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灰马酒店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马克·伊斯特布鲁克的笔述

1

“我们还算及时吗?她还有救吗?”

我不停地走来走去,完全没法安静地坐下来。

勒热纳坐在那儿看着我。他很沉稳,也很宽容。

“你可以放心,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

还是这个相同的答案。也还是不能令我感到安慰。

“他们知道怎么治疗铊中毒吗?”

“这种病例不是很常见,不过所有可能的方法都会尝试。如果你问我的话,我想她能挺过来。”

我看着他。我怎么能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相信他自己所说的话?他会不会只是想要给我宽宽心?

“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证实了确实是铊。”

“对,他们已经证实了。”

“所以,‘灰马酒店’背后的真相其实就这么简单。投毒。没有什么魔法,没有什么催眠,也没有什么科学的死光。就是简简单单的投毒!她可真该死,跟我宣扬那些,当着我的面说得天花乱坠。我猜她从始至终都在厚颜无耻地笑话我。”

“你说的是谁?”

“塞尔扎·格雷。我第一次去那里喝下午茶的时候,她就跟我大谈特谈波吉亚家族,宣扬什么‘世间罕有、无法追查的毒药’,还有带毒的手套等等之类的东西。‘就是普通的白色砒霜,’她说,‘没什么其他东西。’就是这么简单。所有这一切骗人的把戏!什么催眠、白公鸡、火盆、五角星,还有什么伏都教和颠倒过来的十字架——所有东西都是给那些蒙昧无知又迷信的人准备的。而那个著名的‘盒子’是另一个小小的骗局,骗那些有点儿现代思想的人用的。如今,我们并不相信鬼魂,女巫,咒语之类的事情,但是一说到什么‘射线’啊,各种‘波’啊,还有什么心理学上的现象啊,就会变得特别容易上当。我敢打赌,那个盒子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个装配精美的小电气装置,放了些彩色灯泡和会嗡嗡作响的阀门,用来卖弄的玩意儿。因为我们每天都生活在对于射线、锶90[元素锶的一种放射性同位素,是铀的裂变产物之一]还有其他那些放射性物质的恐惧之中,所以只要顺着科学的话题谈下去,我们就会轻而易举地接受暗示。整个‘灰马酒店’这套东西都是伪造了用来骗人的!‘灰马酒店’就是个幌子而已,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我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里,所以从来没有怀疑过在别的地方发生了什么。这其中的美妙之处就在于,对她们而言,这么做是相当安全的。塞尔扎·格雷可以肆意吹嘘她拥有或者可以支配怎样的超自然力量。她永远也不会因为谋杀的罪名被带上法庭接受审判。她那个盒子可以放心地接受检查,最终也只能证明是完全无害的。任何一个法庭都会裁定所有的一切都是胡说八道,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然啦,事实也的确如此,千真万确。”

“你觉得她们三个都有份儿吗?”勒热纳问道。

“我觉得不是。我得说贝拉对于魔法巫术的那种信仰是发自内心的。她相信自己拥有的法力,并且为此而感到非常高兴。西比尔也是一样的情况。她当真有做灵媒的天赋。她的确进入了一种被催眠状态,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塞尔扎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所以说塞尔扎是那个说了算的人?”

我慢吞吞地说道:

“就‘灰马酒店’而言,没错儿。不过对于这出戏来说,她还不是那个真正策划的人。真正策划的人是躲在幕后的。他制订计划,组织实施。你要知道,整个安排丝丝入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也都跟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布拉德利负责经济和法律方面的事务。除此之外,他并不知道在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当然了,他得到的酬劳很丰厚;塞尔扎·格雷也是如此。”

“看起来你已经能够自圆其说了。”勒热纳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没有啊,这还不够呢。不过我们已经了解了所需要的基本事实。古往今来概莫能外,粗略而简单。就是平平常常的毒药而已。那可爱的古老的死亡药水。”

“是什么让你想到了铊?”

“好几件事情突然之间就凑到一起了。整件事情的开端是我那天晚上在切尔西看到的一幕。一个女孩的头发被另一个女孩连根拽了出来。而她说:‘真的不疼。’在我想来,这不是什么勇敢,只是简单的事实。她确实不疼。

“我在美国的时候读过一篇关于铊中毒的文章。一家工厂里的很多工人接连死亡。令人吃惊的是,他们的死因各不相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面包括副伤寒、中风、酒精性神经炎、延髓麻痹、癫痫、胃肠炎等等。接着,有一个女人下毒害了七个人。诊断包括脑部肿瘤、脑炎和大叶性肺炎。我听说症状也是大相径庭。他们开始的时候可能表现为腹泻和呕吐,或者也可能出现醉酒的症状,还有可能是先感到四肢的疼痛,然后就被当成了多神经炎、风湿热或者小儿麻痹——有一个病人还不得不用上了人工呼吸器。有时候皮肤上会有色素沉着。”

“你说起话来活像一部医学词典!”

