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三日,康沃尔

湖边小屋的谎言  作者:凯特·莫顿

湖的中央燃起了熊熊篝火。橙色的火焰在星星点缀的夜空下跳动着,鸟儿们划过上方漆黑的夜空。康斯坦丝十分喜爱仲夏派对。这是她丈夫家里为她保持的为数不多的传统。她总是能理解为派对寻找的各种借口,而火焰和灯笼、音乐和舞蹈以及压抑和释放,都让派对变得更令人兴奋。康斯坦丝从来不在乎那些德希尔家族关于重生换魂、驱魔赶鬼的迷信说法,但这一年,她想着是否也许会有些什么不同。今晚康斯坦丝打算亲自实施一个重大的重生计划。在将近四十年之后,她终于决定,让一个陈年旧怨随风而去。

她的一只手捂住心口。多年的疼痛仍在那里,像是栖居在她肋骨间的一枚桃核。记忆在被压制了几十年之后,最近开始频繁地浮现于眼前。奇怪的是,她可以忘记前一天晚上吃过的东西,却惊奇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那个房间的旋涡里。那天的清晨,外面刚刚破晓,她的身体刺痛着。愚笨的女佣抖动着松垮的布,厨子的袖子推到了光光的手肘处,木炭在火炉里噼啪作响。走廊里有几个人,似乎讨论着应该做什么事,但康斯坦丝没有听进去,他们的说话声被大海的声音所淹没。那个早晨狂风四起,于是大家都开始挪进她四周的黑暗中,在她身边忙碌的粗糙双手和人们尖锐的嗓音让她困惑,康斯坦丝消失在了这无情的波涛和可憎的海浪汹涌声中(她是多么憎恨这个声音!直到现在这声音都能把她逼疯)。

后来,在那片荒地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亨利找了好几个医生,都是伦敦最好的,他们全都同意这是一个无法避免的事件——脐带绕得太紧,像一个绳套一样绕在婴儿的脖子上——如果大家可以忘了这个不幸的事件,那就最好了。但是康斯坦丝不会忘记,她知道他们错了。这个“事件”并不是无法避免的;她孩子的死是因为医生的渎职——他的渎职。当然他周围还有很多医生——他是他们中的一员。大自然有时会很残酷,他们都这么说,一个比一个阿谀奉承。但是她最能了解真相。没有什么能阻止康斯坦丝和亨利再次尝试怀上一个孩子。

康斯坦丝紧锁双唇。少说为妙。

下一次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了。

他们是对的。十二个月后埃莉诺诞生了,接生婆把她抱起来检查——“是个女孩儿!”——康斯坦丝看着这个湿漉漉的粉色的小家伙尖叫着,她匆匆点了点头,翻过身,叫来一杯热茶。

她一直等待着这种感觉的到来。她第一次体会到母性的冲动和渴望(哦!那胖嘟嘟没有瑕疵的小脸,纤长精巧的手指,甜美卷翘的双唇还不会发出声音),她也明白生产后的几天会面临着一次又一次的翻身,胸部会肿胀、疼痛,然后这些会反复发生。而吉本斯医生在这些发生之前回来了,宣称她很健康并且指导她坐月子。

不过,在那个时候,她和埃莉诺已经悄悄地对彼此表明了态度。在康斯坦丝抱着这个婴儿的时候,她大哭大闹就是不肯安静下来。康斯坦丝看着这个孩子哭闹的脸,就是想不出适合她的名字。于是就留了亨利来照顾她,并且为她取名。直到保姆招聘启事张贴出去,布鲁恩带着她无可挑剔的经验和技能来到了家里。当戴维兹·卢埃林带着他的故事和诗歌来拜访的时候,康斯坦丝和埃莉诺就像是陌生人一样。长久以来她一直怀着对这个男人的怒火,他从她身上夺走了不止一个,而是两个孩子。

但是——康斯坦丝叹了口气——她已经厌倦了愤怒。她一直以来紧紧抓住的憎恨随着时间变成了坚硬的钢铁,而她自己也随之变得坚毅。就在乐队开始演奏另一首欢快的曲调,人们在装点着灯笼、被杨柳树包围着的舞池里转起圈来的时候,她穿过人群来到服务生端送饮料的桌前。

“来杯香槟吗,女士?”

