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灰马酒店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唉,说真的,勒热纳先生,我实在没有更多可以告诉你的了!之前我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手下的巡佐了。我不知道这个戴维斯太太是谁,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来。她在我这儿住了六个月,一直按期付房租,人看起来很好,品行也端正。你还想让我说更多的,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科平斯太太停下来喘口气,带着一丝不悦看着勒热纳。他则对她报以和蔼的一笑,透出几分郁闷。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这种笑容自有它的作用。

“并不是说我能帮助你而不愿意帮。”她改口道。

“谢谢你。帮助,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女人靠直觉去感受,知道的事情往往比男人多得多。”

这是一步妙棋,立竿见影。

“啊,”科平斯太太说,“我真希望科平斯能听到你说的话。他总是那么傲慢轻浮,出言不逊。他常常不屑一顾地对我说:‘每次你找不到根据的时候就会说你就是知道。’结果呢,十有八九我都是对的。”

“这也是为什么我想要听听你对于戴维斯太太的看法。你觉得她——是不是有点儿闷闷不乐的?”

“关于这一点嘛——不,我不这么想。她给人的感觉总是公事公办、有条不紊,好像她的人生已经规划妥当,正在按部就班地执行似的。就我了解,她在一家消费者调查协会工作;每天四处走访,调查人们用哪种肥皂粉啊,哪种面粉啊,还有每周的消费预算都花在什么地方,怎么分配之类的问题。当然,我觉得这种工作其实就是在打探别人的私生活——但是政府或者某些人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些,我就不懂了!而最终你能听到的调查结果也只是那些长久以来尽人皆知的事情——不过眼下似乎就兴这一套。如果你必须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可怜的戴维斯太太把活儿干得相当不错。她态度随和,不爱打听闲事,只是公事公办,就事论事而已。”

“你不知道雇佣她的那家公司或者协会的具体名字吧?”

“不,我恐怕不知道。”

“她曾经提起过她的亲戚吗?”

“没有。据我所知她是个寡妇,很多年前她丈夫就死了。死之前可能就是个病秧子,不过她从不多谈跟她丈夫有关的事。”

“她也没有提过她从哪里——从哪个地区来的?”

“我觉得她不是伦敦人。要我猜,她可能是从北边的什么地方过来的。”

“你不觉得她身上——呃,有什么神秘之处吗?”

勒热纳问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有些拿不准。如果科平斯太太是个容易接受暗示的人的话——不过,她并没有好好抓住摆在面前的这次机会。

“嗯,我真的不能说我有这种感觉。从她所说的话里你不可能觉出什么来。唯一可能让我感到蹊跷的事儿就是她的手提箱。箱子的质量上乘,不过不是新的。上面的姓名首字母是被涂改过的。J.D.——杰西·戴维斯。但最初J.后面应该是其他字母,我猜是H,不过也有可能是A,反正我当时也没太多想。毕竟你可能经常会碰到相当便宜而质量又好的二手皮箱,改个首字母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她没有太多的东西——就只有那一个箱子。”

勒热纳知道这一点。这个死去的女人,个人物品少得出奇;没有保留任何信件,没有照片;很显然她也没有保险卡,没有银行存折,没有支票簿。她的衣服都是日常款式,质量不错,几乎是全新的。

“她看上去很快乐?”他问道。

“我觉得是。”

他一下子捕捉到了她声音中的那一丝不确定。

“你仅仅‘觉得’是?”

“呃,这也不是我通常会考虑的那类事情,对吗?我应该说她人很不错,有一份好工作,对自己的生活也相当满意。她不是那种喜形于色的人。不过当然啦,当她病倒的时候——”

“哦,她病倒的时候怎么样了?”他催促她往下说。

“起先她很烦恼。我是指她刚得上流感的时候。她说这一病就把她的全部计划都打乱了。会错过各种约会之类的事情。不过流感就是流感,得上了你就不能不当回事儿。于是她就卧床了,用煤气炉给自己烧水沏茶,吃阿司匹林。我问她为什么不找个医生看看,她说用不着,得了流感只需要卧床休息,注意保暖,别的什么也不用做,还叮嘱我别离她太近,免得被传染上。她稍微好点儿的时候,我做了些东西给她吃。有热汤,有烤面包,有时还做些米布丁。当然了,这次流感真把她弄惨了——不过要我说,也不比通常情况更严重。人常常在退烧之后变得萎靡不振——她也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我记得她就坐在那儿,借着煤气炉取暖,然后对我说:‘我真希望人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问题。我就不喜欢给我时间让我费脑筋,那让我觉得心情沮丧。’”

勒热纳继续做出聚精会神的样子,科平斯太太则越说越起劲。

“我呢,还借给她一些杂志。不过她似乎也没办法专心阅读。我记得有一次她说:‘如果有些事情和你原本所认为的不一样,那么不知道实情可能会更好一点,你同意吗?’我说:‘你说得没错,亲爱的。’然后她又说:‘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能真正确定。’我跟她说那也没什么关系。她说:‘我所做的每件事一直都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自责的。’我说:‘你当然不用自责了,亲爱的。’不过我心里还真是有些纳闷,是不是雇用她的那家公司在账目上有什么猫腻,而她对此有所耳闻——只是又觉得这些的确不关她的事。”

