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灰马酒店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马克·伊斯特布鲁克的笔述

1

“乡下发生的这些事儿可真刺激!”赫米娅轻快地说道。

我们刚刚吃完晚饭。面前摆着一壶黑咖啡——

我看着她。这不是我期望她说的话。我刚刚已经花了一刻钟给她讲我的故事。她一脸睿智地听着,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但她的反应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说话的腔调带着纵容——看起来既不震惊也不激动。

“那些说乡下的日子沉闷无趣,而城里的生活充满刺激的人,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继续说道,“摇摇欲坠的小屋里还藏着最后的女巫;颓废的年轻人在遥远的宅邸中举行黑弥撒;孤立的小村落里迷信依然盛行;人到中年的老处女把她们的冒牌圣甲虫弄得叮当作响,举行降神会,一张张白纸上写满了耸人听闻的占卜词。关于所有这些,真的可以写出一系列妙趣横生的文章了。你为什么不试试呢?”

“我觉得你还是没有真正理解我告诉你的意思,赫米娅。”

“我当然理解,马克!我觉得所有这一切都太有意思了。那是历史上的一页,所有那些被人渐渐遗忘而又徘徊不去的中世纪传说。”

“我不是对这段历史感兴趣,”我心急火燎地说道,“我感兴趣的是事实真相。在一张纸上有一份名单,我知道其中一些人的身上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么剩下的人身上又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什么呢?”

“难道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儿小题大做了吗?”

“没有,”我固执地说,“我不觉得。我认为这种威胁是确实存在的。而且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牧师的太太就同意我的看法。”

“嚯,牧师的太太!”赫米娅的语气中带着轻蔑。

“不,不是你想得那种‘牧师的太太’!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这整件事情都是千真万确的,赫米娅。”

赫米娅耸了耸肩膀。

“或许吧。”

“不过你不这么想?”

“我是觉得你有点儿异想天开了,马克。我敢说你的那几个中年妇女自己是真心相信这一套玩意儿的。我确信她们就是一帮卑鄙下流的老女人!”

“但还够不上真正的邪恶?”

“说真的,马克,她们还能怎么邪恶?”

我沉默了片刻。我的思绪踌躇不定——从光明到黑暗,接着又回到光明。“灰马酒店”意味着黑暗,而赫米娅则象征着光明。这是一种你每天都能感受到的充足的光明——好比牢牢固定在灯座上的电灯泡,可以照亮所有黑暗的角落。那儿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只除了你通常会在一个房间中发现的那些日常物品。然而……然而……赫米娅所代表的光明,纵然可以令事物看上去显得清晰,却终究只是镜花水月……

我回过神来,决意固执己见,毅然决然……

“我想要做些调查,赫米娅。我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我同意。我觉得你该查查。可能蛮有意思的。事实上,这真的挺好玩儿。”

“不是好玩儿!”我厉声道。

然后我接着说:“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帮助我,赫米娅。”

“帮助你?怎么帮?”

“帮我做些调查。看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我亲爱的马克,眼下我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日报’需要我的文章。还有跟拜占庭有关的那摊子事情。此外我还答应我的两个学生——”

她用她充满理智的声音一直说下去——我却充耳不闻了。

“我明白,”我说,“你已经安排得满满当当的了。”

“就是这样啊。”对于我的识趣,赫米娅显然松了一口气。她冲我微笑了一下。我又一次被她所表现出的那种纵容惊呆了。那种纵容的神情,就仿佛一个母亲溺爱地看着她的小儿子沉浸于他的新玩具一样。

去它的吧,我可不是小男孩。我也不是要找个妈妈——反正肯定不是这种类型的妈妈。我自己的母亲和蔼可亲,没什么本事,包括她儿子在内的每一个人都会喜欢照顾她。

我平心静气地打量着桌子对面的赫米娅。

如此漂亮,如此成熟,如此理智,如此博学!而且如此——该怎么说呢?如此——对了,如此该死的沉闷无趣!

