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胡利娅姨妈和作家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利马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天竺葵显得更加艳丽,玫瑰花更加香气扑鼻,叶子花更加盛开怒放。这时,利马的著名大夫阿尔贝托·德·金德罗斯博士——有一个宽宽的前额、一只鹰钩鼻、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一副刚毅仁慈的心肠——睁开双眼,在圣伊希特罗大街宽敞的房间里伸了伸懒腰,透过薄纱窗帘看到阳光把围着铁丝网、修整一新的花园草坪染成金黄色,天空清澈如洗,百花露出一张张笑脸。他美美地睡过八小时,心情平静,精神舒畅。

那天是星期六,如果那位生三胞胎的夫人不突然发生意外情况,他就不必去诊所,可以在上午做做体育锻炼,洗个蒸汽浴,然后去参加埃丽娅娜的婚礼。他的妻子和女儿还在欧洲进行精神修炼,采购服装,一个月之后才能回来。他有钱,他的仪表——双鬓已白,举止高雅,气质庄重——甚至连正派的夫人都会投去极为倾慕的目光。凭了这些,他本来可以利用这个月暂时的独身生活去寻花问柳,可是阿尔贝托·德·金德罗斯在赌博、女人和美金这些事情上一向适可而止,因而在他的许许多多的朋友中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他的嗜好是科学、家庭和体操。”

他叫仆人准备早饭,与此同时给诊所打了电话。值班大夫告诉他,那位生三胞胎的夫人一夜平安无事,开刀割纤维瘤的女病人已不再出血。他叮咛了几句话,吩咐说如果出现什么严重情况,请向莱米吉欧体育馆打电话找他;吃午饭时,可以打电话到他弟弟罗贝托那里;还说傍晚他要去一趟诊所。管家送来了早饭——番木瓜汁、浓咖啡和抹了蜂蜜的面包——阿尔贝托·德·金德罗斯已经刮完脸,正在穿着灰色灯芯绒裤、平跟皮鞋和绿色高领运动衫。他一边吃早饭,一边漫不经心地翻阅晨报上的各种灾害事故和犯罪的消息。吃过饭,拿起手提运动箱就出门了。走过花园时,他稍稍停了几秒钟拍拍“布克”,这条高傲的小狼狗亲切地吠叫着送别他。

莱米吉欧体育馆坐落在米格尔·达索大街,只有几个街区的距离,阿尔贝托博士喜欢步行去。他每次都走得很慢,沿途向邻居们的问候回礼,观赏着各家的花园——人们常常在那时浇水,剪枝——还常常在卡斯特罗·索托书店停留片刻,买几本畅销书。那时还很早,但是敞怀露胸、头发蓬乱的小伙子们已经到了。这些人是从不迟到的,他们坐在摩托车上,或靠在斯波尔特牌汽车的挡泥板上喝着冷饮,开着玩笑,商量着夜里去何处玩乐。小伙子们很有礼貌地向他问好,可是他刚走过,一个小伙子便冒失地对他发出“忠告”,这种忠告在体育馆对他来说只是家常便饭,就是拿他的年龄和职业来取笑他:“博士,不要太累了,要为你的孙子着想。”他从不对此发火,只是一笑了之。这次他几乎没有听到,因为他正在想象埃丽娅娜穿上巴黎格里斯蒂·迪欧尔服装店为她度身定制的结婚服装时该多么漂亮。

那天上午,体育馆里的人不多,只有教练员科克和两个举重迷——黑脸胡米利亚和佩里克·萨尔绵托。这三个身材像座山、肌肉发达的人有十个正常人那么重。他们可能刚到不久,正在做预备活动。

“喂,鹳鸟来了。”科克握着阿尔贝托的手说。

“几百年了,还活着?”黑脸胡米利亚和他招呼。

佩里克只是咂咂嘴,伸出两个手指,这是从得克萨斯传来的有特色的问候语。阿尔贝托大夫喜欢这样熟不拘礼的打招呼,这是体育场上的朋友们对他亲切的表示,仿佛一起穿着背心短裤汗流浃背地锻炼,平等相待,亲密无间,已经抹去了年龄和地位的差别。阿尔贝托回答他们,如果需要他帮助,他将十分乐意效劳,一旦感到头晕或碰伤了身体,就可以到他的诊所去,他会立刻戴上橡皮手套为他们仔细诊断。

“你把衣服换掉,来做一会儿准备活动。”科克对他说着,又在原地跳了起来。

“如果发生心肌梗塞,不过是一死,老家伙。”佩里克一边站在科克的对面,一边给他打气。

“滑冰运动员在里边。”他走进更衣室时,听见黑脸胡米利亚说。

果然,他的侄子理查德在里边,已经穿好蓝色的潜水服,正在穿便鞋。理查德无精打采地穿着,仿佛双手是烂布做的,毫无力气,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他看着阿尔贝托博士,一双蓝眼睛毫不在意,完全是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以致阿尔贝托博士自问是否自己变得无法见人。

“只有恋人才会这么出神。”博士走近他,弄乱了他的头发,“别心不在焉了,我的侄子。”

“请原谅,伯父,”理查德清醒过来,脸涨得通红,仿佛自己正在干见不得人的事,被人刚刚捉住似的,“我正考虑问题。”

“我倒真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坏事,”阿尔贝托博士笑了。他打开手提运动箱,取出一个文件夹,随后开始脱衣服,“你家一定是乱糟糟、没有条理的。现在埃丽娅娜很紧张吧?”

