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灰马酒店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马克·伊斯特布鲁克的笔述

1

我怀疑我还能否忘记接下来几天发生的事。对我而言,就仿佛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万花筒中,令人不知所措。金吉儿被从公寓送到了一家私人医院。我只有在探视时间才被允许去看望她。

据我了解,她的医生在谈到整个病情的时候有些自命不凡,他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必要这么兴师动众的。他给出的诊断已经相当明确——就是流感引发了支气管肺炎而已,尽管有一些轻微的不寻常的症状,但正如他所指出的那样:“这种情况时常发生。从来就没有哪个病例是很‘典型’的。有些人对抗生素治疗还不敏感呢。”

当然,他说的也是实情。金吉儿得的是支气管肺炎。从她染上的这种病来说没有什么神秘可言。她只是得了这个病——而且病得很重。

我和内政部的心理学家面谈了一次。他是个小个子男人,像只古怪的知更鸟,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一眨一眨的。

他问了我不计其数的问题,其中有一半都让我不明所以,不过这些肯定都有用意,因为他对于我的回答总是煞有介事地点着头。他拒绝做任何表态,也许在这一点上他是明智的。偶尔对于我认为属于他的专业术语的内容,他会做些说明。我想他对金吉儿尝试进行了各种不同形式的催眠,不过似乎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谁都不肯和我多说什么。或许是因为本身也没什么可说的。

我躲开了自己的亲朋好友,不过那种生活上的孤独寂寞却是我无法忍受的。

最终,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给在花店的波比打了电话,问她愿不愿意出来和我吃顿饭,波比欣然同意了。

我带她去了“梵特溪”。波比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而我发现她的陪伴使我顿感宽慰。不过我叫她出来可不仅仅是为了这个。在用美酒佳肴把她哄得有些飘飘然了之后,我开始谨慎地做试探。很有可能波比知道一些事情,只是她自己全然不觉。我问她是否还记得我的朋友金吉儿。波比睁着她大大的蓝眼睛说“当然”,然后问起金吉儿最近在干什么。

“她病得很厉害。”我说。

“可怜的宝贝儿,”尽管并不是那么真心实意,波比还是尽可能地表现出一副担心的样子。

“她让自己摊上了一些事儿,”我说,“我相信她找你问过相关的一些建议。是跟‘灰马酒店’有关的。那可花了她一大笔钱啊。”

“哦,”波比惊叫道,眼睛睁得更大了,“原来那个人是你啊!”

我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然后我想到波比一定是听金吉儿说有个男人,这人有个生病的妻子,这个妻子成为金吉儿获得幸福的障碍,而她把我当成了那个男人。她对于发现了我们的这段爱情生活感到如此兴奋,以至于对我话里提到的“灰马酒店”丝毫没有警觉。

她激动地喘着粗气。“起没起作用?”

“不知怎么回事儿,出了点儿岔子。”我又补充道,“枪走火了。”

“怎么讲?”波比一脸茫然地问道。

我看出来跟波比说话就得直截了当,不能拐弯抹角。

“呃——效果似乎都作用在金吉儿身上了。你以前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发生吗?”

波比说她从来没听说过。

“当然了,”我说,“她们在玛契迪平村的‘灰马酒店’干的这些事儿——你也有所耳闻,对吧?”

“我不知道具体在哪儿,只知道是在乡下的某个地方。”

“她们究竟干了些什么,金吉儿并没有告诉我太多……”

我小心翼翼地等待着。

“射线,是吗?”波比含混不清地说道,“差不多这类的吧。从外太空来的,”她又好心地补上一句,“就跟俄国佬儿干的事儿一样!”

我断定波比现在完全是在发挥她有限的想象力了。

“差不多吧,”我表示赞同,“不过肯定是相当危险的。我的意思是说,都已经让金吉儿病成那样了。”

“但预计生病死去的本来应该是你的妻子,对吗?”

“是啊,”我接受了金吉儿和波比给我安排的角色,说道,“只是看起来事情出了差错——事与愿违了。”

“你的意思是说——”波比看起来绞尽脑汁,“就好像你插一个电熨斗插错了,结果电到了自己?”

