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差千遍万遍地敲门

对无法投递信件墓地的一次造访

回到种子里去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那些无法投递的信件结局如何。寄给隐形人的信件。一间以胡作非为

为己任的办公室。唯有的几位获准打开信件之人。

某人寄出了一封既不会抵达收信人手中,也不会被退回给寄信人的信。写这封信的时候,地址没有一点儿问题,邮资贴够了,收信人的姓名正确无误,邮局工作人员的操作一丝不苟。每个环节都没出问题。这个复杂的管理机构运转得无比精准,对这封永远不会到达的信是这样,对同一天寄出的及时送达的成千上万封信也是如此。

邮差敲了好几次门,又核对了地址,向左邻右舍打听了一番,得到的回答是:收信人早就搬家了。人们给了他新的地址,信息都挺详细,这封信最后到了信件自领办公室,三十天内它会在那里等候它的收信人。每天都有无数的人来到邮局这间办公室寻找根本没有写过的信件,他们都看见了这封千真万确写过、只是永远也不会寄达的信。

信被退回给寄信人。可这寄信的人也搬了家。信又在自领办公室等了三十天,寄信的人也纳闷为什么没有收到回信。最后,这封简简单单的信,它也许只有区区几行字,什么具体内容也没有,当然也可能有对一个人的一生有决定性意义的内容,被装进了一只口袋,和成千上万封无名信件一起被送到了第八大街上简陋的、布满灰尘的567号。那里就是这些无法投递的信件的墓地。

侦察书信的工作

这房子只有一层,房顶很低,墙皮斑驳,仿佛没有人居住,已经有数百万封无人认领的信件从这里过往。其中有一些已经满世界转了好几圈,最后又回到原处,等待着有人把它取走,不过也说不定,信主人已经在等信寄到的中途就离开了人世。

信件的墓地还真有点儿像埋死人的墓地。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息,一条条走廊长长的、深深的,一堆一堆的信件塞满了昏暗的过道。然而,与埋死人的墓地不同,在信件墓地里,要过上相当长的时间才会彻底绝望。六位工作人员有条不紊、一丝不苟,浑身上下都披满日复一日的灰尘,仍在想尽一切办法尽可能地发现线索,找到素昧平生的收信人。

六个人当中有三位是国内仅有的有权打开这些信件而不会受到私拆信件指控的人。可大多数情况下这一法定程序也办不成什么事:信件的内容不能提供任何信息。还有更奇怪的事情:在每一百个邮资已付写错地址的信封中,至少会有两个是空的。它们是没有信的信件。

隐形人到底住在哪里?

收信人和寄信人地址的变更说起来挺悬,但却是最简单最常见的情况。余件办公室——这是无主信件墓地的正式名称——的工作人员已经记不清在这遗失信件之迷宫中发生过多少奇之又奇的情形。在每天收到的每一百封信件中,至少有十封邮资已付手续齐全,只是信封上完全是一片空白。“写给隐形人的信”,他们这样称呼这一类被塞进邮筒的信,寄信的人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写信给一个根本不存在、因此也根本没有住所的人。

给乌菲米亚的信[出自一首西班牙语同名流行歌曲。——译者注]

一个无法投递的信封上这样写着:“波哥大何塞收”。这信封被拆开了,里面有一张对折了两次的纸,信是手写的,落款处签的名字是“第欧根尼”[古希腊著名犬儒主义哲学家。——译者注],有关收信人的唯一一点儿线索是开头处的称呼:“我亲爱的恩里克”。

送到余件办公室的信成千上万,信封上要么只写了名字,要么只写了姓。有数以千计的信写给阿尔韦托、伊莎贝尔、古铁雷斯、梅迪纳或是弗朗西斯科·何塞。这一封也只是无数信件当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封。

在这间办公室里,胡来之举是家常便饭,还有一封信,装在报丧用的信封里,信封上既没有收信人的姓名,也没有地址,只用紫色墨水写了这样一句话:“我把信装在黑色信封里寄给你,只是想让它更快送达。”

到底谁是谁!

