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灰马酒店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格伦道尔巷是崭新崭新的。它延伸成一个不规则的半圆形,在地势比较低的那一边,建筑工人还在施工。沿这条路走到大约一半的地方有一扇大门,上面写着“埃弗勒斯”。

勒热纳警督可以看到一个圆滚滚的背影正弯着腰在花园的边上种球茎植物。他毫不费力地认出那就是扎卡赖亚·奥斯本先生。他推开大门走了进去。奥斯本先生直起身来,回过头看看是谁闯进了他的领地。在认出来人之后,他本已通红的脸因为高兴而变得更红了。住在乡间的奥斯本先生看上去和在伦敦药店里的奥斯本先生几乎一模一样。他脚下穿着结实的乡下鞋子,上身只穿着衬衣,不过即使这么随意的打扮,也几乎没有影响他外表的干净整洁。一滴细小的汗珠挂在他闪闪发亮的光头顶上。他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将它拭去,然后才走上前去迎接来客。

“勒热纳警督!”他愉快地大声说道,“你能来是我的荣幸啊。我这是发自肺腑的,长官。我接到了你关于收到我的信的回函,但从来没奢望过你会亲自前来。欢迎光临寒舍。欢迎光临‘埃弗勒斯’。这个名字也许会吓你一跳吧?我一直都对喜马拉雅山有着浓厚的兴趣[英文中埃弗勒斯(Everest)即喜马拉雅山的珠穆朗玛峰]。珠穆朗玛峰探险的每个细节我都会关注。这真是我国的巨大成功啊。埃德蒙·希拉里爵士[埃德蒙·珀西瓦尔·希拉里爵士(1919—2008),世界最著名的登山家之一,生于新西兰,一九五三年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登上珠穆朗玛峰的人,同年被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授予爵位]!太了不起了!那得是何等的忍耐力啊!尽管我自己从来都不必经受那种身体上的不适,但我真的由衷钦佩那些人的勇气。他们会一往无前地攀登人类未曾征服过的山峰,或者穿越冰封海面去探索极地的奥秘。我还是请你进屋,跟我一起随便吃点儿什么吧。”

于是,奥斯本先生在前面带路,把勒热纳领进了他的小屋。这间屋子虽说少有陈设,却也整洁至极。

“还没完全安顿好呢。”奥斯本先生解释道,“我只要有机会就会去参加本地的拍卖会。有很多不错的东西就是这么买来的,只需要花费商店里价格的四分之一就能拿到手。我请你喝点儿什么?来一杯雪莉酒?还是啤酒?或者来杯茶?我马上就可以去烧壶水。”

勒热纳表示他想要喝啤酒。

“来喽!”没一会儿工夫,奥斯本先生就带着两个斟满了酒的白色大酒杯回来了,“我们就坐在这儿休息片刻。‘埃弗勒斯’。哈哈!我这所房子的名字可是一语双关啊。我总是喜欢开些小玩笑。”

一番客套过后,奥斯本先生满怀希望地俯身向前。

“我的消息对你有用吗?”

勒热纳说话的时候用了尽可能缓和的方式。

“恐怕不像我们所期望的那么有用。”

“啊,我承认我有点儿失望了。不过说真的,我也明白没有理由去猜测一个和戈尔曼神父走往同一个方向的绅士就一定是杀害他的凶手。实际上还是我寄予的期望太高了。而且我也了解到,这个维纳布尔斯先生家境殷实,在本地广受尊重,他的交际圈子也都是上流人士。”

“问题是,”勒热纳说,“你那天晚上看到的人不可能是维纳布尔斯先生。”

“哦,但那真的是他。我自己心里有绝对的把握。我从来没有认错过一张脸。”

“恐怕你这次一定是搞错了,”勒热纳温和地说道,“你知道,维纳布尔斯先生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他从腰部以下都是瘫痪的,时间已经超过三年了,根本就没法用腿走路。”

“小儿麻痹!”奥斯本先生脱口叫道,“哦,天哪,天哪……那看起来已经盖棺论定啦。不过勒热纳督察,我斗胆问一句,希望你别生气。事情真的是这样吗?我的意思是说你有明确的医学证据吗?”

