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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小屋的谎言  作者:凯特·莫顿

后来,萨迪在河边找到了其他人。野餐布已经在一棵垂柳下的草地上铺好了,船库码头边有一艘叫作珍妮的小艇随着微微起伏的河流上下摆动着。彼得和克莱夫聊得热火朝天,而爱丽丝优雅地坐在一张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的旧椅子上,笑着回应波尔第说的任何话。萨迪坐到野餐布边缘,一边走神,一边接过了一杯热汤。她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事情,忙着梳理一个又一个几个星期以来搜集的证据。在处理每个案子的过程中总有那么一刻、一个临界点,某个特别的线索会赋予案件一个新的角度,透过它,一切都突然变得与以往不同。所有的事情变得更加清晰,所有的线索也能够联结起来。南希刚刚对她说的话改变了一切。

“那么,”克莱夫说,“我要知道她说了什么,我才会离开。”

谈话突然停了下来,每个人都热切地看着萨迪。她忽然发现,所有被她透露过贝利案件以及了解她不光彩过去的人全都聚集在了这里,在这块野餐布上。

“萨迪,亲爱的?”波尔第轻轻地追问道,“克莱夫说南希·贝利一整天都在找你。”

这起案子已经正式结案了。她却因此陷入了最大的麻烦中。她害怕如果不把新的信息释放出去的话,自己可能会爆炸。萨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南希对我说,她接到了一个从她女儿公寓的新租客那里打来的电话。”

波尔第挠了挠头。“那个新租客有她的电话号码?”

“说来话长。”

“他们怎么说?”

“他们打电话是来告诉她,他们在橱柜的富美家牌面板的边缘处,发现了一些钢笔写的字,写的是:‘是他干的。’南希说,他们本来没有多想,但是她最近的上门拜访以及玛吉的失踪让他们为之一振。”

场面一度陷入寂静,好像大家都在思索这件事情。

“‘他’是谁,他干了什么?”彼得困惑地问。

萨迪意识到爱丽丝的助手是这些人中唯一不清楚她在贝利案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她对玛吉被谋杀的怀疑,于是快速地让他跟上进度。当她解释完后,他问:“那么这个‘他’,无论他是谁,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萨迪带着些许欣赏,发现他也认同她的信念,觉得玛吉失踪的背后有更多隐情。“我只需要找出这个人是谁。”

爱丽丝始终没有开口,但是现在她清了清嗓子。“一个陷入麻烦的女人如果说‘是他干的’,这是因为她认为大家会知道她在说谁。玛吉·贝利生活中的男人多吗?”

萨迪摇了摇头:“走进她生活的人不多。只有她女儿凯特琳,还有她的妈妈南希。”

“那凯特琳的父亲呢?”

“好吧,他也是的……”

“现在他是这个小姑娘的监护人?”

“是的。”

“自从和孩子母亲分开后,他又结婚了,是吗?”

“在两年前。”

“可是他们自己没有孩子?”

“没有。”萨迪想起了她在警察局看到凯特琳的时候,史蒂夫的妻子杰玛,给小姑娘的头发扎了丝带,拉着她的手对着她微笑,萨迪从远处望去都能感受到她的亲切。“不过他的新太太似乎很喜欢凯特琳。”

爱丽丝无动于衷:“她丈夫人怎么样?”

“史蒂夫?认真,热心。我不是很了解他。他在我们的调查工作上帮了很大的忙。”

克莱夫皱了皱眉头:“多大的忙?”

萨迪回忆了下,史蒂夫当时帮忙指引他们搜寻玛吉,自告奋勇地来到警察局提供关于她的性格特征和过去的信息,给警方清晰地描绘了一个轻浮的、不负责任的女人形象,让警方觉得玛吉喜欢享乐并且感觉到照顾孩子是个巨大的压力。“很大,”她说,“其实,我可以说,他对我们的帮助是出人意料的。”

克莱夫轻轻地发出了一个满意的声音,就好像这个答案证实了他压在心里很久的推论,而萨迪突然想起了他对埃德温案子的一些评论,关于表达内疚的两种通常的方式。她起了鸡皮疙瘩。当时他说,第一种方式,是像看到瘟神一样躲避警察;而另一种,则是热心帮助警察,他们一有机会就去找警察,把自己放在搜查工作的中心,时时刻刻地看护着自己隐秘的罪责。

