到无比震惊。“我当时很肯定男孩是被拐走的,”萨迪说完后他便说道,“过去这些日子里,我还抱着些微希望,觉得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找到他。”他的嗓音有些颤抖,萨迪可以看到他一个人为这桩案件付出了多少。她知道这种感受。“我们还有事情要做,”她说,“我们欠这个小男孩的,我们要去了解那天晚上发生的具体事情。”接着她对他说了关于钥匙的事情和爱丽丝对搜查整个小屋的邀请。“我就在和你打电话之前给她打了个电话,对她提到了你对这个案子仍然感兴趣。我告诉她你所做的一切是多么地宝贵。”

现在他们一起站在柱廊下,萨迪在前门努力地开锁。她有一瞬间的担忧,因为锁仿佛僵住了,钥匙无法转动。但很快锁里的机械器件就放弃抵抗,发出一个令人愉快的咔嗒声。片刻之后,萨迪和克莱夫跨过门槛,走进湖边小屋的门廊。

房间里有股霉味,空气比萨迪想象中的要阴冷。前门依旧敞开着,而当她回头看时,门外正在苏醒的世界,似乎比之前更加明亮。她能够沿着两边有茂盛植物的道路一路看到清晨初道阳光照射下闪烁的湖面。

“好像时间静止了一样,”克莱夫温柔地说,“自从我们第一次踏足这里之后,那么多年以来,这个小屋没有丝毫改变。”他伸长脖子仔细地看着每一个角落,然后补充道:“除了几只蜘蛛。它们是新来的。”他看了她一眼,“那么现在,你打算从哪里开始调查?”

萨迪察觉到他的口气中带有些许恭敬,可能是因为这座屋子里有一些东西封存了太久。“爱丽丝认为我们最有可能有发现的地方是安东尼的书房或者是埃莉诺的写字台。”

“那我们具体要找的是?”

“任何和安东尼身体状况有关的细节,尤其在一九三三年仲夏前几个星期,信件、日记之类——毕竟,亲笔的供述是最理想的。”

克莱夫开口笑了起来,她继续道:“我们如果分头行动的话会更有效率。你去检查书房如何?我去找写字台,然后两个小时后我们碰头核对笔记。”

当他们肩并肩登上楼梯的时候,萨迪注意到了克莱夫的沉默和他环视四周的样子。当他们到达二楼的时候,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她可以想象得出,数十年后再次回到小屋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的心情。七十年以来,埃德温的案子对他来说历历在目,他从来没有放弃过破案的希望。她不知道如果他现在去回想当初的彻夜调查,是否能从之前整理出的线索里找出一些头绪。

“我脑子里只有这件事,”她问起时,他回答道,“你打来电话时我正要上床睡觉,不过后来就再也没有机会睡着了。我一直在想着当初谈话时他紧跟着她的样子。当时我以为他这样是为了保护她,以免她在男孩失踪后陷入崩溃。但是现在我发现他们的紧密似乎不太自然。就好像他是个保镖,确保她不会、不能揭露他的所作所为。”

正当萨迪准备回应的时候,她牛仔裤口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克莱夫向她示意自己准备直奔安东尼的书房去了,她点了点头,摸出手机。她注意到屏幕上是南希·贝利的号码,心里一沉。萨迪认为自己对分手很在行,而且认为自己说的“再见,照顾好你自己”表达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朗。她试图用一个谨慎甚至温和的方式让对方死心,但事实证明还需要一个更加明确的方式去表达,但不是现在。她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塞回口袋里。她会另外再挑个日子应付南希·贝利。

埃莉诺的卧室就在沿着走廊的两扇门后,但萨迪没有动。她的目光被铺在地上已经褪色而且霉点斑斑的红地毯吸引住了,它一路通到更上层的楼梯。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她先去做。她又爬上去了一层,然后沿着走廊走到尽头。她在往上走的时候感到温度更高了一些,空气也更闷热。墙上仍然挂着纪念德希尔家族世世代代成员的各种相框,而在每一扇半掩的门后,全都摆放着完整的家具,连床头柜上的东西都十分齐全:台灯、书籍、梳妆用品。这太可怕了。她想悄悄地走进去,虽然毫无道理可言,但她被一种强烈的感觉所控制。她心中对立的自我咳嗽了一下,打破了这四处弥漫的寂静。

在走廊的尽头,儿童房的门紧闭着。萨迪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她无数次想象着这个时刻,但是现在,当她确确实实站在西奥的儿童房门前,整个场景给她的感觉要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真实得多。虽然萨迪通常并不拘泥于礼节或是迷信,但她还是在脑中重现了一下西奥的模样,想起报纸上大眼睛、圆脸蛋的婴儿照片,提醒自己将要进入的房间是神圣的。

