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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防秋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 作者:周思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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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以一敌百 历史记载灭亡北宋的那支金朝军队,语气一度充满了敬畏:“耐寒忍饥”“勇悍不畏死”“精射猎”[徐梦莘撰:《三朝北盟会编》卷三。]。北宋灭亡前夕,给事中李邺曾去金朝军营议和,回来后大肆渲染金人“如虎,如马,如龙,上山如猿,下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人送外号“六如给事”[徐梦莘撰:《三朝北盟会编》卷二八。]。元朝修的《金史》,也夸赞曾经的敌人一度“用兵如神,战胜攻取,无敌当世”。[《金史·兵志》。] 大金王朝的创业之主,对自己麾下军队的战斗力,同样极为自信。 女真在北方强悍崛起之时,北宋君臣利令智昏,采取了联金灭辽的方针,并自告奋勇收复燕京。不料,宋宣和四年(1122年),宋军屡攻燕京不下,反而暴露了自身低劣的军事实力。年底,阿骨打率军亲至,调侃宋人:“燕京一分地土,我着人马三面逼着,令汝家就取,却恁生受,奈何不下?”他还故意询问宋使马扩,北宋对“一夜走了”(连夜败退)的都统刘延庆等人有何惩罚?行不行军法? 说罢,阿骨打举起马鞭,指着前方铁甲生寒、枪戟如林、杀气腾腾的女真大军,骄横地说:“等过两天,到了居庸关,你看我家兵将战斗,有敢走么!”[马扩:《茅斋自叙》,第187页。] 衡量金朝早期军队的实力,举一个例子足矣。《三朝北盟会编》抄录了宋人的一则战役简报: 河北路兵马钤辖李侃以兵二千与金人十七骑战,败绩。 原来,宋靖康元年(1126年)二月,宋钦宗割地求和,汴京城外的金军统帅斡离不派了十七名骑兵,护送和议文书回女真本土,路过磁州(今河北磁县)。当地的北宋驻军没接到议和的消息,见到落单的金朝骑兵,以为人少可欺。兵马钤辖李侃带着二千名禁军和民兵出城,宣扬要“掩杀”来敌: ……与十七骑相遇。 金人曰:“不须用兵,今城下已媾和矣,我乃被太子郎君差往国中干事。” 侃不信,欲与之战。十七骑者分为三,以七骑居前,各分五骑为左右翼而稍近后。前七骑驰进,官军少却,左右翼乘势掩之,且驰且射,官军奔乱,死者几半。[徐梦莘撰:《三朝北盟会编》卷三六。] 原来,李侃率领的二千宋军,拦住了那十几名金军骑兵。金军小队的头领解释:“仗不打了,汴京城下已经议和,我等奉斡离不太子之命,回国公干。”李侃偏不信,非战不可。于是,眼见这十七名骑兵从容不迫,变换成战斗阵形,共分三队,前锋七骑,左右两翼各五骑。金军前锋端起长枪,只用了第一次冲击,就打乱了宋军的行列,剩下两队从侧翼包抄,彻底击溃了宋军,宋军伤亡过半。 1:118。这样人数对比悬殊的胜仗,整个中国历史恐怕很难找出第二例。昆阳之战,刘秀以万余人击破号称四十万人的新莽大军,是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不过,新莽政权的四十三万士兵,绵延“数百里”,大多没有实际投入战斗。 值得注意的是,居于劣势的一方人数再少,也要成一定规模和组织,才可能发挥战力:在极端情形下,如1:118,如果这个1代表一万军队,面对无法同时进入战场的百万敌军,在特殊条件下或能一战。但是,如果这个1只代表一个人,对阵118人,结局不问可知。