“千真万确,”我说,“就像是这样。你知道以前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吗?”

“嗯,不是这么个样子——”

“那是怎么个样子?”

“嗯,我是说如果有人事后不付钱的话,我认识的一个人就没付。”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畏惧,“他在地铁里被杀死了——从车前面掉下了站台。”

“这也可能是一次意外。”

“哦,不是的,”波比说道,她被这种想法所震惊,“是‘她们’干的。”

我给波比的杯子里又倒了些香槟。我觉得,在我面前的也许是个能对我有所帮助的人,只要你能把她自称为脑子的那个东西里那些飞来飞去的支离破碎的事实挑选出来。她听别人说起过一些事情,大概也就听懂了一半,然后还会把它们混在一起,因此没有人会很在意他们当着她的面都说了些什么,因为听话的人“只是波比”而已。

让人恼火的是,我不知道该问她些什么。如果我说错了话,她可能立刻就会闭上嘴巴,对我缄口不言。

“我妻子,”我说,“依然是个病人,但没看出她的病情有任何恶化的迹象。”

“那实在太糟糕了。”波比抿了一口香槟,同情地说。

“那我下面该干什么?”

波比似乎也不知道。

“你看最后反倒是金吉儿——我已经一筹莫展了。我还能去找谁?”

“在伯明翰有一个地方。”波比犹疑不定地说道。

“那儿已经关门了。”我说,“你就不认识其他什么人还知道这方面的事情吗?”

“艾琳·布兰登可能知道一些——不过我也说不准。”

她突然提到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名字——艾琳·布兰登,吓了我一跳。我于是问她这个艾琳·布兰登是谁。

“她可真够糟糕的,”波比说,“特别不起眼。头发烫得紧绷绷的,而且从来不穿细高跟鞋。简直无可救药。”她又补充解释了一下,“我上学的时候跟她在一起——那时候她就已经相当不起眼了。不过她的地理成绩好得惊人。”

“她跟‘灰马酒店’又能有什么关系?”

“其实真没什么关系。只不过她曾经有过一个想法,后来因为这个就不干了。”

“不干什么了?”

“她在C.R.C.的工作啊。”

“C.R.C.是什么?”

“嗯,我其实也不太清楚。他们只是说C.R.C.而已。大概是跟客户反响或者调查之类的有关吧。是个很小的机构。”

“而艾琳·布兰登给他们工作过?他们都让她干什么事儿?”

“也就是到处走访,问些问题——净是些你们家用什么牌子的牙膏啊、煤气炉啊或者沐浴海绵之类的。实在是太沉闷无聊了。我的意思是说,谁关心这些啊?”

“大概C.R.C.关注吧。”我心里感到一阵小小的激动。

在那个致命的夜晚,戈尔曼神父去探望的就是个受雇于这类机构的女人。而且——对啊,当然了,也有个这样的人去公寓拜访过金吉儿……”

这里就有了某种关联。

“她为什么要辞掉她的工作?就是因为觉得烦了吗?”

“我觉得不是。他们给的薪水挺高的。只是她有一种感觉——总觉得事情不像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

“她是不是觉得这个机构可能和‘灰马酒店’有着某种形式的联系?是这样吗?”

“呃,我也不知道。有点儿这个意思吧……反正她现在在离托特纳姆法院路不远的一家意式咖啡馆上班。”

“把她的地址给我。”

“她一点儿都不会是你喜欢的类型。”

“我不是想要跟她上床,”我直言不讳地说道,“我想让她就客户调查机构给我一些建议。我打算在其中一家参股。”

“啊,我懂了。”波比说道,显然对这个解释非常满意。

接下来从她嘴里已经问不出更多的消息了。我们一起喝完了香槟,之后我把她送回家,并且感谢她和我共度了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

2

第二天早上,我试着给勒热纳打电话,但没打通。然而,费了一番周折之后我还是设法联系上了吉姆·科里根。

“你领来见我的那个搞心理学的家伙怎么样啊,科里根?关于金吉儿的事儿他都说什么了?”

