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灰马酒店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马克·伊斯特布鲁克的笔述

“听我说,勒热纳,有好多事情我想知道。”

办完例行公事以后,我把勒热纳拉到身边。我们俩坐在一起,每人面前摆着一大杯啤酒。

“怎么,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想这对你来说肯定出乎意料吧。”

“当然了。我的心思一直都放在维纳布尔斯身上。你从来都没给过我一丁点儿提示。”

“我可不敢给你提示啊,伊斯特布鲁克先生。这件事情挺棘手的,必须守口如瓶才行。事实上我们也没有太多证据。这也是我们不得不在取得维纳布尔斯配合的前提下上演那样一出戏的原因。我们必须先引着奥斯本上套儿,然后对他进行突然袭击,希望这样能够让他一下子乱了方寸。看来这招奏效了。”

“他疯了吗?”我问道。

“我想说他现在是玩儿得有点儿过火了。当然,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没有,但是你也知道,这种事情是会使人产生变化的——我是指杀人。它让你觉得自己无比强大,可以生杀予夺,就像是全能的上帝一样。不过你并不是。你只不过是一个被人揭穿了的肮脏的下流坯。而当这个事实突然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的自尊心肯定接受不了。于是就开始大喊大叫,高声咆哮,自吹自擂你都做过什么,以及你有多聪明之类的话。哈,你也看见他那副样子了。”

我点点头。“这么说维纳布尔斯也参加了你的这场演出喽。”我说,“他愿意配合吗?”

“我觉得这件事让他觉得蛮有意思的,”勒热纳说,“而且,他还很唐突地说了一句‘善有善报’。”

“他这句有点儿隐晦的话是什么意思?”

“唉,我本不该跟你讲这个,”勒热纳说,“这件事也就是私下里聊聊。大约在八年前曾经连续发生过一系列银行抢劫案。每一起都是同样的手法,而且他们一直都能侥幸逃脱!抢劫计划得非常聪明,是由某个不参与实际行动的人制定的。那个人也带着一大笔钱逍遥法外了。关于那个人究竟是谁,我们也有过一些怀疑,只是没有办法证明。对于我们来说,他太狡猾了,尤其是在金融财务方面。同时他也精明得很,再也没有去尝试复制自己的成功经历。我不多说了。他是个聪明的骗子,却不是杀人凶手。没有人为此送命。”

我的心思又回到了扎卡赖亚·奥斯本身上。“你一直都在怀疑奥斯本吗?”我问道,“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是?”

“嗨,是他自己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勒热纳说道,“就像我告诉他的,假如他只是坐在那里袖手旁观的话,我们永远也想不到这位受人尊敬的药剂师,扎卡赖亚·奥斯本先生会和这桩案子扯上什么关系。不过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儿,杀人凶手偏偏做不到这一点。他们本来可以稳如磐石,高枕无忧的,却不愿意安于现状。我真是不明白他们这是为了什么。”

“死亡的意愿啊,”我说道,“跟塞尔扎·格雷那种理论异曲同工。”

“你越快忘掉塞尔扎·格雷小姐和她灌输给你的那套东西越好。”勒热纳一脸严肃地说,“不,”他想了想,“我认为这其实是孤独感在作祟。你觉得自己是个如此聪明的家伙,却找不到任何对象去谈论这件事情。”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呢。”我说道。

“嗯,从他开始撒谎起吧。我们请求任何那天晚上看见戈尔曼神父的人和我们联系。奥斯本先生和我们联系了,而他所做的陈述却是显而易见的谎言。他看见一个男人尾随着戈尔曼神父,并且描述了那个男人的特征。但在那个有雾的晚上,他很可能都看不见街对面的人。他也许能看见一个鹰钩鼻子的轮廓,但要说到喉结就不可能了。那也太离谱了。当然了,那个谎言也可能并没有什么恶意。奥斯本先生也许只是想让自己显得重要一点儿。很多人都喜欢这样。但这使得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奥斯本先生身上,而他还真是个有些让人费解的人。他当场就给我讲了很多关于他自己的事情,这么做实在太不明智了。让我觉得他是个总想让自己显得比实际上更重要的人。他不满足于经营他父亲那种老式传统的生意。为此他曾经离开过一段时间,想去舞台上碰碰运气,不过显然不怎么成功。我估计这也许是因为他忍受不了排练。谁也不能对他发号施令,告诉他究竟应该怎么个演法!当他谈起想要成为一桩谋杀案审判的证人,并且成功指认到他店里购买毒药的凶手这个梦想的时候,很可能是发自内心的。我认为他在这方面花费了很多心思。当然我们并不知道究竟是从哪一刻起,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脑子里产生了这种想法,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犯罪大亨,一个利用聪明才智使自己永远都不会被绳之以法的人。

