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灰马酒店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马克·伊斯特布鲁克的笔述

1

我走出老维多利亚剧院,我的朋友赫米娅·雷德克里夫跟在我身边。我们刚刚看完一场话剧《麦克白》。外面雨下得很大。我们穿过街道向我停车的地方跑去的时候,赫米娅颇为不公地发表评论说,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去老维多利亚剧院,准会赶上下雨。

“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不赞同这个看法。我说她和日晷正相反,只记得下雨的日子。

“哎,在格林德伯恩的时候,”我踩下离合器时,赫米娅继续说道,“我的运气就总是很好。除了完美,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词可以用来形容:那音乐——那华丽的花境[指模拟自然界中林地边缘地带多种野生花卉交错生长状态,运用艺术手法设计的一种花卉应用形式,在英国比较流行。]——特别是那个白色的花境。”

我们讨论了一会儿格林德伯恩和那儿的音乐,然后赫米娅说道:“我们这不是要去多佛吃早饭吧?”

“多佛?你这个想法真奇怪。我还觉得我们该去‘梵特溪’呢。看完那么血腥阴暗的《麦克白》,我觉得怎么也需要来一顿真正的美酒佳肴啊,莎士比亚总是搞得我饥肠辘辘。”

“没错。瓦格纳也一样。考文特花园[英国皇家歌剧院所在地]幕间休息时的熏鲑鱼三明治,从来都不足以帮我挨过那种前胸贴后背的痛苦感觉。至于为什么提起多佛,那是因为你现在正往那个方向开呢。”

“我不得不绕一下。”我解释道。

“可你绕得也太远了,都已经开到老肯特路——要么就是新肯特路——上来了。”

我瞧瞧四周,然后不得不承认,和通常一样,赫米娅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我在这儿总是犯迷糊。”我抱歉地说道。

“这里的确容易让人糊涂,”赫米娅表示赞同,“都是在滑铁卢站周围绕来绕去。”

最终我们还是成功地开过了威斯敏斯特大桥,然后我们继续之前的话题,讨论起刚刚看过的《麦克白》的演出场景。我的朋友赫米娅·雷德克里夫是个二十八岁的姑娘,清秀端庄,英气十足。她有着一张几乎没有瑕疵的希腊人式的脸庞,一头深栗色的秀发盘在颈后。我姐姐一提起她,就总是冠以“马克的女朋友”的称号,可她说这个词的语气又总是带着引号的,每次都会惹恼我。

“梵特溪”给予我们的接待令人愉快,我们被安排在紧挨着深红色天鹅绒墙壁的一张小桌边。要说“梵特溪”的好口碑也是当之无愧的,客人很多,桌子之间离得很近。我们刚一落座,邻桌的客人就兴高采烈地和我们打招呼。大卫·阿丁利是牛津大学的历史学讲师,他给我们引见了他的同伴。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梳着时髦的发型,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零零散散的头发从她的头顶上以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冒出来似的。说来也怪,这发型还挺适合她。她有一双大大的蓝眼睛和一张总是半张半闭的嘴。跟大卫所有为人所知的女朋友一样,她也愚蠢透顶。大卫本身是个极其聪明的年轻人,却只会和那些傻乎乎的女孩在一起找乐子。

“这是我的心肝小宝贝,波比。”他解释道,“这是马克和赫米娅。他们可都是很严肃很高雅的人,你必须努力才能达到他们那个境界。我们刚看完《都为找刺激》。演得相当好!我打赌你们俩是看完莎士比亚或者易卜生的老戏重排之后直接过来的吧。”

“我们在老维多利亚剧院看的《麦克白》。”赫米娅说。

“啊,那你怎么看巴特森排演的这一版?”

“我喜欢这出戏,”赫米娅说道,“舞台的布光很有意思。而且我也从来没看到过处理得那么好的宴会场景。”

“哦,不过女巫们怎么样?”