2

第二天早上我试图找到吉姆·科里根——但没成功。不过我留了口信,说我六点到七点之间会在家,如果他能来我这儿喝一杯的话。我知道他是个大忙人,因此也不敢确定他能否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过来,没想到他还真的在差十分钟七点的时候出现了。我给他倒威士忌的时候,他四处转悠着看我的照片和存书。最后他说,他倒是不介意做个莫卧儿的皇帝,怎么也强过当个经济窘迫又得超负荷工作的法医。

“不过呢,我敢说,”他一边在椅子上坐下来一边说道,“他们肯定在女人的问题上吃尽了苦头。至少我算是躲过去了。”

“这么说,你还没结婚?”

“绝不。要我说,结了婚你就再也不能住在你那个舒服的狗窝里了。妻子一眨眼的工夫就会把它收拾得整整齐齐。”

我告诉他,我并不觉得女人像他所说得那么糟糕。

我拿着我的酒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开口说道:“你肯定很纳闷儿我为什么这么急着想要找你来。不过老实说,发生了一些事,这些事可能和我们上次见面时讨论的问题有关联。”

“什么事儿来着?——哦,想起来了。戈尔曼神父那件案子。”

“没错——但首先你得告诉我,‘灰马’这个名字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没有?”

“灰‘马’……‘灰’马——不,我觉得没有。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觉得这有可能和你给我看的那份名单有关系——我最近和朋友一起去了一趟乡下——那是个叫玛契迪平的地方,他们带我去了一家老的酒店,或者应该说曾经是一家酒店,名字就叫作‘灰马’。”

“等一下!玛契迪平?玛契迪平……这地方在伯恩茅斯附近吗?”

“离伯恩茅斯大概有十五英里吧。”

“我猜你没在那儿遇上一个姓维纳布尔斯的人吧?”

“我当然遇见啦。”

“你见着啦?”科里根兴奋得坐直了身子,“你还真是有能耐啊!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极其不同寻常的人。”

“哦?是吗?怎么个不同寻常?”

“主要体现在他的人格力量上。尽管他因为小儿麻痹,已经落了个完全残疾——”

科里根突然打断了我。

“什么?”

“他多年前得了小儿麻痹症,腰部以下已经瘫痪了。”

科里根带着一脸的憎恶靠回了椅背。

“那又完蛋了!我就觉得天上不可能掉馅儿饼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科里根说道:“你该去见见分区侦缉督察勒热纳,他肯定会对你说的话感兴趣的。戈尔曼神父遇害以后,勒热纳到处找任何那天晚上在那条街上看见过他的人了解情况。像往常一样,多数回答都是毫无用处的。不过有一个在那一带开了一家药店的药剂师,姓奥斯本。他报告说,当天晚上他曾经见到戈尔曼从他的店前走过,同时他还看见一个男人紧跟在他后面——当然,当时他并没有想到什么。不过他还是想方设法把那个人描述得相当仔细。看起来他相当确信能再次认出那个人来。哈,几天前勒热纳接到了奥斯本寄给他的一封信。他退休了,住在伯恩茅斯。他说他参加了一次当地的游乐会,在那儿见到了他曾经提到过的那个男人。出现在游乐会上那个男人坐着轮椅。奥斯本找人打听他是谁,别人告诉他那个人姓维纳布尔斯。”

他用询问的表情看着我。我点点头。

“一点儿没错,”我说道,“那就是维纳布尔斯。他去参加了游乐会。不过他不可能是在帕丁顿的街道上跟在戈尔曼神父身后的那个人。从身体上来讲不可能啊。奥斯本肯定是搞错了。”

“他把他描述得非常细致。身高大约六英尺,突出的鹰钩鼻子,以及特别明显的喉结。符合吗?”

“对,维纳布尔斯就是这个样子。可尽管如此——”

“我知道。奥斯本先生也未必就像他自认为的那样善于认人。很显然他是被这种纯属巧合的相似之处给误导了。不过连你也来跟着一起蹚这浑水——说些什么灰马之类的事情,还真是有点儿令人不安呢。这个灰马究竟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讲讲。”

“你不会相信的,”我提醒他,“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

“来吧。说来听听。”

我对他讲了我和塞尔扎·格雷之间的谈话。他立即做出了回应。

“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啊!”

“就是嘛,对不对?”

“当然是啊!你怎么了,马克?白色的小公鸡。我猜那是用来献祭的吧!一个灵媒,也是当地的巫婆,再加上一个会发射致命死光的中年乡下老处女。这太疯狂了,老兄——绝对的疯狂!”