理查德看了看他,眼睛突然闪着憎恨的光。博士纳闷是什么刺痛了这个小伙子,但是他的侄子显然竭力装得很自然,强颜欢笑:

“是的,乱糟糟的,所以我来减减肥,一直到……”

博士心想他一定会接下去说:“走上断头台为止。”由于悲痛,他声音压得很低。他那脸上的表情、笨拙地结扎带子的动作以及身体猛烈的晃动都表明他心中的不快,充满了烦恼和不安。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闭上,一会儿又盯住一点,忽而移开,忽而收回,又移开,好像在寻找着什么无法找到的东西。他是当地衣着最考究的小伙子,在室外锻炼得容光焕发,显得既年轻又漂亮。即使在冬天最潮湿的月份,他也坚持滑冰运动,在篮球、网球、游泳和小足球运动中也名列前茅。现在体育运动把他的身体锻炼得很棒,黑脸胡米利亚说他有比“同性恋更炽烈的热情”:一点脂肪也不留,宽宽的脊背,顺着一块块清晰可见的肌肉一直延伸到蜜蜂似的细腰;两条粗壮而敏捷的长腿连最好的拳击家也要羡慕三分。阿尔贝托·德·金德罗斯常常听见女儿恰罗和她的女朋友把理查德同谢尔顿·海斯顿相比,认为前者更英俊,后者较为逊色。理查德正在读建筑系一年级,据他父母罗贝托和玛嘉丽塔说,他一向是模范生,爱学习,听话,尊敬父母,同妹妹相处得很好。他的身体也很好,待人热情。阿尔贝托大夫最喜欢侄女埃丽娅娜和侄子理查德,所以当他系吊带、穿潜水服和便鞋时——理查德在淋浴龙头前等他,轻轻地敲着瓷砖——看到侄子一副神魂不定的样子,心里很难过。

“有什么麻烦事吗,侄子?”他好像随便问问,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说说看,伯父能帮助你解决吗?”

“没什么,什么事也没有,”理查德急忙回答说,脸又红得像火炭一样,“我很好,一心想锻炼身体。”

“我的礼品,给你妹妹送去没有?”大夫突然想起来了,“莫吉亚商店答应昨天送去。”

“一个非常漂亮的手镯,”理查德开始在更衣室白色的磁砖上跳起来,“我的瘦妹妹高兴极了。”

“这样的事情本来该由你伯母办,可她还在欧洲游览,只好我自己去选购,”阿尔贝托大夫动了感情,“埃丽娅娜穿上结婚礼服,一定赛过仙女。”

他弟弟罗贝托的女儿在女人之中,正如理查德在男人之中一样是人才出众的人物,她的美貌是女人的骄傲,即使用白玉般的牙齿、明星般的眼睛、金黄色的头发和仙桃般的皮肤来形容也不免黯然失色。她身材不高,一头乌黑的头发,白嫩的皮肤,连呼吸的起伏也别具魅力,小小的脸型异常动人,犹如出自东方工笔画家的手笔。她比理查德小一岁,刚从专科学校毕业,唯一的缺点是胆怯,太胆怯了,以致秘鲁美女竞选委员会的组织者们大为失望,因为无法说服她参加竞选,包括阿尔贝托大夫在内,谁也搞不懂为什么她这么快决定结婚,特别是和那么一个人。当然,红头发安图涅斯有些美德——忠厚老实,被芝加哥大学企业管理系聘为教授,将继承肥料公司这份遗产,自行车赛时得过好几座奖杯——但是,比起米拉弗洛雷斯和圣依希特罗其他那些向埃丽娅娜求爱的、为了能同她结婚甚至去犯罪的小伙子,他非但算不上美男子,而且是最平庸、最傻气的(阿尔贝托大夫为自己对再过几小时就要成为他的侄女婿的人有这样的看法而感到羞愧)。

“伯父,你的看法比我妈妈改变得还慢。”理查德一边跳着一边抱怨。

他们走进训练大厅时,那个更愿意把教练看作个人爱好而不是职业的科克正在训练黑脸胡米利亚,指着胡米利亚的肚子讲述哲理:

“你吃饭时,工作时,看电影时,和你的未婚妻谈心时,喝酒时,在你生命的每时每刻,如果可能,甚至在棺材里,都要收腹!”

“做十分钟准备动作,活动活动关节,老家伙。”教练又命令道。

阿尔贝托大夫和理查德一块跳绳,他感到周身慢慢地热起来,轻松而舒适,心里想,如果一个人这样活到五十岁,无论如何也不可怕。在他的同龄朋友中,谁的肚子能这样扁平,肌肉如此灵敏而有弹性?远的不说,就说他的弟弟罗贝托,比他小三岁,可是看上去又粗又胖,像只大桶,而且过早地驼了背,仿佛比他大十岁。可怜的罗贝托,大概对自己的掌上明珠埃丽娅娜的婚礼感到悲伤。显然,这是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失去了她。他的女儿恰罗也行将结婚,女儿的未婚夫塔多·索尔德维亚不久将取得工程师的称号,那时,他势必也会感到难过,觉得自己更为苍老了。阿尔贝托博士跳绳跳得利落,节拍清楚,由于坚持练习,跳得非常熟练,双脚交替,双手交叉张开,好像优秀的体操运动员。相反,他通过镜子看到他的侄子跳得过快,由于急躁,常常绊在绳子上。他侄子紧咬牙关,额头冒出亮晶晶的汗珠,闭着双眼,好像为了更好地集中精神。也许是因为女人的事?