“糟透了!”赫米娅说,“她们总是那么差劲。”她补充道。

大卫表示同意。

“看样子戏里面肯定是偷偷掺了一些童话剧的元素。”他说,“三个女巫都那样蹦蹦跳跳的,就像三个女魔头,让人情不自禁地盼着出现一个穿着浑身闪闪发亮白衣服的好心仙女,然后平平淡淡地说:

‘你们的邪恶无法得胜。’到最终,‘还是麦克白本人会发疯。’”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但向来精明的大卫却以锐利的目光扫了我一眼。

“你想到什么了?”他问道。

“也没什么。只是就在几天前我还在想童话剧里的邪恶势力啊,魔王啊之类的。当然啦,也想到了善良的仙女。”

“怎么就想起这个来了?”

“哦,那是在切尔西的一家咖啡馆里。”

“马克,你可够追新潮赶时髦的,不是吗?全都是和切尔西那个圈子的人打交道啊。在那地方,净是身穿紧身衣的富家女嫁给游手好闲又追名逐利的公子哥儿。波比就该到那种地方去,对不对,亲爱的?”

波比那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讨厌切尔西,”她申辩道,“我还是更喜欢梵特溪,这里比那边强太多了,有如此美味的饭菜。”

“这是为你好,波比。不过话说回来,对切尔西那个圈子而言,你还算不上是真正有钱。马克,再多给我们讲讲《麦克白》,还有那些糟糕透顶的女巫。你知不知道如果让我来排演的话,会怎么安排那几个女巫?”

大卫过去曾经是牛津大学戏剧社的杰出成员。

“好吧,你怎么处理她们?”

“我会让她们看起来稀松平常。只是几个带着点儿狡猾的不起眼的老太太,就像村子里的巫婆似的。”

“可是这年月哪儿还有什么巫婆啊?”波比瞪着他说道。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是个伦敦妞儿。在英格兰乡下的每个村子里都还能找着巫婆呢。好比说,住在山上第三幢小房子里的布莱克老太太。小孩儿们都被叮嘱过不要惹她生气,偶尔还得给她送点儿鸡蛋或者自家烤的蛋糕作为礼物。因为呢,”他装模作样地一边摇晃着一根手指头一边说道,“如果你冒犯了她,你家的牛就挤不出奶来了,土豆也会颗粒无收,没准儿小约翰尼还会崴了脚。你必须跟布莱克老太太搞好关系,别得罪了她。没人会明说——但大家都知道!”

“你开玩笑吧。”波比噘着嘴说道。

“没有,我可没开玩笑。我说得对不对,马克?”

“随着教育的普及,所有像这类的迷信确实已经完全销声匿迹了啊。”赫米娅用怀疑的口吻说道。

“在乡下可不是这么回事儿。你觉得呢,马克?”

“我想也许你说得对,”我慢吞吞地说道,“不过我也并非真正了解。我从来没在乡下待过多久。”

“我真想不明白你怎么能够把女巫塑造成普通老太太的形象,”赫米娅重拾了大卫前面谈起的话题,“她们周身肯定应该散发着超自然的气氛啊。”

“哦,可你一想便知,”大卫说道,“那就有点儿像精神错乱了。如果你看见有个人样子疯疯癫癫的,在那里胡言乱语,走路晃晃悠悠,脑袋上还插着稻草,那根本就没什么可怕的!但我记得有一次他们派我去给一个精神病院的医生送口信,我被带进一间屋子里等着的时候,屋里有一个看上去很亲切的老太太在那儿喝牛奶。她先说了几句谈论天气的套话,然后突然就俯身过来,压低了嗓门问道:‘壁炉后面埋着的那个是你家可怜的孩子吗?’接着她又点点头说,‘十二点十分,每天都是在这个时间,分秒不差。你要假装没注意那摊血。’[该情节也出现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另一部作品《熙阳岭的疑云》中,不过时间为十一点十分]

“她说这些话时那种面不改色的样子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

“那壁炉后面是不是真的埋着什么人?”波比想要知道答案。

大卫没理睬她,继续说道:“再说说那些灵媒吧。一瞬间就出神了,在黑咕隆咚的房间里敲敲打打。完事之后坐起身来,拍拍脑袋回家吃饭,又是鱼又是薯条的,就是个高高兴兴的平常妇女嘛。”