“没错,就是疯狂。”我沉重地说道。

“哦!马克,别再那么附和我。你这样一说,让我觉得这里有些名堂。你不会也相信这里面的某些东西吧,是吗?”

“让我先问你一个问题。那些所谓的每个人都有一种隐秘的死亡愿望或者冲动,这种说法有科学道理吗?”

科里根犹豫了片刻,然后说道:“我不是精神科医生。就咱俩私下里说,我觉得这几个人真的是有点儿半疯。她们的理论说不清道不明,而且她们也做得太过了。我不妨告诉你,有人会为了收银机抽屉里的钱就杀害无助的老太太,警方一点儿都不喜欢那种总被叫来给这样的凶手开脱罪责做辩护的专家级医学证人。”

“你还是更推崇你的那套腺体理论?”

他咧嘴笑笑。

“好吧,好吧。我也是个理论家。这是公认的。不过我的理论背后是有充分事实依据的——只要我能把它搞清楚。但这套什么潜意识的玩意儿!别扯淡了!”

“你不相信这些?”

“我当然相信。只是这些家伙扯得有点儿太远了。还说什么潜意识里的‘死亡意愿’,当然,这里面可能也有几分道理,但远不像她们说得那么邪乎。”

“不过确实有这样的事儿啊。”我坚持道。

“你最好去买一本心理学方面的书好好看看。”

“塞尔扎·格雷声称该知道的她都知道。”

“塞尔扎·格雷!”他哼了一声,“一个愚蠢到家的乡下老处女能明白什么心理学?”

“她说她懂得很多。”

“就像我刚才说的,都是扯淡!”

“这个,”我说,“就是人们在对待任何与公认观点不符的新发现时最常说的话。比如在铁栏杆上抽搐的青蛙腿[意大利医生及动物学家路易吉·伽伐尼在一七八〇年的一次实验中发现,将铜钩插入死青蛙的脊髓中再挂在铁栏杆上,当青蛙腿碰到铁栏杆时就会发生颤抖抽搐,这一发现为科学界对于生物电的认识打下了基础。]——”

他打断了我的话。

“这么说你已经完全相信这一套说法喽?”

“也不是啊,”我说,“我只是想要搞清楚这里面究竟有没有科学依据。”

科里根对此嗤之以鼻。

“快算了吧,还科学依据!”

“好啦,我只是想知道。”

“你下面就该说她是那个带着盒子的女人了。”

“什么带着盒子的女人啊?”

“只是个胡诌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还有好多,时不时就会冒出来——诺查丹玛斯的书里讲过,都是从希普顿修女[一四八八年出生于英格兰北约克郡的女先知,关于她和她的预言故事大约有五十个版本在流传,现在普遍认为她的很多预言都是在她死后由别人编撰的]那儿来的。有些人就是什么都相信。”

“你至少可以告诉我关于那份名单你进行得怎么样了吧。”

“小伙子们干得都挺卖力气的,不过这种差事很耗费时间,一大堆的例行工作。名单上只有姓氏,既没有地址也没有教名,要想追踪或者确定可不是件容易事。”

“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来看。有一件事我敢跟你打赌。就在最近的一段时间之内——好比说一年或者一年半吧——那上面的每一个姓氏都曾经在死亡证明上出现过。我说得对吗?”

他用怪异的眼神看了看我。

“至少在我看来,你说得没错。”

“那就是他们所有人的共同点——死亡。”

“是,但这可能并不像听上去的那样有那么大的意义,马克。你知道在不列颠群岛上每天要死多少人吗?况且这里面有些姓氏太普通了——帮不上什么忙啊。”

“德拉方丹,”我说,“玛丽·德拉方丹。这可不是个很常见的名字,对不对?据我所知,她的葬礼就是在刚刚过去的周二举行的。”

他飞速地扫了我一眼。

“你怎么知道的?我猜是从报纸上看的吧。”

“我是从她的一个朋友那儿听说的。”

“她的死没有任何疑点。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事实上,警方已经调查过的每一起死亡都没有什么疑点。如果他们是‘意外死亡’,那可能还值得怀疑一下。不过所有这些死亡事件都再自然不过了。肺炎、脑出血、脑部肿瘤、胆结石,还有一例是小儿麻痹——丝毫没有可疑之处啊。”

我点点头。

“不是意外,”我说道,“没有下毒。只是普通疾病导致的死亡。这就和塞尔扎·格雷声称的一样。”

“你真的是在暗示说那个女人能够让一个她从未谋面又远隔千里的人染上肺炎,并且因此送命吗?”