整起事件最诡异的莫过于,金军骑兵始终只有十七人。 不过,在欧亚大陆的另一端,也就是中世纪的欧洲,类似战例却并不鲜见。不难解释——这些金军骑兵,与西欧封建社会的骑士一样,皆是重装骑兵。在火药时代来临前,只有这样的重型铁甲杀人机器,面对步兵,才能无视任何伤害,像坦克一样横冲直撞。 初期的金军,“专尚骑”,主要由骑兵构成,有轻、重二种。轻骑兵牵着备用的副马,行军时“约五十为一队,相去百步而行”,作战时往往部署在左右翼,在敌军薄弱的翼侧实施突击,称为“拐子马”。 金军用来破阵攻坚的王牌部队,乃是一种“重铠全装”的骑兵,远远望去,仿佛一座座铁塔,宋人称为“铁浮屠”。“铁浮屠”骑兵戴着铁面具,“只露两眼,枪箭不能入”,上半身披挂沉重的铁甲,由于骑马作战,下半身的甲裙“独用过膝三寸”。腰上系着八棱棍棒或刀,握着一丈二尺的铁枪,背着弓和百余只长箭,箭镞形状如凿,入不可出。战马也覆以铁甲,可能还用铁索将骑士固定在马背上,“虽死马上不落”,后来讹传为用铁索将战马勾连的“连环马”。[王兆春:《中国古代军事工程技术史》,第94—95页;王曾瑜:《金朝军制》,第140—142页。] 金军的王牌是重骑兵,还有一个关键证据。金军的基干编制是谋克(百户)、猛安(千户),这是从部族演化而来的军事和地方行政单位[(日)三上次男著,金启孮译:《金代女真研究》。]。初以三百户为一谋克,十谋克为一猛安。谋克下辖的每名普通士兵(“正军”“甲兵”),配备一到两名“阿里喜”,汉译“贴军”。设置“阿里喜”,据说因为金军主要是骑兵,需要有人承担马匹、战具的保养和其他杂务[王曾瑜:《金朝军制》,第88页。]。这个看法有道理。蒙古军队也是骑兵,不过主要是轻骑兵,需要专门的仆役(多是奴隶)照料备用马匹(kötöl),这种助手称为阔端赤(kötölchi)。[韩儒林:《元代阔端赤考》。后来元代也有所谓“贴军”,属于一种辅助兵役制度,贴军不是正军在战场上的副手。] 金军的“阿里喜”,被视作正军的“副从”“傔人”,起初应该类似欧洲封建社会的骑士扈从(squire)。“铁浮屠”这种用铁甲层层包裹的骑兵,同欧洲的骑士一样,不仅需人保管和携带战马、盔甲及武器,还需人协助穿戴盔甲、上下马和换马,战斗中施加救援。同时期的西夏起初也以重骑兵为主,上战场每名“正军”有“负赡”三名,也是一个道理。 这种重骑兵,金人自己称为“硬军”,类似西夏的重骑兵“铁鹞子”,所以,宋人也偶尔把金朝重骑兵叫作“铁鹞子”。 除了磁州一战外,靖康年间的另一支北宋勤王军,东道总管胡直孺率领的军队,也在襄邑(今河南睢县)附近遭遇金军“铁鹞子百余骑”。 结果,宋军“一万之众,不战自溃”。[徐梦莘撰:《三朝北盟会编》卷七二。] 二、女真长城 时过境迁,势不可当的铁骑虎旅,今已凋零殆尽。 元代女真作家李直夫的杂剧《虎头牌》,描写了一个金末的破落女真家族。这家祖上也是“开国旧功臣”,世袭猛安。传到这一辈,叔父金住马,早年是一膏粱子弟,“打扮的别,梳妆的善”,脚蹬鹿皮皂靴,头戴粉花头巾,腰系金玉“兔鹘”(腰带),成天过着“吹弹那管弦,快活了万千”的荒唐生活。金住马的儿子狗皮更加不堪,追随一帮纨绔子弟,徜徉于中都的茶房、酒肆和勾栏瓦肆间,多年音信杳然。另一个叔父银住马,得了金牌,把守夹山口,觉得“如今太平天下,四海晏然,便吃几杯酒儿,有什么事?”故上任后“每日吹笛擂鼓做筵席”,喝得烂醉如泥,导致关隘失守。[臧懋循选编,王学奇主编:《元曲选校注》,第1126—1137页。参见刘浦江:《女真的汉化道路与大金帝国的覆亡》。] 这不完全是文学家的夸张笔调。金世宗大定九年(1169年)入境的南宋使团随员楼钥,亲耳听见半路邂逅的金军士兵倒苦水:“旧时见说厮杀都欢喜,而今只怕签起去(当兵)。”[楼钥:《北行日录》,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第384页。] 这样的金朝军队,实际还有多少战斗力? 