“所以你心目中的女巫,”我说,“应该是三个有着预知力和先见之明的苏格兰干巴老太婆——暗地里偷偷作法,围着一口大锅低声念着咒语,召唤着鬼魂,只是样子看起来就是三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啊——那肯定让人印象深刻。”

“假如你能找到任何演员按照这个路子演的话。”赫米娅一本正经地说。

“让你说中了,”大卫承认,“剧本里哪怕有一星半点儿带着疯狂意味的影子,演员都会立刻下定决心就照着这个来!连猝死的场景也一样。没有哪个演员仅仅满足于安安静静地倒下然后死去。他肯定得先呻吟一番,脚步蹒跚,然后翻着白眼儿,嘴里喘着气,按着心窝,抱着脑袋,非得演个满堂彩出来不可。说到表演,你觉得菲尔丁演的麦克白怎么样?评论家们可是褒贬不一啊。”

“我认为精彩绝伦。”赫米娅说道,“在梦游之后和医生演对手戏的那一幕里,他的一句‘你就不能服侍一个有病的人吗’让我恍然大悟——他真的是在命令医生杀了她啊。然而他是爱着妻子的。他把那种挣扎在怕与爱之间的感觉表现得淋漓尽致。还有那句‘从此以后你就会死去’真是我所听过最令人心酸的话了。”

“莎士比亚本人若是看到他的剧本如今是这么个演法,也许会有点儿吃惊的。”我不动声色地说。

“我怀疑伯比奇的公司已经快让莎士比亚原著的灵魂消失得所剩无几了。”大卫说道。

赫米娅喃喃自语道:“话剧制作人对作品的诠释永远都会出乎作者意料的。”

“难道莎士比亚的剧本真的不是一个叫培根的人写的吗?”波比问道。

“那种说法现在早就过时啦!”大卫亲切地说,“关于培根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发明了火药。”波比得意地说道。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姑娘?”他说,“她知道的东西总是那么让人意想不到。亲爱的,我指的是弗朗西斯,不是罗杰。[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最重要的散文家、哲学家、科学家,有谣言称他是莎士比亚的代笔人;罗杰·培根,(约1214—1293),英国具有唯物主义倾向的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炼金术士,是实验科学的前驱。]”

“我觉得由菲尔丁扮演第三个凶手挺有意思的。”赫米娅说,“以前有过这样的先例吗?”

“我相信有,”大卫说,“在那个时候想做这种事肯定方便得很。”他继续说道,“你想干掉谁,随时都能找到一个人替你代劳。要是到了今天还能这么干就有的瞧了。”

“现在还有啊,”赫米娅反驳道,“地痞流氓,江洋大盗——别管怎么叫吧。在芝加哥或者诸如此类的地方就有。”

“啊,”大卫说道,“但我指的不是那些黑社会,也不是那些敲诈勒索的骗子,或者强盗贵族之类的。我只是说平平常常的普通人如果想要干掉谁的话——生意上的对手啊,特别有钱又很不幸长命百岁的艾米丽姑妈啊,碍手碍脚又不可理喻的丈夫啊。你要是能给哈罗斯百货公司打个电话说一声‘请给我派两个优秀的杀手来好不好’,该有多方便啊。”

这番话让大家忍俊不禁。

“不过这真的可以办到,对吗?”波比说。

我们都扭过脸看着她。

“怎么办到,小乖乖?”大卫问道。

“呃,我是说,人们如果想要就能办到……如你所说,就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只是我认为要价会很高的。”波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双唇微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大卫好奇地问。

波比看上去有些困惑。

“哦——我希望——也许是我把事情搞混了吧。我指的是‘灰马’,或者那类的事儿吧。”“一匹灰马?什么样的灰马?”

波比的脸上一阵发红,眼帘也低垂下来。

“我又犯傻了。这只是我听别人提起过的——不过我肯定是彻底搞错了。”

“来吃点儿好吃的内斯尔罗德甜点吧。”大卫体贴地说道。

2

我们都知道,生活中最怪异的事情之一就是你刚刚听人提起过一件事,结果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你几乎总是能够再碰上一回。第二天早上的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的电话铃响了,我接起来——

“弗拉克斯曼七三八四一。”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喘息声。接着一个气喘吁吁却又桀骜不驯的声音响起来:“我已经考虑过了,我会去的!”

