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灰马酒店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马克·伊斯特布鲁克的笔述

1

“想到这件事了结了,”奥利弗太太长出了一口气,“而且什么乱子都没出,真是种解脱啊!”

此刻是放松时间。罗达的游乐会按照游乐会应有的样子顺利举行了。相当多的争论都围绕着该不该把摊位设在露天,要不就是是否可以把所有活动都集中在长长的谷仓中以及大帐篷底下。各种关于茶点安排、农产品摊位等等问题的激辩此起彼伏。罗达把所有这些都安顿得妥妥帖帖。只是她那几只讨人喜欢却不守规矩的狗时不时跑出来折腾一番。本来由于拿不准在这么盛大的场面之下它们会干什么,想要把它们关在屋子里的,这下子她的担心得到了充分的证实!一个外表可亲但思维混乱,浑身上下被毛皮大衣包裹着的女明星亲临现场,为游乐会主持了开幕式。她表现得非常迷人,最后还讲了几句感人至深的关于难民处境的话,只是大家都觉得有些不知所云,因为这次游乐会的本意是为了整修教堂的钟楼。卖酒的货摊大受欢迎,找零钱的困难也一如既往。而一到茶点时间,场面就乱作一团,因为每个参加者在那一刻都想要挤进帐篷,都想吃上东西。

终于,美好的夜幕降临了。本地的舞蹈表演还在谷仓中继续进行。烟花表演和篝火晚会也都在计划之列,但此时疲惫不堪的亲戚朋友已经回到了屋中,正在餐厅里分享马马虎虎的冷餐,一边吃一边东拉西扯地聊着天。每个人都在发表自己的意见,而很少去注意别人说了些什么。屋子里的气氛闲散而舒适。解禁了的狗儿们则在桌子底下起劲儿地啃着它们的骨头。

“我们应该能比去年搞的那次救助儿童活动收获更多吧。”罗达欢欣鼓舞地说道。

“在我看来实在是非同寻常啊,”麦卡利斯特小姐说,她是个苏格兰人,是孩子们的保姆兼教师,“迈克尔·布伦特居然能连续三年发现埋藏的宝贝。我怀疑他是不是事先得到了消息。”

“布鲁克班克女士赢得了那头猪,”罗达说,“不过我觉得她并不想要它。她看起来为难得要死。”

这群人里包括我表姐罗达和她丈夫德斯帕德上校、麦卡利斯特小姐、金吉儿——一个有着满头和她名字相称的红头发的年轻姑娘[Ginger(金吉儿),英文中也指红棕色头发的人]、奥利弗太太,以及教区牧师凯莱布·戴恩·卡尔斯罗普和他的妻子。牧师是个上了年纪的学者,和蔼可亲,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引经据典。尽管这样经常会让交谈在尴尬中戛然而止,此时出现却是再合适不过了。牧师从来不需要别人对他深沉而洪亮的拉丁语表示认同,能够找到一句贴切引语的那种快乐就是对他最好的奖赏。

“贺拉斯说过……”他笑容满面地环顾桌边的众人。

和往常一样,谈话被打断了片刻。接着金吉儿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觉得霍斯福尔太太在香槟瓶子上做了手脚。最后是她侄子得到了。”

戴恩·卡尔斯罗普太太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有时会让人觉得不知所措,此时她正聚精会神地研究着奥利弗太太。突然间,她开口问道:“你本来以为游乐会上会发生什么事情?”

“啊,说真的,一桩谋杀或者类似的事情吧。”

戴恩·卡尔斯罗普太太似乎来了兴趣。

“但为什么会发生呢?”

“根本说不出理由。其实可能性太小了。只是我上次参加的游乐会上就发生了一起。”

“我懂了。那件事搅得你心烦意乱了?”

“简直寝食难安。”

牧师现在从拉丁文改成了说希腊语。

这阵停顿过后,麦卡利斯特小姐又开始怀疑抽奖得活鸭子的活动里有猫腻。

“‘国王军火’的老勒格给我们卖酒的摊位一下子送来十二打啤酒,真够大方的。”德斯帕德说。

“‘国王军火’?”我立刻大声问道。

“亲爱的,那是我们当地的一家酒馆。”罗达说。

“这附近是不是还有另外一家酒馆?叫什么‘灰马’的,不是你说的吗?”我转过头问奥利弗太太。

这句话带来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几张脸转过来冲着我,表情让人看不明白,似乎对此也并不感兴趣。

“‘灰马’不是一家酒馆,”罗达说,“我是说,现在不是。”