于是,金朝不知不觉沾上了中原王朝的另一个老毛病,那就是“防秋”。 “防秋”之名,大概始于唐代。唐中后期,每年秋天都要征调关东各道的军队,分守长安以西的要害地区,抵御吐蕃侵袭,称为“防秋”。此后,每到秋高马肥的时候,面对呼啸南下的游牧骑兵,弱势的中原王朝大多采取类似的被动防御:北宋防备契丹,南宋防备女真,明朝防备蒙古,一脉相承,统谓之“防秋”。 勇悍的女真人,一度是“防秋”的汉人士兵恐惧的对象。就算迁入中原,面对更北边的游牧民族,金朝也一度保持强势。为了不让蒙古诸部形成威胁,金世宗下令“每三岁遣兵向北剿杀”。这种攻势防御战略,称为“灭丁”。[赵珙撰,王国维笺证:《蒙鞑备录》。] 不料,“防秋”竟然成了金章宗以后金朝君臣的口头禅,真是讽刺。 为了“防秋”,金朝仿佛从昔日的“铁浮屠”那里找到了一丝灵感:虽然“重铠全装”的铁骑无法重现,薄弱的西北边境却可以用层层“甲胄”遮护起来,也许一样毫无破绽。 于是,金朝启动了恐怕是秦朝“万里长城”之后最宏大的一项边境筑垒工程——金界壕,也称金长城。 金界壕的修筑,始于金章宗明昌初年,到承安三年(1198年)大抵竣工,此后间有补筑。这道防线绵延约五千里(2500公里),东起大兴安岭南麓的嫩江西岸,沿着大兴安岭向西南方向穿过锡林郭勒草原,最终消失在大青山北部的群山之中,横跨金朝的临潢府、庆州、桓州、昌州和净州;另有一道位置更靠北的防线,从今呼伦贝尔市根河南岸,向西穿过满洲里,进入俄罗斯和蒙古境内肯特山东南麓,绵延约1400里(700公里),其间还分布着长短不等的支线,加起来居然也长达万里。[关于“金长城”,由于记载零碎,遗址考古也不够充分,此处折中各家比较可信的说法,做出大致的描述。] 这个防御体系的主体工事一般由主壕、主墙、副墙、副壕和壕堡组成: 主壕,深4—5米,宽5—6米。 主墙,高6—8米,宽8—10米,多用黄土夯筑,少数为土石混筑或土包石,顶部平坦,向敌一侧筑有女墙。主墙上每隔130—150米还有一段凸出墙体的城墙,称为马面或敌台。主墙上供出入的门还筑有瓮门进行保护。 在一些重要地段,还加筑了副墙、副壕,形成双墙双壕。副墙宽约5米,高1米多,修筑在主壕和主墙外侧,在主墙凸出的两个马面之间,与主墙平行,可以防护主墙,又可以抵御风沙积雪。副墙外的副壕浅于主壕,但要宽得多。 壕堡紧贴主墙内侧,借用了主墙的部分墙体,周长约100米,或方或圆,各堡相距数里,控扼谷口或者要道。 在主体工事后方,还有大大小小的要塞,构成疏密相间的纵深防御: 距离界壕几十米到数百米,有方形戍堡,周长100多米至两三百米,凭依优越地势,驻有守军百余名,各堡相距10余里至20里,遥相呼应。 再往后20—40里的地带,还有更大的军城,周长在五六百米乃至1000—2000米之间,各城相距约百里。 考古学家发现,界壕附近这些戍堡和军城,也大都修筑了角楼、马面、瓮门等防御工事,有的还挖了护城河、壕,易守难攻,其间各处烽燧、关隘与河口,也都有筑垒和驻防。[参见贾洲杰:《金代长城初议》;冯永谦:《金长城的构造形式、特点与定名》;李鸿宾:《金界壕与长城》;中国军事史编写组:《中国历代军事工程》,第343—347页。火器时代之前的中国古代筑城和围攻技术,尤应参见(英)李约瑟、(加)叶山著,钟少异等译:《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五卷第六分册《军事技术:抛射武器和攻守城技术》,第189—379页。原文见Joseph Needham,Robin D. S. Yates: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Volume 5,Chemistry and Chemical Technology Part 6,Military Technology Missiles and Sieges,pp.281—485.] 