“停止,跳绳到此结束,懒汉们。”科克尽管正同佩里克和黑脸胡米利亚一起举重,可是一直看着阿尔贝托大夫和理查德,并且数着他们跳绳的时间,“三套仰卧起坐;开始,快点,老不死的。”

腹部动作证明阿尔贝托大夫浑身有力。他做得很快,双手抱着后颈,在升高到第二位置的划水板上让背部同地板保持水平,额头几乎碰到了膝盖。每做完三十次一套的仰卧起坐休息一分钟,那时便躺在地上做深呼吸。做完九十次之后,他坐了起来,高兴地看到他胜过了理查德。现在,他从头到脚浑身是汗,心跳加速。

“我还是不明白埃丽娅娜为什么要和红头发安图涅斯结婚,”他突然自言自语地说,“她看上他什么了?”

他失言了,马上很后悔,但是理查德仿佛对他的话并不感到惊奇。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刚刚做完俯卧撑——开玩笑地回答说:

“伯父,常言道,爱情是瞎子。”

“他是个优秀的青年,一定会使埃丽娅娜幸福。”阿尔贝托大夫想挽回自己的失言,显得有点羞愧,“我是说,在你妹妹的追求者中有利马最出众的小伙子。你看,她别的一个也不理睬,最后却接受了红头发的求爱。他是个好孩子,可是,太……”

“太愚笨了,对吗?”理查德替伯父把话说完。

“好了,我本不想说得那么难听。”阿尔贝托张开、合拢双臂,吸了口气又把它呼出来,“可是,他确实是个平淡无奇的人,和任何一个别的姑娘结婚都是般配的,可是和埃丽娅娜这么漂亮、这么活泼的姑娘相比,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就太不相称了。”他对自己的过分直率有点不安,“喂,你可不要鄙视他,侄子。”

“你不要担心,伯父。”理查德对他笑笑,“红头发是个好人,既然我的瘦妹妹看上了他,一定有点缘故。”

“做三套侧身弯,每套三十次,废物!”科克吼叫着,头上举着八十公斤,肚子鼓得像只癞蛤蟆,“收腹,不要鼓起来!”

阿尔贝托认为,理查德做起操来会忘掉他的问题,可是他在做侧身弯时,看见理查德又露出一副怒相:显得憋闷,不耐烦,脸色十分难看。他想起他们金德罗斯家有过多位神经官能病患者。他想,在下一代的成员中,也许罗贝托的小儿子已经得了这种遗传病。然后他的思想开了小差,想到不管怎么说,来体育馆之前都应该到诊所去一下,看看那位生了三胞胎的夫人和做纤维瘤手术的女患者。他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他需要全神贯注地做操。他一边抬腿落脚(做五十次抬腿动作!)活动躯干(三套快速扭转身体,用力呼吸!),一边遵照科克的命令,活动背部,扭转躯干,弯曲前臂,转动脖颈(用力,我的老祖宗!快点,该死的!),只有一叶肺在呼吸,只有一身皮肤在流汗,只有身上那几块肌肉在用劲,累得他也够呛了。当科克喊“拉力运动,做三次,每次十五下”时,他已经精疲力竭了。不过,出于自尊,他想至少应该用十二公斤的哑铃做上一套动作,可是已无能为力,他的力气已经耗尽了,第三次试举时,哑铃从他手上滑脱,引起了其他举重运动员的嘲讽(如果死了,就去坟墓!是鹳鸟,就到动物园去!叫殡仪馆来人!安息吧,阿门!),并且非常羡慕、默不作声地看着理查德——他一直愁眉苦脸,满脸怒气——毫不费力地完成惯常的动作。阿尔贝托大夫想,遵守纪律,持之以恒,节制饮食,有规律地生活,这还不够。这可以使差别缩小到一定的限度,超过这个限度,年龄就是难以克服的困难,就是高不可越的大墙了。后来,他脱光衣服走进浴室,汗水顺着睫毛流下来,迷住了他的眼睛,他伤感地反复叨念着一句在书上读到的话:“青春呀,想起你多么叫人失望呀!”他从浴室出来,看见理查德已和举重运动员聚在一起亲切地交谈着。科克对阿尔贝托大夫指着理查德,露出讥讽的表情说:

“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决定自杀了,大夫。”

理查德根本没有笑。他举着哑铃,满脸是汗,涨得通红,青筋突暴,满腔的怒火好像要倾泻到他们身上。大夫想,他侄子会突然把手中的哑铃扔过来,砸烂他们四个人的脑袋。他向他们告别,并且喃喃地说:“理查德,我们教堂见。”

回到家里,听说生三胞胎的妈妈想和同诊所的女友玩桥牌,做纤维瘤手术的女人曾经问过今天是否能喝罗望果酱汤,他便放心了。他答应她们玩桥牌、喝罗望果酱汤的要求。大夫慢条斯理地穿上一套深蓝色的西服、白色的丝绸衬衣,系上银灰色的领带,并且在上边别了一颗珍珠。他正往手帕上洒香水时,有人送来他妻子的来信;在信的末尾,他女儿恰罗还附上几句话。那信是从旅游的第十四个城市威尼斯寄来的,上面说:“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至少又游览了七座城市,所有的城市都美极了。”她们过得很快活,小恰罗很喜欢意大利人。“有些电影艺术家,爸爸,你想象不出他们怎样恭维我,不过,你不要告诉塔多。吻你一千次,再见。”