“它本是一家古老的酒店,”德斯帕德说,“我觉得那得是十六世纪的事儿了。不过它现在只是一所普通的房子。我总想着她们应该把那名字改改。”

“哦,可别改!”金吉儿大声叫道,“要是改成叫什么‘道边居’、‘丽景阁’之类的可就太傻了。我认为‘灰马酒店’比别的名字好听多了,而且那儿有一块古老的酒店招牌,可漂亮了。她们还给它装了个框,挂在大厅里呢。”

“她们是谁?”我问道。

“那房子是属于塞尔扎·格雷的。”罗达说,“我不知道你今天看见她没有?是个高个子的女人,留着灰色的短发。”

“她非常神秘,”德斯帕德说。“喜欢搞一些招魂啊,催眠啊,还有魔法巫术之类的。倒不是什么黑弥撒[撒旦教教徒在崇拜仪式中进行的一种以献祭动物的方式来鼓励魔鬼的活动]或者恶魔崇拜,但反正是那类的事情。”

金吉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真对不起,”她满怀歉意地说道,“我刚刚只是把格雷小姐想象成站在黑天鹅绒祭坛上的蒙特斯潘夫人[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情妇之一]了。”

“金吉儿!”罗达说道,“可别在牧师面前胡说。”

“对不起,戴恩·卡尔斯罗普先生。”

“没关系的,”牧师面带笑容地说道,“古希腊人说过——”接着就继续讲起了他的希腊语。

在大伙儿用一阵毕恭毕敬的静默表达了欣赏之后,我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我还是想知道‘她们’是谁——有格雷小姐,还有谁?”

“哦,有个朋友跟她住在一起。叫西比尔·斯坦福蒂斯。我认为她充当的是灵媒的角色。你在这附近肯定见过她——戴着一大堆圣甲虫形状的宝石和珠子——有时候还会穿着一身纱丽——我想不通为什么,她可从来没去过印度啊——”

“然后还有贝拉。”戴恩·卡尔斯罗普太太说,“她是她们的厨师,”她解释道,“而且她还是个巫婆。是从小邓宁村来的。在那儿她就以会巫术和魔法而小有名气。这是她家世代相传的。她母亲也是个巫婆。”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

“听起来你好像相信巫术和魔法似的,戴恩·卡尔斯罗普太太。”我说道。

“那当然啦!这些事情没有什么神秘可言,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你继承的只是家族财富而已。别人家的孩子都被告诫不能去逗你家的猫,人们还会时不时地给你送些自家做的干酪或者果酱。”

我充满疑问地看着她。她的表情却是相当认真的。

“今天西比尔帮助我们给人算命来着,”罗达说,“就在那顶绿帐篷里。我觉得她在这方面很在行。”

“她给我算的命很好,”金吉儿说,“她说我会手有余财。有个从国外来的英俊的黑人小伙子追求我。我会结两次婚,生六个孩子。真是够慷慨的。”

“我看见柯蒂斯家那姑娘出来的时候咯咯笑个不停,”罗达说,“后来就对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小伙子特别忸怩起来,还提醒他千万别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

“可怜的汤姆,”她丈夫说道,“他没还嘴吗?”

“哦,当然还了。‘小丫头,我还没告诉你她给我算的结果呢!’他说,‘大概你听了以后也不会那么舒服的!’”

“汤姆说得好。”

“老帕克夫人对此就很尖酸刻薄,”金吉儿笑着说道,“‘那都是些蠢话,’这是她的原话,‘你们俩一句都别相信。’但马上克里普斯太太就接口说:‘莉齐,你跟我一样都明白,斯坦福蒂斯小姐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而格雷小姐能算出哪天会死人,她从来都没说错过!有时候想想就让我毛骨悚然。’然后帕克小姐说:‘死人——那是另一回事儿。这是种天赋。’克里普斯太太说:‘不管怎么说,我可不想得罪那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绝对不想!’”

“这些事儿听起来可真让人兴奋。我都想见见她们了。”奥利弗太太满怀渴望地说。

“明天我们就带你们过去。”德斯帕德上校向她保证,“这家古老的小酒店也真的值得一看。她们特别聪明,把那儿弄得很舒服,而且还没有破坏它原本的特色。”

“我明天早上给塞尔扎打电话。”罗达说。

必须承认,我上床的时候感到有一点点泄气。

“灰马”这个一直萦绕在我心中,本以为这是个象征着未知和邪恶的挥之不去的符号,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当然了,除非在其他什么地方还有另一个“灰马”。

