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灰马酒店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马克·伊斯特布鲁克的笔述

我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情愿,准备去完成会见塔克顿太太的任务。尽管金吉儿一再怂恿激励我,我还是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是个明智的决定。首先我就觉得自己并不适合被分派的这个任务。我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去表现出需要的那种反应,而且我强烈地意识到,这分明就是在招摇撞骗。

而金吉儿则抓住时机,以她所能表现出来的近乎可怕的高效在电话里给了我简要的指示。

“这差事简单极了。那是一幢纳什式的建筑[约翰·纳什(1752—1835),英国建筑师],但不是他通常的那种风格。是他比较接近于哥特式的异想天开的作品之一。”

“那我又为什么想要去参观它呢?”

“因为你正打算写一篇文章或是一本书,内容是关于能够导致建筑师的风格产生变动的影响力——反正就是这类的题材吧。”

“在我听来,这话特别不像真的。”我说。

“别胡说,”金吉儿信心十足地说道,“当你开始要谈论博大精深或者附庸风雅的话题时,那些最不可思议的理论都是由那些看上去最不可能的人,以极其严肃认真的态度提出并写下来的。我可以引述连篇累牍的这种废话给你听。”

“那也是为什么对于做这件事而言,你的确是个比我合适得多的人选。”

“这个你还真说错了,”金吉儿告诉我说,“塔克顿太太可以从名人录里查到你,并且留下一个很恰当的印象。她在那里面可找不着我。”

尽管我一时语塞,无言以对,可我还是没有被她说服。

在我结束了和布拉德利先生那次不可思议的会面之后,金吉儿和我碰过面。她并不像我那样认为这次拜访有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实际上,她倒觉得非常满意。

“这样一来就不必再纠结于我们到底是不是在胡思乱想了。”她指出,“现在我们知道确实存在这么一个组织,专门从事除掉那些碍事之人的勾当。”

“使用的还是超自然的方法!”

“你可真是个死脑筋啊。都是那个西比尔戴的假虫子宝石和那些故弄玄虚的东西闹的,这就把你给唬住了。而要是布拉德利先生看起来像个江湖骗子,或者冒牌占星师的话,你也不会被说服的。不过既然他表现得像一个卑鄙而又务实的法律小骗子——或者至少你给我留下的是这种印象——”

“差不多就是这样。”我说。

“那这就能让整件事情对上了。不管它听上去多么不像真的,‘灰马酒店’那三个女人确实掌握了一些能够奏效的方法。”

“如果你这么确信的话,那干吗还要我去见塔克顿太太?”

“以防万一啊,”金吉儿说道,“我们知道塞尔扎·格雷说她能做到什么;我们也知道他们在钱这方面是怎么操作的;我们还对其中的三个受害者略知一二。我们现在想要更多地了解一些客户方面的情况。”

“那假如塔克顿太太表现得一点儿都不像是他们的客户呢?”

“那我们就只好另起炉灶了。”

“当然,我也有可能把事情搞砸了。”我愁眉苦脸地说。

金吉儿告诉我绝对不能看不起自己。

于是我就来了,站在了卡拉维园的前门之外。这所房子看起来无疑和我预想中的纳什式建筑一点儿都不一样。从各方面来讲,它都更像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堡。金吉儿曾经答应给我找一本关于纳什建筑风格的近作,不过终究还是没能及时送到,所以我也只能一知半解地登门造访了。

我按下门铃,一个身穿羊驼呢外套、样貌粗鄙的男人来应了门。

“是伊斯特布鲁克先生?”他说,“塔克顿太太在等您呢。”

他把我带进了一间精心布置过的客厅。这间屋子给我一种令人不快的感觉。每样陈设都价格不菲,但在挑选的时候显然缺乏品位。顺其自然一些,这儿看起来倒可能更让人舒服一点儿。墙上有那么一两幅好画,剩下是一大堆蹩脚的作品。到处都是黄色的锦缎。塔克顿太太本人的到来打断了我进一步的沉思。我费劲地从明黄色的锦缎沙发中站起身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抱着什么样的期待,但我现在有一种完全颠倒的感觉。她身上没有一丝邪恶气息,完全是个还不到中年的普普通通的女人。我想她不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而且算不上特别和蔼可亲。尽管涂了厚厚的口红,她的嘴唇看起来还是很薄,一副脾气不好的样子。她的下巴稍往回缩,眼睛是淡蓝色的,给人的印象是她在给每一件东西估价似的。她是那种对搬运工和衣帽间的服务生都舍不得多给小费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你会遇到太多这种类型的女人,尽管她们中的大多数都不像她那样衣着华贵,妆容考究。

“伊斯特布鲁克先生吗?”她显然对我的到访感到十分欣喜,甚至有点儿夸张了,“见到你我简直太高兴了。想不到你会对这所房子感兴趣。当然,我知道这是约翰·纳什建造的,是我先夫告诉我的,不过我从来都不敢想象你这样的人会对它有兴趣!”

