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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故里  作者:迪迪埃·埃里蓬

“这是谁?”我问母亲。“这是你父亲呀,”母亲说道,“你不认识他啦?可能是你太久没见他的缘故。”事实上,我确实没认出他,这是父亲去世前不久拍的。照片上的这个人骨瘦如柴,蜷缩着,眼神已经涣散,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我需要反应好久,才能把这个瘦弱的躯体与脑中父亲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也就是那个令我生厌、整天大喊大叫、愚蠢而暴力的人。我意识到,父亲在去世前的几个月,甚至前几年,他就已经不再是那个我憎恨的父亲了,而变成了这个可怜的人:一个被衰老和病魔击垮的、羸弱而无害的、失势的家庭统治者。这时,某种不安将我侵袭。


在重读詹姆斯·鲍德温关于他父亲去世的一段文字时,我注意到一件惊人的事。他讲到,当知道父亲已经病重时,他仍然尽可能地拖延着不去看望父亲。对于这一行为他评论说:“我给母亲的解释是我憎恨父亲,但这不是真的。真相是,我‘曾经恨’他,我希望将这种憎恨保留下去。我不想看到他现在衰弱的样子:这不是我憎恨的那个父亲。”

他的这段解释让我更为震惊:“人们如此地执着于自己对他人的憎恨,我猜原因之一便是,他们知道一旦憎恨消失,痛苦就会袭来[美 詹姆斯·鲍德温:《土生子札记》(Notes of a Native Son)(1955)(伦敦及纽约:Penguin Book,1995),页98。]。”

对我来说,与其说是痛苦(因为对父亲的憎恨消失时我并未感觉到痛苦),不如说是一种进行反省的迫切欲望,我不可抑制地想要回溯时光,试图理解为什么对我来说与父亲之间的交流如此艰难,以至于我几乎不认识他。当我试着思考这个问题时,我发现我并不了解父亲。他想些什么呢?对,就是这个问题,他对这个他所立足的世界抱有怎样的想法?他如何看待自己?如何看待他人?他如何理解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件?如何看待自己的生活?尤其是我们的关系,这段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疏离,最后完全泯灭的关系?不久前我了解到一件让我惊讶的事:有一天父亲在电视节目里看到了我,他竟感动地哭了起来。看到自己其中一个儿子获得了自己难以想象的社会成就,他激动坏了。我曾经以为父亲是个十足的恐同分子,然而在电视上看到我之后,他竟然表示不在乎邻居和村民们第二天会怎么评论,他说如果有必要,他会竭力维护我,他将我看作他自己和家里人的骄傲。那天晚上,我在电视节目中介绍了我的书——《关于同性恋问题的思考》,考虑到第二天可能会收到村民的评头论足和讽刺挖苦,他对我母亲说:“要是有人敢胡说八道,我就扇他个大耳光。”

我从没和他聊过天,从来没有!他做不到(至少跟我做不到,我对他也一样)。现在惋惜这一切已经太迟了。但如今我有太多问题想要问他,不只为了写这本书。说到这里,鲍德温还有一句话让我吃惊:“他去世了,我发现我从来没和他交流过。他死后不久,我开始后悔。”他在书中讲述了他父亲的历史,他父亲是第一代自由民(他的奶奶出生在奴隶社会),他说:“父亲很骄傲自己是黑人,但这同时给他带来许多羞辱,也让他的人生桎梏重重。[美 詹姆斯·鲍德温:《土生子札记》(Notes of a Native Son)(1955)(伦敦及纽约:Penguin Book,1995),页85—86。]”在意识到这些后,鲍德温如何才能原谅自己曾经抛弃家庭,背叛亲人?他母亲不理解他的出走,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生活,先是为了融入文学圈去了格林威治村,然后去了法国。对他来说留在家乡可能吗?当然不可能!他必须出走,必须离开哈莱姆(Harlem),因为他的父亲是个老顽固,对于文化和文学抱有一种固执的敌意,而且家里的气氛总是令人窒息……只有离开,他才有可能成为作家,才能过上自由的同性恋生活(他在书中探讨了作为黑人,以及作为同性恋意味着什么)。然而,“回家”的渴望最终战胜了一切,虽然是在父亲去世之后(事实上这是他的继父,但他从小被继父养大)。在这篇致敬父亲的文章中,他试图真正了解这个他曾经厌恶和摒弃的人,他期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完成,至少是开始这趟精神“回归之旅”。也许,在踏上这条历史与政治的精神之旅后,他有一天可以重新接受自己的过去,不仅理解自己,还可以接受这个自己。于是我们能理解,在潜心思考过这些问题后,他在一档采访中承认道:拒绝回归,便是拒绝自己、拒绝“生命”本身[“To avoid the journey back is to avoid the Self, to avoid life”〔詹姆斯·鲍德温:《对话》,页60,由弗雷德·L. 斯坦利(Fred L. Standley)和路易·H. 普拉特(Louis H. Pratt)编辑,出版于杰克逊,密西西比大学出版社,1989〕。所有相关内容请参看大卫·利明的著作《詹姆斯·鲍德温:一本传记》(纽约:Alfred A. Knopf,1994)。]。