直到睡着,我都在想这个问题。

2

第二天是星期天,四周弥漫着一种放松的氛围,给人一种曲终人散、如释重负的感觉。潮湿的微风中,大大小小的帐篷在草地上发出无精打采的声响,只等着次日清早派对的承办方派人来收走。到了周一,我们都要去帮忙收拾东西,同时盘点一下有没有什么损坏的地方。因此罗达很明智地决定,今天大家最好尽可能出去走走。

我们一起去了教堂,毕恭毕敬地聆听戴恩·卡尔斯罗普先生博闻强识的布道,那是以赛亚书中的一个段落,似乎和宗教的关系并不大,倒更像是在讲述波斯的历史。

“我们准备去和维纳布尔斯先生共进午餐。”罗达随后解释道,“马克,你会喜欢他的。他真的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哪儿都去过,见多识广,知道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情。他大约三年前买下了这幢普赖厄斯大宅。对这幢宅子的整修肯定花了他一大笔钱。他以前得过小儿麻痹症,下半身都是瘫的,所以到哪儿都离不开轮椅。我相信这对他来说肯定特别遗憾,因为直到那时他还都是一个伟大的旅行家呢。当然啦,他还在不停地挣钱,而且如我所说,他整修那幢宅子的方式简直不可思议——根本就是推倒重来嘛。现在里面富丽堂皇,摆满了各种华美的物品。我觉得如今他最喜欢光顾的地方恐怕非拍卖场莫属了。”

普赖厄斯大宅离我们只有几英里远。我们驱车抵达的时候,宅子的主人亲自坐着轮椅沿着走廊出来迎接我们。

“真不错,你们都来了。”他热情地说道,“昨天折腾了一天,你们肯定筋疲力尽了。罗达,游乐会办得实在是太成功了。”

维纳布尔斯先生年纪在五十岁上下,长了一张像老鹰一般瘦削的脸,鹰钩鼻子傲然挺立。他穿着一件平翼领的衣服,略微透出一种老派的气息。

罗达为我们做了引见。

维纳布尔斯冲着奥利弗太太微微一笑。

“昨天我遇见了这位才华横溢的女士,”他说,“买了六本她签名的书。留着可以作为六份圣诞节礼物。奥利弗太太,你写得实在是太棒了。为我们继续写下去吧,好作品不会嫌多的。”他咧着嘴朝金吉儿一笑,“小姐,你差点儿就让我得着一只活鸭。”接着他又转向我,“我很喜欢上个月你在《时评》里写的那篇文章。”他说道。

“你能来出席我们的游乐会实在是太好了,维纳布尔斯先生。”罗达说,“在你给了我们那么慷慨的支票以后,我是真的没想到你还会亲自露面。”

“哦,我喜欢参加这种活动。这是英国乡村生活的一部分,不是吗?最后我回家的时候抱着个从套圈游戏里得来的糟糕透顶的丘比特娃娃,还有我们那个戴着亮闪闪的头巾、浑身上下缀满了假冒埃及串珠的西比尔给我预言的光辉美好却不切实际的前程。”

“这个好心的老西比尔。”德斯帕德上校说道,“今天下午我们就打算去塞尔扎家喝茶。她那块老地方可是挺有意思的。”

“你说‘灰马’?是啊,我倒希望它还保留原来小酒店的样子。我总觉得那地方有着一段神秘而非比寻常的邪恶历史。不太可能跟走私有关,因为我们这儿离海不够近。或许是绿林强盗的聚集地?要不然就是家黑店,有钱的客人在这里过夜之后从此人间蒸发。不管怎么说,如今那儿变成了三个老处女的安乐窝,总让人觉得有些平淡无味。”

“哦,我可从来不这么看她们!”罗达叫道,“西比尔·斯坦福蒂斯也许是——穿着纱丽,戴着她的圣甲虫宝石,还总能看到人们头顶的光环,她确实是有点儿荒唐可笑。不过塞尔扎可真是有些让人心生敬畏的地方,你不觉得吗?给人的感觉是她似乎的确能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倒是没说过自己有预见力——不过所有人都说她有。”

“还有贝拉,她可绝对不是个老处女,都已经死了两个丈夫了。”德斯帕德上校补充道。

“我真诚地乞求她的原谅。”维纳布尔斯先生哈哈大笑道。

“按照邻居们对于那些死人的比较阴暗的解释,”德斯帕德又说道,“是那些人先冒犯了她,于是她就用眼睛盯着他们看,然后被看的人就会生病,接着慢慢死掉!”

“当然,我倒忘了,她是本地的巫婆吧?”

