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灰马酒店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马克·伊斯特布鲁克的笔述

1

“你真的打算去参加塞尔扎家的降神会吗?”罗达盘追我。

“为什么不呢?”

“马克,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对那种事情还会感兴趣。”

“我并非真的感兴趣,”我如实相告,“只不过那三个人的确是个奇怪的组合。我就是很好奇,想看看她们究竟能搞出什么名堂。”

我发现要想表现得轻描淡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眼角的余光中,我看到休·德斯帕德在若有所思地审视着我。他精明强干,生性喜欢冒险,是那种对于危险的存在具有第六感的人。我觉得他此时已经嗅出了一丝味道——他意识到除了毫无来由的好奇心之外,背后一定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那我也要和你一起去,”罗达兴高采烈地说,“我一直都想去呢。”

“罗达,你可不能掺和这种事儿。”德斯帕德低声吼道。

“可是休,我又不是真的相信有幽灵鬼魂之类的事情。你知道我不信的。我纯粹是觉得好玩儿才想去的!”

“那种把戏没什么好玩儿的。”德斯帕德说,“这里可能会有点儿名副其实的东西,没准儿真会有呢。不过那也对那些出于‘纯粹的好奇心’而去的人起不了什么好作用。”

“那你也应该劝劝马克别去。”

“马克的事儿不归我管。”德斯帕德说道。

不过他又迅速地斜睨了我一眼。我十分确信,他明白我自有我的目的。

罗达有些不高兴了,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那天上午稍晚一些时候,我们在村子里偶遇塞尔扎·格雷,塞尔扎自己倒是对这件事直言不讳。

“你好,伊斯特布鲁克先生,今晚我们期待你的光临啊。希望我们能为你献上一场精彩的表演。西比尔是个极其出色的灵媒,不过事先谁也不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所以你千万不要失望。有件事是我必须要求你的,那就是一定要敞开你的心扉。对于坦诚的问卜者我们总是欢迎的——但要是态度轻浮、冷嘲热讽,可就不好了。”

“我本来也想去的,”罗达说,“不过休对这事儿的成见太深了。他那种人你也知道。”

“不管怎么说,我可不想让你也来,”塞尔扎说,“有一个外人就够了。”

她转向我。

“到时候你先过来和我们吃顿便饭吧,”她说道,“在降神会之前我们从来不会吃很多。七点钟怎么样?我们等着你来。”

说完她点点头,微微一笑,迈着轻快的步子扬长而去了。我盯着她的背影,沉浸于自己的猜测之中,以至于完全没有听到罗达在跟我说什么。

“抱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你最近看起来很奇怪,马克——就从你来了之后。出什么事儿了吗?”

“不,当然没有。能出什么事儿啊?”

“是不是书写不下去啦?或者什么类似的事情?”

“书?”有那么一瞬间我完全不记得写那本书的事情了,然后我连忙说道,“哦,你说那本书啊。进展基本上还算挺顺利的。”

“我相信你肯定是在谈恋爱。”罗达用责备的口气说道,“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儿。坠入爱河对男人来说有很大的不良影响——似乎连他们的脑筋都变糊涂了。现在看来女人则正好相反——绝对精神饱满,容光焕发,比平时要漂亮一倍。恋爱能让女人受益,却只能令男人看起来更傻,挺有意思的,对不对?”

“谢谢你啊!”我说道。

“哦,马克,可别生我的气。我真心觉得这是件特别好的事情——我也为此感到高兴。她真是个特别好的姑娘。”

“你在说谁?”

“当然是赫米娅·雷德克里夫啦。你好像还以为我蒙在鼓里呢。这种事儿我见得多了。她可真是个为你准备的人——长得好看,人又聪明——绝对般配。”

“这种话最不着边际了,”我说,“你用来说谁都行。”

罗达看看我。

“是有那么点儿。”她说。

她转过脸去说她得走了,她要去跟肉贩子说点儿能鼓舞人心的话。我告诉她我正准备要去牧师家拜访一下。

“不过——”我先打好了预防针,“这可不是为了找牧师给我贴结婚公告啊!”