阿尔贝托大夫步行来到欧瓦洛·古铁雷斯大街的圣玛丽娅教堂。时间尚早,客人们刚刚开始到来。他坐到前排,望着祭坛消磨时间。祭坛上装饰着百合花和白玫瑰,窗上的彩色玻璃宛如高级主教的冠冕。他又一次确认自己一点也不喜欢这座教堂,因为石膏和砖块非常不调和,椭圆形的拱门显得很浮华。大夫不时地微笑着向熟人打招呼。当然熟人不会少,大家都要到教堂来:拐弯抹角沾上边的亲戚,多年不相往来的朋友,自然,也有城里那些最显赫的人物,如银行家、大使、企业家、政治家。这个罗贝托,这个玛嘉丽塔,总是那么轻浮,大夫心里想,他对待弟弟和弟媳的弱点十分宽厚仁慈,并不刻薄。他确定午餐一定是丰盛的筵席。当奏起结婚进行曲,看见新娘走进教堂时,他的心情异常兴奋。新娘果真漂亮极了,她穿一身洁白的轻纱衣服,鹅蛋似的小脸罩着面纱,显得分外妩媚、轻柔动人;她低垂着双眼,挽着罗贝托的胳膊,向祭坛走去。罗贝托身躯肥大,表情威严,掩饰着内心的激动,露出一副主宰世界的神情。红头发安图涅斯看上去不似平常那么丑陋,身子裹在崭新的大礼服里,脸上露出幸福的光彩,就连他的母亲——一个平庸的英国女人,尽管在秘鲁已经居住了二三十年,仍旧用不好前置词——身着黑色长衣,头发卷成两层,也像是成了迷人的夫人。阿尔贝托大夫想,真是一点不错,爱情不负有心人。从小时候起,可怜的红头发安图涅斯就一直在追求埃丽娅娜,对她甜言蜜语,体贴入微,但埃丽娅娜一直傲然处之。可是,他甘愿忍受埃丽娅娜所有的粗暴言行和无礼相待,除此之外还要忍受街区的孩子们对他任意而可怕的讥讽。阿尔贝托大夫思考着:红头发是个有毅力的青年,终于达到了目的,他现在激动得面色苍白,正把戒指给利马最美丽的姑娘戴在无名指上。仪式结束了,阿尔贝托大夫在嘈杂的人群中不住地左右点头,向教堂大厅走去时,远远地望见了理查德。这个青年人好像厌恶地离开了人群,直挺挺地靠近一根柱子站着。

当排队走近新婚夫妇时,阿尔贝托大夫高兴地听见费布列兄弟给他讲的一大串反政府的笑话。这对孪生兄弟长得如此相像,据说连他们的妻子都分辨不清。大厅里挤得水泄不通,仿佛房子马上就要倾倒,不少人原先是在花园里等着轮流进来看新郎新娘的。一群小伙子穿梭似的来来往往给宾客们送香槟酒。处处是一片笑声、开玩笑声和碰杯声,人人都说新娘漂亮极了。阿尔贝托博士终于排到了新娘跟前,他看到埃丽娅娜依然衣饰整洁,神采奕奕,尽管厅内又热又挤。“祝你永远幸福,瘦姑娘。”他拥抱着她说。新娘贴着他的耳朵说:“今天早晨小恰罗从罗马给我打来电话,向我祝贺,我和梅塞德斯伯母也说了话。她们打电话给我,真是太热情了!”红头发安图涅斯浑身大汗,脸红得像只大虾,眼里闪着幸福的火花:“现在我也应该叫您伯父啦,阿尔贝托先生?”“当然啰,侄子,”阿尔贝托大夫甩手拍了拍他,“你应该对我以你相称。”

他半窒息地离开了新婚夫妇所在的位置,在照相机的闪光灯中,一边同别人摩肩接踵一边打着招呼,好不容易地走到了花园。那里人少一些,可以喘过气来。他喝了一杯酒,挤进一群大夫中间,这些大夫都是他的朋友,拿他妻子的外出旅行没完没了地开玩笑:梅塞德斯不会回来了,一定跟了法国佬,你的额头两端开始长角了[在西班牙语国家里,意指妻子有外遇。]。阿尔贝托大夫一边任他们讲着,一边心里在想——他记起了体育馆的事——今天他可是出丑了。在数不尽的人头上边,他不时地看到理查德。理查德在大厅的另一端,站在说笑的男女青年中间,绷着脸,皱着眉,像喝水似的一杯杯地灌着香槟酒。“也许他是因为埃丽娅娜同安图涅斯结婚而感到难过,”大夫想,“他本来打算给妹妹找个更出众的人。”但是没有找到,大概他正在度过这种转变期的关键时刻。这时阿尔贝托大夫记起了他在理查德那个年龄也经历过这种困难阶段,在医学和航空工程学之间犹豫不决(他父亲曾用很有分量的理由来说服他,在秘鲁,航空工业工程师如果有出路,那只能是去搞风筝或航模)。也许罗贝托一头扎进生意中,不能为理查德出主意。阿尔贝托大夫鼓起勇气——这种勇气曾使他得到人们的普遍赞赏——决定在近日热情地邀请他的侄子,慎重地把事情了解清楚,巧妙地谈谈帮助他的办法。

