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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灰马酒店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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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以后,金吉儿给我打来电话。 “我替你查到些消息,”她说,“有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你写下来。” 我拿出了我的笔记本。 “说吧。” “名字是布拉德利,地址是伯明翰市政广场大楼七十八号。” “好嘛,真要命,这些都是什么啊?” “上帝才知道!反正我是不知道。我也怀疑波比是不是真的知道!” “波比?这是——” “没错。我在波比身上可谓使尽了浑身解数。我告诉过你,只要我尝试,就能从她那里得到些消息。一旦我让她的态度软化下来,事情就好办了。” “你是怎么让她开口的?”我好奇地问道。 金吉儿笑起来。 “都是女孩子们在一起的那一套呗。你不会懂的。关键在于,如果一个女孩子跟另一个女孩子说了什么的话,也并不真的算数。她反正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要紧。” “就是说跟工会组织似的?” “你可以这么说。不管怎么样,我们一起共进了午餐,然后我就滔滔不绝地给她讲我的恋爱经历——以及各种各样的阻碍——已婚男人和让人不堪忍受的妻子——天主教徒——不愿意跟他离婚——让他的生活暗无天日等等这类的话。还有他老婆如何痼疾缠身,总是疼痛难忍,几年之内却又死不了。她要是死了其实对她来说更好。我说我很想试试找‘灰马酒店’,但的确不知道怎么着手操作这件事情——而且,费用会不会特别贵?波比说没错,她觉得一定会很贵。她曾经听说他们的要价高得吓人。然后我说:‘好吧,我可能会继承一笔遗产。’你知道,我还真有一个叔祖父——那是个老宝贝儿,我可不想让他死,不过这件事儿还真派上用场了。我说,没准儿她们可以让我先押些东西?可是究竟要如何开始呢?于是波比就告诉了我那个名字和地址。她说我得先去找他把最主要的事情谈妥。” “这真是太棒了!”我说。 “是啊,相当不错。” 我们俩都沉默了片刻。 我难以置信地问道:“她就这么毫无隐瞒地告诉你了?她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害怕?” 金吉儿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不明白。告诉我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再怎么说,马克,假如我们认定的这种生意确有其事的话,它或多或少总要做点儿宣传,对吗?我是说,她们肯定一直都需要新的‘客户’。” “我们真是疯了,居然会相信这样的事。” “好吧,我们就是疯了。你要不要去伯明翰见见这个布拉德利先生?” “行啊,”我说,“我打算去会会这个布拉德利先生。如果确有其人的话。” 我几乎很难相信真有这么个人。不过我错了,布拉德利先生的确存在。 市政广场大楼是个庞然大物,里面的办公室密如蜂巢。七十八号在四楼。它的磨砂玻璃门上整齐地印着“C.R.布拉德利,佣金代理人”几个黑字。黑字下面则以更小的字号写着:请进。 我走了进去。 靠外是一间比较小的办公室,里面空无一人,有一扇半开着的门上写着“非请勿扰”。从门后传来一个声音:“请进吧。” 里面这间办公室比较大。屋里有一张办公桌,一两把舒适的椅子,一部电话,一大堆文件盒,而布拉德利先生就坐在办公桌后。 他个头不高,肤色黝黑,一双黑眼珠显得非常精明。他身穿一套深色西装,看上去体面至极。 “麻烦把门关上,好吗?”他客气地说道,“请坐吧。那把椅子相当舒服。吸烟吗?不吸?那好,有什么我可以为你效劳的吗?” 我看着他,搞不清要如何开口,也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觉得我简直就是在一种孤注一掷的情绪驱使下才说出了那句话,要不就是在那双圆溜溜的小眼睛的逼视下。 “多少钱?”我说。 我很高兴地注意到,这句话让他稍稍吓了一跳,不过也并没有如他理所应当的那样吃惊。如果让我来猜的话,他是没料到会有个像我这样头脑有些不正常的人闯进他的办公室吧。 他的眉毛挑了起来。 “好,好,好,”他说道,“你一点儿时间都不愿耽搁,对吗?” 我不为所动。 “究竟什么价钱?” 他轻轻地摇摇头,带着一点责备的意思。 “这可不是办事儿的方法啊。我们必须按部就班地来。” 我耸了耸肩膀。 “随你。怎么个按部就班法?” “我们还没有自我介绍过,对不对?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此时此刻,”我说,“我觉得我还不想告诉你。” “谨言慎行。” “谨言慎行。” “这一品质值得钦佩啊——虽说并不总是行得通。那么,是谁让你来找我的呢?我们有共同的朋友吗?” “这个我还是不能告诉你。