2

到牧师家来就像回家一样。

前门亲切地敞开着,我一迈进去就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戴恩·卡尔斯罗普太太从大厅后部的一扇门里走出来,不知为什么,她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亮绿色塑料桶,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嗨,是你啊,”她说,“我一想就应该是。”

她把桶递给我。我完全不知道该拿它干什么,只能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

“拿到门外,放在台阶上。”卡尔斯罗普太太有些不耐烦地说,就好像我本该知道似的。

我遵从了她的指示,然后跟着她走进了上一次我们坐着说话的那间又黑又破的客厅。屋子里的炉火已经奄奄一息,不过戴恩·卡尔斯罗普太太把它拨旺了,并且添上了一段木柴。然后她示意我坐下,自己也一屁股坐进椅子里,用明亮而热切的眼神盯着我瞧。

“怎么样?”她问道,“你都干什么了?”

她说话的那股急切劲儿,就仿佛我们马上要去赶火车似的。

“你告诉我得采取些行动。我正在做。”

“很好。什么行动?”

我告诉了她。我把所有事情都对她讲了,就连一些我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也告诉她了。

“今晚吗?”戴恩·卡尔斯罗普太太沉思着说道。

“是的。”

她沉吟了片刻,显然是在思考。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说道:“我不喜欢这样。上帝啊,我真的不喜欢。”

“你凭什么要喜欢呢?”

当然,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担心她担心得要死。”

她和蔼地看着我。

“你不知道,”我说,“她有多……多么勇敢。假如她们用什么方法伤害了她……”

戴恩·卡尔斯罗普太太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看不出来——真的看不出来——她们能怎么用你所说的方法伤害到她。”

“可是她们已经伤害过——其他的人了。”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没错……”她的声音听上去并不满意。

“从其他任何方面来说,她都不会有事儿的。我们已经采取了所有能想到的预防措施,绝不会伤害到她的身体。”

“不过这些人所宣称的就是能够造成身体上的伤害啊,”戴恩·卡尔斯罗普太太指出,“她们声称能够通过心智作用于身体,让人得病。她们要是真能做到,那就太有意思了。可是想想也真够可怕的!就像我们已经达成的共识,必须想办法阻止她们。”

“但现在是她在承担这个风险。”我小声嘀咕道。

“总得有人去承担啊。”戴恩·卡尔斯罗普太太平静地说道,“因为不是你,所以可能伤了你的自尊心。你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对于她所扮演的这个角色来说,金吉儿是最理想的人选了。她能够控制好她的情绪,并且很聪明。她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好啦,什么都不用担心了。担心对她也没什么帮助。我们不能逃避这个问题。就算她真的因为这次试验送了命,也算是死得其所啊。”

“老天哪,你这话可真狠心!”

“也总得有人扮演我这个角色。”戴恩·卡尔斯罗普太太说道,“总要设想最坏的情况。你并不知道那会如何让你的意志更加坚定。你立刻就会开始确信,事情绝不可能像你想象得那样糟糕。”

她饱含鼓励地冲我点点头。

“你也许是对的。”我将信将疑地说。

戴恩·卡尔斯罗普太太无比肯定地说她的话当然是对的。

我进一步谈到细节问题。

“你这里有电话吗?”

“那是自然。”

我向她解释了我想要干什么。

“在这件——今晚这件事结束之后,我可能想要和金吉儿保持密切的联系。要每天给她打电话。我可以用这儿的电话吗?”

“当然了。罗达家进进出出的人太多,而你想要确保不被别人偷听到。”

“我会在罗达家住上一阵子,然后也许会去伯恩茅斯。他们不允许我——回伦敦。”

“想那么远也没用,”戴恩·卡尔斯罗普太太说,“过了今晚再说。”

“今晚……”我站起身,说了句很不像是我会说的话,“为我……为我们祈祷吧。”我说。

“那还用说?”戴恩·卡尔斯罗普太太似乎很吃惊我还需要特意提出这个请求。

当我踏出前门的时候,突然一阵好奇心促使我开口问道:“为什么要放那个桶?是干什么用的?”