罗贝托和玛嘉丽塔的家坐落在圣克路丝大街,离圣玛丽娅教堂只有几个街区。教堂里的接待仪式一结束,被邀请进午餐的客人就在圣依希特罗大街的树木和阳光下鱼贯而行,向红砖、木顶的大房子走去。这所房子四周围着草坪、鲜花、栏杆,为午宴作了精心的布置。阿尔贝托大夫一到门前就看出来,欢庆活动比他本人预计的还要隆重。他出席的这地午宴,社会记者将称之为“豪华之举”。

花园里到处摆满了桌子,撑着凉伞。最深处靠近狗舍的地方支着一顶大帐篷,下边有盖着雪白台布的桌子,一字顺墙摆开,上面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冷盘。饮料间设在养了许多日本鱼的池塘旁,里边摆放了那么多杯子、瓶子,鸡尾酒会器皿、冷饮罐,好像要为一支军队解除干渴似的。身穿白上衣的年轻男侍者和头戴压发帽、腰系围裙的姑娘们,看见客人一进大门就立刻迎上前去,递上皮斯科酸酒、鸡尾酒、伏特加果汁、威士忌、杜松子酒、香槟酒以及插着牙签的奶酪、辣子土豆、腊肉樱桃、一团团的大虾、各种冷菜和利马特产的所有大开胃口的甜食。屋里,成篮的鲜花和一束束鲜花,有的靠墙放着,有的沿楼梯摆着,还有一些放在窗台和家具上,给人以清新凉爽的感觉。这些鲜花有玫瑰、晚香玉、黄菖蒲、紫罗兰、石竹花。镶木地板打了蜡,窗帘洗得干干净净,瓷器和盘碗擦得亮晶晶。阿尔贝托博士笑了,他想,连玻璃柜里的古陶瓷都擦拭一新,光泽四射。前厅里也摆了小吃,饭厅里的甜食——杏仁糖、雪糕、蛋糕、蛋青糕、蛋黄点心、椰子果、核桃粘——围着美丽的洞房花糕摆了一圈。洞房花糕是个奶油渍渍、由许多圆柱体组成的“建筑”,上面罩着薄纱,显得那么庄重,使得夫人们不时地啧啧称赞。但是,尤其引起女人好奇心的是放在二楼的礼品,看到人们排了那么长队等候观看,阿尔贝托大夫当即决定不去看,尽管他很想知道他送的手镯在礼品中居于何种地位。

他到处都看了一下,不断地同别人握手,接受拥抱和拥抱别人。之后,他又回到花园里,坐到一把凉伞下,慢悠悠地品尝那天的第二杯酒。一切都令人满意,玛嘉丽塔和罗贝托真会摆排场。尽管乐队的做法令他觉得不十分礼貌——撤走了地毯、小桌子和放置象牙制品的柜子,以便让舞伴们有地方跳舞——但他把这看作是对青年一代的让步而谅解这种有失高雅之举。因为众所周知,对青年来说,没有舞会的婚礼不成其为婚礼。火鸡和果酒送上来了,此刻,埃丽娅娜站在大门的第二道台阶上,正在扔花束,几十个学校的女友和邻居女伴高举双手等着接应。阿尔贝托大夫远远望见埃丽娅娜小时候的奶妈老维南希娅躲在花园的一个角落里,从心底里感到激动地用围裙边擦着眼睛。

阿尔贝托大夫的味觉虽然没有辨出是什么品牌的果酒,但是他立刻知道了那是外国酒,可能是西班牙或智利的;不过那天他晕头转向,因而也不排除是法国的。火鸡又香又嫩,菜泥是甜奶油汁做的,还有凉拌卷心菜和葡萄干。尽管他坚持节制饮食,但还是吃了又吃。他喝第二杯果酒时,甜蜜的困意开始向他袭来,这时他看见理查德向他走来。他手中的威士忌酒杯在颤抖,双眼呆滞,闪着亮光,声音也变了:

“伯父,还有比婚礼更愚蠢的事情吗?”理查德小声说,他对周围所有的东西都露出轻蔑的表情,随后倒在旁边的椅子上。他的领带歪到一边,一块刚刚抹上的污迹弄脏了灰色西服的衣领。他的眼睛里除了残存的酒意,还积聚着大海波涛般的愤恨。

“那么,坦白地告诉你,我对参加欢庆活动并不太热心。”阿尔贝托大夫温和地说,“但是,你可不要这样。我在你这个年龄时,还是很注意这种事的,我的侄子。”

“我从心底感到厌恶,”理查德喃喃地说,瞪着双眼,好像要把所有人都从眼底下扫除,“我不知道我他妈的到这儿来干什么。”

“你想想,假如你不来参加你妹妹的婚礼,她会怎么想?”阿尔贝托在思索着一些酒兴使他说出来的蠢话:难道他不曾看见理查德在喜庆活动上玩得比谁都快活吗?他的舞不是跳得很好吗?曾经有多少次,他侄子领着一群男女青年到恰罗房间里来举行即兴舞会呀?但是,他对理查德一点也没有提起这些事。他看见理查德喝干了他的威士忌,要侍者再给他斟一杯。