“谢谢。请再给我一杯,我拿给我的朋友。”

她接过两杯装满酒的高脚杯,来到一处凉亭下的长凳上。这谈何容易——多年的憎恶就像她自己一样令人熟悉——不过是时候该让它走了,她终于要从束缚她的愤怒和痛苦中解脱了。

仿佛就在此时,康斯坦丝一眼看到了在人群之外的戴维兹·卢埃林。他正径直走向凉亭,绕开狂欢的人们,简直就像知道她在那里等他一样。对于康斯坦丝来说,这更加让她肯定自己正在做正确的事情。她打算礼貌客气一点,甚至友善一点,比如对他的健康状况嘘寒问暖——她知道他一直被伤心困扰着——也祝贺他最近取得的成果和即将接受的荣誉。

她的嘴角挤出一个紧张的微笑。“卢埃林先生。”她叫了一声,站着向他挥挥手。她的声音比平时更高、更尖一些。

他向四周看了看,当看见是她的时候,惊讶到身体僵硬起来。

她仿佛看见了记忆中他年轻时候的样貌。那时他是位阳光时髦的内科医生,丈夫待其如亲友。康斯坦丝硬着头皮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还能支撑下去。有一种坚定、毅然和渴望被她表达了出来:“我想也许我们可以谈谈。”

康斯坦丝在凉亭下拿出一杯香槟给他,而此刻,戴维兹正打算十五分钟后去见爱丽丝。那个孩子对本·芒罗的去向有着第六感觉,因此埃莉诺恳求他让她今晚有点事情可做。“求你了,戴维兹,”她说,“如果爱丽丝在不恰当的时间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是会毁了一切的。”

他答应了,但仅仅是因为埃莉诺是和他最亲密的孩子,他自己从来没有过小孩。在她才一丁点儿小的时候他就很喜爱她。那个襁褓里的娃娃,像是亨利永远的挂件,总是置于他的臂膀间,再后来,她长大一点后,就骑在他的肩上或者在他身边活蹦乱跳。如果她小时候没有和她父亲一直缠在一起,那么她长大后还会那么像她的父亲吗?他无法解答,不过她确实很像亨利,戴维兹也因此而特别喜欢她。“求你了,”当时她捧起他的双手,说道,“我恳求你。没有你我做不了这件事。”当然,他答应了她。

事实上,他对这整个计划顾虑重重。对埃莉诺的担忧让他心不在焉,也让他难过不堪。他烧心的毛病自从她告诉他这些事之后就开始连续复发,而多年前曾经吞噬他的消沉和指责再次席卷而来。他曾经目睹了女人失去孩子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这种因为绝望而想出来的密谋,只能在夜晚漫长又短暂的时光里实现。

在许许多多她向他吐露心声的交谈中,他再三请求过她重新考虑,但是她坚定不移。他理解她对安东尼的忠诚——他在他俩年轻时就结识了他们,也对她丈夫的遭遇和她为此所做的一切而感到悲伤——他也为她分担了对西奥的担心。但不是要去做这样的牺牲!一定还有别的办法。“那就告诉我,”她说,“我一定会采纳的。”但他无论如何费尽心机绞尽脑汁,也没能找到可以取悦她的方法。除非公开安东尼的状况,而她不会允许这么做。

“我对他发过誓,”她说,“而你是最理解誓言是不能被打破的。是你教会了我这点。”在她说这话时戴维兹抱怨了一下,起初很温柔,然后开始严苛,试图让她看到他编造的神话世界的逻辑、他用来编织故事的那些会发光的丝线,并没有强大到可以去支撑复杂的人类真实生活。可她并没有听进去。“有时候远距离的爱正是我们所能期许的。”她说。最后他安慰她,没有什么事情是永恒不变的。她可以随时改变主意。也许,给这个小家伙提供一个短暂安全的避难所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因此她请求他的时候,他照做了。今晚在这里,他安排了和爱丽丝见面,以免她跌跌撞撞地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而摧毁他们的计划。埃莉诺确认过,这个孩子好奇的天性足以让她听从他的话,而他也用了一天准备见面,揣摩可能发生的意外和可以预料到的问题。但他没有预见到半路会杀出个康斯坦丝。通常来说,戴维兹平时会尽可能地避免去想关于康斯坦丝的事情。他们从来没有看对眼过,甚至在那天晚上的可怕事件之前也没有。在她和亨利的恋爱期间,她牵着他的朋友快活地跳舞,戴维兹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她那么残酷,那么无情,而亨利却为之神魂颠倒。他原以为自己可以驯服她,以为答应嫁给他之后,她花天酒地的日子就可以结束了。

不过对于那个孩子的死,康斯坦丝的悲伤却十分真实,戴维兹对此毫无疑义。她的心碎了,需要找个人来责难,于是她便盯上了他。无论多少个医生来解释脐带绕颈,向她保证不管哪个医生来负责都是一样的结果,她就是不相信。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戴维兹的所作所为。不过当时,他也没有原谅自己。他再也不做医生了。他对医学的热情在那个阴郁的早晨消逝而去。他,那个婴儿的面孔,那个潮湿闷热的房间,康斯坦丝紧紧抱着死婴时骇人的哀号,都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但此时此地,她拿着香槟酒杯邀请他聊一聊。

“谢谢你。”他说着,接过杯子就是一大口,他本来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能喝。香槟凉凉的,冒着气泡,他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原来那么口渴,对马上要执行的任务感到那么紧张。他终于停止了灌酒,康斯坦丝看着他,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无疑是对他这么直白地表现口渴感到惊讶。

然后她调整了表情,微笑着说:“我总是喜欢仲夏,它充满了如此多的可能,你不觉得吗?”