“那是自然。因为我查过这些。然而有一种情况总是会出现,迟早的事情,那就是掉头发。有那么一阵子,铊被用来当作脱毛剂——尤其是对于长了癣的孩子。后来就发现这样做很危险。不过偶尔还是会给病人内服,只是用药剂量上要非常小心,得根据病人的体重来决定。我相信如今主要是用它来灭鼠了。铊本身无味,又溶于水,还很容易买到。只有一件事要注意,那就是别让人怀疑你在下毒。”

勒热纳点点头。

“的确如此,”他说,“所以‘灰马酒店’才一再坚持想实施谋杀的人必须要和他预期的受害者保持距离。这样就不会有他杀的嫌疑了。凭什么会有呢?又没有当事人能够接近食物或者饮料。他或她也没有买过铊或者任何其他的毒药。完美之处就在于此了。真正的工作是由一个无论如何跟受害者都扯不上关系的人干的。我想,这个人只会出现一次。”

他停了一下。

“对这个有何想法?”

“只有一个。这里的共同点似乎是,每次都会有一个和蔼可亲、看起来不会害人的女人,代表一家家务调查机构,带着一张问卷登门拜访。”

“你觉得那个女人就是下毒的人?就像对待一个试验样品一样?差不多是这种情况吗?”

“我觉得不会那么简单,”我缓缓地说道,“我认为这些女人们还是诚实可靠的。只是她们不知怎么着就上了贼船。我想如果我们能找一个叫艾琳·布兰登的女人谈一谈,也许就会查明一些情况,她就在离托特纳姆法院路不远的一家意式咖啡馆里干活儿。”

2

波比对于艾琳·布兰登的描述相当精准——更确切地说,那是以波比自己独特的角度来看的。她的头发烫得既不像一朵盛放的菊花,也不像一个凌乱的鸟巢,而是紧贴着她的脑袋向后梳去。她几乎不施粉黛,脚上穿着一双所谓朴实而耐用的鞋子。她告诉我们,她的丈夫死于一场车祸,留下她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找到现在这份工作之前,她曾在一家名叫“客户反响分类”的公司干过一年多时间。当她觉得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工作之后,就主动离职了。

“你为什么不喜欢这份工作了,布兰登太太?”

勒热纳问出了这个问题。她看着他。

“你是警方的侦缉督察?我说得对吗?”

“完全正确,布兰登太太。”

“你觉得那家公司有点儿问题?”

“那正是我在调查的事情。你有过那方面的怀疑吗?那是不是你离开的原因?”

“我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也没有什么确切的可以告诉你的事情。”

“那是自然。我们能理解。这是一次秘密调查。”

“我明白了。不过我的确没有太多可说的。”

“你可以说说你为什么想要离开。”

“我有一种感觉,觉得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在暗中进行。”

“你是说你觉得这不是一家名副其实的公司?”

“差不多吧。依我看,他们不像是在经营正经业务的样子。我怀疑这背后肯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只不过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勒热纳又问了一些问题,比如公司具体让她做什么工作。她说公司会发给她一些某个地区附近居民的名单,她的任务就是去走访这些人,问一些问题,然后把答案记录下来。

“那么是什么让你觉得不对劲呢?”

“那些问题在我看来似乎并没有遵循任何特定的调查思路。它们看起来支离破碎,杂乱无章,就好像——我该怎么形容呢?——就好像它们是为了掩盖其他的什么东西似的。”

“这其他的东西可能是什么,你有想法吗?”

“没有。那正是让我感到困惑的地方。”

她稍作停顿,接着有些迟疑不决地说道:“我曾经一度怀疑,这家公司或许是为了进行入室盗窃才组建起来的,也就是说负责打打前站,刺探一下地形什么的。但是似乎也不大可能,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让我描述过房间、门锁,或者这些公寓或房子的住户什么时候可能会不在家之类的。”

“你需要调查的问题是和什么物品有关的?”

“因时而异吧。有时候是跟食品相关的。麦片啊,蛋糕粉啊,或者也可能是肥皂片和洗涤剂什么的。有些时候是化妆品,扑面粉、口红、护肤霜之类的。有时候是专利药品或者治疗方法方面的,不同牌子的阿司匹林、止咳药、安眠药、兴奋药物、漱口液和漱口药,以及治疗消化不良的药物等等等等。”

“你没有被要求过,”勒热纳漫不经心地说道,“给客户提供任何特定商品的样品吗?”

“不。从来没有过。”

“你就只是问些问题,然后记下答案?”

“是的。”

“这些调查询问的目的何在呢?”

“那正是看起来的怪异所在。他们从来不确切地告诉我们。按理说调查应该是为了给某些制造企业提供相关信息的——不过他们所采取的这种方式实在是业余得离谱。一点儿都没有条理。”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在这些要求你询问的问题里,只有某一个或者某一组问题才是这家公司的真正目的,其他的或许只是用来掩饰的呢?”

她微微皱了皱眉,思索了一下这种说法,然后点了点头。

“没错,”她说,“这样就能解释他们为什么这么随意地选择问题了——不过我还是想不出来哪个或者哪些问题是最重要的。”

勒热纳用十分锐利的目光看着她。

“除了你已经告诉我们的这些之外,一定还有更多的事情。”他温和地说道。

“让你说着了。实际上也没别的了,我只是觉得这整个机构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然后我就跟另一个女人,一位戴维斯太太说起了这件事——”

“你跟一位戴维斯太太谈过——是吗?”