“不管怎么说,你要准备着。”他对侄子说,“你结婚时,你父母会给你举办更盛大的庆祝活动。”

理查德把闪闪发亮的威士忌酒杯送到嘴边,半合上眼睛,慢慢地呷了一口。随后,他头也不抬,有气无力地低声说:

“我永远不结婚,伯父,我对天向你发誓。”

理查德的话极为缓慢地传到大夫耳朵里,几乎使他难以听见。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身着蓝色衣服、浅色头发、颇具风姿的姑娘坚定地站在他们面前,随即拉起理查德的手,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让他站了起来:

“和老头子坐在一块儿,你也不害臊?跳舞去,傻瓜。”

阿尔贝托大夫看见他们消失在住宅的前厅里,他突然感到不是个滋味,好像“老头子”那几个邪恶字的回音还在他的耳朵里鸣响着。这个字被建筑师阿兰布鲁的小女儿说得那么自然,声音那么动听。喝过咖啡之后,他起身来到大厅观看。

喜庆活动正值高潮,跳舞的人已经很多,从乐队所在的烟囱旁到有舞伴跳舞的房间里,人们在大声地唱着“恰恰恰”和梅林盖斯舞曲,还有孔比亚和华尔兹舞曲。音乐激起了欢乐的波涛,太阳和烧酒不但使青年翩翩起舞,中年人甚至老年人也都起身跳了起来。阿尔贝托大夫惊异地看到,连本家的亲戚、八旬老人马塞利诺·华帕亚先生也在用力地摇动着他那沙沙作响的身体,踏着《灰色的云朵》的旋律,架着他的弟妹玛嘉丽塔跳着。阿尔贝托看到处处烟雾腾腾,人声嘈杂,你来我往,一片光亮和幸福的景象,感到脑袋有点晕眩。他倚在栏杆上,双眼闭上片刻。随后,他微笑着,脸上闪烁着幸福的光辉,端详起埃丽娅娜来。她仍然穿着新娘衣裳,但已不戴面纱,成了舞会的主角。她一刻也不休息,每支舞曲结束时,便有二十几个小伙子围上来请她跳舞;她,面颊红润,眼睛明亮,每次都选择一个不同的舞伴,回到舞池的漩涡里。大夫的弟弟罗贝托走到了他身边。罗贝托没有穿大礼服,只穿一套咖啡色的薄料西装,他刚刚跳完舞,汗流满面。

“我真难以相信她是在结婚,阿尔贝托。”他指着埃丽娅娜说。

“她漂亮极了,”阿尔贝托大夫对他笑了笑,“你真讲排场,罗贝托。”

“为了我的女儿,要弄到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他弟弟喊了起来,话音中颇带点伤感的调子。

“他们到什么地方度蜜月?”大夫问道。

“去巴西和欧洲,红头发的父母出钱。”他指着饮料间,高兴地说,“明天一大早就要走,可是看现在这个样子,我女婿恐怕是走不了的。”

一群小伙子围住红头发安图涅斯,轮番和他干杯。新郎的脸红得不得了,不安地笑着,他只用酒杯沾沾嘴唇,想骗过朋友,但这些人不依,一定要他干。阿尔贝托大夫用目光寻找理查德,但是他不在饮料间,也没跳舞,从窗口看出去,也没发现他在花园里。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华尔兹舞曲《偶像》结束了,舞伴们正准备鼓掌,乐师们的手刚离开吉他,红头发正干第二十杯酒,这时,新娘将右手放在眼睛上,好像要驱赶蚊子,身子摇晃了一下,她的舞伴还没来得及去搀扶,她就摔倒了。新娘的爸爸和阿尔贝托大夫一动未动,大概以为她滑倒了,很快会高高兴兴地站起来。可是,大厅里顿时骚乱起来——人们惊叫着,推拥着,妈妈呼唤着:“我的女儿,埃丽娅娜,亲爱的埃丽娅娜啊!”——这使他们也跑过去搀扶她。红头发安图涅斯一步跳过去,将她抱起来,由一些人护送着,跟着玛嘉丽塔夫人上楼去。玛嘉丽塔夫人边走边说:“从这儿走,送到她房间去,慢一点,要小心。”并且让人去叫个大夫来。家里的几个人——舅舅费尔南多、妹妹恰布卡、马塞里诺先生——叫朋友们不要慌乱,吩咐乐队重新奏乐。阿尔贝托大夫看到弟弟站在楼梯高处向他打手势。啊呀,真蠢,难道自己不是大夫吗?还等什么呀?他大步跑上楼梯,人们看到他都让开路。

埃丽娅娜被送到卧室,那是一间用玫瑰布置起来、朝向花园的屋子。新娘的面色仍然很苍白,但已开始苏醒过来,睁开了眼睛。在她床的周围,站着罗贝托、红头发新郎和奶妈维南希娅。新娘的母亲则坐在她身旁,用一块浸过酒精的手帕给她擦前额。红头发新郎拉起她的一只手,焦虑地凝视着她。

“大家都暂时给我离开这儿,留下我和新娘。”阿尔贝托大夫命令道,他在尽自己的职责,于是他把大家拉到门口,“你们不要担心,没什么事。出去吧,让我给她检查一下。”