“恐怕对我来说人太多了。”

“派对上,也许是的,但我讲的是总体上。它有重生的感觉,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她的举止间有某种不安。戴维兹发现,她也和他一样紧张。他又喝了一大口香槟。

“为什么?你们这些人知道重新开始的好处,是吗,戴维兹?你做了那么大的转变,那么让人惊叹于第二次机会。”

“是我运气好。”

“亨利对你在文学上的努力一直很骄傲,还有埃莉诺——好吧,她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

“我也一直很喜爱她。”

“哦,是的,我知道。你太宠她了。对她讲所有你写的故事,还把她写进你的书里。”她轻轻一笑,然后似乎突然一阵严肃,“我已经老了,戴维兹。我发现自己经常在想过去的事情,那些错过的机会和失去的人。”

“我们都经历过这些。”

“我的意思是要祝贺你最近取得的荣誉,那个皇家勋章。我猜,皇宫里会安排一次专门的招待?”

“我想是的。”

“你会见到国王的。我以前和你说过吗?我年轻的时候受过差不多的待遇。唉,可惜我生病了,我的妹妹薇拉代替我去了。当然,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生活总是充满了曲折。比方说,你的成功,就是石头缝里开出花的伟大例子。”

“康斯坦丝——”

“戴维兹。”她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腰板,“我希望你会同意,现在是时候把我们过去的事情抛在脑后了。”

“我——”

“一个人不能一辈子都心怀仇恨。总有一天,人们会采取行动忘了这些,而不是抗拒。”

“康斯坦丝,我——”

“不,戴维兹,请让我把话说完。我已经想象过这场谈话很多次了。我需要说出来。”他点了点头,她稍作微笑表示感谢,然后举起了酒杯。她的手轻微地抖动着,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年迈,戴维兹无从知晓。“我想和你干杯。为我们的行动,为了弥补,还有为了重生。”

他和她碰了下杯,然后他们都喝了一口,戴维兹快要把他的香槟喝完了。他口齿含糊,觉得自己要被击倒了。一切都那么猝不及防,他都不确定自己要说些什么。一辈子的内疚和痛苦涌上心头,他的眼神开始呆滞。对于他来说,一个晚上承受这么多,负担太大了;尤其是他还有一个苦恼的任务压在肩头。

他内心的波动一定是太明显了,因为康斯坦丝正端详着他,凑得很近地观察着,就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他一样。也许因为被人盯着看,所以他觉得自己摇摇晃晃的。突然他觉得很热,觉得这个地方非常闷,非常热。这里人太多,太让人烦躁,音乐声也太吵。他喝干了最后几滴香槟。

“戴维兹,”康斯坦丝皱起眉头说,“你脸色好差呀。”

他伸手去摸额头,似乎想把自己扶稳。他眨眨眼睛,努力定睛看清楚,驱走每个人每样东西周围模糊的光晕。

“我去给你拿杯水好吗?你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吗?”

“空气,”他口干舌燥,声音也变得嘶哑,“是的。”

到处都是人,面孔和声音全都模糊一团,他很高兴她的手臂能扶着他。康斯坦丝会给他提供帮助,戴维兹是无论如何都意想不到这种场景的。不过,他担心,如果没有她的帮忙,他可能会跌倒。

他们穿过了一群欢笑的人群,他觉得自己看到了远处的爱丽丝。他试图说些什么,向康斯坦丝解释自己不能走得太远,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但是他的舌头无法动弹,不能完整地说出一个字。现在还有时间。埃莉诺说过他们要到凌晨才会碰头。他会遵守承诺。他只是先需要一点凉爽的空气。

他们沿着树篱外的小路走着,人们吵闹的声音越来越远。他的心脏跳得飞快,这比他平时的紧张或者焦虑更严重。他可以听见自己的脉搏在耳朵后面颤动着——因为内疚。他想到很久以前那个可怕黎明的记忆,由于他治疗的失败,他们没能救起那个小家伙。想到康斯坦丝会做那个与他和解的人,戴维兹感到一阵想哭的冲动。

他头晕目眩。远处有许多杂乱的声音,但是有一个声音从它们之中跳脱了出来,来到他的耳边,回荡在他的耳朵里:“你就在这里等着,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拿些水来。”

