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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交不到男朋友吗?” “因为我不想交。” “不,是因为‘FP dilemma’。” “都说了我不想交啊!什么FP的?” “‘FP dilemma’,全称是‘Female Professional Dilemma’,即‘女性专业人士困局’。” “这是哪里的研究?” “台湾的,精确来说是我的研究。” “我不想听。” “根据我多年实证研究,女性专业人士──简称FP,之所以很难找到对象,有以下三个原因: “第一,所谓‘专业’就是违背‘常识’的东西,‘专业人士’就是脑袋塞满‘反常识’的怪胎,所以FP们经常没有办法和正常男人进行正常的互动。例如一个男生跟你说他订了巴厘岛五天四夜游,正常的女生会尖叫然后舌吻,女律师就会问有没有读清楚违约金条款,怎么会笨到签名放弃契约审阅期……遇到这种,火马上熄一半。 “第二,FP们收入高,见多识广,眼界也高,择偶的范围就小。例如,长相和个性都很好的小学男老师……你要不要?根据我的调查,几乎所有的FP都会露出为难的表情。小学老师明明就是很好的工作,收入稳定、工时稳定、工作环境单纯还有寒暑假,为什么FP就是不考虑和男老师在一起? “第三,为了端出专业人士的架子,FP大多很矜持;害怕投入感情而显得笨,害怕感情挫折而显得脆弱,FP会尽量保护自己,掩饰好感,你不追我,我就是冷冰冰的,你来追我……我还是冷的,因为你追得不够用力啊。问题是,你又不是诸葛亮,非要三顾茅庐,其他女士一顾就出山,你只好在山上等到天荒地老了…… “而你就是FP的经典款,FP指数破万,所以注定要单身。我说得准不准?” “你就是沙文主义者啊!还准不准……你也是专业人士啊,你是MP(Male Professional,男性专业人士)啊,还不是一样脑袋不正常。” “不一样。MP和NMP(Non-male Professional,非男性专业人士)没有太大的差别,都是只要对方年轻貌美就好。” “沙文主义者中的沙文主义者。”蒋恩拿筷子射向冯二马。 元旦连假的最后一天,我们约在吴正非位于大直的家中吃晚餐,身为“准”女主人的蒋恩掌勺,准备几道下饭菜:烧酒鸡、三杯中卷、樱花虾高丽菜、干煎虱目鱼肚;我从台中带了“台中肉员”;冯二马准备了干酪、乌鱼子拼盘当前菜;张阿本与安娜则带了安娜自己做的柠檬塔当甜点。 是的,就是医检师安娜,我后来才知道她与张阿本已经偷偷交往了好几个月,她是个个头娇小、打扮日系、说话却很豪爽的女孩。她说张阿本追她的方式就是陪她去做瑜伽,明明是初学者硬要上进阶班课程,搞到自己全身酸痛,再撒娇要安娜帮他按摩。我们都说这招很高明,张阿本则努力辩护自己的核心其实很强,实在是那个瑜伽老师要求太高。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蒋恩问。 “二马约唱歌认识的。”安娜说着指向我,“艾伦也在啊。” 蒋恩投来犀利的眼神,我马上说:“我只是去助兴,他们两个才是主角啦。” 然后话题转到吴正非与蒋恩身上,安娜得悉他们大学时就认识、直到最近才交往后,露出夸张的表情,吴正非说:“其实我们以前不熟啦,只是知道有这一个学妹而已。” “而且学长那时候根本不缺女朋友,蒋恩是交不到男朋友。”冯二马补充说。 然后蒋恩和冯二马就吵了起来,冯二马说蒋恩是“FP”,蒋恩骂冯二马“物化女性”“再会喇妹不还是交不到女朋友”。 吴正非牵起蒋恩的手,笑着说:“这次我和蒋恩去瑞士出差,一路上我们聊了很多,我才发现,有这么好的女孩子一直在身边,我却没有发现……我决定这次要好好把握,不会再让她溜走了。” “是不是?宝贝,你最好了。”蒋恩笑得心花怒放。 “那么,是哪一个‘点’让你觉得,蒋恩就是你的天命真女呢?”安娜问。 “哪一个‘点’吗?”吴正非想了一下,说,“应该是她说她曾经差点为了虫子去杀人吧。” “虫子?什么虫?” “精虫。”冯二马说。 “甲虫啦。” 