“那个桶吗?那是给上学的孩子们预备的,他们会从树篱旁边替教堂捡一些浆果和树叶。不太好看,是吧,不过很方便啊。”

我放眼望着这丰饶的秋日世界,它是如此的柔和、平静而美丽……

“愿天使和牧师的仁慈保佑我们。”我说。

“阿门。”戴恩·卡尔斯罗普太太说。

3

我在灰马酒店受到的接待极其传统。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期待一种什么样的特殊氛围——但其实根本没有那回事儿。

塞尔扎·格雷穿着一身普通的深色羊毛裙来应门。她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啊,你来了,很好。我们马上开饭——”

不可能比这更平淡、更普通了……

桌子放在装有护墙板的大厅尽头,上面摆着简单的晚餐,有汤、煎蛋卷以及奶酪。贝拉在一旁服侍我们。她身着一套黑色的连衣裙,比平时更像是意大利早期艺术作品里人群中的一分子。西比尔则给人留下了更为奇特的印象。她穿着一件编织布料做的孔雀蓝色的长裙,上面点缀着一些金饰。这一次她没有戴着她那些珠子,不过手腕上倒是套着两个沉甸甸的金手镯。她只吃了一丁点儿煎蛋卷,其他什么都没动。她没怎么说话,而是以一种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态度对待我们。按理说这本应给人留下不俗的印象,可实际上并没有,反而让人觉得夸张做作,显得有些虚幻。

塞尔扎·格雷主导了席间的谈话——也只是轻松地聊了聊当地的家长里短。在这个晚上,她的形象俨然就是个活灵活现的英国乡下老处女,既可亲又能干,而对于超出自己身边范围之外的事物一概不感兴趣。

我心中暗想,我一定是疯了,完完全全地疯了。这儿有什么好怕的呢?就连贝拉今天晚上看起来也只是个愚笨的老农妇而已——跟成百上千个她那类的女人一样,近亲结婚,又没受过教育,于是孤陋寡闻,鼠目寸光。

回想起来,我和戴恩·卡尔斯罗普太太之间的对话看上去真是有些不切实际。我们把自己弄得紧张兮兮,去想象那些鬼才知道有没有的事情。一想到金吉儿——染了头发,换了假名的金吉儿——居然会因为这三个平庸至极的女人的所作所为而置身险境,我就觉得着实没道理!

晚餐告一段落了。

“没有咖啡,”塞尔扎抱歉地说道,“我可不想兴奋得过了头。”她说着站起身来,“西比尔?”

“在呢。”西比尔答应道,脸上挂着一种显然她自认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狂喜神情,“我必须去做些准备……”

贝拉开始清理桌子。我信步踱到悬挂着旧时酒店招牌的地方。塞尔扎跟在我身后。

“在这种光线下,你根本没法看清。”她说。

她说得完全正确。在覆满了乌黑尘垢的背景衬托之下,你几乎没法分辨出那个模糊的灰白色形象是一匹马。而整个大厅里也只是点着几盏罩着厚厚羊皮纸灯罩的若明若暗的电灯。

“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儿——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是金吉儿吧,就是上次一起过来的那个——说过她要把这个清洗修复一下来着。”塞尔扎说,“不过,别指望她还能记得这回事儿了。”她又漫不经心地补充道,“她是在伦敦的哪个画廊里工作吧。”

听到金吉儿被人如此轻描淡写地提起,令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盯着那幅画,说道:“那应该会蛮有意思的。”

“当然了,这也算不上什么好画儿,”塞尔扎说,“只是一幅涂鸦之作。不过它跟这个地方倒是挺配的——而且肯定远远不止三百年的历史了。”

“都准备好了。”

我们旋即转过身来。

贝拉从阴影中出现,正在招呼我们。

“该干正事儿了。”塞尔扎说,依然是一副不拖泥带水的口气。

她在前面带路,去往那间改建过的马厩,我跟在她身后。

正如我前面说过的一样,从正屋没有直接通向这间屋子的门。外面的天空漆黑阴沉,看不到一点星光。我们穿过屋外浓浓的夜色,走进这个亮着灯的长长的房间。

借着夜色,这个房间也变了模样。在白天的时候它看起来像一间怡人的书房,现在似乎不止如此了。屋子里有一些灯,却没有打开。照明装置经过处理以后,把柔和但清冽的光洒向房间。在地板的中央有一个凸起的东西,像是张床或者矮沙发之类的,那上面蒙着一块紫色的布,布上绣着各式各样不明含义的标志。