突然他感到一阵冰冷。他环顾一下四周。发出那个声音的人不见了。她在哪里?谁在那里?刚才有人和他在一起。还是说,这是他想象出来的?他感到疲倦,他太累了。

他的脑袋随着周围的声音打转:鱼在漆黑的池塘里拍打着尾巴,森林深处传来神秘的滴水声。

他看了一眼船库。那里有太多的人,大笑着、尖叫着在点着灯的小船上胡闹。他需要一个人待着。他深呼一口气,恢复镇定。

他要沿着小溪,往另一个方向稍微走远一点。溪边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他和亨利,还有后来的活蹦乱跳带给他们欢乐的小机灵鬼埃莉诺,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美好而晴朗的日子。戴维兹永远都不会忘记亨利看着他女儿时的神情,那神情里充满了全心全意的喜爱。戴维兹曾很多次尝试用画笔记录下这个表情,但一直没能成功。

他被绊了一下,然后直了直身子。他觉得自己的腿有点奇怪,松软无力,就好像韧带变成了橡皮筋。他决定坐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他的手笨拙地在口袋里摸到一片降压药,把它丢进嘴里,使劲咽了下去。

地上又冷又湿,他把背靠到一根结实强壮的树干上,闭上了眼睛。他的脉搏像一条雨后的河流,快速而有节奏地流淌着。他感觉自己像一条小船撞上了激流,摇晃着,旋转着,震颤着。

现在,戴维兹看到了亨利的面孔。那是多么优雅而英俊的面容。埃莉诺是对的。有时候,远距离的爱是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大期望。当然,这比从未爱过人要好多了。

哦,可是,这太难了。

溪流拍打着河岸,和戴维兹缓慢的呼吸节奏一致。他必须去见爱丽丝,他答应过埃莉诺。他马上就会去。只需在此地再留几分钟。他感觉到坚固冰冷的地面,亲切可靠的大树,脸颊上轻轻拂过的微风;还有记忆中亨利的脸庞,他的老朋友呼唤着他,伸出手,示意戴维兹紧紧跟上……

爱丽丝正看着手表,差点被她的外婆撞到。那个老夫人走得飞快,而且看起来处在一种不同以往的兴奋之中。“水。”她看到爱丽丝时说了一句,脸颊红彤彤的,双眼神采奕奕,“我需要些水。”

通常,爱丽丝如果发现外婆如此不同寻常地充满活力,一定会被激起好奇心。但那天傍晚没有。她的整个世界都塌了下来,她正沉浸在自己的羞愧和痛苦当中,没有工夫去关心其他人的异样。她会在今晚和卢埃林先生见面,只是出于深刻的责任感。爱丽丝几乎不能忍受自己去回忆早上他们的谈话,她曾如此渴望摆脱他,如此兴奋地、自豪地去找本,给他看自己的手稿。结果这却是一个错误。

天哪,她简直要尴尬死了!爱丽丝坐在葡萄藤下的椅子上,蜷起双腿靠在胸前,悲惨兮兮。她一点儿都不想来派对,而是宁愿自己一个人悄悄地舔舐伤口,但是母亲坚持要她来。“不许你整夜坐在屋里闷闷不乐,”她说,“你要穿上最好看的裙子,和你的家人一起到外面去。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偏偏选择今晚这样,但这是我不会允许的,爱丽丝。今晚有太多的计划要安排,不能被你的情绪破坏掉。”

于是她来了,心不甘情不愿。本来她想整个晚上都待在自己的卧室,藏在被子里,努力去忘记那个像个傻瓜一样的自己。她是个多么愚蠢的小傻瓜!这全都是卢埃林先生的错。这天早上在摆脱那个老人之前,她本来是想掐准时间给本看手稿的;哈里斯先生和他的儿子随时会回来。于是,她最终只能决定在下午稍微晚点的时候把手稿带去船库。那样的话,爱丽丝推断,他们就能单独在一起了。

皮肤随着她的回忆,慢慢开始发烫:她跳上台阶去敲门的样子,洋溢着兴奋、充满着自信;她特地梳妆打扮;在衬衫的纽扣下以及手腕内侧,她还喷了母亲的古龙香水,正如她看到德博拉所做的一样。

“爱丽丝,”他看见她的时候笑着说(现在她可以明白,他当时很困惑;而当时她只想着他也许和自己一样紧张。真是羞愧难当!),“没想到你会来。”

他把船库的门打开,她跨过了门槛,身上的香水味弥漫在空气中,她感到十分开心。爱丽丝从来没去过男人的卧室,因此竭力让自己不像个笨小孩一样,对着床沿凌乱的打着补丁的棉被目瞪口呆。