勒热纳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一成不变。

“她也对很多事情感到不开心。”

“那她又为什么不开心?”

“她无意中听到了一些东西。”

“她听到什么了?”

“我告诉你吧,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她没跟我说太多,只是从她听到的来看,整个机构似乎是在做着什么非法的勾当。‘公司不像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这是她的原话。然后她又说:‘唉,算了,反正对我们也没什么影响。挣得不少,而且也没要求我们去干任何违法的事儿——所以我觉得我们也没必要为这个伤脑筋。’”

“就这些?”

“她还说了一件事儿。我不明白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伤寒玛丽[本名玛丽·马伦,爱尔兰人,一八八三年独自移民至美国,是美国第一位被发现的伤寒健康带菌者。她本人是一名厨师,由于职业的关系先后造成五十三人感染伤寒,其中三人死亡,最后被强制隔离,直至因肺炎去世]一样。’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她到底指的是什么事儿。”

勒热纳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递给她。

“这份名单里有没有哪个对你来说有特别的意义?你能否记得你曾经拜访过哪位吗?”

“我记不得了,”她接过那张纸,“我见了太多……”当她的眼神接触到名单的时候忽然停住了。只听她说道:“奥默罗德。”

“你记得一个姓奥默罗德的人?”

“不。但戴维斯太太提过他一次。他死得很突然,对吗?脑出血。那件事让她有些沮丧。她说:‘就在两周前他还在我的名单上呢。他看上去身体非常健康啊。’之后她就说了那句关于伤寒玛丽的话。她说:‘我走访过的其中一些人似乎只要看我一眼就会蹬腿儿咽气似的。’她对此报之一笑,说或许这些都是巧合吧。只是我觉得她并不喜欢这种情况。然而,她说她不会为此操心的。”

“就说了这些?”

“呃——”

“告诉我。”

“那是后来了。我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她。但是有一天我们在索霍的一家餐馆里碰上了。我告诉她我已经离开了C.R.C.,找了另一份工作。她问我为什么,我告诉她我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因为我不知道公司究竟在干什么。她说:‘也许你这么做是明智的。不过这家公司给的钱多,工作时间又不长。而且再怎么说,我们也都只能听天由命碰运气啊!我这一辈子没交上什么好运,所以又何必在意别人怎么样呢?’我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那家机构到底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说:‘我没法确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那天我认出了一个人。他从一幢应该跟他没什么关系的房子里走出来,还带着一个工具包。我想知道他带着那些到那里干什么去了。’她还问我有没有碰见过一个不知在哪儿经营着一家叫‘灰马酒店’这一机构的女人。我就问她这跟这些事又有什么关系。”

“那她怎么说?”

“她笑着说:‘去看看你的《圣经》吧。’”

布兰登太太又接着说道:“我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是不是还在C.R.C.干,还是已经离开了。”

“戴维斯太太死了。”勒热纳说。

艾琳·布兰登看起来大吃一惊。

“死了!但——怎么会?”

“肺炎,两个月之前的事儿。”

“哦,我懂了。我很难过。”

“你还有其他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吗,布兰登太太?”

“恐怕没有了。我也听其他人提起过‘灰马酒店’这个地方,不过只要你一开口问他们,他们立刻就什么都不说了。他们看起来很害怕。”

她脸上现出了不安的神情。

“我——我不想搅到任何有危险的事情里面去,勒热纳警督。我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老实说,除了我已经告诉你们的这些,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勒热纳再一次用锐利的眼光盯着她——然后他点点头,放她走了。

“这些让我们又前进了一小步。”艾琳·布兰登走了以后,勒热纳说道,“戴维斯太太知道得太多了。她想要睁一眼闭一眼,不去理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她太精明,肯定已经有所怀疑。接着,她突然就病倒了,而临死之前,她找来一位神父,把她所知道以及怀疑的事情都告诉了他。问题是,她究竟知道多少?我敢说,那份名单上的人,都是她在工作过程中曾经拜访过,随后便死去的人。这才引出了她关于伤寒玛丽的那段话。真正的问题在于,她‘认出’的那个从那所本与他无关的房子里走出来,假扮成某种工人之类的人是谁?这肯定就是把她置于危险境地的原因所在。如果她认出了他,那他可能也会认出她——而他同时可能也意识到了她已经认出了他。如果她把这件特别的事情告诉了戈尔曼神父,那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就是赶在戈尔曼神父能告诉别人之前让他闭嘴。”

他看着我。

“你同意我的看法,对吗?一定就是这么回事儿。”

“哦,没错儿,”我说,“我同意。”

“而且关于这个男人到底是谁,或许你已经有了想法?”

“我有个想法,只不过——”

“我知道。我们一点儿证据都没有。”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来。

“不过我们会逮住他的,”他说道,“这一点确定无疑。一旦我们明确地知道了这个人是谁,就总有办法抓住他的把柄。我们会他妈一个一个地试的!”

上一章:第二十一章 下一章:第二十三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