这道巨型防线,耗费了迟暮之年的金朝的大量人力物力:单是西北一路的界壕、边堡,由于工期急促,没有修建女墙和副墙,承安三年的补修工程就费工七十五万[《金史·独吉思忠传》。]。时至今日,在内蒙古、吉林和黑龙江等地,巨型防线的城墙、壕沟和烽燧遗迹,仍然依稀可辨。 “女真版的长城”,分别由金朝在边疆设立的三大军区——东北、西北、西南三路招讨司负责[金朝全国的大军区,除北方的三个招讨司外,还有山西、河南、陕西三路统军司,分统天下兵马。],主要用来对付活动地域与金国接壤、频繁入境袭扰的草原各部,包括弘吉剌、塔塔儿、合答斤、撒勒只兀惕,等等。后来,这些部落都被成吉思汗整合到了蒙古之中。如今,面对草原上骤然兴起的“大蒙古国”,对主动出击丧失自信的金朝军队,就躲在这道俨然“金城汤池”的巨型防线后方,准备“防秋”。 三、游牧民与城墙 这道防线,仅仅是金朝裹在最外面的一层重铠。一旦游牧骑兵突破了遮护国境的界壕和边堡,想再进一步,还有另一番景象等着他。 同界壕一样,内地的城池也多采用夯土版筑,也就是筑土城,一般是正方形或者长方形。在中国南方,由于降雨偏多,土城容易塌陷,如果财力允许,会考虑用砖、灰包砌土城内外两壁[黄宽重:《宋代城郭的防御设施及材料》。]。在北方,明代以前,砖包砌城很少见。有一次,金世宗想给上京(今黑龙江哈尔滨市阿城区南)的城郭包上砖石,宰相劝他爱惜民力,只好作罢[《金史·乌古论元忠传》。]。当然,黄土夯筑的城墙一样坚固,若再采用赫连勃勃那样的“蒸土”法,甚至可以达到锥子都插不进的硬度。 土城倒不可怕,可怕的是中国发展了上千年,到宋金时期已经相当成熟的军事工程学。 想象一下,一群漠北赶来的骑士,马鞍下垫的障泥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黄沙,黝黑的面庞犹带着边地厮杀溅上的血污,驻马怅望平原上矗立的那一座座伟岸城池。 距离城池老远,草原汉子当成心肝宝贝的战马,就会遇到各种危险的障碍器材:带尖刺的铁蒺藜、满布铁钉的地涩,等于现代的“布雷区”,还有截断道路的拒马枪、绊马索、鹿砦,等等。 再走近一点,骑士大概会遇到一条环绕城墙的护城河,或无水的壕。护城河是一条面阔、底窄的人工河,通常阔二丈以上,深一丈,上面只有一道狭窄的吊桥,通过绞车升降。换句话说,骑士没法像在草原上那样,找个下游的浅滩便涉水而渡。河、壕的底部,可能设有削尖的木刺或其他杀人装置。在护城河外围,是威力巨大的床子弩或抛石机(砲)的杀戮地带。 如果骑士平安越过护城河,便可近距离感受一下眼前这座庞然大物。 稍具规模的城池,城墙高大宽厚,而且越往下越厚,四角筑有供瞭望和射击的角楼。城墙顶端有一圈面向外侧的雉堞,高约二米,开有射孔,每隔数尺还开一个垛口,让雉堞看起来呈锯齿状,绵密相续。守城士兵藏身雉堞之后,通过射孔或垛口狙击城外之敌。垛口内外,敷设篱笆、木桩、土囊、布幔、绳网一类的护具,缓冲城外射入的矢石,甚至有一些应急用的“移动碉堡”,如行城、杂楼,为守军提供防护。夜幕降临后,铁链吊着大火炬,从雉堞后垂下,照亮城墙外的一圈警戒地带,防备夜袭。 城墙上每隔一定距离,筑有凸出于墙体的一种碉堡,下宽上窄,就是前面说的“马面”。马面上也有雉堞或战棚,瞰制城脚,与角楼、垛口呼应,形成无死角的交叉火力。宋元时期很多城池的马面修筑得非常密集,远远望去如同由长墙连锁起来的一座座高塔,煞是壮观。 城墙的最薄弱处,是容易被撞开或者叛徒偷偷打开的城门。城门通常有吊门做双重保险。城门上,筑有单檐或重檐的城楼,城门外侧,加筑半圆形或矩形的狭小外堡“瓮城”,堪称全方位立体掩护。瓮城的小门开在一侧或两侧,不会正对城门,所以,从瓮城到城门,要曲折出入。 距离城门五十到一百米远,在护城河内侧,有时还筑有一道低矮的挡墙,大概一人多高,也开有射孔,叫作羊马墙,进一步掩护主城。除了一层叠一层的各类城墙,为了抵御北骑冲突,金朝军队还在城门内外构筑过一种“迷魂墙”,也称“八卦墙”。