房间的深处放着一个看起来像小火盆似的东西,紧挨着它的是一个大铜碗——从外观上看已经很旧了。

在另一边几乎靠墙的地方,摆着一把笨重的橡木靠背椅。塞尔扎冲着那边向我做了个手势。

“坐在那里。”她说。

我顺从地坐下。塞尔扎的态度开始起了变化。奇怪的是,我无法准确地说出这变化中究竟都包含了什么。这跟西比尔那种为了骗人而装出来的神秘主义完全不同,更像是缀满了日常琐碎生活的幕布徐徐升起。幕布之后才是这个女人的本来面目,就像一个外科医生正在走向手术台,准备完成一台既有难度又有危险的手术一样。这种感觉在她走向一个壁橱,从里面取出一件长罩衫似的衣服时就更加强烈了。在光线之下,那件罩衫看似是用金属纤维编织而成。她又戴上了一副编织细密的长手套,那手套给我的感觉颇像是我曾经见过一次的“防弹衣”。

“人总得防患于未然嘛。”她说。

这句话让我隐隐有了一丝不祥之感。

接着她又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低沉嗓音对我说道:“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必须让你牢记,你一定要保持安静地坐在你自己的位子上。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离开椅子,否则的话可能会很不安全。这不是小孩子的游戏。我是在和某种力量打交道,对于还不知道如何掌控它的人来说,这种力量是很危险的!”她停顿了一下,接着问道,“吩咐你带的东西你带来了吧?”

我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棕色的绒面革手套递给她。

她接过手套,拿到一盏带有鹅颈式灯罩的金属台灯前面。她打开台灯,把手套放在它那种有些古怪的苍白暗淡光线之下,而手套的颜色也随之由深棕变成了索然无味的灰色。

她关上灯,认可地点点头。

“再合适不过了,”她说,“戴着它的人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相当强烈。”

她把手套放在房间一端一个外观像是大收音机匣子的东西上面。然后她稍稍提高了嗓门。“贝拉。西比尔。我们准备好了。”

西比尔先走了进来。在她那身孔雀蓝裙子外面又套了一件长的黑斗篷。她以一种很夸张的方式把斗篷甩在了一旁。斗篷滑落在地上,就像一潭漆黑的池水。她走上前来。

“我真心希望一切顺利,”她说,“不过谁知道呢。请你不要抱有怀疑的心态,伊斯特布鲁克先生。那样真的会妨碍仪式进行的。”

“伊斯特布鲁克先生可不是来看笑话的。”塞尔扎说。

她的语气中透出一丝冷酷无情。

西比尔随即在那张紫色的矮沙发上躺下。塞尔扎在她面前俯下身子,替她整理好衣物。

“这样舒服了吗?”她关切地问道。

“是的,谢谢你,亲爱的。”

塞尔扎又关掉了一些灯。随后她拉过来一块看起来像是带着轮子的篷布一样的东西。她把这东西摆好,让它遮住矮沙发,这样一来也使得西比尔置身于昏暗光线边缘的浓重阴影之中。

“光线太强的话是不利于彻底进入催眠状态的。”她说。

“好啦,我觉得我们已经万事俱备了。贝拉?”

贝拉从阴影当中走出来。这两个女人向我走过来。塞尔扎用她的右手拉住了我的左手,而她的左手拉住了贝拉的右手。贝拉再用左手抓住我的右手。塞尔扎的手又干又硬,贝拉的手则像是没有骨头一般,而且冰凉——感觉就像握着一只鼻涕虫,令我不禁厌恶地哆嗦了一下。