“长篇大论啊。不过马克,我倒觉得他是真的有点儿挠头了。而且你也知道,人就是有可能会得肺炎啊,这一点儿都不稀奇,也没什么神秘的。”

“是啊,”我说,“而且我们已知的出现在那份名单上的好几个人,都已经死于什么支气管肺炎、胃肠炎、延髓麻痹、脑瘤、癫痫、副伤寒,以及其他各种明确证实了的疾病。”

“我明白你此刻的感觉……只是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她的情况恶化了,是吗?”我问道。

“呃——是的……”

“那我们必须得做点儿什么了。”

“比如说?”

“我已经有了一两个想法。可以直接去玛契迪平村,把塞尔扎·格雷抓起来,吓她个魂飞魄散,然后逼着她把这个咒语还是什么别的玩意儿解除——”

“嗯——也许能管用。”

“要么我可以去找维纳布尔斯——”

科里根厉声说道:“维纳布尔斯?可他已经被排除在外了啊。他怎么可能跟这事儿有任何关系?他就是个残废而已。”

“我表示怀疑。我准备走到他面前,一把掀开他腿上那条毯子,倒要看看他那两条肌肉萎缩的腿是真是假!”

“这个我们已经全都调查过了——”

“慢着。我前不久在玛契迪平碰巧遇见了那个小个子的药剂师奥斯本。我想跟你说说他对此事的看法。”

我给他大概讲述了奥斯本那个冒名顶替的理论。

“我看那个人是有点儿鬼迷心窍了。”科里根说,“他就是那种希望自己一贯正确的人。”

“但你告诉我,科里根,不可能像他说得那样吗?还是有可能的,对不对?”

过了片刻,科里根慢悠悠地说道:“好吧。我得承认这是有可能的……只是这样一来就必然有好几个人知道内情——而且还不得不花大价钱封住他们的嘴。”

“那又怎么样?他一直财源滚滚,不是吗?勒热纳查清楚他那些钱都是怎么来的了吗?”

“没有。不是很明确……这个我得实话告诉你。那个人确实有点儿问题。他过去有些什么事儿。他赚的每笔钱都能很聪明地用各种不同的方法解释,要是不花上个几年时间去调查的话根本不可能查清楚。警方以前也做过这方面的事——那时候他们需要对付一起金融犯罪,那个骗子用极其复杂的方法掩盖了自己的罪行。我相信国税局盯上维纳布尔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他很精明。你觉得他在这出戏里负责扮演的是什么——领导者?”

“没错。我是这么想的。我觉得就是他策划了这一切。”

“也许吧。听起来他像是有这种头脑的人,这个我同意。但是他肯定不可能做出亲手杀害戈尔曼神父这种不经脑子的事儿吧!”

“如果情况紧急万不得已,他也有可能亲自动手。必须要赶在戈尔曼神父把他从那个女人那儿听来的和‘灰马酒店’有关的事情告诉别人之前让他闭嘴。而且——”

我停顿了一下。

“喂——你还在听吗?”

“在呢,我在想……我刚刚有一个念头……”

“说来听听。”

“我还没太想清楚……只能通过一种途径获得真正的安全。我还没琢磨明白……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必须挂了。我在咖啡馆跟人有约。”

“我都不知道你在切尔西的咖啡馆里!”

“我没在那儿。其实我的咖啡馆是在托特纳姆法院路上。”

我挂上电话,瞥了一眼钟。

就在我向门口走去的时候,电话响了。

我犹豫了一下。十有八九又是吉姆·科里根,他肯定是打回来想再多了解一些我的想法。

可是我现在不想跟吉姆·科里根说话。

我继续向门口走去,但烦人的电话铃声一直响个不停。

当然,也有可能是医院打来的——金吉儿——

我不能冒险不接这个电话,于是不耐烦地大步走回去,一把抄起了听筒。

“喂?”

“是你吗,马克?”

“是我,你哪位?”