顾名思义,应该是一种曲折往复的迷宫式屏障。[《金史·强伸传》。] 在这每一项防御工事后面,都集结了武装到牙齿的守城士兵,向一切来犯者倾泻密集的弩箭、石砲、滚木礌石(石头或布满铁钉的木头柱子,通过绞车投放)、烧得滚沸的油和粪便,还有杀伤力强大的初级火器——火球、火药箭和飞火枪。 骑士站在护城河边上,昂起头,可以依稀辨认出城上守军那一张张愤怒而恐惧的面孔。在他们之间,是一段难以跨越、分判生死的距离,是名副其实的“死亡地带”。 粗悍的游牧民心里大概有点发怵。最符合骑士美学的线条是纵横驰突的直线,而城池设计的美学,乃是折线和曲线。在这里,步步惊心,处处杀机,所有空间仿佛都被处心积虑地设计成不利于他和他的战马。 骑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穿过羊马墙和迷魂墙,闯进瓮城,才发现这其实是个伪装的城门,要拐个弯才能看到正门。冲入正门,也许还有一个坑煞人的内瓮城,这个地方狭窄得要命,马掉个头都很困难。 待骑士历尽艰险,终于从正门冲入城内,也休想纵马驰骋,从东头酣畅淋漓地杀到西头——中国城池普遍设计有大量的丁字街、死胡同,以便巷战…… 这种“重铠全装”的坚城,别说游牧民了,对这套防御体系再熟悉不过的中原军队也常常望而却步。 《孙子兵法》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将攻城视为下下策:“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大盾牌)辒(攻城车),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土山),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中国史书描述攻城,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恐怕就是“蚁附”,形容城墙外侧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攀爬的士兵。也可见,在这种场合,人命同蝼蚁一样轻贱。 美国汉学家欧阳泰(Tonio Andrade)想到过一个有趣的问题:为什么中世纪以来西欧发展出了轰塌城墙的火炮,而中国的火器仍然是以杀伤人员为主?他的答案居然很简单:因为中国的城墙太厚,与西欧城堡完全不在同一级别上。中世纪欧洲的城堡,幕墙厚度绝少超过十米。而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任何火炮也轰不开十多米厚的中国城墙。[(美)欧阳泰著,张孝铎译:《从丹药到枪炮:世界史上的中国军事格局》,第73—84页。] 虽然没有火炮,但为了对付这套城池防御体系,古代至中世纪的中西方战术,基本都是三板斧及其不同组合:翻越城墙,径直穿透城墙,挖掘地下坑道。一旦这三板斧都不管用,就只好靠长期围困饿死渴死守军[Duncan B. Campbell:Besieged:Siege Warfare in the Ancient World,p.11。]。为了方便运用这三条策略,中国古人发明了许多攻城器械和方法,什么巢车、望楼车、壕桥、尖头木驴、木幔车、钩撞车、搭车、杷车、云梯、飞梯,各种型号的抛石机和弩箭,还有土山、地道,等等。其中好些自先秦以来一直沿用,也有一些属于新发明或改进品。不过,对这些凝聚了几千年古老智慧的军用技术,即将来到城墙脚下的游牧民,暂时还叫不出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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