“有可能。”勒热纳表示赞同。

“反正她又好起来了——或者说差不多好起来了,并且重新回去工作。我告诉她这样有点儿太早了,劝她再休息个一两天。你看,被我说中了吧!第二天晚上她一回来,我一下子就看出她正发着高烧,几乎都爬不上那段楼梯了。我说你必须找个医生看看,但她就是不肯。结果她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一整天眼神都那么呆滞,双颊就跟着了火一样,呼吸的样子也很吓人。又过了一天,晚上她气息奄奄地对我说:‘神父,我必须找个神父。要快……不然就来不及了。’不过她想找的不是我们国教的牧师,非得是天主教神父不可。我从来都不知道她是个天主教徒,她屋里也从来没见过什么十字架之类的东西。”

不过确实有一个十字架,就藏在手提箱的底部。勒热纳并没有提起此事,只是静坐聆听。

“我在街上看见了小迈克,就派他去请圣多米尼克的戈尔曼神父来。然后我给医生和医院都打了电话,就算是为了我自己,也不能就这么袖手旁观啊。”

“神父来了以后,你就带他上去见她了?”

“是的,我带他上去的,然后留下他们俩在一起。”

“他们俩说什么了吗?”

“这个嘛,我也记不太清了。我自己也说了句话,告诉她神父来了,她会好起来的,那是为了让她打起精神来。不过我现在倒是想起来,就在我关上门的时候,我听见她说了句什么关于邪恶的话。没错——而且好像还说了些关于马,或者赛马之类的事情。我自己偶尔也喜欢小赌一把——不过他们都说赛马这里面水挺深的。”

“邪恶。”勒热纳说道。他被这个字眼触动了。

“天主教徒在临终之前都必须坦白他们的罪孽,对吗?所以我猜那是一种忏悔。”

勒热纳并不怀疑事实正是如此,只是她所用的这个词激发了他的想象力。邪恶……

他想,如果得知了这件事情的神父被人跟踪并且用棍子打死,那么这个“邪恶”里面就有名堂了……

2

从这幢房子的其他三位房客那里没能问出什么来。其中的两个人,一个银行职员和一个在鞋店工作的老者,都已经在此居住多年了。第三个房客是个二十二岁的女孩,才刚搬来不久,在附近的百货公司上班。这三个人和戴维斯太太只是点头之交罢了。

那名报告称当天晚上在街上看见戈尔曼神父的女人也没能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她是个天主教徒,曾经去过圣多米尼克,因此认得戈尔曼神父。在差十分钟八点的时候,她看见神父走出本索尔街,然后进了托尼之家,仅此而已。

而巴顿街转角处药店的店主奥斯本先生提供的线索就有用多了。

他是个个子不高、秃顶的中年男子,长着一张朴实天真的圆脸盘,戴着一副眼镜。

“晚上好,总督察。到后面来,好吗?”他抬起老式柜台的翻板。勒热纳走到柜台后面,先经过了一个配药间,里面有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年轻人,正在摆弄瓶瓶罐罐的药。他动作敏捷,犹如专业魔术师一般;然后经过一道拱门进入一间斗室,室内有两把轻便椅、一张桌子和一个写字台。奥斯本先生神秘兮兮地拉下了身后拱门上的门帘,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示意勒热纳坐另一把。他俯身向前,眼中闪烁着令人愉悦的兴奋之情。

“真是碰巧,我或许能够帮上你的忙。那天晚上正好不太忙——没太多的事情可做,天公也不作美。我雇的一个年轻姑娘站在柜台后面。我们星期四通常都要营业到八点。那时候雾渐渐起来了,没有什么人在外面走动。我走到门口看看天气,心想这雾下得还真快,跟天气预报说得一模一样。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屋里的事情没有什么是那个小姑娘应付不了的——无非是些面霜和浴盐之类的。然后我就看见戈尔曼神父从街对面一路走来。当然啦,我对他的样子很熟悉。这起杀人案真是让人震惊,被害者居然是像他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不是戈尔曼神父吗?’我心里说。他正在往西街的方向走,你知道,就是左手边下一个拐弯的地方,还没到铁道那里。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有另一个人。本来这并不会引起我的注意,也不会让我多想什么,但突然间后面这个人停下来了——相当出乎意料,当时他正好走到和我的店门相对的地方。我正奇怪他为什么停下来——然后我就注意到,在他前面不远处的戈尔曼神父也放慢了脚步。他倒是没停下来,不过看起来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出了神,都忘了他正在走路呢。接着他又开始走起来,另一个人也开始走起来,而且相当快。我想——这完全是我自己的想法啊——也许那是哪个认识戈尔曼神父的人想要追上他,跟他说句话呢。”

“但事实上,他也可能就是在跟踪他?”