床的上方有个方形的礼物,精心包裹着,绕着一根麻线,还有一张本用折纸动物做成的卡片。“这是给我的吗?”爱丽丝说道,想起他答应过要给她什么东西。

他沿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是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希望你别介意,只是一点鼓励你写作的小徽章。”

爱丽丝简直开心得要跳起来。“说到这个,”她说,然后开始激动地对完成的手稿滔滔不绝起来,“刚刚出炉的。”她把特制的手稿复印件塞到他的手里,“我希望你是第一个读它的人。”

他震住了,然后咧开嘴笑了起来,左边脸颊上出现了一个小酒窝。“爱丽丝!这太厉害了!多么了不起的成就!在这之后你会有许许多多的作品,记住我说的话。”沐浴在他的赞美中,她感觉自己是如此成熟。

他答应她一定会读这份手稿,她屏住呼吸好一会儿,等着他翻开封面看到献词,但是他却把它放到了桌上。边上有一瓶打开的柠檬水,爱丽丝突然口干舌燥。她用调皮的口吻说:“让我喝一口嘛,就算死了我也愿意。”

“不必那样。”他给她倒了一杯,“我很乐意和你分享。”

趁他的注意力被转移,她解开了自己衬衫最上面的那颗纽扣。他把杯子递给她,碰到了她的手指。一道电流顿时击中她的脊背。

他的目光盯着她。爱丽丝喝了一口,柠檬水清凉甘甜。她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嘴唇。就是现在。时不再来。她利索地放下杯子,朝他凑了过去,双手托起他的脸,靠上前吻了他一下,就像她一直梦想的那样。

这一瞬间是那么完美!她呼吸着他的气味:皮革和麝香,还有淡淡的汗味;他的嘴唇温热柔软,然后她晕了过去,因为她知道就是这样的顺序,她一直都知道……

然后,突然,正要燃起的火苗熄灭了。他把她推开,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说,“我做错了什么吗?”

“哦,爱丽丝。”恍然大悟和担忧的神情在他脸上争相浮现,“爱丽丝,对不起。我太蠢了。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

“我以为——我想都没想过。”接着他笑了起来,温柔却带着悲伤;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他是在同情自己。这对她如同当头一棒。他并没有感受到她的情感。从来没有。

他还在说着什么,表情极其认真,他的眉毛皱成一团,眼神充满慈祥,但是屈辱在她耳边嗡嗡作响,连续不断,尖锐刺耳。这个声音时隐时现,于是她听到了些只字片语:“你是个很厉害的姑娘……所以非常聪明……一个了不起的作家……前途似锦……你会遇见一些人……”

她感到炙热,头晕目眩,她需要尽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她丢脸的地方,这个有她深爱的男人——她唯一爱过的男人的地方,而他现在正充满同情和抱歉地看着她,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对她说话。

爱丽丝尽力保持着体面,拿起杯子喝干了柠檬水。然后拿起那份写着令人作呕的献词的手稿,动身朝门外走去。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了他的行李箱。后来,回想这件事情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对劲,因为即使在心碎的时候,自己的一小部分仍然站在情感之外,对周围做着记录。再后来,当她逐渐熟读格雷厄姆·格林之后,她就会发现,这只是一根救命稻草,存在于每一个作家的心里。

那个行李箱是开着的,靠着墙,里面塞满了整齐的衣物,都是本的衣服。他在打包。

她没有回头看他,只说了一句:“你要走了。”

“是的。”

“为什么?”哦,可怕的虚荣心让她感到有一种希望正在复苏:他确实终究还是爱她的,而正是这份爱迫使他离开,出于对年轻的她的尊重,以及对雇主的责任感。

可实际并不是这样。他说:“是时候了。其实我早该走了。我的合同两个星期前就到期了。我留下只是帮忙准备仲夏的活动。”

“你要去哪里?”

“我还没想好。”

当然,他是一个吉卜赛人,一个流浪者。除此以外,他从来没有用其他描述来定义过自己。而现在他要走了,从她的生活中走出去,就像他走进来时那样随意。突然一个想法从她脑子里蹦了出来。她回过头。“还有其他人,是吗?”

本没有回答,他也没必要去回答。但从他脸上抱歉的神情中她立即就看了出来,确实有其他人。

她晕乎乎地轻轻点了下头,没再多看他一眼。她离开了船库,昂首挺胸,目光坚定,步伐沉稳。“爱丽丝,你的礼物。”他在后面叫她,但是她没有回头。

一绕过小路的转弯处,她就把手稿抱到胸前,泪眼蒙眬地用最快的速度向家里跑去。

她怎么会犯这么大的错误?爱丽丝坐在凉亭下的花园长凳上,被仲夏的喜庆气氛所环绕。她还是不能理解。她在脑海中回顾了过去一年里两人的互动。他见到她时总是那么高兴,认真地听她讲写作的事情、她的家庭;甚至在她抱怨母亲的时候还给她建议,认为她们一定是存在误解,试图修补她们的裂缝。爱丽丝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他这样关心和理解她的人。

