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灰马酒店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马克·伊斯特布鲁克的笔述

我走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夜幕已经降临了,由于天上阴云密布,我只能摸索着沿着弯曲的车道原路返回。一边走,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幢房子里亮着灯的窗户。就在回头看的时候,我一不留神离开碎石路踏上了草地,与一个和我相向而行的人撞了个满怀。

那是个小个子的男人,身体很结实。我们互致了歉意。他的嗓音低沉圆润,带着一股学究气。

“我很抱歉……”

“哪儿的话。我向你保证,完全是我的错……”

“我以前从没来过这里,”我解释道,“所以我有点儿搞不清方向。我该拿个手电筒就好了。”

“用我的吧。”

这个陌生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手电筒,打开开关递给我。借着光线,我看见这是个中年男子,长着一张胖乎乎而天真无邪的脸,留着黑胡须,戴着眼镜。他穿着一件上好的黑色雨衣,只能用极其体面来形容。尽管如此,有个疑问还是从我心头一闪而过,既然他带着手电筒,为什么自己不用呢?

“啊,”我有些愚笨地说道,“我明白了。我走到车道外面了。”

重新踏上车道以后,我把手电筒交还给他。

“现在我能找着路了。”

“不,不,你就拿着吧,到大门口再给我。”

“但你——你不是正要去那所房子的吗?”

“不,不。我和你是同路的。呃——都是沿着这条车道往外走。然后一直到公共汽车站。我要去赶一趟回伯恩茅斯的车。”

我说:“我懂了。”于是我们开始并肩同行。我的同伴似乎有点儿不自在,他问我是不是也要去公共汽车站。我回答说我就住在这附近。

接下来又是一段沉默,我能感觉到我同伴的尴尬情绪还在滋长。他是那种不喜欢自己以任何方式处于难堪位置上的人。

“你刚才去拜访了维纳布尔斯先生?”他清了清嗓子问道。

我说正是如此,接着说道:“我还以为你也是要去那幢房子的呢。”

“不,”他说,“不是……实际上——”他顿了顿,“我住在伯恩茅斯——或者至少是伯恩茅斯附近。我刚刚搬到那儿的一间小屋子里住下来。”

我感到心里一阵轻微的波动。我最近刚刚听说了伯恩茅斯一间小屋子的什么事情来着?就在我试图回想的时候,我的同伴变得更加局促不安了,最后竟好像在逼迫之下那样说起话来。

“你肯定觉得挺奇怪的——当然,我承认,这是挺奇怪的——你撞见一个人在一幢房子周围闲逛,呃,而这个人和这幢房子的主人并不相识。我的理由解释起来有点儿困难,但我向你保证,我自有我的理由。不过我只能说,尽管我是最近刚刚才在伯恩茅斯安顿下来的,但我在那边已经小有名气了,我可以找出好几个受人尊敬的当地居民亲自来为我担保。实际上,我是个药剂师,前不久刚刚把在伦敦的老店盘出去,就想到这个我一直以来都觉得舒适宜人——真的是特别舒适宜人的地方来颐养天年呢。”

我的心里豁然开朗。我想我知道这个小个子男人是谁了。与此同时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姓奥斯本,扎卡赖亚·奥斯本,我刚才说过了,我在伦敦曾经拥有一份相当——嗯,非常不错的生意——在巴顿街,帕丁顿格林。我父亲在世的时候那是个很不错的街区,不过很不幸的是现在都变了。哦,是啊,变化太大了,变得没落不堪了。”

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然后继续说道:“这的确是维纳布尔斯先生的房子,对吗?我猜——嗯,他是你的朋友?”