“我可没有这么说,是她说的。我是觉得这件事情太荒诞离奇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不可能的。不过这里面的确有些令人费解的因素。有人在不经意间提到了‘灰马’——还是和除掉讨厌的人联系在一起说的。而确确实实有个地方就叫‘灰马’——住在那儿的女人几乎就是在夸口说这种事情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住在那旁边的一个男人又被明确地指认为戈尔曼神父遇害那天晚上跟在他后面的人——就在那天晚上,神父被叫到一个临终的女人床前,有人听到那女人说了‘极其邪恶’之类的话。你不觉得这里面巧合太多了点儿吗?”

“那个男人不可能是维纳布尔斯,因为按照你的说法,他已经瘫痪多年了。”

“从医学的角度来看,瘫痪是不可能伪装出来的吗?”

“当然不可能。瘫痪的肢体是会萎缩的。”

“那么说来这个问题似乎就解决了。”我叹了口气承认道,“真遗憾。在我看来,如果有这么一个——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比如说专门从事‘除掉某人’的组织的话,维纳布尔斯就是那种能够在背后实施策划的人。他那幢房子里所拥有的东西表明他富得流油。那么这些钱是从何而来的呢?”

我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所有这些已经死了的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整整齐齐地死在床上的人,有没有人会由于他们的死亡而获益呢?”

“无论多少,总有人会因为死亡而获益。不过这里面没有明显让人起疑的情况,如果你是指这方面而言的话。”

“也不一定吧。”

“你可能知道,赫斯基思-迪布瓦女士身后大约留下了五万英镑。由她的一个外甥女和一个侄子继承。侄子住在加拿大。外甥女结婚以后住在英格兰的北部。两个人倒是都能用得上这笔钱。托马西娜·塔克顿的父亲也留给她一笔巨额财产。如果她死的时候不满二十一岁,而且还没结婚的话,这笔钱就归她的继母了。那个继母看起来相当清白。然后就是你说的这个德拉方丹太太——她的钱留给了一个表妹——”

“啊哈,这个表妹呢?”

“跟她的丈夫一起住在肯尼亚。”

“全都有绝好的不在场证明。”我评论道。

科里根白了我一眼。

“有三个死了的桑福德,其中一位留下一个比他自己年轻得多的老婆,那女人已经又结婚了——相当神速。这位已故的桑福德是个罗马天主教徒,是不可能答应她离婚的。有个叫西德尼·哈蒙兹沃思的家伙死于脑出血,伦敦警察厅怀疑他靠暗中敲诈来敛财。他这一死肯定会让好几个身居高位的人如释重负。”

“你刚刚说的实际上是想表明,所有这些死亡都是很合时宜的。那么姓科里根的呢?”

科里根嘿嘿一笑。

“科里根是个常见姓。有一大堆死者都姓科里根——不过就我们所知,没有哪个特别的人会因此获得特别的利益。”

“那就明白了。你可能就是下一个受害者了。自己多加小心吧。”

“我会的。别以为你那个恩多女巫[传说中的女巫和灵媒,在《圣经·撒母耳记》中曾替扫罗王呼唤过先知撒母耳的灵魂]用十二指肠溃疡或者西班牙流感[西班牙大流感暴发流行于一九一八至一九二〇年间,造成五亿人感染,死亡人数在五千万至一亿之间]就能让我玩儿完。对于一个坚不可摧的医生来说,门儿都没有!”

“听着,吉姆,我想要调查一下塞尔扎·格雷的这番断言。你愿意帮助我吗?”

“不,我不愿意!我真不明白,像你这样一个受过教育的聪明人,怎么会被这种扯淡所蒙骗。”

我叹了口气。

“你就不能换个词儿?我都已经听腻了。”

“废话连篇,如果你喜欢这个的话。”

“也不怎么样。”

“马克,你可真是个固执的家伙,是不是?”

“在我看来,”我说,“总得有人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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