诸如此类夸张到极致的荒唐事,足以让一个正常人发疯,却没能扰乱六位办事员——他们一天八小时尽力寻找这千百封无主信件的收信人——的神经系统。特别是在圣诞节期间,从“上帝之水”麻风病院寄来了几百封无名信件。每一封都需要点儿帮助:“在南28街开了家小铺的先生收,他的小铺离一家肉店有两家门面远”,这就是一个信封上写着的地址。邮差发现,在一条有五十个街区长的街道上寻找一家小铺简直是大海捞针,更别说那条街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肉店。不过,从“上帝之水”寄来的信里有一封还真的寄到了,信封上是这样写的:“每天早晨五点半到埃及教堂做弥撒的太太收”。经过不断的坚持,持续的调查,余件办公室的办事员和邮差们终于找到了那个匿名的收信人。

尽管如此……

在每天送到余件办公室的信件里,被彻底宣告死亡的信并不占大多数。堂恩里克·波萨达·乌克罗斯是一个办事慢腾腾的人,满头白发,在这间办公室待了五年之后,已经修炼得见怪不怪,在这个经常要从看起来毫无线索的地方寻找线索的了不起行当中,他的情感早已被磨炼得异常敏锐。在这样一间专为全国无序透顶的通信人们设立的办公室里,他算得上是个狂热的秩序维护者。“谁也不会去看自领邮件办公室的什么告示的。”这是办公室负责人的原话。在那些无地址信件的真正收件人当中,只有很小一部分会来这里寻找。波哥大邮电总局的自领邮件办公室里从早到晚挤满了等信的人。然而,在一张标有一百七十封写错地址的信件的告示上,只有六封被收信人领走。

同名同姓

一封信不能寄到,原因无非是愚昧无知、粗心大意、马虎草率,外加缺乏公共合作意识。在哥伦比亚,很少有人搬完家之后会把相关的信息通知邮局。只要这种现象还存在,余件办公室的办事员们的努力便都是徒劳。比方说有一封放在那里好多年无人认领的信上是这样写的:“有您未婚妻寄来的一封信,请速速来取。”那里还有从世界各地寄来的包裹,里边是些报纸杂志、名画的复制品、学术文凭,还有些物件根本看不出是干什么用的。两间房子被来自世界各地的无主余件堆得满满当当。人们在那里看见过寄给阿方索·洛佩斯、爱德华多·桑托斯、古斯塔沃·罗哈斯和劳雷亚诺·戈麦斯的信件,但却不是我们普通人今天都能想到的那几位。在各种各样的东西里还有一大包杂志和哲学简报,是寄给住在加勒比海地区的律师兼社会学家路易斯·爱德华多·涅托·阿特萨博士的,而他现在居住在巴兰基亚。

邮差千遍万遍地敲门

并非每一封送到余件办公室的邮件都是写错了地址的。也有不少是被收信人拒收的。男人女人都有,邮购了东西却又反悔了,坚决不肯收货。被他们拒绝的是邮差。就算波萨达·乌克罗斯先生在电话簿里查到了收件人的电话号码,打电话请求他们接收一件寄自德国的包裹,这些人依然无动于衷。邮差已经习惯了这一类的事情,他会想尽各种办法让收件人把名字签在收据上,并且收下邮件。这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徒劳无功。邮件上常常连寄件人的名字也没有,最终只能归到无主邮件一类了事。

这一类情形里还有那些禁止进口却到了海关的东西,还有些虽然允许进口但收件人并不想去领取的物品,因为要交的税远远高于货物本身的价格。在这遗失信件墓地的最后一间房子里,有九大包从库库塔海关寄来的物品。这九个包裹装着各种值钱的东西,只是寄来时没有任何邮寄票据,因此从法律上来讲它们根本就不存在。是一些不知来自何地也不知要去向何方的货物。

世界是广漠的

有时候,复杂的世界邮政机制会出错,本来只需要走一百公里的信或邮件走了十万公里,被送到了波哥大余件办公室里来。经常有从日本寄来的信,特别是在第一批哥伦比亚士兵从朝鲜回国以后。这里面有很多是情书,是用无法辨认的西班牙语写的,日语字符和拉丁字母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这些信里面只有一封是有地址的:“哈瓦那,一号海角”。

差不多一个月前,有一封姓名地址都写得清清楚楚的、寄往意大利阿尔卑斯山区一个遥远小村庄的信,被退回了巴黎。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一日

---《观察家报》,波哥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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