“是的,奥斯本先生,我们有。哈利街的威廉·达格代尔爵士可是医学界的杰出成员,而维纳布尔斯先生就是他的病人之一。”

“当然,当然。英国皇家内科医师学院院士嘛。大名鼎鼎啊!哦,老天爷,这下看起来我错得太离谱了。我那会儿那么确信。结果却让你白忙活一场。”

“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勒热纳随即接口道,“你的消息还是很有价值的。很显然,你看见的那个男人长得一定和维纳布尔斯先生很像——而维纳布尔斯先生是个相貌不同寻常的人,这样一来我们就掌握了极其宝贵的信息。不会有很多人符合那种模样的。”

“这倒是,这倒是。”奥斯本先生稍稍打起点儿精神来,“一个犯了罪的家伙,外表看起来又很像维纳布尔斯先生。肯定不会有很多这样的人。在苏格兰场的档案里——”

他带着殷切的期望看着督察。

“也许没有那么简单,”勒热纳缓缓说道,“这个人可能没有前科。而且不管怎么说,就像你刚才提到的,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理由怀疑这个特定的男人和戈尔曼神父的遇袭有任何关系啊。”

奥斯本先生看起来又有些沮丧了。

“你得原谅我。恐怕是我又有点儿一厢情愿了……我实在是太想在谋杀案审判的时候能够出庭作证了……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没法让我动摇。哦,不,我本就应该坚持我的说法!”

勒热纳沉默了,心里在暗自揣摩着款待他的主人。还是奥斯本先生先开口打破了这阵沉默的审查。

“怎么了?”

“奥斯本先生,你为什么要如你所说,坚持自己的说法呢?”

奥斯本先生看上去十分惊讶。

“因为我太确定了——哦,是啊,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个人不是要找的那个人。所以我不该如此肯定。但我——”

勒热纳俯身向前。“你可能会纳闷儿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在已经得到了医学证据,表明你看到的那个人不可能是维纳布尔斯先生以后,我为什么还要到这儿来?”

“对啊,对啊。勒热纳督察,那你为何要来呢?”

“我来,”勒热纳说,“是因为你确认时那种极其肯定的态度给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我想知道你怎么就敢如此确定。别忘了,那天晚上下着大雾。我去过你的药店。我站在你当时所站的门口向街对面张望。依我所见,那样一个雾夜,那样一种距离,一个人影看起来应该是有些虚无缥缈的,要想清晰地分辨出特征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说得完全正确。当时正在下雾。不过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当时的雾气是时断时续的。时不时就会有一小片地方变得清楚起来。我看见戈尔曼神父沿着对面的人行道匆匆走过去的时候就是这种情况。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够如此清晰地看见他和紧随其后的男人。而且,就在后面那个男人走到我对面的位置时,他用打火机又点了一次他的烟。那一瞬间他的侧影异常清晰——那鼻子,那下巴,还有那明显的喉结。我觉得那张脸实在太引人注目了。在那之前我从来没在周围见过他。我认为如果他曾经来过我的店里,我会记住他的。所以呢,你看——”

奥斯本先生住了口。

“是的,我明白。”勒热纳若有所思地说。

“一个兄弟,”奥斯本先生充满期望地提议道,“也许是个孪生兄弟?那不就全解决了吗?”

“答案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勒热纳微笑着摇了摇头,“小说里这么写倒是挺方便的。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又摇了摇头,“你也知道,不会发生的。真的不会发生的。”

“是啊……是啊,我想也不会发生。不过也有可能只是个普通的兄弟。一家人嘛,可以长得很像——”奥斯本先生看上去还是不满足。

“根据我们能够确认的信息,”勒热纳谨慎地说道,“维纳布尔斯先生没有兄弟。”

“根据你们能够确认的信息?”奥斯本先生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虽说他有英国国籍,却是在国外出生的,他的父母直到他十一岁那年才带他回到英国。”

“那么其实你们也并不特别了解他?我是指,了解他的家庭?”

“对,”勒热纳沉思道,“想要调查清楚维纳布尔斯先生还真是不容易——换句话说,除非我们直接去问他本人——而我们又没有理由这么做。”

他这么说是故意的。其实除了直接去问以外,还有好多种调查方法,只是他没想对奥斯本先生如实相告。

“也就是说,若非有这份医学证据,”他边说边站起身来,“你还是会坚持你的指认吧?”