“但是有一个纸条,”萨迪马上说道,拼命地抓住自己天翻地覆的思绪,一个恐怖的新画面已经开始呈现出来。“玛吉留下的纸条,上面是她自己的笔迹……”她的声音减弱了,因为她想到了史蒂夫抱怨玛吉粗心大意时的样子,他责备她忘记了他那个星期要出门。他说他改过日期,先是说“我让她写下来”,然后在下一句话里更换了用词,“我帮她写下来了”。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调整,但是萨迪当时注意到了。她那时猜想这可能只是一个嘴快的口误,他受到打击心烦意乱而说错了话。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此刻,她怀疑这个口误是不是不当心说漏嘴的大实话,他一时失言而引出他曾强迫玛吉写下他说的话这个事实。

“但是,谋杀?”她自言自语,“史蒂夫?”他从来都没有被怀疑过,甚至在发现这张纸条前都没有过。他有不在场证明,她想起来,他说他去莱姆里季斯钓鱼了。他们核对过他提供的信息,但仅仅是因为这是个流程。当时,所有的信息都检查过了——酒店住宿记录、下班时间、租船公司租借记录——然后就结束了。不过现在,萨迪倒不是想栽赃他,只是突然觉得史蒂夫离开伦敦这件事——一个远走高飞的旅行,就发生在他前妻失踪的时候——是一个完美的不在场理由。“但是为什么?”尽管违背自己的行业规则,但萨迪禁不住去揣摩他的作案动机。“他曾经和玛吉结过婚,他们彼此相爱过。他们自从离婚以后没有很多往来。那他到底为什么会突然把她杀掉?”

爱丽丝·埃德温尖锐的嗓音闯进了萨迪乱作一团的思绪。“我笔下迪戈里·布伦特早期处理的一个谜案是基于我妹妹克莱米对我讲的一个故事。二战前的那段时间,我们一起坐在海德公园里,她告诉我,一个男人的妻子一直想要孩子,所以他为她偷了一个。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故事。这对我来说似乎完全说得通,一对夫妻渴望孩子,而丈夫对妻子的爱也许会让他做出这种十分戏剧化的行为。”

萨迪想象了一下杰玛的善良和她幸福的面容,他们离开警局时她拉着凯特琳小手的样子,她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摇晃着她。哦,天哪,萨迪想起来凯特琳看到他们的时候是多么高兴,尽管她母亲失踪了,但她却重获幸福,这个小姑娘来到了一个充满爱的家,有着关心爱护她的父母。

波尔第的声音非常温柔。“你打算怎么做,亲爱的萨迪?”

是的,把实际要做的任务列个清单,这会比较有帮助,比自怨自艾有用得多。“我需要重新核实一下史蒂夫的不在场证明,”她说,“看看在他应该不在伦敦的那段时间里,能不能在玛吉的公寓里发现他的踪迹。我会再和他谈谈,但是在没有调查证据的情况下这并不容易。”

“你可以打电话给唐纳德吗?让他替你去问一些问题?”

萨迪摇了摇头:“在找他之前我必须得对推论有绝对的把握。”她皱了皱眉头,就像每次突然想到其他事情时一样。“我也打算再去看一下玛吉留下的纸条,让法医去取个证。”

“取DNA?”

“对,还要看看是否有被强迫书写的迹象。我们已经让笔迹专家分析过了,他们说和玛吉写的其他东西比较起来,有几个地方看起来不大自然,这表明了当时她是在一种匆忙的情况下写下这些字的。虽然在我看起来那张纸条非常整洁干净,但他们可以看出我们看不见的东西。我们当时猜测她那么匆忙可能是因为她之后打算要做的事情太可怕了,这听上去很合理。”

那些字写在一张精美的卡片纸上。玛吉曾经在史密斯书店里工作,而根据南希所说,她非常喜欢精美的文具。那张卡片确实如萨迪感觉到的那样干净,但是卡片的顶端有一处胡乱的涂抹,这让她有些困惑。“她在试笔,”唐纳德当时不屑地说,“我自己也总是这样。”萨迪也会这样,可这多多少少有点不符合玛吉的作风。萨迪曾惊讶地想,为什么一个被打上吹毛求疵性格标签的人会在这样一张昂贵的卡片上试笔,而且还要用这张纸来写一条重要的信息?