我在脑子里飞速地搜索着。

“太棒了,”我答应着,尽量拖延时间,“呃——你是不是——”

“再怎么说,”那个声音又说道,“闪电也不会击中同一个地方两次的。”

“你确定你没打错电话吗?”

“我当然确定。你是马克·伊斯特布鲁克,对不对?”

“我知道了!”我说,“你是奥利弗太太。”

“哦?”那个声音很惊讶地说,“难道你刚才不知道是谁?我可根本没想到。是关于罗达的游乐会的事情。如果她想让我去,我就去那儿给我的书签名。”

“你可实在是太好了。当然了,他们会把一切都给你安排好的。”

“不会有派对吧,会吗?”奥利弗太太不无担忧地问。

“你知道那种状况,”她继续说道,“人们会走上前来问我此时此刻在写些什么——这时候你就会想,他们明明能看出来我压根儿就没在写东西,而在喝我的姜汁汽水或者番茄汁呢。他们还会说他们喜欢看我的书——当然啦,这样的话挺让人愉快的,不过我从来都不知道如何回应。如果你说‘我非常高兴’,那听起来就像是在说‘幸会幸会’一样,都是些套话。没错,就是这样。你觉得他们不会想要叫上我出去到‘飞马’[注:原文为Pink Horse,与Pale Horse发音相近,译文采用与‘灰马’发音相近的‘飞马’代替字面意思‘粉马’此处应为虚构。]喝上一杯吧?”

“飞马?”

“啊,是‘灰马’。我是指那些酒馆。我实在是不喜欢去酒馆,也只能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喝点儿啤酒,即便那样也会搞得我肚子里叽里咕噜的。”

“你刚刚说的‘灰马’是什么意思?”

“那儿有家酒馆就叫这个名字,对吧?或者也许就是我说的‘飞马’?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地方?也可能只是我的想象而已。我确实会凭空想出好多事情来。”

“凤头鹦鹉的事情进展得怎么样啦?”我问道。

“凤头鹦鹉?”奥利弗太太听起来一头雾水。

“还有那个板球呢?”

“真是的,”奥利弗太太语带威严地说道,“我觉得你肯定是脑子糊涂了,要不就是昨天喝多了或者怎么的。净说些什么矮马,凤头鹦鹉,板球之类的。”

她挂断了电话。

我脑中还在回想着第二次听人提到“灰马”的事情,这时候电话铃又响了。

这次是索姆斯·怀特先生打来的,他是一位著名律师。他打来电话是要提醒我,依照我的教母赫斯基思-迪布瓦女士的遗嘱,我被准许从她的藏画中挑选三幅。

“当然啦,也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索姆斯·怀特先生用他那种失败主义者的忧郁腔调说道,“不过就我所知,你在某个时候曾经对死者的一些藏画表达过赞美之情。”

“她有一些非常迷人的印度风景水彩画。”我说,“我相信你肯定写信跟我说过这件事,不过恐怕是被我抛在脑后了。”

“准是这么回事。”索姆斯·怀特先生说,“只是现在遗嘱的认证已经获得了批准,而我作为遗嘱执行人之一,正在安排出售她在伦敦住宅里的个人财产。如果你能在近期来一趟埃尔斯米尔广场的话……”

“我现在就去。”我说。

看起来这真的是个不宜工作的早晨。

3

我腋下夹着自己选中的三幅水彩画,刚从埃尔斯米尔广场四十九号的前门走出来,就跟一个站在台阶上的人撞了个满怀。我道了歉,对方也回以歉意。就在我准备伸手招呼一辆驶过的出租车的时候,心里忽然之间想起了什么,我猛然转回身问道:“嗨——你是科里根吗?”

“是啊——呃——没错——你是马克·伊斯特布鲁克!”