如同鲍德温对于父亲的思考,我终于意识到,我父亲身上那种我所排斥和厌恶的东西,是社会强加于他的。他原本就安于自己工人阶级的身份,后来他地位有所提高,于是更加骄傲,即便这种提高非常有限。但工人身份也带给他无数的羞辱,并让他的生活局限得可怜。这一身份还让他处于一种难以逃脱的愚蠢之中,这种愚蠢使他难以与他人形成良好的交往。

虽然与鲍德温处境完全不同,但和他一样,我确信父亲所生活的环境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负担,这种负担会让生活其中的人受到极大的精神损害。父亲的一生,包括他的性格,他主体化的方式,都受到他所生活的时间和地点的双重决定,这些不利环境持续得越久,它们的影响就越大,反之,它影响越大,就越难以被改变。决定他一生的因素就是:他生在何时、何地。也就是说,他所生活的时代以及社会区域,决定了他的社会地位,决定了他了解世界的方式,以及他和世界的关系。父亲的愚笨,以及由此造成的在人际关系上的无能,说到底与他个人的精神特质无关:它们是由他所处的具体的社会环境造成的。


就像鲍德温的妈妈那样,我母亲对我说:“他毕竟为了养我们操劳了一辈子。”然后她放下自己对他的不满,对我讲述父亲的故事:“对他别太苛刻了,他这辈子不容易。”他出生在1929年,是一个大家庭的长子:他的母亲一共生了12个孩子。今天我们难以想象一个女人承担如此繁重的家庭义务:12个孩子呀!这些孩子中,两个是死产胎儿(或者是早夭)。还有一个,是在1940年德军轰炸时的大撤退过程中出生的,就生在马路边:他精神失常了,或许是因为脐带没有及时剪断,或许是因为在轰炸中我的祖母为了保护他带他跳进了沟里,或许只是因为缺乏新生儿所需的照料——我不知道家人所保留的这些不同版本的记忆中,哪个才是真的。我祖母一辈子都把这个孩子留在身边。因为这样就可以领取社会救助金来养活这一家子,我过去总是听到这样的解释。小时候,这个伯伯经常吓着我和弟弟。他总是流口水、嘟嘟囔囔地表达着什么,总是向我们伸着手,想得到一点点关注,或者试图表达自己的感情,但得到的永远只有我们的疏远,或者叫喊和恐吓。如今想起自己的行为,我总觉得羞愧难当,但当时我们只是不懂事的孩子,而他一个成人,却要被人称作“疯子”。战争期间,父亲一家子得离开他们生活的城市,也就是我们说的“逃难”。这场逃难让他们远离家乡,来到朗德省(Landes)的米米藏小镇(Mimizan)边上的一片农场。他们在这儿过了几个月,停战协议一签,便回到兰斯。法国北部被德国占领了(我出生在战后,但当时家里仍然用“鬼子”来称呼德国人,他们对德国人心怀怨恨,这是一种极强的、显然无法平息的恨。直到1970年,甚至之后,我们还经常在饭后大声宣称:“鬼子一定连这个都吃不上!”(我承认,我也曾经这样说过几次)