但确实,他从来没有,一次都没有,用那种不礼貌或者她想要的那种方式触碰她;她也怀疑过从德博拉那里听来的关于年轻男人的特点以及他们淫荡、挑逗的言行;但她只是单纯地以为他太过绅士了。而问题就在这里,她总是自以为是。自始至终,她都只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她将自己的欲望投射给了自己。

爱丽丝苦恼地叹了一口气,环顾了一下四周寻找卢埃林先生。她已经在这里等了超过十五分钟,但还是没有看到他的踪迹。她该走了。她硬着头皮出门就为了见他,可他却连约定都不遵守。很有可能,他已经忘了他们的见面,或者被其他更有趣的事情耽搁了。如果他过来发现她不在这里的话,也是活该。

那么她要去哪里呢?去贡多拉那边?不,那里离船库太近了。她再也不想去那块地方。回小屋?不,那里到处都是仆人,他们全都是母亲的眼线,一定会兴高采烈地向她汇报爱丽丝违抗命令。去舞池?不可能!她无法想象自己和那群白痴一起欢呼雀跃的样子——而且,谁会是她的舞伴呢?

事实就是这样残酷。她没有事情可以做,没有人陪她一起。本不爱她也不足为怪。她一点儿都不招人爱。离午夜还有十分钟,烟火晚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而爱丽丝却孤独一人。她没有希望、没有朋友,而这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后她看到了自己,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人:一个孤独的悲剧式人物,穿着她最漂亮的礼服,抱着自己的膝盖。一个被全家误解的女孩。

其实,她看起来有点儿像个移民家庭的女孩,在经历了长途海上旅行后,此刻坐在码头上。这主要是因为她肩膀的线条,头上的蝴蝶结,以及她精美、挺直的脖子。她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姑娘,肩负着巨大的悲痛。她的家人全都惨遭杀害(为什么?具体细节不重要,至少现在不重要,只要够恐怖和悲惨就好),但是满怀强烈的决心,她决定要为他们报仇。爱丽丝坐直了腰板,这个构思的种子开始萌芽。她的手慢慢伸进口袋,拿出笔记本。思考开始了……

这个女孩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界上,无依无靠,被本该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抛弃遗忘,但是她打算战胜一切。爱丽丝会确保这一点。一片灵动的火花在她心中被点燃,她迅速站了起来。她呼吸加速,思维尽情地在大脑里遨游,想法像闪闪发亮的丝线,等待着被编织到一起。她需要思考,需要构思。

森林!这才是她该去的地方。远离派对,远离那些愚昧欢闹的人群。她要把注意力集中在下一个故事上。她不需要本,或者卢埃林先生,或者其他人。她是爱丽丝·埃德温,一个小说家。

他们计划在森林里碰头,时间是十二点过五分。直到看见他等在那里,在他们说好的地方,埃莉诺才意识到自己整个晚上都绷着神经,生怕出任何差错。

“你好。”她说。

“你好。”

这一声招呼正式得不同寻常。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完成接下去的艰巨任务。他们没有拥抱,而是互相拍了拍上臂、手肘还有手腕,近乎别扭地表达彼此已经习惯了的爱慕和舒心。今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你没碰到什么麻烦吧?”他说。

“我早些时候在楼梯上碰到了一个女仆,不过她正忙得团团转,为午夜派对收集香槟酒杯,没有时间多想。”

“也许这还是个好事情,证明了你是在午夜之前到达的现场。这样能减少嫌疑。”

埃莉诺对本坦率的表情感到畏惧。现场,减少嫌疑。怎么会变成这样?惶恐和困惑让她晕头转向,几乎要把她打倒。外面的世界、周围的森林、远处的派对顿时陷入一片模糊。她感到自己完全与周围脱离开来。没有点着灯笼的船库,没有身着绫罗绸缎的来客的欢笑调情,没有湖、没有小屋、没有乐队;现在只有这个——他们已经计划好的事情,此时此刻看起来,它是多么合情合理。

一枚牡丹形状的烟花“咻”地一下划过天空,在高空中盘旋后绽放,星星点点的红色火花向着湖面落下。这是整个仲夏派对的高潮部分。按照计划,烟火活动会持续三十分钟;埃莉诺指示过烟火技师一定要做出一个精彩绝伦的烟花表演,她让仆人们也去观赏烟花秀,而戴维兹会牵制住爱丽丝。“我们得开始行动了,”她说,“时间不多了,大家会找我的。”