我看安娜一脸迷惑的样子,便解释说:“蒋恩从小到大的嗜好就是饲养昆虫。以前她的衣柜打开可是会吓死人的,里头全是一盒盒的兜虫、锹形虫、金龟子,甚至还有蜈蚣,她差点就去念昆虫系。随着年纪渐长、工作渐忙,蒋恩没办法再照顾那么庞大的虫虫大军,只能养几只好养的姬兜或扁锹做伴,我之前还会在她出差时去充当虫虫保姆。” “都送人了。”蒋恩说,“实在没时间照顾它们。” “但为什么学长你会因为蒋恩说为虫杀人就爱上她?”张阿本问。 “因为我也有一样的经验啊。”吴正非说,“我爸一直讨厌我养虫子,觉得晦气,我妈妈就觉得,都是因为我养虫,我爸才不和她结婚的。我高中的时候,有一天,我妈不知道受到什么刺激,把我的虫子全扔进香炉烧了……那时候我差点把我妈掐死。” 吴正非看我们所有人都不说话,马上笑着说:“你们不要这样,我妈是第三者这件事八卦杂志早报道到烂了,我也不忌讳。他们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我是管不着,但动到我的虫子上面,我就真的受不了。” “所以学长,你现在还养吗?” “养啊,要看吗?” 吴正非带我们来到二楼后头的房间,三面墙上钉了铁架,摆满了玻璃缸、饲育盒与菌丝瓶。吴正非指着其中一个玻璃缸,骄傲地说:“这只是我家的镇山之宝,赫克力斯长戟大兜虫,体长十七厘米。” 我不养虫,也算不上甲虫爱好者,只是从小到大跟着蒋恩抓虫子,也算有些常识。我知道“赫克力斯”是世界上最大的甲虫,但要养到十七厘米也绝非易事,从上一代育种选择、幼虫照顾以及蛹期、蛰伏期每一阶段的管理,都得花上大量时间心力,才有机会养出这么大、这么漂亮的成虫,更何况这间“虫室”里头大概不下一百只虫吧,我很难相信一家上市公司的法务长有那么多时间花在这休闲嗜好上。 吴正非陆续展示了几只得意之作,像奇异果的毛象大兜、有着独特大颚的长颈鹿锯锹、五彩斑斓的彩虹锹等,每一只都让冯二马与安娜啧啧称奇。张阿本说:“学长,我们以前只知道你会打球,从来不知道你那么会养昆虫。” 吴正非将手上的兜虫放回饲育盒中,笑着说:“有过我妈发疯的经验,我几乎不再让人家知道我在养虫子,蒋恩应该也是吧?只有你们这些好朋友知道,要是我知道她也喜欢虫子,搞不好我们大学就在一起了。” 吴正非将饲育盒小心地放回架子上,继续说:“人生不就是这样吗?你得熬过一个阶段,才能光明正大地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我也是买了这间房子之后,才能这样大张旗鼓地养虫子,这些设备、耗材、冰箱、全天候的空调、湿度机,以前哪敢想,能有个地方藏幼虫就不错了。所以,蒋恩说‘为虫杀人’才会让我感触很深啊,我们都是委屈过的,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走出来、做自己了。” 蒋恩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只是微笑地看吴正非,一副传统贤内助的模样,我不禁点名问她说:“喂,蒋恩,那这台是什么?做腐殖土的机器吗?” “哦,那只是台洗衣机啦。”吴正非说,“建筑商配的,这间本来是洗衣房嘛,只是我拿来堆耗材而已。” 我们回到一楼继续吃喝,话题转到那天研讨会的“意外”上,我维持一贯说法:就是黑客入侵,系统修复后,研讨会便继续举行,委员会负责人的闭幕致辞与晚宴都很顺利。 “但为什么那个影片中的人是菜头学长呢?”蒋恩问。 “可能那个黑客勒索的对象是菜头学长或J.J.啊,‘不付钱就把你的私密影片公之于世’。”我说。 “不对。”蒋恩摇头说,“那个影片又不是什么自拍影片,很明显是跟拍的,哪个黑客那么勤奋还去跟拍……而且,那个影片放出来后,徐千帆就走了,应该不单纯哦。” “你可以直接问小帆啊。” “我是问了她今天要不要来,她说要带小孩出去。”蒋恩说,“我猜是她找人跟拍菜头,拍到他和小三亲密的画面,然后再找黑客入侵饭店系统,在研讨会上播出来,作为对丈夫外遇的报复。我猜得对不对?” 我耸肩说:“我不知道,我只能说他们在谈离婚,就这样。” “那她为什么把你开掉了?”