1940年,父亲11岁。在整个德国占领期间,也就是直到父亲十四五岁时,都由他到城镇附近的村子里去找吃的来养活家人。无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香槟地区的冬天异常寒冷,有时他要骑着自行车到20公里远的地方去弄土豆或者其他口粮。他几乎要负责所有家务。

后来他们搬到一处宽敞的住房(我不确定是在战争期间还是战争快结束的时候),住房位于一个建于1920年代的社区,是专门为平民大家庭建造的。20世纪初,某个天主教工业集团急匆匆地建立了一批住宅项目,目的是改善自己工人的住宿条件,父亲家的住房便是其中之一。兰斯城由两部分组成,一边住着大资产阶级,另一边住着贫穷的工人,两者之间边界清晰。一些爱好慈善的资产阶级团体一直担心工人们糟糕的生活环境,以及这种环境带来的不良后果。对于出生率下降的担忧彻底改变了人们对于“多人口家庭”的看法:19世纪末期,改革家和人口学家将“多人口家庭”看作社会混乱和少年罪犯的制造者,而在20世纪初,人们担心人口的减少会让法国在与敌对国家的抗争中处于弱势地位,多人口家庭成为改变这一状况的关键所在。多人口家庭虽然在过去饱受马尔萨斯主义者的中伤,但如今,主流的言论(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开始鼓励和抬高他们,从而也就会支持他们。鼓励生育的论调催生了一批城市化项目,这些项目的意义在于保证作为新生法国顶梁柱的这一群体拥有体面的住宅,而更好的居住环境也可以改善资产阶级改革者一直担忧的这一恶劣情形:工人家庭的孩子们因为住房条件太差而走向街头,变成不受管制的小混混和无良少女[相关内容请参看:[法]维尔日妮·德·吕卡·巴吕斯:《多人口家庭 —— 一个人口学问题、一个政治杠杆(1880—1940)》〔Les Familles nombreuses. Une question démographique, un enjeu politique(1880—1940)〕(雷恩:雷恩大学出版社,2008)。以及[法]雷米·勒努瓦:《家族精神谱系》(Généalogie de la morale familiale)(巴黎:Seuil,2003)。]。

被这些新兴的政治与爱国主义理念所激发的香槟区资产阶级慈善家建立了一个团体,专门致力于建造低成本的“兰斯之家”,建造那些专门为超过四个孩子的家庭设计的,干净、健康的住宅。这种住宅有三间卧室,一间父母住,一间男孩住,一间女孩住。房屋内没有浴室,但是有自来水(大家得排着队挨个在洗菜池前洗漱)。当然了,这些计划不仅关注住户的身体卫生状况,精神健康一样重要:要鼓励他们生育,要让他们崇尚家庭,要让这些工人远离手枪和酗酒。这一举措也不乏政治层面的考量。资产阶级害怕工人们在家庭之外的一些社交场所进行社会主义和工会的宣传,于是希望通过这一方式来扼制这种现象,就如同1930年代他们曾采取同样的方式,希望使工人们免受共产主义的影响。这些资产阶级慈善家想象,幸福的家庭生活可以让穷人们将生活的重心从政治抗争、集会、社会运动转向他们自己的家庭。1914年,战争中断了这些项目的实施。而在法国东北部,尤其是兰斯地区,在经历了四年末日般的岁月后,这里的一切又需要重建(1918年在兰斯,于这座“烈士之城”拍摄的照片展示了惊人的场景:满眼望去,大片大片的碎石堆中矗立着几处残垣断壁,只有主教堂和圣雷米大教堂幸免于难,虽然受到了严重的损坏,但在枪林弹雨过后仍然矗立,只受到部分损毁,仿佛这个不怀好意的上帝设法在这块人类历史的集结地周围画上了保护圈)。在美国人的帮助下,城市规划师和建筑师迅速在废墟之上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城市,并在城市周围设计了著名的“花园城”,这里的房屋具有“当地特色”(我觉得实际上是阿尔萨斯式),有单独建造的,也有连在一起的,都有自己的花园,都坐落在宽阔的街道两边,街道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布满植物的小广场。在“二战”期间或战后,我的祖父母就在这样的新城安置下来。我小时候,也就是1950年代末60年代初,慈善家们最初的美好设想渐渐褪了色:由于管理不善,我的祖父母和他们最小的几个孩子所居住的这片兰斯之家“花园城”开始破败,城中居民的贫穷和悲惨处处可见,并不断侵蚀着花园城。这是一个问题重重的地区,事实上,这里滋生了很多社会问题。统计数据显示,这一居住区的青少年中有相当一部分走上了违法乱纪的道路,即使是在今天,在那些社会分化以及城市化过程中形成的类似区域,情况依然如此——面对这种固化的历史问题,我们怎样可以无动于衷?我父亲的其中一个兄弟做了小偷,蹲了监狱,最后被“禁止居住”在兰斯;有时候,他会悄悄地趁天黑时回家看望父母,或者问兄弟姐妹们要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没机会见到这位伯伯,也渐渐淡忘了他的存在,直到母亲告诉我,他最后流落街头,死在了路边。这位伯伯年轻时是一名海军(他在完成了规定的服役期限后仍继续服役,但后来因为行为不端——打架、偷盗,等等——被海军开除了),他穿水手服的照片就摆在祖父母家餐厅的橱柜上,当我第一次读到《布雷斯特之争》(Querelle de Brest)时,那张照片上的脸浮现在我的脑海。从更宏观的角度讲,这里大大小小的犯罪行为已经成为一种惯例;阶级敌人通过国家法律无时无刻不在行使着他们的权力,平民阶级则用犯罪的方式顽固地抵抗着这种压迫。