她的眼睛适应了森林的黑暗,现在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了。无奈和遗憾刻在他的脸上,他深色的双眸牢牢地注视着她,她知道,他在寻找她决心的裂隙;如果被他发现的话,一切就会变得十分简单。她可以只对他说一句“我想我们犯了个错误”或者“我们再想一想”,然后各回各家。可是她此刻更加坚定自己的内心,向着通道的暗门走去。

也许他不会跟上来,她想着,盼望着。然后她就可以独自回去,不用打扰到正在熟睡的孩子,自己可以回到派对上,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可以在第二天自然地醒来。在下次见到本的时候,他们会摇摇头,互相取笑对方的不可靠,惊叹于当时吞噬他俩的可怕念头,他们差点儿要去做的疯狂事情,以及是什么蛊惑了他们。“两个妄想症患者,”他们会说,“两个疯子。”

但即便她这么想,即便她放松精神、减轻压力,也知道这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安东尼的情况前所未有地糟糕。西奥处在危险之中。而如今,还发生了一件难以想象的——毁灭性的——事情,德博拉和克莱米发现了埃莉诺和本的事情。一想到女儿们知道她对她们的父亲不忠,埃莉诺就想化成一粒灰尘烟消云散。软弱、懒惰,只会助长她的自我憎恶。不,这个计划,这个叫人恶心、不可思议的计划,是阻止灾难发生的唯一途径。而且,事情发展成这样,也是她咎由自取。

埃莉诺开始行动了。这时森林里有什么动静——她很肯定。她瞥到了或是听到了黑暗中的什么东西。有人在那里吗?他们被发现了吗?

她扫视了一下远方的树木,不敢大声喘气。

什么都没有。

一切都是她想象出来的。

只因为良心不安。

不管怎样,这里也不宜久留。“快一点,”她小声说,“跟我到梯子那边。快点。”

她来到梯子底端。砖砌的地道十分狭窄,她让出一边给他留出空间。他关上身后的暗门,里面比黑夜还要漆黑。埃莉诺打开之前藏在身上的手电筒,领着他穿过通往小屋的地道。这里充满着霉菌和无数童年冒险的气味。突然间她渴望再次回到童年,回到那些无忧无虑、只需消磨阳光的日子。她的喉咙一阵哽咽,悲伤马上就要喷射出来,她气愤地摇摇头,咒骂自己如此软弱。她需要比以往更加坚强。否则接下去的日子就别想过了。明天一早人们会发现这一切,然后会展开搜寻,警察会牵涉进来;然后会有面谈和审问,埃莉诺会扮演痛心疾首的角色——而本,会远走高飞。

本。她可以听见他的脚步声跟在后面,而瞬间刺痛再次袭来,她意识到自己马上也要失去他。只是几分钟的事情。他会转身离开,然后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不。埃莉诺紧紧握起拳头强迫自己专注在目前的任务上。一步接着一步,最终,他们在石阶前停了下来。就要准备穿过小屋的墙洞了。她把手电的光束对着上方的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通道里密不透风,空气十分浑浊,夹杂着泥土味,光束上还悬浮着灰尘颗粒。他们一旦进入了那扇门,就再也不能回头了。她必须硬起心肠去攀爬,这时本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大吃一惊,回过头看着他。

“埃莉诺,我——”

“不,”她说。在狭窄的砖墙间,她的声音意想不到的果断。“本,不要。”

“说道别还不如杀了我。”

“那就不要说。”

她立即意识到,从他在手电筒照射下的表情来看,他误解她了。他以为她的意思是他不需要走了。她急忙补充道:“不要说。只需把该做的做好。”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的确没有。要是有的话,她早就找到了。埃莉诺曾经左思右想,脑袋都快要想破了。她还找过卢埃林先生出主意,可连他都不能提出比这更好的建议。没有办法让每个人都做正确的事情,让每个人都幸福。这是损失最小的计划,所有的损失只需她自己来承受。西奥也许开始会困惑——天啊,也会很痛苦——但是他还小,会忘记这一切。她相信本——当他说爱她的时候,当他不愿离开她的时候。但他是个吉卜赛人,四处流浪是他的天性。到最后他还是会无情地离开,继续流浪。不,她才是最痛苦的那个人,她会留下来承受他们的离去,像太阳思念月亮那样想念他们两个,一直担心——

不。不要去想它。她必须用尽全力做完这一切。埃莉诺拉起他的手开始爬楼梯。她应该集中注意力,而不是关心计划是否万无一失,是否会生效;那加量的威士忌是否会让保姆布鲁恩睡到昏迷;卢埃林先生是否现在还和爱丽丝在一起,虽然让他坚持整晚和她聊天确实十分困难。

到了上面,她透过隐藏的窥视孔看到那扇秘密的门。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猛地眨眨眼。走廊里空空荡荡。她可以听见远处烟花的响声。她看了一眼手表。烟花表演还剩十分钟。时间够了。刚好足够。