蒋恩穷追猛打。 “我又不是第一次被她开。”我自嘲地说,“客户解雇律师需要什么原因吗?徐千帆解雇杨艾伦更不需要原因吧?” “那那个女的是谁?”蒋恩改将问题抛向众人,“我觉得也是跟那场研讨会有关的人吧,这样在研讨会上播放影片才能达到最大的伤害效果啊。” “烦死了,什么都不讲,请你们来干吗?”蒋恩抱怨道。 “能讲的都讲了啊。”阿本举杯说,“来,祝各位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我趁大家酒酣耳热之际,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发信息给小静祝她新年快乐,她回给我一张巴哈马海滩的照片,碧海蓝天,阳光耀眼,她穿着巴西桑巴风格的比基尼,颈上挂着浮潜蛙镜,跪坐在海中,双手交错在头顶,健美的曲线毕露,古铜色的肌肤像是会发光一样。 我打了一行字,问这照片是谁拍的,但想想又删掉。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市内电话号码,我依稀在哪里见过这个号码,但一时想不起来。我接起来“喂”了一声,对方没有说话,只是轻微地呼吸着,那呼吸节奏有些急促,还带着一种柔细、宛如婴儿般的喉音。 “喂,是谁?路雨晴吗?” 我只说了这么一句,对方便挂断了电话。 我盯着手机盯了半天,打开通信软件,发了个新年快乐的贴图给路雨晴,她已读未回,我又传了“新年快乐,最近好吗?”的信息给她,她同样已读未回。 新年假期后,所有财经媒体的头版标题都是:“美国J.J.光电宣布对台磁收购案达标!” 这消息当然对台磁团队造成相当大的冲击。先前我们厘清了假新闻,台磁股价大涨一波,J.J.的公开收购理论上达不到门槛。不过J.J.是吃了秤锤铁了心,不仅延长收购期限,还将收购价格提高三分之一;据台磁的人说,J.J.的这个决定让原本气场超强的台磁老董事长都说不出话来,一种“遇到痟仔”的恐惧感抓住了每一个管理层,使经营会议处于极低的气压中。董事长下了甲级动员令,每一个主管都要去游说可以接触到的股东,董事长自己也飞了一趟新加坡与阿联酋阿布扎比,拜会几间最大的机构投资人,强调美国人根本就不懂制造业。 经此一番努力后,年底封关前的评估是“审慎乐观”,殊不知“理想如此丰满,现实如此骨感”。 稍后投审会核准了J.J.的投资案,公平会也宣布不禁止J.J.并购台磁。换言之,公开收购期限届满、股权交割后,J.J.便将持有台磁三分之一的股权,成为台磁第一大股东。 在后续台磁的因应策略会议中,大半时间都花在找战犯(美其名为“检讨”)上,副总指责总监没联络某位股东,总监反击副总没让对方感受到台磁的诚意,一片乌烟瘴气;这时吴正非一拍桌,怒吼道:“敌人都拿刀架在脖子上了,你们还在这边窝里斗?” 我认识吴正非这么多年,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觉得他“帅气”而不只是“帅”。现场先是一片沉默,然后老董事长有点恼羞成怒地斥责吴正非没规矩,有应对策略再讲话,不要只会大小声。吴正非冷冷地说:“修正的私募计划上个月就呈上去了,我们还在等管理层做决定。” 假新闻事件解决后,吴正非与蒋恩受命与卢森堡的基金重谈私募条件,经过一番往返,最终对方同意以“加价百分之十,减购百分之五股份,指名两席董事”的条件续行私募,不过方案定好,台磁高层却始终没拍板,照蒋恩的说法,就是“嘴上说道义,钱包却很诚实”。 事到如今,也由不得老董事长首鼠两端了。上市公司私募并不是跑个银行就能完成的事,必须先由董事会做出决议,再提交股东会,由三分之二的股东投票通过。董事会与股东会也不是说开就开,召集、通知、表决每一个环节都有严格的法令规定,一个差错就可能使决议无效,几个月台磁保卫战的努力毁于一旦。 我和蒋恩夜以继日地工作,总算顺利使董事会决议通过,并将临时股东会排在农历年后,股份交割期限刚好卡在J.J.的公开收购期限前,确保J.J.公开收购中取得的股份,无法参与股东会的表决。 J.J.