唯一不想出去的是老维南希娅,玛嘉丽塔几乎不得不拖着把她拉出去。阿尔贝托大夫回到床边,靠着埃丽娅娜坐下。透过长长的黑睫毛,埃丽娅娜茫然而恐惧地看了他一眼。他亲了她的前额,一边给她量体温,一边笑着对她说:“没什么,不要害怕。脉搏跳得有点快,呼吸困难。”大夫发现她的胸部束得太紧,于是帮她解开了纽扣:

“反正你要换衣服的,这样更省时间,侄女。”

当他看到她的腰带扎得那么紧,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毫不露声色,也没有问什么,以免让他侄女知道他已经明白了。埃丽娅娜脱衣服时,脸涨得绯红。此刻她是那么茫然不知所措,以致既没有抬起眼睛,也没有张口说话。大夫对她说,不必脱掉内衣,只要解下腰带就行了,因为腰带妨碍她呼吸。他微笑着,装出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说在新婚之日,心情激动,几天来的疲劳和忙碌,特别是一连几小时疯狂地不停地跳舞,一个新娘昏倒是世上寻常的事。他摸了摸她的胸脯和腹部(一解开紧紧束着的腰带就明显地鼓了起来),这个双手曾经摸过成百上千个孕妇的专家当即断定埃丽娅娜应该是怀孕第四个月了。他检查了她的瞳孔,免得她多心,胡乱地问了她几个问题,并且嘱咐她休息几分钟再回大厅去。可是再不要那么狂舞了。

“你看,只是累了点,侄女。不过,我还是要给你开点药,你一整天那么激动,需要镇静一下。”

大夫抚弄了一下埃丽娅娜的头发,为了让她在父母进来前有时间平静下来,问了她几个关于结婚旅行的事。她有气无力地做了回答。做一次这样的旅行,是一个人最幸福的事情之一。他由于工作过于繁忙,总是没有时间做一次如此完美的旅行,差不多三年没有去过伦敦了,那是他最喜欢的城市。他讲话时,看到埃丽娅娜偷偷地将腰带藏了起来,穿上一件长衣,将一件衣服、一件绣花袖口的带领罩衫和一双鞋子放在椅子上,而后又在床上躺好,盖上被子。大夫心里想,是不是干脆把事情跟侄女说开,告诉她旅行中应该注意什么更好些。但是,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怜的新娘会尴尬,会感到十分不快。再说,已经这么长时间,她一定暗地里瞧过大夫,完全清楚应该怎么办。不过,不管怎么说,腰带束得那么紧是危险的,真的会出问题,也可能会对婴儿有影响。更使他激动的是,埃丽娅娜这个侄女,他一向认为她是个贞洁的姑娘,可是竟然怀了孕。他走到门口,打开门,安慰家里人。为了使新娘听见,他的声音很高:

“她比你们和我都健康,可是累极了。给她去买点这种镇静剂,让她休息一会儿。”

维南希娅冲进卧室。阿尔贝托大夫从肩膀上方看见老用人在亲埃丽娅娜。埃丽娅娜的父母也进去了,红头发安图涅斯也想进去,可是大夫很谨慎,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带到洗澡间,关上了门。

“红毛子,她身体那个样子,整个下午都这样跳舞,太胡闹了。”大夫一边往手上擦肥皂,一边以极为自然的语调对他说,“差一点流产,你告诉她不要束腰带,更不能束得那么紧。她怀孕多长时间了?三个月,四个月?”

这时,仿佛被眼镜蛇致命地咬了一口,阿尔贝托大夫一惊,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疑问。他颤抖了一下,觉得洗澡间里的寂静有如电流一般。他从镜子里看到红头发新郎怀疑地瞪着双眼,歪斜着嘴,那种怪相使他脸上的表情十分荒诞,面色铁青,像死人。

“三个月,四个月?”他结结巴巴地讲出这么几个字眼,“流产?”

大夫感到大地在下陷。“你真蠢!真鲁莽!”他想,现在他才清清楚楚地想起埃丽娅娜恋爱、结婚只不过是几个星期的事情。他把目光从安图涅斯身上移开,慢腾腾地擦着双手,脑子里紧张地思索着,想找到什么谎话、什么口实,把那个青年从痛苦的深渊中——他刚刚把他推进去——救出来。他只能说了几句连自己都认为愚蠢的话:

“埃丽娅娜不会知道我发现了这件事,我已经做到了使她认为我不知道。特别是,你不要担心,她很好。”

大夫急忙走出洗澡间,走过去时,偷偷地看了安图涅斯一眼。小伙子还站在原地,眼睛发愣,仍旧张着嘴,脸上汗水涔涔。他听到安图涅斯从里边反锁了洗澡间的门。他想,他会痛哭一场,会撞脑袋,揪头发,骂我,恨我,比对埃丽娅娜还恨。不恨我,恨谁呢?大夫慢慢地走下楼梯,他为自己的过错感到非常难过,疑虑重重。他一边走,一边像机器人似的反复对人们说,埃丽娅娜没有什么,马上就会下楼来。他走出去到了花园里,贪婪地吸了一口空气,才感到轻快些。他走到饮料间,喝了一杯纯威士忌,便决定回家去,不再等那场“戏”——这都是由于他的天真和菩萨心肠引起的——收场。他多么想关在自己的书房里舒舒服服地坐在黑色皮椅上,听听莫扎特的乐曲。