“啊,你知道,塔克顿太太,这所房子跟他惯常的风格并不太一样,所以它才会显得有趣,尤其是对于,呃——”

她替我解决了就要说不下去的困窘。

“恐怕我对这方面真的是一窍不通啊——我是指建筑学,还有考古之类的事情。不过你可千万别介意我的无知——”

我自然一点儿都不介意,应该说还求之不得呢。

“当然啦,这些事情其实都特别有意思。”塔克顿太太说。

我说其实正相反,我们这些专家对自己专攻的领域通常都觉得枯燥无聊至极。

塔克顿太太说她确信那不是真心的,然后问我是愿意先喝口茶再参观房子,还是愿意先在房子里转转再喝茶。

我没料到还有茶——谁让我把时间约在了三点半,不过我说我还是想先看看房子。

她领着我四处转,大部分时间里都在愉快地滔滔不绝,这样一来倒也省得我再去对建筑方面的问题发表什么看法了。

她说我很幸运,来得正是时候。这所房子准备出售了——“既然我丈夫过世了,这房子对我来说就太大了”——尽管在代理人那里登记才不过一个星期多一点儿,她还是相信已经找到买主了。

“我不想等到房子搬空了以后再让你来看。我觉得一个人要是真想欣赏一幢房子的话,这房子就得有人住才好,你说呢,伊斯特布鲁克先生?”

我倒宁可这房子没人住也没任何陈设,只是我自然不能这么说出口。我问她是否还打算住在这附近。

“说真的,我还没怎么想好。我会先去旅行一阵子,享受一下阳光。我讨厌这种鬼天气。事实上,我觉得冬天的时候我应该会在埃及吧。两年前我就去过那儿。真是个迷人的国家,不过我想这些你应该都了解的。”

其实我对埃及一无所知。我如实相告。

“我猜你只是在跟我客气。”她开心地说道,带着几分心不在焉,“这间是餐厅,八角形的。我说得对吗?没有拐角。”

我表示她说得完全正确,并且夸赞了房间的设计比例。

没一会儿,参观就告一段落了,我们回到了客厅。塔克顿太太按铃叫人送来茶点。来的人是那个样貌粗鄙的男仆,他端着一个巨大的维多利亚时期银质茶壶,而那茶壶实在应该清洗一下了。

他离开房间的时候,塔克顿太太叹了口气。

“我丈夫过世以后,服侍了他将近二十年的那对夫妇坚持要走。他们说他们要退休了,不过我后来听说他们又找了份差事,报酬特别高。我觉得如果让我自己付给他们那么高的薪水,那简直太离谱了。你只要想想仆人们吃和住就得花多少钱——这还没算上熨洗衣服的钱呢。”

毫无疑问,我想,刻薄吝啬。那双淡色的眼睛,那张紧闭的嘴——贪得无厌就写在那里。

要让塔克顿太太开口说话毫无困难。她喜欢说,尤其喜欢谈论她自己。我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插两句鼓励的话,没多久就知道了塔克顿太太很多的事情,而且比她意识到的还要多。

我了解到她五年前嫁给了鳏夫托马斯·塔克顿。她那时“要比他年轻得多得多”。她跟他是在一家很大的海滨旅馆邂逅的,在那儿她负责主持桥牌牌局。她并没有意识到最后这句话是她顺嘴溜出来的。他有个女儿,在那附近的学校上学——“他把那姑娘带出来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好,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太难了。

“可怜的托马斯,那么郁郁寡欢的……他的前妻去世好几年了,而他还是非常怀念她。”

塔克顿太太继续勾勒着自己的形象。一个仁慈而富有同情心的女人对一个上了年纪的孤独男子动了恻隐之心。还有他每况愈下的健康以及她的忠贞不渝。

“不过,当然了,等到他病重的最后阶段,我也真的是连一个自己的朋友都没有了。”