我带着几分慎重说道:“也算不上是朋友吧。在今天之前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次我的几个朋友带着我来和他共进了午餐。”

“哦,那我明白了……没错,的确如此啊。”

此时我们已经来到了入口处的大门前。穿过大门以后,奥斯本先生有些踌躇。我把他的手电递还给他。

“谢谢你。”我说。

“不用谢。你千万别客气。我——”他顿了一下,接着匆忙说道,“我不想让你觉得……我的意思是,严格来讲的话,当然了,我这算是擅自闯入。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绝不是出于任何庸俗的好奇心。在你看来,我的所作所为肯定非常奇怪——由此就会产生误解。我真的很愿意解释——澄清一下我的角色。”

我等待着。看起来这是最好的办法。不管无礼与否,反正我的好奇心已经被激起来了。我想要满足一下。

奥斯本先生沉默了片刻,然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真的想跟你解释一下,呃,抱歉……”

“伊斯特布鲁克。马克·伊斯特布鲁克。”

“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说过了,我很乐于能有个机会向你解释解释我有些怪异的举动。不知你有没有时间?沿着这条小路走五分钟就到大路了。公共汽车站旁边的加油站那儿有一家相当不错的小咖啡馆。我的车还要有二十多分钟才来。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喝杯咖啡呢?”

我接受了邀请。我们一同沿着小路走去。奥斯本先生先前那种苦苦支撑的体面总算是有了着落,于是又开始惬意地聊起他在伯恩茅斯的舒适生活,那里的怡人气候、音乐会,以及住在那儿的那些亲切而友好的人们。

我们来到了大路上。加油站位于拐角的地方,而公共汽车站就在它的那一边。这里有一家干净的小咖啡馆,除了角落里的一对年轻人之外,别无他人。我们走了进去,奥斯本先生为我们俩点了咖啡和饼干。

然后他把身子隔着桌子探过来,开始向我吐露他的心事。

“其实这都是源于前不久的一桩案子,你也许在已经在报纸上看到过了。那并不是一件特别轰动的案子,所以也没上过头条——我这么说不知道是否恰当。案子涉及一个天主教的教区神父,就在伦敦我开店的那个教区。有一天晚上他被人袭击之后杀害了。很令人痛心。这种事情如今发生得太频繁了。我相信他是个好人——尽管我本人并不信奉天主教。权且不管那些吧,我必须先说明一下我的特殊爱好。警方发布了一个通告,他们急于讯问任何在出事那天晚上见到过戈尔曼神父的人。偏偏碰巧那天晚上八点左右我就站在我的店铺门外,看见戈尔曼神父走过去。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个男人跟着他,那个男人的相貌与众不同,足以引起我的注意。当然,当时我全没在意这件事情。但我是个善于观察的人,伊斯特布鲁克先生,而且我有个习惯,会在脑子里记下人们的长相。这已经成为我的一种业余爱好,以至于当我对某些来我店里的客人说‘啊,没错,三月份的时候你是不是就来买过这种药’的时候,他们都会大吃一惊。要知道,能被我记住让他们很高兴。我也发现这是件有好处的事情。反正不管怎么样,我向警方描述了我看到的那个人。他们对我表示了感谢,事情就是这样。

“下面我要讲到我这个故事里最出人意料的地方了。大约十天前,我路过咱们刚才走过的那条小路尽头的那个小村子,正好赶上一场教堂的游乐会——令我惊奇的是我又见到了我刚才提过的那个男人。看见他坐在轮椅上,我就想他肯定是遭遇了什么意外。我跟别人打听他,得知他是住在本地的一个有钱人,姓维纳布尔斯。我把这件事反复权衡了一两天之后,还是给最初听我证词的那个警官写了一封信。那个警官是勒热纳督察,后来他来了一趟伯恩茅斯。不过,他似乎对于这个人是否就是谋杀当晚我看到的那个男人表示怀疑。他告诉我,维纳布尔斯先生由于小儿麻痹症的缘故,已经身患残疾很多年了。他说我一定是被某些相似之处误导而认错了人。”