吉姆·科里根和我在牛津大学读书的时候就是朋友——只是从我们俩上次见面至今,少说也有十五年的时间了。

“我就觉得我认识你——但一时又对不上号。”科里根说,“我时不时会读到你写的文章——我必须说我很喜欢。”

“你怎么样?是不是在做着你一直想要从事的研究工作?”

科里根叹了口气。

“没有啊。这工作花费太高——我是说如果你想要自己单干的话。除非你能找到一个言听计从的百万富翁,或者找一个不会指手画脚的信托基金。”

“肝吸虫,对不对?”

“你记性也太好了吧!不了,如今我已经不研究肝吸虫了。现在我感兴趣的是柑橘状腺体[此处应为虚构]分泌物的特性。你大概都没听说过吧!是和脾脏相连的。表面上看一点儿作用都没有。”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科学家的热忱。

“那么,关于这个你有什么高见呢?”

“嗯,”科里根的话听上去像在为自己辩解,“我的理论是,它可能会影响人的行为。说得粗浅些吧,它们的作用可能就跟你汽车里的刹车液差不多。没有刹车液,刹车就会失灵。就人类而言,缺乏这种分泌物可能就会——我只是说可能——使你成为一个罪犯。”

我吹了声口哨。

“那么原罪如何解释?”

“是啊,怎么解释呢?”科里根医生说,“教区的牧师估计不会喜欢这种说法,是吧?说来不幸,我还没能吸引任何人对我的理论感兴趣呢。因此我现在在做法医,就在西北分区。相当有趣。你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罪犯。不过我不想用这些工作上的事儿烦你了——除非你愿意来和我共进午餐?”

“我很乐意。但你刚才不是正要进去吗?”我冲着科里根身后的房子点点头。

“也不是真有什么要紧事。”科里根说,“我只是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那里面除了一个管理员之外没别人了。”

“我想也是。不过我只是希望如果可能的话,打听出一些已故的赫斯基思-迪布瓦女士的消息。”

“我敢说我能告诉你的比那个管理员要多。她是我的教母。”

“真的?那我运气太好了。我们去哪儿填饱肚子?在朗兹广场旁边有个小饭馆——不是很豪华,不过他们有一种特别的海鲜汤不错。”

我们在那家小餐馆落了座——一个面色苍白、穿着法国水手裤的小伙子给我们端来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汤。

“美味啊。”我尝了一口汤,说道,“那么,科里根,关于那个老太太你想知道些什么?顺便问一句,为什么?”

“关于为什么可就一言难尽了。”我的朋友说道,“你先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老太太?”

我想了想。

“她是个很古板守旧的人,”我说,“维多利亚时代的。她是某个无名小岛上已故总督的遗孀。很有钱,喜欢过她那种舒适的生活。每到冬天就出国去埃什托里尔之类的地方休养。她的房子难看至极,里面满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家具,和最糟糕也最华丽的维多利亚银器。她没有孩子,养了两只相当乖巧的贵宾犬,让她爱不释手。她很固执己见,是个坚定的保守党党员,心地善良,就是有些独断专行。积习难改啊。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也不太确定,”科里根说道,“就你所知,她像是曾经受到过敲诈勒索吗?”

“敲诈勒索?”我大惊失色地问道,“我想象不出还有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情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就在那时,我第一次听说了戈尔曼神父遇害的前前后后。

我放下汤匙,问道:“有一份名单?你手里有吗?”

“我没有原件,不过我抄了一份,在这儿。”

我接过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的那张纸,开始研读起来。

“帕金森?我认识两个姓帕金森的。一个叫亚瑟的,当了海军,另一个亨利·帕金森在某个政府部门工作。奥默罗德——有个当警察的奥默罗德少校——桑福德——我小的时候我们家的老雷克托就姓桑福德。哈蒙兹沃思?不认识——塔克顿——”我迟疑了一下,“塔克顿……我猜,不会是托马西娜·塔克顿吧?”

科里根好奇地看着我。

“就我所知,有可能是吧。她是谁,干什么的?”

“她现在什么也干不了了。大概一周前她的讣告就登在报纸上。”

“这样的话也没有太大帮助了。”

我继续念那份名单。“肖。我认识一个牙医姓肖,还有一个杰罗姆·肖,王室法律顾问……德拉方丹——我最近刚刚听到过这个姓,不过想不起来是在哪儿了。科里根。这个有没有可能指的是你?”