我在想,会不会曾经有过一些托马斯·塔克顿觉得讨厌的男性朋友呢?这也许可以解释他遗嘱里的那些条款。

金吉儿已经替我去萨默塞特府[位于英国伦敦河岸街南侧的一幢大型建筑,一些政府部门设于其中,其中就包括遗嘱登记处,负责与遗嘱相关的事务]查过他遗嘱中的条文了。

一些遗产留给了多年的仆人和一对教子,然后还有留给他妻子的那部分——虽算不上特别慷慨,但也已经足够。有一笔信托财产,收益她可以享用一辈子。他剩余的个人财产算下来能有六位数,留给了他的女儿托马西娜·安,等她年满二十一岁或者结婚的时候交给她全权支配。假如她在满二十一岁之前去世且未婚的话,这笔钱就归她的继母继承。看起来这个家庭中也没有其他成员了。

我觉得这份奖赏够大的。塔克顿太太爱财如命……而这个巨大的诱惑就摆在眼前。我相信在嫁给那个老鳏夫之前,她从来都没有过什么属于自己的钱。接下来,也许某种想法开始在她头脑里滋生。尽管此时她被疾病缠身的丈夫牵绊着,但她已经开始憧憬获得自由的那一刻——依然年轻,而且拥有着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财富。

那份遗嘱大概让她大失所望了。她本来梦想得到的怎么也应该不止这份中等的收入。她早就在期盼着豪华的旅行,奢侈的游轮,各种衣物珠宝——或者也可能就是那种拥有金钱本身,看着它们在银行里不断累积增值的纯粹的快感。

可那个女孩子反而要得到所有的钱了!她将要成为一个富有的女继承人。那个女孩儿很可能不喜欢她的继母,而且随随便便就以年轻人的那种冷酷方式表现了出来。那个女孩儿即将变得富有——除非……

除非?这样就足够了吗?我真的能相信眼前这个口若悬河地说着陈词滥调的金发艳俗女人会求助于“灰马酒店”,去安排结果一个年轻女孩儿的性命吗?

不,我没法相信……

然而,我必须依计行事。于是我突然说道:“你知道吗,我相信我和你女儿——你的继女——见过一次。”

她虽然对此没什么兴趣,但还是略显惊讶地看着我。

“托马西娜?你见过她?”

“是的,在切尔西。”

“啊,切尔西!没错,那是有可能……”她叹了口气,“如今这些女孩子啊。太难了。看起来谁也管不了她们。她可让她爸爸愁死了。当然了,我什么事儿都插不上手。我说的任何话她都从来不听。”她又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们结婚的时候她差不多已经长大成人了。一个后妈——”她摇了摇头。

“总是很难当的。”我同情地说道。

“我体谅她——在各方面都尽我所能。”

“我相信你是。”

“不过那一点儿用都没有。汤姆[托马斯的昵称]当然不允许她对我粗鲁无礼,但她还是我行我素。她是真的把家里的日子弄得没法儿过了。所以当她坚持要离家的时候,从某种程度上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只是我也特别理解汤姆心里会怎么想。跟她搅在一起的都是些最上不了台面的人。”

“我——能觉出一些来。”我说。

“可怜的托马西娜。”塔克顿太太说。她理了理散落下来的一缕金发,然后看着我。“哦,不过你也许还不知道吧。她一个月前就死了。脑炎——非常突然。我相信,这种病就是年轻人容易得——太让人难过了。”

“我的确知道她去世了。”我说道。

我站起身来。

“谢谢你,塔克顿太太,非常感谢你带我参观你的房子。”我跟她握了握手。

接着就在即将离开的时候,我又转回身来。

“顺便说一句,”我说,“我想你知道‘灰马’吧,对吗?”

这句话带来的反应毫无疑问。惊恐,十足的惊恐,在那双淡色的眼睛里写得清清楚楚。妆容之下,她的脸突然之间变得煞白,满是害怕。

她的声音听起来尖锐刺耳。

“‘灰马’?你说的‘灰马’是什么意思?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什么‘灰马’。”

我让自己的眼神显出几分惊讶。

“哦——是我搞错了。那是一家很有意思的古老酒店——在玛契迪平。前几天我去那儿的时候他们带我去看过。酒店被改造得很迷人,保留了所有原先的氛围。我肯定是觉得有人提起过你的名字——不过也许是你的继女曾经去过吧,要不就是其他重名的人。”我顿了一下,“那个地方——可是相当出名啊。”

我很得意自己最后说的这句话。从墙上挂着的一面镜子里,我看到了塔克顿太太的脸。她盯着我的背影瞧。她害怕极了,而这恰好可以让我看出她在未来岁月里的样子……那可不是一副招人喜欢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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