“她神志并不是很清醒,”当萨迪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唐纳德这样回答,“她就要离她女儿而去了,她有压力,我怀疑她都没想过这张纸看上去有多漂亮。”当时萨迪把话给咽下去了。那张卡片让她震惊,使她推翻了之前的推论,也让她看起来像个疯狂的幻想家。她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对着一张只有几个字的卡片唠叨个没完。不过,南希也同意她的看法。“玛吉从来不会那么做,”她说,“玛吉喜欢把事情弄得干净整齐,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这样了。”

突然,那个胡乱涂抹变得重要起来。这会不会证明了当时还有其他人和玛吉在一起?某个站在她身后的人,也许试了试笔,然后强迫她写下留言内容?

萨迪设法把这些想法清楚地告诉其他人,她跪下身来在口袋里找她的电话。谢天谢地,虽然这么做并不算很合法,但她在这个纸条被官方存档之前拍了一张照片。现在,她在照片库里搜寻着,当找到这张照片后,她把手机递给他们,让他们轮流浏览。

她站了起来,然后开始踱步。史蒂夫会制订那么可怕的作案计划并且把它付诸行动吗?也许她快疯了,只是在想办法抓救命稻草,但是当萨迪看着其他人的时候,她放下心来。一个退休警察、一个犯罪小说家,还有一个博士研究生。他们的经历和资质结合起来,就是一个优秀的调查团队,而他们似乎全都认为这个新的推论有点道理。

波尔第笑了笑,他慈祥、友善的面容像是充满着自豪。“你打算怎么做,亲爱的萨迪?”他又问了一遍,“接下去你要怎么办?”

无论她正确与否,不管她将面临怎样的结果,如果有一丁点儿可能玛吉是在史蒂夫的监督下写了那个纸条,如果她预料到事情不会那么容易就结束而依旧不顾一切给调查者留下线索的话,那么萨迪就应该继续调查下去以回报她,去证实是其他人害了她。“我想我得打个电话。”她说。

波尔第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但这个电话不是打给唐纳德。这条新的线索有可能会石沉大海,她不能冒险让他为了自己再次陷入困境。她决心必须一路直上,即便这意味着泄露自己的秘密。就在波尔第和其他人收拾残羹冷炙的时候,萨迪拨通了伦敦警察厅的电话,要求找警长阿什福德。

那天下午,当其他人都回到村子里的时候,萨迪没有和他们一起去。克莱夫在午餐后直接乘坐珍妮号离开了,他让萨迪承诺,一旦警察厅有任何消息立马告诉他;而波尔第要去医院值第一轮班,需要在三点前报到,就是在庆典正式开始前。他本来试图用新鲜的司康饼和浓缩奶油来引诱她一起去,但是一想到她被欢呼雀跃的人群包围的时候,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就作罢了。

然而,爱丽丝给了波尔第一个非常少见的微笑,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正宗的康沃尔浓缩奶油了。”当彼得提醒她那个他们刚到这里时讨论的神秘任务时,她皱了下眉头,然后挥了挥手表示已经等了那么久,再多等一天也无妨。另外,他还提醒道,在庆典开始前,也就是村子的广场变得十分拥挤前,登记入住酒店会更好些。爱丽丝答应给酒店老板的书签名,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这样才能确保在房源如此紧张的时候,他们能拥有两个房间。

于是,现在就只剩下萨迪一个人。她看着两辆小汽车在公路尽头逐渐消失,依次被森林吞噬。他们离开后,她拿出了手机。这已经成为她的一种习惯。并没有未接电话——她已经把音量调到最大了,所以没有未接电话也不奇怪——然后她不满地叹口气,把它放了回去。