“不过这一切都是猜测。我们再回过头来说。奥斯本对于他那天晚上看见的那个人的描述很有意思。那段话说的显然是一个他曾经亲眼见过的人。要知道,想捏造一段对于任何人的外貌描述都是非常困难的。这得包括眼睛,鼻子,下巴,耳朵,仪态举止,以及其他方方面面。你要是试试就会发现,自己会有意无意地描述起某个你曾经在哪里——也许是有轨电车,或者火车,也没准儿是公共汽车上注意过的人。奥斯本很明显是在形容一个有些与众不同的人。我推测他可能某一天在伯恩茅斯恰好看到过维纳布尔斯坐在他的汽车里,维纳布尔斯的相貌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假如他真是通过这种方式见过他的话,自然也就不会知道那个男人是个残疾人。

“另一个让我对奥斯本一直很感兴趣的原因在于他是个药剂师。我原本以为我们手上的那份名单可能恰好和某个地方的毒品交易密切关联呢。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回事,因此,如果不是奥斯本先生自己下定决心非要掺和进来的话,我或许早就把他忘了。你也知道,他想要了解我们的进展,于是又写信来说他在玛契迪平的教会游乐会上看到了他所说的那个人。他那时依然不知道维纳布尔斯先生是个小儿麻痹导致下肢瘫痪的人。等他后来发现的时候,他也并没有识相地及时闭嘴。那是他的虚荣心在搞鬼——典型的罪犯的虚荣心。他一刻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搞错了。他像个傻子一样固执己见,还提出各种各样的谬论。我曾经去他在伯恩茅斯住的小平房拜访过他,很有意思。那房子的名字应该说是泄露了天机,叫‘埃弗勒斯’。那是他给起的名字。他在门厅里还挂上了一幅埃弗勒斯峰的照片,告诉我他对喜马拉雅山探险如何感兴趣。不过这正好是他喜欢开的那种廉价玩笑。永远休息[原文为ever rest,与埃弗勒斯的原文Everest音近。]。那也正是他的行当——他的职业。你出合适的价钱,他就让人永远休息了。这主意还真是了不起,你不得不佩服他。整个计划布置得相当巧妙。布拉德利在伯明翰,塞尔扎·格雷在玛契迪平弄她的降神会。而谁又会怀疑到奥斯本先生呢?他跟塞尔扎·格雷毫无瓜葛,跟布拉德利和伯明翰也没有牵连,跟受害者更是素不相识。而对一个药剂师来说,实际需要进行的操作根本就是易如反掌。就像我说的,只要奥斯本先生能够理智地保持低调。”

“可他把那些钱怎么着了?”我问道,“毕竟,他干这些应该就是为了钱吧?”

“哦,没错,他这么干就是为了挣钱。毫无疑问,他有自己的宏图大志;他想要周游各地,寻欢作乐,梦想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有钱人。不过当然啦,他可不是他自己想象的那种人。我觉得实实在在地施行谋杀让他体验到了那种拥有生杀大权的快感,一次次地逍遥法外更是让他欣喜若狂。而这一次,他该让自己享受一下站在被告席上的乐趣了。你看着吧,他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的。”

“那他究竟把那些钱怎么处理了?”我强烈地想要得到解答。

“哦,那其实太简单了,”勒热纳说道,“不过要不是我注意到了他是怎么布置他那个小窝的话,我觉得我也想不到。很显然,他是个守财奴。他爱钱,他想要钱,但不是为了花。那所房子就没有几样陈设,所有东西都是从贱卖会上买来的便宜货。他不喜欢花钱,只是想要坐拥钱财。”

“你是说他把钱全都存在银行里了吗?”

“哦,不会的,”勒热纳说,“我敢说我们会在他那幢小平房里的某处地板下面找到那些钱的。”

勒热纳和我都沉默了半晌,而我脑中还在苦思冥想着扎卡赖亚·奥斯本这个奇怪的人。

“科里根会说,”勒热纳有些出神地说道,“这都是由于他的脾脏或者胰腺之类的内脏里某种腺体功能过于旺盛或者分泌不足造成的——我从来都记不清是怎么回事儿。我是个想法简单的人,我觉得他就是个坏蛋。但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往往都是这样——一个如此聪明的人怎么同时还会那么傻。”

我说:“人们总是会把幕后主使想象成那种不可一世又阴险邪恶的人物。”

勒热纳摇了摇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他说道,“邪恶可不是什么超凡的东西,它其实只是卑贱的玩意儿。咱们的罪犯就是那种老想让自己显得至关重要,却又永远都只能让人不足挂齿的角色,因为他一直都是这样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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