她轻轻地打开门,走进屋里。房间里空气浑浊,曾经洁白的窗帘已经变成灰色而且已被蛀坏,阳光畅通无阻地穿射进来。这里比她想象中的狭小。放置在中央的古朴铁铸婴儿床清楚直接地提醒人们,一九三三年的西奥·埃德温是多么地幼小无助。小床下方垫着一块圆形的织布地毯,在它后方的窗户旁是一张沙发椅,上面盖着的印花罩布曾经一定是悦目的亮黄色,而现在颜色已经褪去,化作一层悲伤的、不起眼的米灰色。这并不奇怪,毕竟它们经由了数十年尘埃、虫蛀以及盛夏阳光的洗礼。架子上的老式木制玩具,窗下的摇摇木马,角落里古老的婴儿澡盆,一切都在报纸照片上看到过,萨迪感到脑海里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仿佛这个房间在她梦里出现过,抑或在她自己童年的模糊记忆里出现过。

她走过去查看小床。床垫上依旧铺着被单,一张编制的毯子平整严实地盖到床尾。现在上面满是灰尘,真是哀伤。萨迪轻轻地抚过铁制床架,指间发出了一个微弱的叮当声。四个铜制拉环中的一个在床杆的顶部不规则地晃动着。这就是派对那天晚上西奥·埃德温被安置的地方。保姆布鲁恩在另一头靠墙的单人床上昏睡,西奥在倾斜的屋檐下,然后被人抱起,带到外面湖边的草地上,混入几百人的仲夏派对中。

萨迪瞥见了侧窗,一个派对的来宾声称透过这扇窗看到了一个纤细的女人,时间大约是午夜时分。不过她一定是弄错了。要么是她凭空想象出了这些事情——根据克莱夫的记录,她到第二天早上还是醉意蒙眬——要么就是她搞错了地方,其实她是在另一间房间,从另一个窗户看到的那个女人。她看到的也有可能是儿童房里的埃莉诺,因为她有定时查看西奥的习惯,但是如果这样的话,那个来宾就搞错时间了,因为埃莉诺是在十一点的时候离开房间,在楼梯上给女仆安排任务的。而大家在停靠贡多拉的船库旁看到埃莉诺是临近午夜时分。

一口钟面煞白的圆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指针标记着很久以前某天的三点一刻,那面墙上有五个小熊维尼的印花。这些墙见证了所有的事情,只是无法诉说。萨迪看了一眼门口,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隐隐约约地在她眼前上演。午夜之后的某个时间,安东尼·埃德温从大厅走过来,进入房间来到小床跟前,就像现在的萨迪一样。接下去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他把小男孩从儿童房里带出去了吗,还是就在此地发生了什么?他认出了自己的父亲并且咯咯笑了吗,还是他或多或少发觉了这个来访者有点不对劲、有点吓人?他挣扎或是大哭了吗?那么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埃莉诺是什么时候得知她丈夫的所作所为的?

小床下的地板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萨迪的目光,一个小小的、发亮的东西在地毯上被早晨的阳光照射着。她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是一枚圆形的银色扣子,上面有个胖嘟嘟的丘比特图案。她用手指把这枚扣子翻来翻去,这时什么东西在她的腿上动了一下。她一下跳了起来,心脏怦怦直跳,然后她发现是她的手机在口袋里振动。当她看到屏幕显示的又是南希·贝利的号码时,刚才的如释重负化成了恼怒。萨迪皱了下眉头,按了“拒绝”,关上了振动模式,然后把手机和扣子一起放进口袋。她环顾了一下房间四周,现在,她幻想的场景已经被打破。她无法再度想象出安东尼朝着小床慢慢走去的样子,也不能听见屋外派对的嘈杂声。只有一个古老的房间,而她正在丢失的纽扣和胡思乱想中浪费时间。

埃莉诺·埃德温的卧室十分昏暗,空气中夹杂着陈腐的气味,感觉哀伤又疏于打理。四扇窗户都拉着厚厚的天鹅绒窗帘,萨迪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它们全都拉开,散落飘扬的灰尘呛得她直咳嗽。她推开僵硬的窗框,将它们推到最高,然后停顿了一下来欣赏下方湖边的景色。此时的太阳已经十分明亮,鸭子们正自顾自地忙碌着。一个轻微的啁啾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抬头向上望去。在屋檐下她发现了有鸟巢的痕迹。

一股凉爽清新的微风从敞开的窗户中吹来,她感受到了一股动力,并且决定趁势行动。她注意到远处墙边的翻盖式写字台,正是爱丽丝所说的那个方位。正是埃莉诺把萨迪引上了这条路,她最初感到和埃莉诺之间的某种联系又被常春藤边框的信纸所加强;而现在又是埃莉诺将要帮助她去证实西奥所经历的事情。回想着爱丽丝的指示,萨迪搜寻着写字台椅子下方,手指滑过每一条木头边。终于,在后方连接坐垫的椅腿上,她触碰到了一个挂着一小串钥匙的钩子。就是它。