“现在我敢确定就是那么回事——而不是我当时想的那种可能。随着雾气越来越浓,我几乎是立刻就看不见他们两个人了。”

“你能描述一下这个人的样子吗?”

勒热纳的语气听起来也没抱什么信心。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估计和往常一样,他会听到一些没什么特征的描述。然而跟托尼之家的托尼相比,奥斯本先生可真是截然不同了。

“啊,没问题,我想可以,”他有些沾沾自喜地说道,“他的个头很高——”

“很高?有多高?”

“嗯——我敢说,至少有五英尺十一英寸到六英尺的样子。不过也可能因为他很瘦,所以看起来显得比实际要高。有点儿溜肩膀,喉结特别明显。小礼帽下面的头发有点儿长。鹰钩鼻子,非常引人注目。当然了,我说不准他眼睛的颜色。你知道,我只看到了他侧面的轮廓。年纪大概在五十岁上下。我是根据他走路的姿态来判断的,年轻人走路的样子可大不一样。”

勒热纳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这里到街对面的距离,然后讶异地看着奥斯本先生。他感到无比吃惊……

这位药剂师给出的描述,无外乎两种可能。它可能是出自非比寻常的丰富想象力——这种例子他知道很多,其中绝大多数是女人。她们会根据自己心目中所认为的凶手形象构建出一幅异想天开的肖像。然而这种异想天开的肖像总会包含些一听便知的似是而非的细节——比如滴溜乱转的眼睛,又粗又浓的眉毛,猿人一样的下巴以及狂暴不已的咆哮等等。而奥斯本先生的描述听上去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可能就遇上了一个万里挑一的目击证人——一个明察秋毫,并且对于所见之事言之凿凿的人。

勒热纳再次斟酌了一下由店门到街对面的距离,同时沉思地盯着药剂师。

他开口问道:“如果再见到他,你觉得你能认出他来吗?”

“哦,没问题,”奥斯本先生自信满满地说,“我从来不会忘记面孔。这是我的一项嗜好。我总说,要是哪个杀老婆的凶手来我店里买上一小瓶包装精致的砒霜,那么在审判的时候我一定可以指认他。我也总是希望类似的事情某一天真的会发生。”

“但是至今为止还没有发生过?”

奥斯本先生遗憾地承认,的确还没有过。

“而且现在看来也不太可能了。”他语带伤感地补充道,“我正在转让这家店铺。价钱相当不错,然后我就退休,搬到伯恩茅斯去。”

“你这儿看起来真是个好地方。”

“这儿可是一流的。”奥斯本先生说道,声音里充满自豪,“我们在这块地方开业已经有将近一百年了,在我之前是我祖父和我父亲。这是一份很好的老牌家族产业。不过在我小时候我可不这么想。那时候我觉得这里十分古板乏味。跟其他很多小伙子一样,想到舞台我心里就痒痒,觉得自己肯定能演戏。我父亲并没有试图阻止我。‘孩子,试试看你能搞出什么名堂来吧。’他说,‘你会发现你可不是亨利·欧文爵士[亨利·欧文爵士(Sir Henry Irving,1838—1905),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著名戏剧演员和导演,以扮演哈姆雷特、奥赛罗、麦克白等莎士比亚剧作角色著称。]。’真让他说中了!我父亲是个特别睿智的人。我在轮演剧团里待了差不多一年半,最后还是回来经营这份产业了。我对这份产业真的很自豪。我们总是会保留一些货真价实的好东西。也许不那么时髦,但质量绝对没得说。只是现如今——”他难过地摇摇头,“实在是让我们这些药剂师失望至极。全是些卫生间的用品,你还不得不卖这些。一半的利润都得靠这些垃圾。粉饼、口红、面霜,还有洗发液和一些花里胡哨的盥洗包。我自己不碰这些玩意儿,而是雇了个年轻的姑娘站在柜台后面专门干这个。哦不,以前开药店可跟现在不一样。不过我存下了不少积蓄,这家店也卖了个好价钱,而且我也已经在伯恩茅斯附近付了定金,买下一幢十分漂亮的小平房了。”

他又接着说道:“趁着还能享受生活的时候退休,这是我的信条。我有一大堆爱好。比如说我喜欢蝴蝶,有时候也喜欢观察鸟类;还有园艺——有很多这方面的书教人怎么开始打理花园;再有就是旅游。我也许会参加一次周游——趁着还不晚,去看看没去过的地方。”

勒热纳站起身来。

“好,我祝你心想事成。”他说,“在你真正离开这里之前,假如你看见了那个人——”

“我会立即通知你的,勒热纳先生。那是自然的事情。你尽管相信我吧。这对我是一种荣幸。如我所言,我很善于记住面孔。我会特别留意的。就像常言说的,时时提防不放松。没问题,你可以信赖我。这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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