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以临时股东会损害J.J.新股份权利为由,具状向法院申请假处分,禁止该临时股东会的召开;我们这边则表示股东会召开完全合法。 大大小小的事情让整个一月像热锅上的爆米花,哔哔啵啵地爆个没完。我和蒋恩一路忙到大年除夕下午三点,才将手上的工作做个打包,开车往台中去,高速公路上塞得一塌糊涂,我们买了麦当劳,边吃边聊,开了三个小时才到湖口。我交换着踩踏刹车与油门,同时痛骂台湾企业法治落后、立法者怠惰、执法者颟顸,身旁却没了声音,转头只见蒋恩蜷曲在副驾驶座上,睡得像个小女孩似的。 到家的时候已经超过晚上九点,桌上的年夜饭还是热的,我妈妈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示刚布置好的新房还有那台星空投影器,开心地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家过年就多一个人了。 大年初二,我照例去蒋恩家吃午饭。她家是四代同堂的大家族,初二嫁出去的三姑六婆全回娘家,更是声势浩大,在三合院的稻埕中摆了八桌,佛跳墙、红蟳米糕、龙虾等大菜川流不息地自厨房中送出来,庄头大醮办桌都不见得有那么丰沛[丰沛:菜肴丰盛。]。 饭吃到一半,蒋恩去上厕所,她的爸妈公嬷叔伯姑婶全凑上来,探听他们家蒋恩交往的对象,我说是大学学长,大我们两届,大家就一阵“哦——这样学历不错哦”。我给他们看吴正非的照片,大家又一阵“哦——一表人才,缘投[缘投:英俊。形容男子长相好看。]哦”。 然后我跟他们说吴正非是上市公司第二代,现场就有杂音了:“第二代这样好吗”“跟我们家会不会不配啊”“做生意的都比较奸猾啦”;然后又有人说:“咱蒋恩眼光不错啦”“新闻版面看过这个名,应该是正派的啦”,最后的结论就是:“有艾伦替咱看着,不必惊慌啦!” 放长假前我们依例会设定电子邮件的自动答复功能,告诉那些白目[白目:形容那些说话不留心眼,经常说出事实而伤害朋友的人。]的外国人与超白目的本国人:老子正在休假,你写信来我也不会看!不过事实上很少有律师可以做得像自动答复说的那样杀气,至少我不能,我总还是会拿起手机,跟亲友们道声失礼,闪到一边回复消息。 今年过年这种白目的来信暴增,让我几顿饭食不知味。但这也有个好处,那就是长辈总算将我当成年人看待,不会再叫我拿红包说吉祥话,我大伯就说:“咱艾伦是真正有像要成家的查埔人,过年阁嘛在拼事业!唉,看艾伦么遐尔拼势[么遐尔拼势:也这么拼命。],阿星走也放心了。” 阿星是我爸的名字。 大年初四一大早我动身回台北,蒋恩说想多陪她姐两天,于是我一个人开车先走。原以为提早北上可以避开车潮,想不到一上高速公路车速马上掉到二十公里以下,导航画面上一片红通通,诚是可喜可贺。我自作聪明地下交流道改走省道,结果发现省道更堵,只好又拉回高速公路,就这样来来回回,下建国高架桥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我在路边轻松地找到停车位,只见路上人烟稀少,连转角的便当店都没开,不禁怀疑高速公路上那么多车子都跑到哪儿去了。我在背包底层找到大门钥匙,开门,拾级上三楼,脱鞋时瞥见门缝里透出灯光,如果不是我上回离开时忘记关灯,那便表示门后有个天大的问题。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蹑着脚走进去,很多余,苏心静便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一杯茶,腿上横着发热抱枕,面如寒霜。 “嗨,你回来啦。”她冷冷地说,“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徐千帆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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