“戴恩·卡尔斯罗普太太说她是。”

“巫术和魔法,有意思。”维纳布尔斯若有所思地说道,“在世界各地你会看到各种不同形式的巫术——我记得我在东非的时候——”

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显然得心应手,而且谈笑风生。他讲到了非洲的巫医,还有婆罗洲鲜为人知的邪教,并且答应午饭后给我们看一些西非巫师的面具。

“这幢房子里真是要什么有什么。”罗达笑言道。

“哦,好吧——”他耸了耸肩膀,“如果你不能走出去见识一下世界的话,就必须想方设法把它弄到跟前来。”

就在那一刻,他的声音中突然透出一分苦涩。他的眼神低垂,迅速扫了一眼自己瘫痪的双腿。

“大千世界包罗万象啊!”他感慨道,“我觉得这一直是我心头的不解之结。我想了解、想看的东西太多太多!唉,我这辈子过得也不能算很糟糕了。即便是目前这样——生活也自有它的慰藉所在。”

“为什么在这儿?”奥利弗太太突然问道。

其他人都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仿佛是在空气中嗅出了一丝悲剧气息似的。只有奥利弗太太不为所动。她想知道什么就问什么。而她这种毫不掩饰的好奇心也让气氛重新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维纳布尔斯诧异地望向她。

“我是说,”奥利弗太太说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在这附近安家?这儿太闭塞,你无法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是不是因为你有朋友也在这里?”

“不是。既然你这么感兴趣,我可以告诉你,我选择住在这里,是因为我在这儿一个朋友都没有。”

他的嘴上浮现出一抹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

我很纳闷,他的残疾究竟对他影响有多深?不能够无拘无束地活动,也无法自由自在地去探索世界,这些是否已经对他的内心造成了深深的伤害?还是说他已经用一种相对的平静坦然——一种真正的伟大意志——使自己适应了这种已经改变了的环境呢?

维纳布尔斯仿佛读懂了我的想法,他说道:“你在文章中曾经对于‘伟大’一词的含义提出过疑问——你比较了东方和西方文化所赋予它的不同意义。不过,在今天的英国,当我们使用‘伟人’这个词的时候,它意味着什么呢?”

“毫无疑问,才智上要超群。”我说,“当然啦,人品同样也得端正吧?”

他看着我,双眼熠熠放光。

“如此说来,一个邪恶的人是不是就不能用伟大来形容了呢?”

“当然可以啦,”罗达叫道,“拿破仑、希特勒,哦,还有好多好多,他们可都是伟人啊。”

“就因为他们所带来的影响?”德斯帕德说,“不过你要是认识他们本人,我怀疑你还会不会被他们所打动。”

金吉儿俯身向前,她的手指穿过那一头蓬乱的红发。

“这个想法真有意思,”她说道,“兴许他们压根儿就不是看起来可怜兮兮、五短身材的人呢。是不是纵然把这个世界搅得面目全非,他们也依然会趾高气扬,装腔作势,总是感觉不满足,一心想着要名垂千古呢?”

“哦,不会的,”罗达激动地说道,“若真是那样的话,他们也就不可能造成那样的结果了。”

“我可说不好,”奥利弗太太说,“再怎么说,即便是最笨的孩子,想点着一幢房子也是轻而易举的吧。”

“好啦,好啦,”维纳布尔斯说道,“如今那种对邪恶轻描淡写,认为它根本不存在的观点我是不敢苟同的。因为邪恶确实存在,而且它的力量是很强大的,有时候甚至会超过善良。它就在那儿,我们必须认清它——并且与之斗争。否则的话——”他摊开双手,“我们就会沉沦于黑暗之中了。”

“当然,我从小就是伴随着魔鬼长大的。”奥利弗太太语带歉意地说,“我的意思是说,我相信它的存在。但你们得知道,在我看来,它总是一副傻乎乎的样子。长着蹄子,长着尾巴,还有其他所有那些东西,然后像个蹩脚的演员一样上蹿下跳。诚然,在我的小说中总会塑造一个犯罪大师——读者喜欢这个——但说真的,写他犯案也是越来越难。只要你还不知道他是谁,我就能把他写得引人入胜。不过一旦真相大白——不知为什么,他看上去就显得那么不对劲。这也是一种虎头蛇尾吧。如果你只是写一个银行经理侵吞挪用了钱款,或者一个丈夫想要害死他的妻子,以便和孩子们的家庭女教师结婚,就容易得多。那看起来再自然不过了——如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大家都笑起来,奥利弗太太又以愧疚的口吻说道:“我知道我说得不是太清楚——不过你们都懂我的意思吧?”

我们都说我们对她的想法已经心知肚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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