当萨迪告诉他们,伦敦警察厅会对这条新线索十分感激的时候,她并没有完全说实话。事实上,阿什福德对接到她的电话不是很开心,而他听到她说的内容后更是火冒三丈。直到现在,她的耳朵仍然被电话那头传来的气浪灼烧着。她不确定他的唾沫是否会顺着电话线烫到自己。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愤怒也随之加剧,但强迫自己忍住不发作。她让他把要说的先说完,然后,尽可能冷静地为自己的过失道歉,再告之自己发现的新信息。可他并不想听。所以,萨迪只能拿自己心爱的工作来做赌注。她心情沉重地提醒他,自己手里有德里克·梅特兰的电话号码。事实表明,她这么做是正确的。毕竟,如果一个女人遭到谋杀而伦敦警察厅却充耳不闻的话,传到媒体的耳朵里就很难堪了。

于是他终于肯听她说话了,电话里他的呼吸像条龙般急躁,当她说完后,他没好气地咕哝道:“我会派人去查的。”然后一下子挂断了电话。之后她便再无事可做,只有静静等候,并且希望他能记得回给她一个礼貌的电话,告知她调查的结果。

于是,她来到了小屋里。萨迪不得不承认这里用来打发时间还是不错的。下午的小屋看起来和早上有些不同。随着阳光照射的角度变换,整个屋子好像舒了一口气。鸟儿和虫子停止了忙碌,在屋顶伸着懒腰,安逸暖和的关节咔嗒作响,透进窗户的光线慵懒适宜。

萨迪在安东尼的书房里翻了一会儿。他的解剖学课本还放在书桌上方的架子上,他的名字被满怀希望地、干干净净地写在扉页上,而在最底下的一个抽屉里,她找到了他在学校时的各种奖项:古典文学第一名、拉丁六步格诗第一名,以及其他数不尽的奖项。抽屉后面黑暗的角落里藏着一张照片,上面的一群年轻人穿着毕业袍、戴着毕业帽,她认出其中一个人是年轻时的安东尼。站在他旁边正在笑的那个人,同时也出现在了安东尼书桌上的肖像照里。肖像照中,那是一个有着乱糟糟的黑色头发和睿智脸庞的士兵。一支迷迭香压在玻璃下面,牢牢地固定在相框里,萨迪从它脆弱的棕色可以看出,如果把它拿出来,它就会随风化成尘埃与细屑。书桌上靠墙立着一个镶着埃莉诺照片的相框。萨迪把它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她猜这张照片是在剑桥拍的,他们曾经住在那里,直到安东尼为了给妻子惊喜,带她回到了洛恩内斯。

安东尼的日记填满了远处墙上的整面书架,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萨迪随意地挑选了一些看着。很快她就专注于其中,直到光线越来越微弱,眼睛累得睁不开。这些记录里没有一丝一毫安东尼藏匿谋杀意图的迹象,恰恰相反,它们描述的都是他如何认真努力尝试去“修好”自己。他责备自己辜负了他的妻子、他的兄弟和他的国家;他尝试着一遍又一遍的记忆训练,就像克莱夫所说的,好像他试图强迫自己支离破碎的心灵重新拼合在一起一样。他因为战友们都牺牲了可自己还侥幸活着而感到罪孽深重。他写给死去的好友霍华德的信,看着让人心碎。他在信中简洁、优雅地描述了什么是生存。他写道,自己没有用武之地。他觉得生命毫无用处,而这条命还是从别人那里盗取而来的。

萨迪很难读懂他对埃莉诺的感激之情以及对他自己内心深处的羞愧所做的表述,而更糟糕的是,他对他恐惧的细声描述——害怕自己会无意间伤到最心爱的人。你,我亲爱的朋友,比起其他人,更知道我是可能这么做的。(为什么?萨迪皱了皱眉。这句话有别的意思吗?还是安东尼只是表示他的朋友很了解他?)