“我真心希望不是。我有种感觉,上了这份名单的都没好事儿。”

“也许吧。你怎么会想到这和敲诈勒索有关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侦缉督察勒热纳的想法。这种可能性看起来是最大的——不过也还有很多种其他的可能。这可能是一份毒品走私者的名单,或者瘾君子,或者特工人员——实际上,一切皆有可能。现在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就是这份名单非常重要,为了得到它,凶手甚至不惜采取谋杀的手段。”

我好奇地问道:“你总是对你工作中警方的那部分事情如此感兴趣吗?”

他摇摇头。

“也不能这么说。我所感兴趣的是罪犯的性格,背景,成长过程,特别是关于腺体的健康状况——所有这些!”

“那你为什么对这份名单那么感兴趣?”

“我要知道就好了。”科里根缓缓地说道,“也许是因为看到我自己的姓也在上面吧。保佑所有姓科里根的人!一个科里根去拯救另一个科里根。”

“拯救?你确定要把这份名单看成是受害者的名单——而不是罪犯的名单?但毫无疑问两种可能性都存在啊。”

“你说得完全正确。真奇怪我竟然这么肯定。也许这只是一种感觉。要么就是跟戈尔曼神父有关。我并不经常遇到他,不过他真的是个好人,每个人都尊敬他,教区的教众也都爱戴他。他是个善良而又坚韧的斗士。他把这份名单看得生死攸关,让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怀……”

“警方难道还没有什么进展吗?”

“有啊,不过这可是个慢活儿。这个也得查,那个也得查。还得调查那天晚上把他叫出去的那个女人的背景。”

“她是谁?”

“她没什么神秘的,这个很显然。是个寡妇。我们觉得她丈夫可能跟赛马的事儿有瓜葛,不过看起来似乎又不像。她自己给一家小贸易公司打工,做些市场调查工作。这些都没什么问题。那家公司规模不大,声誉还不错。公司对她的情况也知之甚少。她是从英格兰北部来的——兰开夏吧。唯一蹊跷的事情就是她的个人物品实在是太少了。”

我耸了耸肩膀。

“我想还有更多的人是这样的吧,超乎我们的想象。这是个寂寞的世界。”

“是啊,就像你说得那样。”

“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决定帮一把手啦?”

“只是四处打听打听。赫斯基思-迪布瓦这个姓氏不常见。我想着,假如我能够发现些什么跟这位女士有关的事情——”他欲言又止,“不过从你告诉我的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能有用的线索。”

“她既没有毒品成瘾也不走私这东西,”我向他保证,“当然也不是什么特工。她一直过着无可指摘的生活,也不可能被人敲诈勒索。我想象不出她能上什么样的名单。她的珠宝首饰都存在银行,所以也不会有人想要抢她。”

“你还知道其他姓赫斯基思-迪布瓦的人吗?比如她的儿子?”

“她没有孩子。我记得她有一个外甥和一个外甥女,只是都不姓这个姓。她丈夫是独子。”

科里根酸溜溜地感谢我帮了他一个大忙。然后他看看表,愉快地告诉我说,他已经约好要去把某人大卸八块了,于是我们就此作别。

回家以后我依然思绪万千,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把精力集中在工作上。到最后,我一时兴起,拨通了大卫·阿丁利的电话。

“大卫吗?我是马克。那天晚上我遇见你时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姑娘,波比——她本名叫什么?”

“怎么,你想抢我的妞儿?”