“当然是我啊,”那个声音带着责备说道,“听着,我想要告诉你点儿事情。”

“哦,是你啊。”我听出了奥利弗太太的声音,“听我说,我有很着急的事儿,要出去一趟。晚点儿我给你打回去。”

“门儿也没有,”奥利弗太太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必须现在就听我说。这个很重要。”

“好吧。那你得快点儿。我有个约会。”

“呸,”奥利弗太太说道,“你约会总可以迟到的。大家都一样。这样他们就更会想到你。”

“不是,我真的必须得——”

“听着,马克。这件事很重要。我确定它是的。它肯定很重要!”

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不耐烦,又看了一眼钟。

“什么事儿?”

“我家的米莉得了扁桃体炎。她病得很重,就去了乡下,投奔她姐姐——”

我紧咬牙关强忍怒火。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遗憾,但是说真的——”

“听着,这还没开始呢。我说到哪儿了?哦,对了。米莉去了乡下,于是我就给我常去的那家服务机构打电话,叫什么摄政公司——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很傻,跟一家电影院似的——”

“我真的必须——”

“我就问他们能派个什么样的人来。他们说现在非常困难——实际上他们总是这么说——不过他们会尽量想办法——”

我从来没发现我的朋友阿里亚德妮·奥利弗这么让人受不了。

“——然后呢,今天早上就来了一个女人,结果你能想到这人是谁吗?”

“我想不出来。听着——”

“这个女人叫伊迪丝·宾斯——挺可笑的名字,对不对?——而实际上你认识她。”

“不,我不认识。我从来没听说过一个叫伊迪丝·宾斯的女人。”

“但是你确实认识她,而且就在不久之前你还见过她。她在你的教母那儿干了很多年。就是赫斯基思-迪布瓦女士。”

“哦,在她那儿啊!”

“没错。你那天去挑画儿的时候她见过你。”

“好吧,这个结果非常好,我想你能找到她也算是很幸运的。我相信她是最值得信赖也是最可靠的人选。米恩阿姨就是这么说的。不过现在我真得——”

“你等会儿不行吗?我还没说到重点呢。她坐下来和我谈了很久赫斯基思-迪布瓦女士,还说到她最后生病前前后后的事情,因为她们真的喜欢谈论疾病和死亡,于是她就说出来了。”

“她说什么了?”

“说了一件引起我注意的事情。她大概是这么说的:‘可怜的女士,她受了那么多苦。她脑子里那个可恶的东西,他们说那是个瘤子,可就在前不久她身体还好好的呢。看见她住在疗养院里的样子真是让人同情,她浓浓的漂亮的满头银发,本来每两个星期就染蓝一次,现在却眼瞅着掉得满枕头都是。一把一把地掉啊。’然后呢,马克,我就想起了我的那个朋友玛丽·德拉方丹。她也掉头发。而且我还记得你告诉过我,你在切尔西的一家咖啡馆里见到一个女孩儿和另一个女孩儿打架,一把就拽掉了那个女孩儿的头发。头发不会那么容易被拽出来的,马克。你试试看——试试拽一拽你自己的头发,就一点儿,连根拽!只是试一下!你会发现的。这不正常,马克,对于所有这些头发会连根掉出来的人来说,这不正常啊。这肯定是某种特别的新的疾病——这肯定意味着什么。”

我紧握着话筒,一阵头晕目眩。各种事情,各种依稀记得的零星碎片,此时都拼凑到一起了。草坪上罗达和她的狗儿们——我在纽约的时候从一本医学杂志上读到的一篇文章——当然……当然啦!

我突然意识到奥利弗太太还在高兴地喋喋不休。

“上帝保佑你,”我说,“你简直太棒了!”

我用力地挂断电话,然后再一次拿起来。我拨了一个号码,这次很幸运地直接找到了勒热纳。

“听好,”我说道,“金吉儿的头发是不是一把一把地连根掉?”

“呃——事实上,我相信就是你说得那样。我猜是高烧的缘故。”

“去你的高烧吧,”我说,“金吉儿得的病,还有其他所有那些人得的病,是铊中毒。老天哪,但愿我们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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