她感到手里的门把手非常坚固,非常真实。就是现在了。她知道此时此刻终将到来,但是她不愿去想象,只是集中注意力,绝不让自己去想象跨进那道门槛后的感受。“再对我说一遍他们是怎样的人。”她温柔地说。

身后的他嗓音温暖而哀伤,最糟糕的是,还带着屈从。“他们是最好的人,”他说,“他们勤奋工作,忠诚可靠,充满欢乐;他们的房子里总是可以闻到食物的香味,他们的生活中无论缺少什么,都永远不会缺少爱。”

她想问,哪里,你要把他带去哪里?但是她让本发过誓,永远不要告诉她。她不相信自己的决心。整件事情生效的关键,就是不能让她知道去哪里找他。

本的手搭在她的肩上:“我爱你,埃莉诺。”

她闭上眼睛,额头靠在坚硬、冰冷的木门上。她知道,他想要她的回应。但是这么做会是致命的一击。

她轻轻点了下头,抬起了顽固的门闩,悄悄走进了空无一人的走廊。外面烟花仍然轰隆作响,红色、蓝色、绿色的光透过玻璃窗,映在地毯上。她准备好走进儿童房。

西奥突然醒了过来。天色很黑,保姆的鼾声像打雷一般从角落的小床上传来。一记闷响,随后一道绿色的光照在薄薄的窗帘上。周围还有其他响声,许多人开心的声音,从屋外很远的地方传来。但是唤醒他的是其他东西。他吮吸起了大拇指,集中精神听着,然后笑了起来。

在她来到床边之前,他就知道那是妈妈。她把他抱了起来,西奥把脑袋埋到她的下巴下面,他觉得这个地方十分舒服。她在他耳边哄着他,他的左手慢慢爬上了她的脸颊。他满足地吐了口气。这个世界上,西奥最爱的人就是妈妈。他的姐姐们很有趣,而他的父亲会把他举得很高,但是他更喜欢妈妈的味道和她说话的声音,还有她温柔抚弄他脸蛋的手指。

还有另外一个声音,西奥抬起了头。房间里还有别人。他的眼睛现在适应了黑暗,可以看到一个男人站在母亲的身边。这个男人靠了过来对着他笑,西奥认出了这是花园的本。西奥很喜欢本。他会用纸折出很多东西,还会讲故事逗他大笑。

妈妈正在他耳边轻轻说话,但是西奥没有听。他正忙着在她肩上躲猫猫,试图引起本的注意。妈妈比平时更紧地抱着他,他扭动着想挣脱出来。他努力让本笑出来。他不想被抱着,他想玩耍。当本摸了一下他的脸颊,西奥吸着大拇指的嘴里蹦出一声欢笑。

“嘘,”妈妈低声说,“嘘。”她的声音有些不一样,西奥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这种声音。他盯着她的脸看,但她没有再看他。她指着小床下的什么东西,然后西奥看到本蹲了下去,然后又站了起来,肩上多了一只包。这只包西奥不认得,所以就不再多想。

本又凑近了一些,伸出一只手碰了碰妈妈的脸颊。她闭起眼睛,头靠在他的手掌上。“我也爱你。”她说。西奥左右看看他俩的脸。他们都静静地站着,没再说一句话,他试图猜想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当妈妈把他递给本的时候,西奥吓了一跳,但并没有不开心。

“是时候了。”她轻声说道。西奥看了一眼墙上的大钟。他不知道这算几点,但是他知道它会告诉你时间。

他们离开了儿童房,西奥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在夜晚离开儿童房,这很不同寻常。他吸着大拇指,观察着,等待着。走廊里有一扇门,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过,现在母亲却把它打开了。本停下了脚步,靠向妈妈,在她的耳边低声细语,但是西奥听不见他在讲什么。他发出轻轻的声音给自己听,哎呀,哎呀,哎呀,然后满意地笑了起来。本抱着西奥走进门里,然后轻轻把门关上。

里面一片漆黑。本打开了手电筒,开始走下楼梯。西奥四处寻找着妈妈。他看不到她。也许她躲起来了?这是在玩游戏吗?他充满期待地看着本的身后,等待着她突然出现然后笑着说,躲猫猫!但是她没有。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西奥的下唇开始颤抖,他想要哭出来,但是本正对他说着话,他的声音让西奥感到安全又温暖,就像西奥的脑袋正好放在母亲的下颌一样,就像克莱米姐姐皮肤的味道一样。西奥打了个哈欠,他累了。他举起玩具小狗把它放到本的肩上,然后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他把大拇指塞回嘴里,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

西奥感到心满意足。本的声音就像家人的声音一样。那是一种特殊的联结方式,仿佛世间亘古不变的运行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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