我一个朋友的朋友认识你的一个朋友。” 布拉德利先生点了点头。 “我的很多客户都是这么找上门来的,”他说道,“其中有些麻烦还相当——棘手。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 他并没打算等我来回答,而是忙不迭地向我公布了答案。 “赛马佣金代理人。”他说道,“你或许会感兴趣,对于——赛马?” 在说出最后那个词之前,他有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 “我不是个赛马狂。”我不置可否地说道。 “其实马有很多种玩儿法。赛马,打猎,或者就是平常骑一骑。我感兴趣的是竞技运动方面的。赌马。”他顿了一下,接着以一种近乎过于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道,“你心里有特别中意的马吗?” 我耸耸肩,决定破釜沉舟了。 “灰马……” “啊,很好,好极了。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我觉得你自己本身看起来就像一匹黑马。哈哈!你千万别紧张。真的没必要紧张。” “那都是你说的。”我有些粗鲁地说道。 布拉德利先生的态度变得更温和舒缓起来。 “我特别理解你的感受。不过我敢跟你担保,你一点儿都不用担心。我自己就是个律师——当然啦,已经被取消资格了,”他以一种近乎迷人的方式顺带补充了一句,“不然的话我也不会在这儿了。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了解这行的规矩。我推荐的所有事情都是光明正大,绝对合法的。这无非是个赌注的问题。想赌什么就赌什么,甭管是明天会不会下雨,还是俄国人能不能把人送上月亮,或者你夫人会不会生个双胞胎,都可以。你也可以赌一赌布太太圣诞节前会不会死,或者科太太能不能长命百岁之类的。你根据你自己的判断,你的直觉,或者类似的不管你愿意怎么叫它的东西来下注。就是这么简单。” 我感觉这就像是主刀大夫在手术前劝我安心一样。布拉德利先生简直太像诊室里的医生了。 我缓缓说道:“我其实并不了解‘灰马酒店’的具体情况。” “那让你觉得不安了?没错,好多人都会为此而担心。‘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啊,赫瑞修’[出自《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五场,原文为“There are more things in heaven and earth, Horatio, than are dreamt of in your philosophy”,大意为“天地之大啊,赫瑞修,比你所能梦想到的多出更多”],反正就是这类的话吧。老实说,我自己也不了解。不过它确实有效,而且是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达到效果。” “要是你能再多告诉我一些的话——” 现在我已经进入角色了——谨小慎微,急不可耐,却又提心吊胆。很显然,布拉德利先生经常需要和持这种态度的人打交道。 “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说谎大概是不明智的,于是我迅速做出了决定。 “我——呃,是的,我和几个朋友去过那儿。他们带我去的——” “很令人着迷的古老酒店。到处都有历史的遗迹。而她们也奇迹般地让它恢复了旧貌。你应该见过她了吧,我是指我的朋友格雷小姐?” “呃——是啊,当然见过。一个非同寻常的女人。” “她是吗?没错,她算吗?这话你算是说到点儿上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女人,而且有着非同寻常的法力。” “她宣称的那些事儿!想必是——相当,呃,不可能的吧?” “确实如此!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她宣称她能预知和她能做到的那些事,都是不可能的!所有人都会这么说。比如说,在法庭上——” 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珠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布拉德利先生仿佛特意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 “比如说,在法庭上——这些事说出来都会遭人耻笑!如果那个女人站起来承认她杀了人,甭管是通过遥控,还是‘意志力’,还是什么她愿意用的瞎编乱造的名字,这种认罪都是不可能被接受的!就算她说的话句句属实(当然,像你我这样理智的人是根本不会相信的),法律上也不可能承认。遥控谋杀还不算是法律上承认的谋杀,只是一派胡言罢了。只要你稍微琢磨一下,就能体会到这件事的绝妙之处正在于此。” 我明白他想要打消我的顾虑。在英国的法庭上,超自然力杀人不算是谋杀。如果我买凶用棍棒或者刀子杀人的话,因为事先有过合谋,我就算是共犯,跟凶手一样有罪。而如果我委托塞尔扎·格雷使用她的巫术的话——巫术在法律上并不被认可。