锁一打开,写字台的木头盖子就利落地往后缩回,露出一张整洁的台面,上面放着一本皮面笔记本和一个笔座。台面后方的架子上排着一系列日记本,萨迪快速地往里一瞥,一眼就看到爱丽丝之前说的埃莉诺誊写的三份书卷。她的目光贪婪地沿着书脊移动着。虽然没有迹象表明它们是按年份排列的,但是这整洁清爽的书桌显示了这种排列的可能性。这个家庭在一九三三年底搬出了洛恩内斯。这意味着,最后那个册子里的内容有可能包含了那年的仲夏。萨迪把它从书架上抽了出来,果然,第一页信纸的日期写着一九三三年一月,埃莉诺用十分好看的字体写给一个叫斯坦巴克医生的人。她就地坐了下来,背靠在床的一侧,开始读了起来。

结果这是写给一连串医生的一系列信件的第一封,每一项对安东尼症状的概述以及礼貌的请求并不怎么能看出她当时的孤注一掷。埃莉诺对他苦难的描述叫人心酸——这个热切的年轻人因为对自己国家尽职而被剥夺了自己的生活,自从回家后的几年来,他一直在尝试着恢复到从前的样子。萨迪被感动了,但是现在没有时间去哀悼战争的恐怖。今天她感兴趣的是另一种恐怖,在对它的调查结束之前,她只能专注有关安东尼的暴力倾向和六月二十三日那天他的身体状况的记录。

如果埃莉诺写给伦敦医生们的信件中还有什么戒备的话,那些给戴维兹·卢埃林的信——而且有很多封——在语气上就显得私密许多。他们也提到了安东尼的治疗情况——萨迪已经忘记卢埃林在抛下一切成为作家前,也受过医学的培训——只不过,因为不用在意自己向远方的医生描述时采用的措辞会伤及自己丈夫的自尊和隐私,埃莉诺能够坦白地写出他的状况以及自己的绝望:我有时候害怕他永远都不会好了,我那么多调查工作到头来全是徒劳……为了他能够康复我愿意放弃一切,但是他要是自己都放弃了希望,那我该怎么办?有几句话让萨迪觉得他们的推论似乎是对的:有天晚上又发生了。他在号叫中醒了过来,嚷嚷着狗和婴儿的事情,坚持要他们当下就滚出去,我只能用全身的力量把他压制住,以防他从房间里冲出去。我可怜的丈夫,每当他这样扭曲着颤抖着的时候,他甚至连我都不认识了……他在早晨会无比懊悔。我发现自己有时会对他撒谎,假装是我在匆忙中把自己弄伤的。我知道你对这些事情的感受,在原则上我同意,对彼此诚实是最正确的做法,但是知道真相会对他造成很大的伤害。他永远都不会有意去伤害哪怕一只苍蝇。我不能忍受看到他羞愧难当……不过你不用担心!如果我知道这会让你很难受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你的。我向你保证自己没有任何问题。皮外伤可以愈合,而心灵上的创伤要糟糕得多……我对安东尼发过誓,而誓言是一定要遵守的。是你教会了我这点……

萨迪一边读着,一边逐渐明白了卢埃林也知道埃莉诺和本杰明·芒罗的私情。我的朋友,你坚持这样古怪地(偷偷地!)叫他,是可以……当然我备感内疚。你指出我和母亲的不同之处真是太体贴了,但是在你宽容大度的言辞之下,我知道我们的行为其实没多大差别……要我自己说的话,我可能会允许有这么个人存在,我爱他,当然和对安东尼是不同的,不过我现在知道人的心是可以同时爱上两个人的……然后,最后一封信里写道:你是对的,安东尼永远都不能知道。对他而言这不仅是挫败,这也许会毁了他……

最后这封信的日期是一九三三年四月,而这本册子里没有其他的信件了。萨迪想起戴维兹·卢埃林在夏天的时候有住到洛恩内斯来的习惯,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之后他们两人之间再无信件往来。她又看了一眼信中的文字:你是对的,安东尼永远都不能知道。对他而言这不仅是挫败,这也许会毁了他。这并不是确凿的证据,但是有点儿意思。根据埃莉诺的回信来看,卢埃林已经开始非常担心如果安东尼知道他们偷情的话,他可能会做出的举动了。萨迪不知道卢埃林的焦虑是否导致了绝望而最终促使他自杀。她在这方面不是专家,但这似乎并不是不可能。这显然更能够解释事件的时间节点,而对时间的疑惑仍然占据着她脑海里的一角,挥之不去。