塞尔扎肯定是触动了什么地方的开关,这时可以听到微弱的音乐声从天花板上传来。我辨认出这是门德尔松的葬礼进行曲。

“舞台演出[原文为法语],”我心中轻蔑地暗想,“华而不实的骗局而已!”我冷眼旁观——然而却意识到了一股意想不到的不安情绪在心底涌动。

音乐停止了。在一段长时间的等待中,周围只能听到呼吸的声音。贝拉稍微有些气喘吁吁,西比尔的则深沉而有规律。

接着,突然之间,西比尔开口说话了。然而发出的却不是她本人的声音。那是个男人的嗓音,全然没有了她自己的那种扭捏作态,而是带着一口粗重的外国腔调。

“我来了。”那个声音说道。

我的手被松开了。贝拉飞快地闪入了阴影之中。塞尔扎说道:“晚上好。是麦坎达[此处可能是指弗朗索瓦·麦坎达,海地逃亡黑奴的领袖,因其会从植物中提取毒药,有时又被描述成海地伏都教的祭司,于一七五八年被法国殖民当局烧死]吗?”

“我是麦坎达。”

塞尔扎走到矮沙发旁,移开了遮盖的篷布,使柔和的光线洒在西比尔脸上。她似乎睡得很沉。在这种睡着的状态下,她的脸看起来竟截然不同。她脸上的皱纹变得平展开来,使她的模样年轻了很多岁,你几乎可以说她看上去很漂亮。

塞尔扎说:“麦坎达,你准备好要服从我的愿望和意志了吗?”

那个新的低沉的嗓音说道:“准备好了。”

“你是否愿意承担起保护你现在所栖居的躺在这里的肉身的职责,使它免受一切躯体上的侵扰和伤害?你是否愿意将它的生机奉献于我的意志,使我的目标得以实现?”

“我愿意。”

“那么你会献出这具也许需要经历死亡的肉身,以遵循对于接受者的肉身可能同样有效的自然法则吗?”

“必须派死者去促成死亡。理应如此。”

塞尔扎往后退了一步。贝拉走上前来,拿出了一个在我看来像是十字架的东西。塞尔扎把它倒过来放在西比尔的胸前。接着贝拉又拿来一个小绿瓶子。塞尔扎从瓶子里倒了一两滴,滴在西比尔的额头上,然后用手指画了些什么。我又一次觉得是个上下颠倒的十字架形状。

她对我简短地说道:“这是从嘉辛顿的天主教堂取来的圣水。”

她的声音相当平淡无奇,这句本应会破坏咒语的话也并没有破坏什么。而且不知怎么着,反倒使整件事情显得更加惊心动魄。

最后她又拿出了我们以前曾经见过一次的那个会咯咯作响的瘆人的家伙,摇了三次,然后把它放到西比尔的手里让她握着。

她退一步说道:“一切准备就绪——”

贝拉重复道:“一切准备就绪——”

塞尔扎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道:“我猜,你会对所有这些仪式不以为然的,对吗?有一些来访者倒是会觉得印象深刻。但在你心里,我敢说所有这些只不过是蒙人的巫术罢了……不过也别太信心十足了。仪式嘛,是一套经过时间洗礼和长期使用而沿袭下来的固定词句,对人的精神是会产生些影响的。是什么导致了人们集体性的歇斯底里爆发?我们并不清楚。但是这种现象的确存在。我认为,这些旧时的习俗,还是有它们的一席之地的——同时也是不可或缺的。”

贝拉刚才离开了房间,现在又回来了,手里抓着一只白公鸡。那只鸡还活着,而且扑腾着想要获得自由。

接着她跪下来,开始用手里的白粉笔在火盆和铜碗周围的地板上画符号。然后她把公鸡放下,让它的后背贴在铜碗周围的白线上,而公鸡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待着。

她继续画着更多的符号,一边画一边用她那低沉粗哑的声音唱着什么。歌词对我来说完全听不懂,不过看她跪在那里摇来晃去的样子,她显然正在让自己达到某种令人无比厌恶的狂热高潮。

塞尔扎看着我,说道:“你不太喜欢这些吧?你要知道,这是古老的仪式,非常古老。是根据一代代母女相传继承下来的古法秘诀所施加的死亡符咒。”