阿尔贝托大夫在大门口碰见了理查德,他坐在草地上,垂头丧气,盘腿而坐,像个菩萨,背靠在铁栏杆上,一身西服皱皱巴巴的,粘满尘土、污迹和野草。不过,是他的脸色使大夫忘记了红头发新郎和埃丽娅娜而停住了脚步。理查德的眼睛由于愤怒和喝酒过多而充血,瞪得又圆又大,两道口水从嘴角流了下来,表情既可笑又令人怜悯。

“不能这样,理查德。”大夫喃喃地说道,弯下身去,打算把他侄子拉起来,“你父母不能看着你这样。来,到家里去,让你清醒清醒。我从来想不到会看到你这个样子,侄子。”

理查德望着他,却看不见;他仰起头,虽然顺从地想站起来,但是两腿发软。大夫不得不拉住他的两只胳膊,几乎是把他抱起来。他架着他的双肩,扶他走路。理查德像个布娃娃似的一步三晃,仿佛随时都要扑倒在地。“我们出去看看能否租到出租汽车。”大夫小声说,站在圣克鲁斯大街一旁,托着理查德的一只胳膊,“这样走下去,你连大街拐角也走不到,侄子。”几辆出租汽车开过去了,但都有乘客。大夫举着手。等候出租汽车,加上想起了埃丽娅娜和安图涅斯,又对侄子的状况感到不安,这一切使这个一向镇静的人紧张起来。这时,他从理查德前言不搭后语的微弱的喃喃声中听到了“手枪”这个词,不禁笑起来。“遇到挫折不要灰心。”他好像对自己说,没打算叫理查德听到或让他回答:

“侄子,你要手枪干什么?”

理查德那双流露出杀机的眼睛左顾右盼,不知看着什么地方。他用粗哑的声音一眼一板地做了回答,听起来非常清楚:

“杀红毛子。”他怀着深仇大恨,把每个音节都吐得一清二楚。停了一会儿,突然又用刺耳的声音补充说:“或者把我自己杀死。”

理查德的舌头又不听使唤了,阿尔贝托大夫已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这时停下了一辆出租汽车,大夫将理查德推上去,告诉了司机地址,随后也上了车。汽车开动的一瞬间,理查德哭了起来。大夫回过头去看他,理查德向他扑去,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依然哭泣不止,由于抽噎,身子不时地颤动着。大夫把一只手从他肩膀上伸过去,像刚才对他妹妹那样抚弄着他的头发,并且对司机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小伙子喝多了”,请他不必紧张,因为司机正从后视镜里看着那场面。大夫让理查德依在身上,任他哭,理查德的眼泪、口水和鼻涕弄脏了他的蓝色西服和银灰色领带。当他在侄子那令人费解的独白中听到两三次那句可怕的、然而也算是动听甚至可以说是纯洁的话——“因为我作为男人也爱她,任凭什么我都不在乎,伯父。”——连眼皮也没眨,心也没有发慌。到了他家的花园,理查德呕吐起来,胃痉挛得那么厉害,连小狗都吓坏了,管家和女佣用责难的目光看着他。阿尔贝托大夫架着理查德的一只胳膊,把他送到客厅,让他漱了漱口,给他脱掉衣服,安顿在床上,又给他服了好几片安眠药。然后大夫坐在他身边,用亲切的话语和动人的表情安慰他——他知道理查德既听不见也看不见——直到觉得他像个孩子似的酣然入梦。

大夫给诊所打了电话,告诉值班大夫说,除非有什么意外的事情,明天他才能去。他吩咐管家,来人来电话都说他不在家。然后喝了两杯威士忌,就一头钻进音乐间。他在唱机上放了一叠意大利音乐家阿尔比诺尼、维瓦尔第和斯卡拉蒂的唱片,因为他认为听上几个小时威尼斯、巴洛克和其他乐曲是驱除死死留在脑子里的阴影的好办法。他埋在软绵绵的皮椅里,苏格兰式海泡石烟斗在双唇之间冒着烟。他闭上眼睛,等待音乐必将创出的奇迹。他想,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试验一下他年轻时就制定的道德准则。根据这个准则,宁愿谅解人而不评判人。他既不感到可恨和气愤,也不感到过分惊异。他发现了一个人的隐秘激情、一种不可征服的爱,这种爱含有柔情和怜悯。他自言自语地说,现在他完全清楚了,为什么一个那么俊俏的姑娘匆匆忙忙和一个傻子结了婚,为什么从来没有看到滑水冠军、本街区的美男子有过未婚妻,为什么他那样服服帖帖、一丝不苟地去执行保护妹妹的那些使命。他津津有味地吸着香喷喷的烟斗丝,品尝着令人心旷神怡、火一般的威士忌,心里想着没必要太为理查德操心。他会找出办法说服罗贝托,让他送儿子到国外,比如去伦敦读书,他在那个城市里会寻到新奇的事物和足够的刺激,从而忘掉过去。相反,他感到不安和关心的是故事里另外两个人物的情况将会如何。音乐使他渐渐地陶醉了,一大堆没有答案的问题在他脑子里乱糟糟地翻腾着,不过,越来越淡薄,越来越稀少了。红头发新郎那天下午就会抛弃他胆大的妻子吗?是否已经抛弃了?还是默不作声,让人辨不出他是高尚还是愚笨,继续爱那个他曾拼命追求的、骗人的姑娘?这件丑事会张扬出去还是用容忍和被践踏了的、骄傲的廉耻面纱永远把圣依希特罗的这场悲剧掩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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