按照布拉德利先生的说法,这就是整件事情的妙处。 我发自心底的疑虑油然而生,不禁大声地抗议起来:“去他妈的吧,太难以置信了!”我喊道,“我不信,这根本不可能。” “我跟你看法一致,这是真心话。塞尔扎·格雷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她当然具有一些不一般的法力,不过你没法全盘相信她宣称自己能做到的所有事情。就像你说的,太难以置信了。如今这年月,谁还真的相信一个人能够坐在英格兰的一间乡间小屋里,不管是靠自己还是通过灵媒,发些意识波之类的东西,就能让远在像卡布里岛[位于意大利那不勒斯湾南部的一座风景秀丽的小岛,是著名的旅游胜地]那样地方的人轻而易举地得场大病,然后死掉呢?” “但这不就是她所宣称的吗?” “是啊。她当然拥有法力——她可是个苏格兰人,据说这个民族的人独特之处就在于拥有预见力。这的的确确存在。而我所相信的,不带半点怀疑的是,”他俯身向前,信誓旦旦地摇着他的食指,“塞尔扎·格雷确实知道——事先就知道——谁会什么时候死。这是一种天赋,而她就具有这种天赋。” 他又向后靠回去,端详着我。我等着他说下去。 “我们来设想一种情况。某个人,可以是你自己也可以是其他人,特别想知道另一个人——比方说伊莱扎姑婆吧——什么时候会死。你不得不承认,知道这类事情还是有用的。不是什么冷酷无情,也不犯什么错误——只是从一种便利的角度出发。比如说,要制定什么样的计划?到十一月份的时候会不会拿到一笔可用的钱?如果你能确切地知道,也许你就可以做一些更有益的选择了。死亡实在是个说不好的事情。在医生的激励下,我们的老伊莱扎没准儿会再活上个十年。当然啦,这样你也会很高兴,因为你喜欢这个可爱的小老太太。不过要是能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死,又该多有用啊。” 他顿了一下,身子更往前倾了一些。 “接下来就该说到我了。我是个好赌的人。我什么都可以赌——当然了,得根据我自己的条件。你来找我,自然不是想要赌老太太死,因为那会和你的善心背道而驰。所以我们不妨这么说,你跟我定下一个赌注,你赌伊莱扎姑婆到圣诞节的时候还能硬硬朗朗地活着,而我赌她不会。” 那对圆溜溜的眼珠子又停在了我的脸上,盯着我…… “没什么反对意见,对吧?很简单。我们就这件事发生了争论。我说伊莱扎姑婆就快要不行了,而你说不对。我们拟定一份赌约然后签字。我给你一个日子。我说无论怎么样,从那天算起,两周时间之内你就会看到伊莱扎姑婆的葬礼通告。你说不会。如果你说对了,我就付钱给你。如果你说错了,你——付钱给我!” 我瞧着他,试图从自己身上唤起那种想要除掉一个有钱老太太的感觉。接着我又把它转换成为针对一个敲诈勒索者的情绪,这样想似乎更容易一些。某个家伙已经敲诈了我很多年,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要让他死。我没有勇气去亲手结果了他,但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没错,任何代价—— 我开口说话了——嗓音有些沙哑。我正带着几分信心扮演这个角色。 “什么条件?” 布拉德利先生的态度立刻起了变化,变得轻松愉快,几乎有些可笑了。 “这就是我们刚才在谈的,对吗?或者该说是你刚才要谈的,哈哈。‘多少钱?’你刚才说。可当真吓了我一跳。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人这么开门见山的呢。” “什么条件?” “那要视情况而定。取决于几个不同的因素。大体上来说,这取决于这件事究竟有多大的风险。有些情况下也要看客户能得到多少好处。要是一个很麻烦的老公——或者一个敲诈者之类的——就得看我的客户能出多少钱了。我把话挑明了吧,我不跟穷客户打赌,除非是像我刚才举例子说的那种情况。那样的话要看伊莱扎姑婆有多少财产来定。条件是双方协商决定的。我们都想从这件事上得到些好处,对吗?不管怎么说,算下来的赔率通常都是五百比一。” “五百比一?这也太夸张了。” “我这个赌注就是有些夸张。假如你已经知道伊莱扎姑婆行将就木了,你也不会来找我的。要预言一个人在两周之内死去本就是件概率很低的事情。这样看来的话,五千磅对一百磅一点儿都不过分。” “那你要是失算了呢?” 布拉德利先生耸耸肩膀。 “那只能说太糟糕了。我会付钱的。” “那如果我输了,我付钱。假定我不付呢?” 布拉德利先生向后靠回椅背,眼睛半睁半闭。 “我不会建议你这么干,”他轻声说道,“我真的不会。” 尽管他的声音很柔和,我还是感到一阵轻微的颤抖袭遍全身。他并没有说什么直接威胁的话语,但那种威胁的意味却真实存在。 我站起身来,说道:“我……我必须斟酌一下。” 布拉德利先生又恢复了他那种彬彬有礼且令人愉快的态度。 “当然要仔细考虑一下。永远不要仓促做任何决定。如果你想好了要走这一步就回来,我们再好好谈谈这件事。慢慢来,世上的事没有什么可着急的,慢慢来。” 我走出去的时候耳畔还回响着这几个字。 “慢慢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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