萨迪忽然灵光一闪。爱丽丝说过她母亲会把收到的信件放在书桌两边的抽屉里。有没有可能,她从戴维兹·卢埃林那里收到的信件也在那里?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就可以看到他亲口说的畏惧的原因,以及畏惧的程度。萨迪用钥匙打开两边的抽屉。数百个开口参差不齐的信封一捆一捆地用彩色丝带扎着。收件人全写着A.埃德温太太,有些是机打的字体,显得很正式,其余都是手写的。萨迪一捆一捆地翻找着,搜寻从戴维兹·卢埃林处寄来的信件。

正当她觉得一无所获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一批信封里开头一封的上半部分有点不同寻常,既没有地址也没有邮戳。真是奇怪。萨迪仔细看了一下,有一两封是通过邮局寄来的,但信的其余部分就和第一封一样是空白的。这引起了她的好奇。这些信件有着柔软的红色丝带,散发着淡淡的香粉味——是情书。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她要找的东西,但是萨迪被强烈的好奇心打败了。此外,埃莉诺还有可能向情人倾诉安东尼的病情带给她的恐惧。她解开了红丝带,迫切地把这捆信件打开,把它们在地上铺开。她抱怨自己把信件乱放,却突然看到了某样东西。某样并不属于这捆信件的东西。

她立即认出了这样东西,深绿色常春藤编织成的图案蔓延在信纸四周;信上的笔迹和写信的钢笔简直是完美的搭配。这是她在船库发现的那封信的前半部分,那封信是安东尼去战场后埃莉诺写给他的。萨迪把这页纸拿出来的时候,心脏怦怦狂跳。之后她就会发现,对于她即将揭开的事情,刚才她的反应仿佛是个预兆,因为当她开始读信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寻找的一个线索、一块消失的拼图,就这样落到了她的腿上。

“萨迪?”

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克莱夫。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本皮面的笔记本,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

“啊,你在这里。”他说。

“我在这里。”她重复了他的话,而脑子里,刚才的发现带来的各种想法仍旧激烈地盘旋着。

“我想我找到了。”他兴奋地说着,一边用最快的速度迈开他的老腿,来到萨迪旁边的床沿上坐下。“在安东尼一九三三年的日记里。爱丽丝说得对,他很能写。每一年都有一本日记,大部分都关于对大自然的观察以及记忆训练。我能认出来,因为我刚当警察的最初几天也是这样,当时我正努力学会去记住案发现场的每一个细节。不过也有一些日记是以信件的形式写给一个叫作霍华德的家伙的。我猜他是安东尼的一个朋友,在一战的时候被杀害了。我是在这里发现的:在一九三三年六月,安东尼似乎出现了新的状况。他告诉对方说他觉得自己在过去的一年里每况愈下,有些事情变了,只是自己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而他儿子的出生也没能让情况好转。事实上,我发现在日记中,他几次提到那个小家伙哭泣的声音让他回想起他称之为‘事件’的经历,那是在战争中发生的事情。在仲夏前最后一篇日记中,他写到了他的大女儿德博拉来找他,她告诉了他一些事情,而这改变了一切,解释了他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也造成了他完美生活的‘幻灭’。”

“婚外情。”萨迪边说边思考着戴维兹·卢埃林担心的事情。

“肯定是的。”

安东尼就在仲夏前不久得知了这个事情。毫无疑问,这已经足够把他送上发飙之路。戴维兹·卢埃林显然非常担心这一点。不过现在,考虑到刚才读过的内容,萨迪怀疑他是否只发现了这一点。

“你那边怎么样?”克莱夫朝着地毯上乱七八糟的信封扬了扬下巴,“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了吗?”

“那是当然。”

“哦?”

她快速地讲述了在船库找到半张信的事情,还有那封埃莉诺在安东尼打仗的时候写给他的信。当时她一个人在家,怀着爱丽丝,感叹着没有他在身边自己该怎么办。

“然后呢?”克莱夫催促道。

“我也是刚刚才发现信的前半部分。在这里,和埃莉诺的其他信件放在一起。”

“就是这个?”他朝萨迪手里的那张纸扬了扬下巴,“我可以看看吗?”

她把信纸递给克莱夫,他快速扫视着内容,然后瞪大了眼睛:“天哪!”

“是的。”

“感情太强烈了。”

“是的。”

“但这不是写给安东尼的啊。上面写着,亲爱的本。”

“是的没错,”萨迪说,“而日期是一九三二年五月。这就意味着她笔下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不是爱丽丝,而是西奥。”

“但这就是说……”

“没错。西奥·埃德温不是安东尼的儿子。是本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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