我猜不透塞尔扎的意思,而她也没有再说什么来进一步加深给我留下的印象,也许贝拉这番相当骇人的表演已经达到了这种效果。看起来塞尔扎是有意在扮演一个解说员的角色。

贝拉将她的双手伸向小火盆,火盆里顿时升腾起一团闪烁的火焰。她在火上撒了些什么,随之空气中便溢满了一种浓浓的甜腻香气。

“我们准备好了。”塞尔扎说。

我想,外科医生要拿起他的手术刀了……

她走向那台我以为是收音机匣子的东西。打开之后我才看出那是某种复杂的大型电气装置。

那东西就像个手推车一样。她缓缓地推着它,把它小心地放在一个靠近矮沙发的位置上。

她弯下腰,调整了一些开关和按钮,同时自言自语道:

“指南针,北-北-东……度数……这样就八九不离十了。”她拿过那只手套,把它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上摆好,随后打开了它旁边一盏紫色的小灯。

接着她对着躺在矮沙发上那个纹丝不动的身体说起话来。

“西比尔·黛安娜·海伦,你已经从你那终有一死的躯壳中得以解脱,麦坎达的神灵将会为你守护它的安全。你可以自由地去和这只手套的主人在一起。和所有人类一样,她此生的目标也是走向死亡。除去死亡,不会有最终的满足。唯有死亡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唯有死亡才会带来真正的安宁。所有伟大的人都懂得这一点。还记得麦克白吧?‘在经历了人生的阵阵狂热之后,他现在睡得很安稳’[这句台词是莎士比亚名作《麦克白》中描述死去的苏格兰国王邓肯的]。还记得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流传于西方的古老传说,与《罗密欧与朱丽叶》并称为西方两大爱情经典,后被德国作曲家瓦格纳改编为同名歌剧]的意乱情迷无法自拔吧?爱与死亡。爱与死亡。但这其中最伟大的还是死亡……”

那些话语不住地响起,回荡,重复——那个像大盒子一样的机器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里面的灯泡放射着光芒——我觉得头昏脑涨,神情恍惚。我想,我再也无法取笑这件事了。释放出法力的塞尔扎,正在将躺在矮沙发上的那个人影置于她的彻底掌控之下。她在利用她,利用她去达到一个特定的目的。我隐约明白奥利弗太太为什么会被吓到了,不是因为害怕塞尔扎,而是那个看似傻乎乎的西比尔。西比尔拥有一种能力,一种天资,这与头脑或者智力无关;那是一种身体上的能力,将她与自己的躯体分离开的能力。这样分开之后,她的意志就不再是她自己的,而是塞尔扎的了。而塞尔扎正在利用她这种短暂的附体。

没错,但那个盒子又是怎么回事?它在这件事里到底起了什么作用?

突然之间,我全部的恐惧都转移到了那个盒子上!她们究竟用它干了什么邪恶的勾当?那里面会不会产生某种物理学上的射线,从而作用在头脑中的细胞上?而且还是特定的头脑?

塞尔扎的声音还在继续:

“弱点……总会有一个弱点……深藏在肉体的组织之中……从弱点之中产生出勇气——死亡的勇气与平静……走向死亡——缓慢地,自然地,走向死亡。以正确的方法,以自然的方法。身体的各部分组织都要听命于头脑……指挥它们——命令它们……走向死亡……死神,征服者……死神……快了……就快来了……死神……死神……死神!”

她的嗓门越来越大,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呐喊。与此同时,从贝拉那边传来了另一种骇人的动物啼叫声。只见她站起身来,刀光一闪……小公鸡便发出一阵垂死挣扎的恐怖的咯咯声……血一滴一滴落到铜碗里。贝拉跑过来,手里捧着那个铜碗。

她尖声叫道:“血……鲜血……鲜血!”

塞尔扎一把把手套从那个机器上拿下来。贝拉接过去,把它在血碗中浸了一下,又把它交给塞尔扎放回了原处。

贝拉那狂喜的高叫又再次响起……

“鲜血……鲜血……鲜血……”

她绕着火盆一圈接一圈地跑,接着倒在地上抽搐起来。火盆里的火苗闪烁了几下,然后就熄灭了。

我感到极其难受,脑袋似乎在天旋地转,双手只得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眼前的景象全都视而不见了……

这时,我听到咔嗒一下,那台机器的嗡鸣声停止了。

然后传来了塞尔扎清晰而平静的声音:“古老的巫术和新兴的魔法。对于信念的旧有认知,对于科学的新生观念。两者结合,它们将战无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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