奥斯本先生突然停了下来。我搅动着面前这杯浅色的液体,小心地抿了一口。奥斯本先生在他自己的杯子里加了三块方糖。

“啊,这样似乎说得通。”我说。

“是啊,”奥斯本先生说,“是啊……”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明显的不满意。然后他再一次俯身向前,圆圆的光头在电灯泡下泛着光,镜片后面的眼神中透出狂热……

“我还得再解释几句。伊斯特布鲁克先生,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次我父亲的一个朋友——他也是个药剂师——被传唤去给让·保罗·马里戈的案子作证。你可能还记得——他毒死了他的英国太太,用的是砒霜。我父亲的朋友在法庭上认出了他就是那个在毒药登记本上签了假名字的人。马里戈被宣判有罪,并被处以绞刑。我那个时候九岁,正是个容易受外界影响的年纪。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于是我也非常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出现在某一桩著名讼案的庭审现场,成为促使杀人凶手伏法的重要因素!也可能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努力练习记忆他人的面孔。我得向你承认,伊斯特布鲁克先生,尽管在你看来也许十分可笑,但很多年以来,我一直在设想着一种可能性,或许某个想要干掉自己老婆的男人会走进我的店里买他所需要的毒药。”

“我想,也可能是又一个马德琳·史密斯[十九世纪苏格兰格拉斯哥的社交名媛,曾因被控告用砒霜毒杀其情人皮埃尔·埃米尔·兰戈利尔而受审,轰动一时]呢。”我说。

“的确如此。唉,”奥斯本先生叹了口气,“不过这一切始终没有发生过。或者即使发生过,这些有罪之人也没有被绳之以法。依我看,这种事情发生的频率远比你所愿意相信的高得多。所以这次指认,虽然并非如我所期望的那样,至少为我提供了一个机会,使我有可能成为一桩谋杀案的目击证人!”

他的脸上流露出孩子般的喜悦之情。

“这下你大失所望了。”我同情地说道。

“是——啊,”奥斯本先生的语气中又一次带出那种奇怪的不满腔调,“我是个固执的人,伊斯特布鲁克先生。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愈发确定我是对的。我看见的那个人就是维纳布尔斯,不可能是别人。哦!”我刚要开口说话,他扬起手制止了我,“我知道。那天确实有些雾气,我也确实隔着一段距离——但警方没有加以考虑的是,我专门研究过怎么认人。不光是面部的特征,比如突出的鼻子,喉结之类的;还包括脑袋所摆的姿势,脖子在肩膀上的角度等等。我也对自己说‘算了,算了,就承认你认错人了吧’,但我始终觉得我没认错。警察说那是不可能的。可那真的不可能吗?这是我问自己的问题。”

“当然啊,像他那样的残疾——”

他激动地摇着食指打断了我的话。

“对,对,但是根据我的经验,在英国的国民健康服务体系下——嗯,人们都打算干些什么,以及他们都干了什么还能侥幸逃脱惩罚,这些绝对会让你意想不到。我并不想说医务人员有多容易上当受骗——一个普通的诈病病例他们很快就能辨别出来。但是在有些方面,药剂师要比医生更在行。有些药物,就比如说那些看似无害的制剂吧,可能会引起发烧、各种各样的皮疹和皮肤刺激症状、喉咙干燥或者分泌物增多——”

“但让肢体萎缩不太可能吧?”我向他指出。

“正是,正是。但又是谁说的维纳布尔斯先生的肢体萎缩了呢?”

“呃——我想是他的医生吧?”