另一件明显的事实是,无法成为外科医生这件事也让他痛苦万分。这是我心中唯一挂念的事情,他写道,在法国发生了那些事之后。我唯一能做的弥补方法就是让我的幸存变得有意义,我要回到英格兰的家,去做一名医生,去帮助更多的人。但是他没有,萨迪为他感到难过。她自己也体会过这种滋味,过着无法从事自己喜爱工作的生活是十分煎熬的。

她回过身在一张硬邦邦的木头转椅上坐了下来,想在昏暗的房间里休息一会儿。这个孤零零的房间,陈旧而充满悲伤。她努力去想象着,对安东尼来说,关在这样的地方,只有心魔和绝望的陪伴,总是害怕它们会控制自己,这是怎样一种感受。他理应感到害怕,因为最终这是可能会发生的。

但西奥的死一定是个意外。即使本·芒罗是西奥的亲生父亲,即使安东尼知道了埃莉诺的不忠并且十分恼怒,但是杀害妻子的孩子就等于去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行。人会改变,生活也充满着意外,但萨迪只是无法相信他会那么做。安东尼强烈的自我意识,他对自己可能实施暴力的担忧,他为防止这些所做的一切努力,显然都和克莱夫的推理——他是有意识地犯下这可怕的罪行——截然相反。安东尼发现妻子有外遇和西奥的死,这两件事依次发生只是一个巧合。萨迪紧皱眉头。巧合。又是这个讨厌的词。

她叹了口气,伸了下懒腰。漫长的夏日黄昏开始落幕。炙热的花园里那些看不见的地方中,蟋蟀开始了它们的咏唱,而小屋内的阴影也逐渐延伸开来。白天聚集起来的热度现在蔓延在空气里,沉静而浊厚,等待着夜晚的凉爽把它一扫而空。她轻轻关上了安东尼书房的门,慢慢地下楼去拿她的手电筒。她快速地照了一下手机屏幕——还是什么消息都没有——然后她便径直回到埃莉诺的写字桌旁。

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她只是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东西,而埃莉诺的信件是她能想到的最佳寻找之处。她打算从西奥出生之前的信件开始读起,然后满怀希望地把它们全部读一遍,期待找到某些重要的信息;透过它们,所有的联系就都会突然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她没有按寄信者分类阅读,而是按照时间顺序,从埃莉诺誊抄的信件开始,然后寻找相关的回信。

这个工作进展十分缓慢,不过萨迪有的是时间,反正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再加上她也一心想让自己分散注意力。她强行把贝利案件和阿什福德赶出自己的脑海,让埃莉诺的世界取而代之。很明显,埃莉诺对安东尼的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那是一种被残酷的恐惧和对他糟糕状况的困惑所笼罩的大爱,她不断地恳求外界的帮助,她的语气一直充满真诚与恳切,她对要找到治疗方法的决心表露无遗。

但是在这些礼貌的恳求背后,埃莉诺身处痛苦之中,从她写给戴维兹·卢埃林的信中可以看出这一点。长期以来,她只信任他,只和他谈论安东尼的病魔和痛苦。孩子们并不知情,而且,似乎连仆人们都不知道(除了几个比较可信而亲近的仆人)。康斯坦丝也不知道,显然,她对埃莉诺和戴维兹·卢埃林之间的联系存在着长期的敌意。

埃莉诺向安东尼保证过——她不止一次在信中写道,自己会保守这个秘密,并且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食言。对于其他人,她捏造了一个自己丈夫无忧无虑的假象:她忙于打理家庭,而他则在书房里专心研究大自然以及制作标本。她给他们为数不多的熟人写信描述洛恩内斯的生活点滴,她觉得这里充满了趣味,时而有些心酸;还有她的女儿们,变得一个比一个古怪了。

萨迪十分钦佩她不屈不挠的坚持,即便是萨迪自己对完成这个疯狂任务的可能性没有把握。戴维兹·卢埃林也同样鼓励她诚实对待身边的人,尤其在一九三三年初,当她的担忧发生了转变时。她像往常一样为安东尼担心,但现在她还担心仍是婴儿的儿子,她说,他的出生引发了丈夫心中某个恐怖的东西。

潜伏在安东尼脑海深处的创伤逐渐浮现出来:战争期间他可怕经历的记忆,他最好的朋友霍华德死去的场景。一切就如同滚雪球一般。他对自己幸存的憎恶,无法成为医生的深切遗憾,以及某个特定诱发事件,都会使他混淆现实与战争的记忆。在他的睡梦中,我听见他哭喊,大叫着他们必须走,必须让狗和婴儿安静下来。