大卫听上去被逗坏了。

“你反正有那么多妞儿,”我马上顶回去,“让一个出来当然也没问题。”

“老伙计,你自己不是也有一个重量级的了吗?我还以为你们俩确定关系了呢。”

“确定关系”,一种让人反感的说法。然而我忽然觉得,这用来形容我和赫米娅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可它为什么让我感到有些沮丧呢?我内心深处一直认为有一天我和赫米娅会结婚……我喜欢她的程度胜过喜欢我认识的其他所有人。我们有着太多的共同点……

说不上为什么,每念及此我就会觉得有些乏味,忍不住想要打哈欠……我们的未来就展现在我面前。赫米娅和我会一起去看高雅的戏剧演出——这个很重要。一起讨论艺术,讨论音乐。毫无疑问,赫米娅是个无可挑剔的伴侣。

只是没什么意思,我潜意识中一个带着点儿嘲弄的声音突然说道。这让我惊愕不已。

“你睡着啦?”大卫问道。

“当然没有。说实话,我发现你那个朋友波比特别能让人耳目一新。”

“这词儿用得好。对她,你得一点儿一点儿来。她本名叫帕梅拉·斯特灵,在梅费尔一家附庸风雅的花店里上班。你知道,就是那种随便弄上三根枯枝,加一朵花瓣被别在后面的郁金香,再加上一片带着斑点的月桂叶,就敢卖三畿尼[畿尼,英国在一六六三年至一八一三年间发行的一种旧货币,一畿尼等值于一磅一先令]的地方。”

他把地址给了我。

“带她出去好好玩一玩,”他以一种长辈似的慈祥口吻对我说道,“你会发现特别放松。那姑娘什么都不懂——脑子里绝对空空如也。你告诉她什么她都相信。顺便说一句,她品行还挺端正的,所以别打什么歪主意啊。”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4

我带着些许惶恐走进了花卉研究有限公司的大门。一阵极其浓郁的栀子花香几乎把我熏得倒退几步。里面有好几个女孩穿着浅绿色的紧身衣,个个看起来都像波比,一时把我弄糊涂了。最终我还是认出了她。她正在费劲地写着一个地址,中间充满疑惑地停下来,似乎不知道福斯科克雷森特应该如何拼写。在好不容易算清楚顾客给她的五磅钞票应该找回多少零钱之后,她稍有了一点儿空闲。见此,我马上过去跟她搭话。

“我们那天晚上见过——你和大卫·阿丁利在一起。”我提醒她。

“啊,没错!”波比热情地答应着,眼神却茫然地越过我的头顶。

“我想问你一些事情,”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安,“也许我该先买点儿花儿?”

就像是有人按对了机器人的按钮一样,波比马上说道:“我们有一些今天刚进的新鲜玫瑰花,很漂亮。”“要不,拿那些黄色的吧?”屋子里到处都是玫瑰花,“多少钱?”

“特别特别便宜,”波比用甜美诱人的嗓音说道,“每朵只要五先令。”

我咽了咽口水,说我想买六朵。

“再配一些非常特别的叶子吗?”

我疑惑地看着面前那些眼瞅就要烂掉的特别的叶子,最后还是选了些翠绿的文竹,这一来波比心中对我的评价显然低了不少。

“我有些事情想要问问你,”就在波比笨手笨脚地把文竹包在玫瑰花外面的同时,我又旧话重提,“那天晚上你提起过一个叫‘灰马’的什么东西。”

波比猛然一惊,失手把玫瑰和文竹掉在了地上。

“你能再多告诉我一些有关的事情吗?”

波比弯腰拾起花束后又站直了身子。

“你说什么?”她问道。

“我刚才在问你跟‘灰马’有关的事。”

“一匹灰马?你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你提起来的。”

“我保证我从来都没有提起过那样的事!也从来没有听说过!”

“有人告诉过你。是谁?”

波比深吸了一口气,急速说道:“我一点儿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而且我们也不应该跟客人聊天……”她草草地在我的花束外面包上纸,“不好意思,一共是三十五先令。”

我交给她两磅。她用力往我手里塞了六先令,然后迅速地转向了另一位顾客。

我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缓步出门。走出一段之后我才意识到她算错了价钱(文竹应该是七先令六便士),因此找给我的钱也多了不少[按照英国的旧辅币单位,一磅等于二十先令,一先令等于十二便士]。她犯下的这个算术错误其实只是因为在那之前她的心思就已经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脑中又浮现出她那张相当可爱而又茫然的面孔,还有那双大大的蓝眼睛。

“她害怕了,”我自言自语道,“都吓傻了……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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