“没错。不过,就这一点我也试着搜集了一些信息。维纳布尔斯先生的医生在伦敦的哈利街——千真万确,当他初到本地的时候,本地的医生曾经看过他。但是那个医生现在已经退休并且定居国外了。目前这个医生从来没有给维纳布尔斯先生看过病。维纳布尔斯先生自己每个月去一趟哈利街。”

我好奇地看着他。

“这在我看来依然没有什么漏洞啊——”

“我了解的某些事情你不知道,”奥斯本先生说,“只要举个简单的例子就可以了。好比说有个领取保险收益已经超过一年的霍太太。她从三个不同的地方分别领取——只不过在其中一个地方她的身份是凯太太,而在另一个地方她是唐太太……凯太太和唐太太为了一点酬劳而把她们的卡都借给了她,这样她就可以得到三倍的钱。”

“我没明白——”

“假设,只是假设而已——”现在他的食指在兴奋地晃动着,“我们的维纳布尔斯先生跟一个处境艰难的真正的小儿麻痹症病人打上了交道。他提出一个方案。我们就说那个病人总体上长得很像他吧,也没什么别的。那么这个货真价实的病人自称维纳布尔斯先生去找专科医生看病,并且接受检查,这样一来整个病史都是无懈可击的。然后维纳布尔斯先生在乡下买了这幢房子。当地的全科医生马上就要退休。那个真正的患者再次来看医生,并且接受检查。这不就可以了吗!在维纳布尔斯先生的病历记录中会清楚地写着他是个肢体肌肉萎缩的小儿麻痹症患者。而本地的人也都看见,只要他露面,他就是坐在轮椅里的。”

“可是他的仆人一定会知道啊,”我反驳道,“他的贴身男仆。”

“可是假如他们是一伙儿的呢——贴身男仆也有份儿。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简单?没准儿其他一些仆人也是呢。”

“但为什么啊?”

“啊,”奥斯本先生说,“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对吗?我不会告诉你我的想法——我猜你会取笑我的。但事实就是如此——一个人要是想要一个不在场证明,他就会准备一个非常好的不在场证明。他可以在这儿,在那儿,在任何地方,没有人能知道。有人看见他走在帕丁顿的街上?不可能啊!因为他是个住在乡下的无助的残疾人,诸如此类吧。”奥斯本先生住了口,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我的车要来了,我必须抓紧时间。你瞧,我在冥思苦想这件事情。你可能也会纳闷儿,我究竟能不能找到办法证明我的观点。所以我就觉得我得到这儿来(这些日子我有时间,有时候我几乎都把我的生意放下了),进到这个院子里,然后呢——嗯,说得难听一些,做点儿暗中的监视吧。你一定会说这种做法不是很好——我也同意。不过如果这么做是为了获取事实真相,而且事关惩罚罪犯的话……比如说,假如我发现咱们的维纳布尔斯先生正在院子里安静地散步,啊,那就大功告成啦!而且我还想,假如他们没有很早就把窗帘拉上的话——你可能也发现了,人们在夏令时刚刚结束的时候,还会习惯性地以为天会在一个小时以后才黑——我就可以蹑手蹑脚地靠近房子,往里面偷窥一下。也没准儿他会在书房里踱步,而根本料不到会有人在监视着他呢?他又凭什么会想到这个?就他所知,还没有人怀疑到他呢!”

“你凭什么那么肯定你那天晚上看到的人是维纳布尔斯?”

“我知道那就是维纳布尔斯!”

他迅速地站起身来。

“我的车来了。见到你很高兴,伊斯特布鲁克先生,能跟你解释清楚我在普赖厄斯大宅干什么也让我如释重负。我敢说,在你看来这一切都荒唐透顶。”

“也不全是吧。”我说,“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认为维纳布尔斯先生在这件事里面究竟能干些什么呢?”

奥斯本先生看上去有些尴尬,还有点儿难为情。

“我担保你会笑的。所有人都说他很富有,但似乎没人知道他这些钱是哪儿来的。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吧。我猜他是你可能读到过的那些犯罪大亨之一。你也知道——就是制订计划,然后下面有一伙儿人去替他执行。你听起来可能会觉得比较傻,不过我——”

公共汽车停下来了。奥斯本先生立刻跑去赶车。

我沿着小路往家走,边走边思索……奥斯本先生所概括出的这套理论确实有些荒诞离奇,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这里面的某些东西可能还是有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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