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恩迪亚家的房子

(为一部小说写的笔记)

回到种子里去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那房子挺凉快;哪怕是在夏天,一到夜里还是有点儿潮湿。房子位于村子北边,在村子里唯一一条大街的尽头,建在高高的、结结实实的水泥基座上。大门挺高,没有台阶;客厅长长的,看不到什么家具,朝大街那面有两扇落地窗,这也许就是唯一能将它与村子里其他房子区别开来的地方。谁也不记得什么时候看见过它在白天关起大门。谁也没有看见过那四把藤摇椅挪动过地方或是换过位置:它们永远在客厅正中央,被摆成四方形,看上去与其说是为了让人休息,还不如说是一种简单而无用的装饰。在角落里,就在那个残疾女孩身边,现在有了一台留声机。可是在从前,在本世纪最初的年代里,房子里总是静悄悄的,显得荒凉破败——也许能算得上村子里最安静最荒凉的一家了,那么大一间客厅,只在女孩对面的角落放了四把……(现在水瓮上装了个滤水器,上面长着青苔)。

通往唯一一间卧室的房门两边挂了两张老照片,上面还搭着葬礼上用的缎带。客厅里的空气自带一种冷冰冰的庄严,倒也还自然健康,挂在卧室门楣上晃来晃去的一捆婚礼服装,以及挂在屋里装点大门门槛的干芦荟枝也是一样。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内战已经结束了。艰难的经历也许没有给这位新任命的上校留下什么东西。留下的只有一个军衔和对自己的苦难一种不真切的无知茫然。然而给他留下的还有最后一位布恩迪亚家族成员半死不活的生存状态,以及全然的饥饿。留下的还有那种对日常生活的眷念,想要一间安安静静的小屋,没有战争,可以让阳光照射进来的高高的大门,院子里有两根木柱,上面拴着一张吊床。

在镇子上,在他们家老一辈人居住的那个房子里,上校和他的妻子只看到被火烧毁的柱子的残桩,还有那日复一日经受着风吹雨打的高高的地基。谁都很难分辨出来这里曾经有一座房子。“一切的一切都曾经那么明亮,那么洁净。”上校这样回忆道。然而就在曾经是后院所在位置的灰烬间,在当厕所用的小木屋旁边,就像是废墟中的基督一般,杏树又发出了绿芽。那杏树,半边与曾经给老几辈的布恩迪亚的院子带来阴凉的那棵并无不同。而另外半边,罩在房顶上的那半边,枝条都半死不活的,被火烧成了炭,看上去就好像是树的半边在秋天,另外半边却在春天。上校记得这座被毁掉的房子。他记得它的明亮,记得它那由各种声音汇集而成又向四周发散出去的乐曲声。他当然也记得杏树旁厕所里散发出的刺鼻的酸腐气味,记得那间小屋里的静谧,四下里还长出了各种草木。清扫废墟时,堂娜索莱达从泥土中翻到一尊折断了一根翅膀的圣拉斐尔石膏像,还找到了一盏灯。就在这个地方,他们把房子又建了起来,只是把大门开在了日落的方向——和在战争中死去的老一辈布恩迪亚当年的方向正好相反。

没有做什么准备工作,也没有事先定什么顺序,雨一停,房子就算开工了。他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就把圣拉斐尔的石膏像安放在准备立第一根柱子的坑洞里。也许这并非出自上校的设想,但在地面画施工线的时候,在杏树旁原来是厕所的那个地方,空气像从前的后院一样清新。就这样,当他们挖下四个坑洞,上校自语“房子就得是这样,客厅要大一些,孩子们才能有玩的地方”的时候,这房子最精华的部分就算定了下来。仿佛是丈量地界的人在虚空中正好把线画到了院子寂静的边界似的。因此当他们把四根柱子立起来之后,中间的空间就已经是洁净的、湿润的,就像房子现在这样。房子里面能感觉到大树的凉爽,能感到厕所那深深的、神秘的静谧。村子,连同它的炎热与吵闹,统统被隔在了外面。三个月以后,上房顶的时候,给墙上抹泥的时候,还有安房门的时候,房子里面仍然有那么一点儿院子的意思。

---一九五四年六月三日

---《新闻杂志》,巴兰基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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