出生率提高了,天主教资产家们最初的期望实现了,他们在平民阶级中鼓吹的“道德规范”得到了响应:祖父母的邻居中,有 14、15个孩子的家庭并不少见,最多的达到21个,我母亲对我保证这个数目是真实的,但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不过法国共产党也开始兴起了。入党的情况比较普遍——至少对于男人是这样,而妻子们,虽然同意丈夫的观点,但与实际的抵抗运动以及“小分队”保持着距离。然而不入党也不会妨碍这种政治归属感的扩散和延续,这种本能的归属感与一个人属于怎样的社会群体密切相关。他们把共产党直接称作“党”。我的祖父、父亲和伯伯们——就像我母亲的继父和同母异父的兄弟一样——会组团参加全国领袖定期举行的公共集会。他们在每一场选举中都把选票投给共产党候选人,并咒骂社会党是假左派,咒骂他们的妥协和背叛,但出于对现实情况的考虑,或者对不可逾越的“共和国准则”的敬畏,他们在第二轮投票时依然会一边抱怨一边给社会党投票(但在这一时期,共产党候选人依然是最具号召力的,投票给社会党的情况并不多见)。“左派”这一表达方式内涵颇丰,它代表着对自身利益的维护以及勇于发声。人们不仅要通过罢工和游行来表达自己,还要将自己的诉求委托给“工人阶级的代表”和政治领导人,人们会接受所有代理人做出的决定,也会积极地附和代理人发出的言论。要成为政治主体,就要将话语权交给某个发言人,通过这种方式,“工人阶级”得以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也成为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群体。“党”着力在人们意识中建立的、在政治团体中传播的一套世界观,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工人们看待自己的方式、价值取向,以及对外界秉持的态度。所以投票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集体肯定自我、肯定自身政治分量的方式。当人们在公布竞选结果的晚上发现仍然是右派获胜时,就把怒气发泄在“黄色”工人[反对罢工的人、罢工时工作的人。——译者注]身上,抱怨他们将选票投给“戴高乐派”从而损害了工人阶级的利益。