而几个星期后:正如你所知道的,戴维兹,我自己已经悄悄地打听过一段时间了。在烈士光荣榜上,我找不到任何关于霍华德的信息,这让我有点糊涂,因此我稍微查了一下。然后,天哪,戴维兹,太可怕了!他在一个黎明被击毙,被我们自己的军队,可怜的人!我找到一个和霍华德、安东尼他们一个兵营的人,他告诉我,霍华德企图潜逃,而安东尼试图制止他。我可怜的爱人一定是以为自己可以保持沉默掩盖过去,但显然另一名军官发现了他们,而事情就变成了这样。那个人还告诉我安东尼非常难以接受这件事,我很了解我丈夫,他肯定会自责,就好像自己是那个刽子手一样。

然而,得知安东尼梦魇背后的缘由,并不能解释为什么他的病情会在那个时候越来越糟糕,也没有给埃莉诺实现帮助他回到现实这个艰难的任务提供多大帮助。他很喜爱西奥这个孩子,她如此描述,也担心无意间的伤害会让他陷入绝望,甚至在他最阴暗的时候,说出“结束这一切”。我不能不管他,埃莉诺写道,我不能允许这个了不起的人就这样放弃希望和承诺。我必须找到恢复一切的办法。我越是这么想,便越是相信,只有和他谈论霍华德的遭遇,他才最终能有机会逃脱纠缠他的噩梦。我准备亲自去问他那个“事件”,我必须这么做,但要等到这里的事情都安顿好了。要等到大家都安全的时候。

纵观全部事件,埃莉诺生命中出现的光亮以及唯一可以让她感到放松的,就是和本的关系。显然她已经对戴维兹·卢埃林说起过他,同时也向本说明了安东尼的精神状态。本的性格中有种流动性,埃莉诺写过,他四处漂泊,这让他成了分享自己秘密的完美人选。你不要觉得,我们会经常讨论安东尼的事情。我们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对彼此说。他一直游荡在各种遥远、荒僻的地方,他的童年就像聚集了各种趣闻逸事的宝藏,而我贪心地想知道全部。这是一种形式上的逃离,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但偶尔,当我不得不从我的重担下解放出来的时候,除你之外,亲爱的戴维兹,只有他一个让我能信任。和他说话就像是在沙子上写字,或是朝风中大喊。他的本性是如此自然,我知道我可以对他说任何事情,也不用担心会传出去。

萨迪好奇本对安东尼的状态会是怎样的感受——尤其是,他可能会对埃莉诺和小西奥造成威胁。毕竟,西奥是他的孩子。萨迪在船库里发现的那封信表明了本已经知道那个男孩是他的孩子。她的手指划过那堆本寄给埃莉诺的信。萨迪一直在避免去看它们。审读别人的情书感觉有些不道德。而现在,她似乎不得不去看一下了。

她不止看了一下。她全看完了。而当她打开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房间已经乌漆麻黑,小屋和花园也安静得能听到远处滚滚大海的声音。萨迪闭起眼睛。她的大脑既疲惫又紧张,奇怪地结合成一种对立的状态,而这天她看到的、读到的、听到的、想到的每一件事情都搅和在了一起:爱丽丝告诉了波尔第关于船库旁地道入口的事情;克莱夫和他的橡皮艇;他的话语:“这是往来两边最快的方法……你可以一路上沉浸其中而不去想其他事情”;埃莉诺对安东尼的承诺以及对西奥的关心;本童年的故事。

同样她也想着玛吉·贝利以及一个人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受到伤害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凯特琳,还有杰玛冲她微笑的样子;罗丝·沃特斯,一个对别人的小孩也能拥有强烈的爱的人。她很同情埃莉诺,她在一个星期内先后失去了西奥、本还有戴维兹·卢埃林。她又回想起爱丽丝对她母亲的描述:她认为一旦做出承诺,就应该遵守……

单单一条线索并没有带来很多的发现,而现在,许多细节都汇集到了一起。此时太阳又移动了一下。一张蜘蛛网之前还隐藏在暗处,现在它开始闪耀,看上去就像是精纺的银丝。突然,萨迪能够看见事件里全部的联系,而她也知道了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安东尼并没有杀害西奥。没有谋害,没有意外,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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