“那是啊,”奥斯本先生顺水推舟地说,“你也知道,记人脸可是我的一大爱好呢。”他低声轻笑道,“很多顾客都会被我吓一跳。我会对某个人说‘哮喘怎么样啦?’而她则会一脸的惊奇。然后我会说‘三月份的时候你来过,带着一张处方,是哈格里夫斯医生开的。’你说她能不大吃一惊吗?这给我的生意带来很大的好处。人们发现自己被记住了会觉得很高兴的,尽管我记名字不像记面孔记得那么好。我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把这个培养成了一种爱好。我总是对自己说,扎卡赖亚·奥斯本,如果税务员能做到,你也能做到!没多久这就习惯成自然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勒热纳叹了口气。

“在法庭上我真喜欢能有你这样一个证人。”他说,“指认是件很棘手的事情。大多数人什么都没法告诉你。他们总是会说:‘哦,我觉得个子比较高。金发——呃,也不是特别多,中等吧。长相很普通。蓝眼睛——或者是灰色的——或者也许是棕色的。穿着灰色的雨衣——或者也可能是深蓝色的。’”

奥斯本先生笑了。

“这种话对你来说可真没什么用。”

“平心而论,赶上你这样的证人可真是千载难逢啊!”

奥斯本先生看起来很高兴。

“这算一种天赋。”他谦恭地说道,“不过也得告诉你,我有意培养过自己这种天赋。你知道,在小孩子的聚会上有一种游戏——一大堆东西放在一个盘子里端出来,然后给你几分钟时间去记住它们。每次我都能够拿满分。人们都觉得相当惊讶。他们会说这太了不起了。其实这没有什么。只是一种本领,熟能生巧。”他咯咯笑道,“我还是个不错的魔术师呢。圣诞节的时候我会露几手逗逗孩子们。不好意思,勒热纳先生,你胸兜里那是什么?”

他倾身向前,掏出了一个小烟灰缸。

“啧啧,长官,亏你还是个警察呢!”

他开怀大笑起来,勒热纳也随着他一起笑。接着奥斯本先生叹了口气。

“长官,我买下的这块小地方还真是不错。邻居们都很友善可亲。这是那种我向往多年的生活。不过勒热纳先生,我得向你承认,我还是很怀念我拥有自己生意时的那份乐趣。总有人来来往往。你知道,可以让我有机会观察各式各样的人。我也渴望拥有一个自己的小花园,而且我还有很多很广泛的兴趣。我告诉过你我喜欢蝴蝶,有时候也喜欢看看鸟。不过我没意识到自己会如此怀念那种东西,我把它称作人的因素吧。

“我以前想过要出国待上一小段时间。呃,我已经花了一个周末,去了一趟法国。我得说这一趟相当不错——不过我还是深深地感到,英国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好了。首先我就不喜欢外国的饭菜。至少在我看来,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做鸡蛋和培根。”

他再次叹了口气。

“我只是想告诉你人的本性是怎么回事。我是一直想着要退休的。而现在——你知道,我又开始有点儿想在本地,在伯恩茅斯找一家药品店入股,只要一小部分,能够满足我的一点儿乐趣就可以,而不需要成天被拴在店里。那样的话我就又会觉得有事可忙了。我想你将来也会这样的。你会事先定好很多计划,可是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又会怀念起你过去那种生活的刺激。”

勒热纳微微一笑。

“奥斯本先生,警察的生活并不像你想象得那样刺激有趣。你对于调查犯罪方面的了解还是不够专业。绝大多数都是些沉闷的例行公事。我们并不总是在抓捕罪犯,追踪神秘的线索。说真的,这差事其实相当枯燥乏味。”

奥斯本先生看起来并不那么相信。

“还是你最清楚。”他说,“再见吧,勒热纳先生,我真的很抱歉没能帮到你。如果有任何事情,请随时——”

“我会让你知道的。”勒热纳向他保证。

“参加游乐会的那天,看起来真是个不错的机会。”奥斯本惋惜地喃喃自语道。

“我知道。遗憾的是医学上的证据太明确了。人得了这种病是不可能恢复的,对吗?”

“不过——”奥斯本先生的话停在了嘴边,但勒热纳并没有留意到。他迈着大步子迅速地离开了。奥斯本先生站在门边看着他的背影。

“医学证据。”他说,“那些医生可真是的!如果他对医生的了解能有我的一半就好了——他们那帮人,无知啊!那帮医生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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