如今,人们对于共产党在工人阶级中的蔓延唏嘘不已,并不是指它所有的影响,主要是针对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到70年代末这个阶段。因为工人阶级没有公共发言权(我们是不是从来没想过让他们拥有这项权利?他们有什么途径可以获取发言权?),我们就更可以对工人阶级在这一时期的行为大加责难,所以,今天我们需要重新定义这一历史时期对于工人阶级的意义。对他们来说,加入共产党并不意味着他们希望在法国建立一个像苏联一样的政府。而相关的“外交”政策就离他们更遥远了,对于工人阶级中的女性来说尤其是这样。虽然他们从未在交谈中探讨过关于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和美帝国主义的对立,但只要选择了共产党,就自然而然地站在了苏联的一边。苏联红军对多个法国的友好国家发动军事行动这一事实让大家困惑不已,但人们选择对其避而不谈。1968年,苏联武装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之后,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布拉格发生的骇人事件,我问母亲:“出什么事了?”母亲草草地打发我:“这不关你的事……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毫无疑问,她和我这个15岁的孩子一样困惑,无法回答我的问题。事实上,他们之所以认同共产党所提倡的价值观,是因为他们有着更直接、更具体的诉求。吉勒·德勒兹(Gilles Deleuze)在他的《吉勒·德勒兹的ABC》中提到,“左派”就是“首先感知整个世界”,“关注未来会发生的事”(他们认为第三世界的问题比自己所居住的小区中的问题更为紧迫),而“非左派”则相反,会把关注点放在他们所生活的社区以及国家上[法 吉勒·德勒兹:“左派(Gauche)”,收于《吉勒·德勒兹的ABC》(L’Abécédaire de Gilles Deleuze)DVD,Montparnasse出版社,2004。]。德勒兹的解读与我父母的情况刚好相反:对于平民阶级、工人阶级,投靠左派首先是因为他们想要改变自己每天都要遭受的不公待遇。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抗议,而不是建立在一个宏大观念之上的政治规划。他们只关心自己身边的事情,而不会关注离自己非常遥远的问题,这种遥远既是空间上的,也是时间上的。虽然他们把“应该好好地革命一番”这句话经常挂在嘴边,但这句话只说明他们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条件以及让他们难以忍受的不公待遇,而不是重新建立一种政治体制。对他们来说,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催生着一切(“这都是注定的”),似乎只有“革命”(人们不会思考如何以及何时何地发动革命)才能对抗那些罪恶的力量(用一种神秘力量对抗另一种神秘力量),也就是右派、有钱人、大人物等——那些给“穷苦人”“和我们一样的人”带来许多痛苦的家伙们。

我的家被分成两派,一派支持工人,一派反对工人,或者说,根据大家对于一个问题的不同看法,分为“捍卫工人利益的人”和“对于工人阶级立场无动于衷的人”。我听到过无数次反映这种政治观点的话语。要么是“我们”或者“支持我们的人”,要么就是“他们”[关于平民阶级使用“我们”及“他们”来划分社会成员这一问题,请参看:[英]理查德·霍加特:《穷人的文化》(La Culture du pauvre)(巴黎:Minuit,1970),页177。]。

那么后来,谁来担任“党”曾经担任的角色呢?谁能让这些被剥削的穷苦人感觉到有人替他们说话、支持他们?他们可以依靠谁来获得政治和文化方面的主体身份呢?谁又可以让他们对自己的身份感到自豪(自豪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合理合法,而合理合法的原因是他们如此强烈地要求如此)?或者更简单地说:谁在乎他们是谁,如何生活,想些什么,需要什么?


每当我的父亲观看电视新闻时,他总是对右派和极右派表现出本能的敏感。1965年,总统竞选期间,以及1968年五月风暴期间及之后,他一边坐在电视机前听蒂克西埃-维尼昂古尔(Tixier-Vignancour),也就是法国传统极右势力的典型代表人物讲话,一边发火。当蒂克西埃对巴黎街头飘动的共产党红旗大加指责时,我父亲怒气冲冲地说:“红旗是属于工人阶级的。”而后,看到吉斯卡尔·德斯坦(Giscard d’Esteing)在电视上展现给所有法国民众的大资产阶级气质,和他做作的举止、夸张的演讲方式,父亲又觉得自己受到了攻击和冒犯。他还经常对政治类电视节目的记者们骂骂咧咧,但当有操持着工人口音的斯大林派共产党人为默默无闻或被正统体制所排斥的人打抱不平时,父亲会觉得很高兴,他认为他们可以代表他的想法和感受,他们是一些在今天很少见的、敢于打破既定游戏规则的人(因为政治领导人们和大部分知识分子几乎都已经屈从于媒体的霸权了),他们说出了工人阶级真正面临的问题,而不仅仅是在政客的诱导下掩盖这些真正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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