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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杏出墙,事所恒有,果熟自落,亦仅平常。” “学姐,这是你写的诗吗?” “不是,这是郑老师对‘果实自落邻地’的解说,这你知道吧?物之所有权及于物之孳息,所以你拥有一棵果树,也就拥有树上长出来的果实,可是如果果实自然地掉落到邻居的土地上,果实就归邻居所有了,你不能说这是我树上长出来的,要人家还给你……重点是要‘自然’掉落哦,人为弄掉的不算,自然掉落的就是别人的。” “学姐,你是要说……你和你现在的男朋友在一起,就是‘果实自落邻地’吧?” “原本我以为我和他就是玩玩,是‘澎湖限定’,我以为我玩得起。结果他先上飞机,我在马公机场哭到动弹不得,最后是航空公司的人把我扶上飞机的,丢脸死了!那时候我就知道:完了,根本不是晕船,这是沉船了。” “好难想象你那么理性的人会突然爱成这样,他有那么好吗?”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其实没人有办法描述这种感觉吧,都是抽象的形容:化学效应、被电到、上辈子欠他的……勉勉强强啦,都没办法真的呈现那种,‘好想要、好想得到他’的冲动。” 据路雨晴说,苏心静说这些话时笑得很开心。 “以前我也很洁癖,会骂人家,现在不敢了,走过一次才知道,什么叫感情来了。红杏出墙,果实自落,都是很平常的事,不是吗?” 台磁临时股东会会前气氛紧绷,我们这边在假处分官司上先赢一道,法院认定临时股东会召开并无不法或不妥之处,驳回J.J.申请。J.J.随即宣布以一般股东身份参加股东会,并将就私募案与公司方面“慎重讨论”,市场传言,J.J.已经串联了几个大股东要抵制私募案,但公司派人接触后,这些股东又信誓旦旦地保证会支持现在的管理团队,诚是尔虞我诈,谍影重重。 结果股东会进行得比我们想象的要顺利许多,除了J.J.的代表念了一篇官样文章外,并没有其他的股东反对私募案。最终私募案便以出席股东七成的赞成比例通过,当老董事长宣布会议结束时,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大口气。 菜头学长与路雨晴并没有出席股东会,J.J.的代表是个年轻的男生,在之前的会议与能源局的研讨会上都见过面,但我不记得他的名字,股东会结束后他很快收拾东西离开,转进男厕。我心念一动,小跑步进男厕,只见他正站在小便斗前。 我站在他隔壁的小便斗前,拉开拉链,说:“嗨,今天辛苦了。” 他似乎吓了一跳,看了我一眼,说:“你是台磁的律师?” “是啊,我们交换过名片吧,但不好意思,我忘记了你的名字。” “叫我杰瑞就好,我是法务,等一下再补张名片给你。” 听到“法务”我眼睛一亮,说:“你们麦可今天怎么不自己来?” “麦可?”他抖了抖身体,说,“他离职了。” “离职?什么时候的事?” “一月初。”杰瑞拉好拉链,说,“很突然,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说是去年能源局研讨会上那个影片,说黑客是针对麦可来的,他为了不连累公司,所以就辞了。” 我愣在当场,一滴尿都没有,我听见杰瑞开水龙头洗手的声音,赶紧又问:“那路雨晴呢?她也离职了吗?” “芮妮吗?没有,她没有离职。”杰瑞说,“她把麦可的事都扛下来做了,蛮有一套的,长得又漂亮,公司还说要培养她当发言人呢。” 那天晚上我去河边的便利店,但没见到路雨晴,隔天我又去,依然没见到她人。我打开通信软件,我们之间的对话停留在一月一日、我那则已读未回的“新年快乐,最近好吗?”的信息上。我输了个“在吗?”大约等了一分钟,信息转成已读,但并没有回复,我又等了一会儿,起身收拾东西离开,这时手机传来简讯音,是路雨晴,她传来一张照片,是张贴在墙上的“微笑牛头”贴纸。 我上网以图搜图,发现那是某间连锁漫画店的标志,我再用网络地图搜寻,发现附近街上便有一间店面,标榜二十四小时营业,并且有包厢。我来到漫画店,在开放阅读区没看到路雨晴,我推开第一间包厢的门,一男一女正在接吻,我道声失礼,来到第二间包厢,只见路雨晴盘腿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法律教科书。她瞪了我一眼,背过身去继续念书。 我在她旁边坐下,将卤味与饮料搁在桌上,说:“我听过人家去咖啡厅念书,去庙里面念书,可是在漫画店念书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没说话。 我又说:“隔壁那么吵你还念得下去哦,你没听到那个声音?很有规律。” “那什么声音?”她说。 “接吻的声音啊。”我说,她用力推了我一下,又转过头去。 我没说什么,起身去外头架上借了最新的《鬼灭之刃》单行本,回包厢配着啤酒看,看到会旋转的房间时我不禁移动了一下身子,路雨晴转头骂说:“你不要一直动来动去啦,你到底来这边干什么?我又没找你来。” “关心你啊,我发信息给你你都不回。” “关心什么?关心我是不是跟我老板搞在一起吗?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接近我的,不是吗?大律师!大侦探!” 她说这话时口气凶狠,嘟着嘴的样子又透着委屈。我朝她移了移身子,说:“我总得说给她听吧,她是我的客户。” “那我怎么知道你现在是不是只是说给我听的?” “喂,我算是救了你吧,你不谢谢我就算了,还这样对我?我可是差点连自己都赔进去了……你也听到了吧,她说那影片里面也有我。” 这句话产生了效果,路雨晴的眼神瞬间柔和了,她朝椅背一躺,双手交抱胸前,喊说:“好烦哦,你到底来找我干什么?” “苏心静上个礼拜回来,”我喝了口啤酒,说,“她问我为什么没告诉她徐千帆的事。” 路雨晴愣了一下,说:“你觉得是我跟她讲的,所以你今天是来找我算账的?” “不是,我知道不是你。”我说,“这世界有多小你知道吗?我们事务所去年走了一个年轻律师,结果他跑去纽约念语言学校,然后就遇到了苏心静,然后不知为什么就聊到我,然后他就跟苏心静说我前女友跑来找我打离婚官司的事。” “他知道你跟小静学姐在一起吗?” “不知道,我跟他没那么熟。”我说,“小静也没跟他说。” “哈,所以学姐就杀回来,教训你这个负心汉。” “那天我从台中回来,一开门就看见她坐在那里,杀得我措手不及。” “所以呢?你们分手了吗?你是要告诉我这个?” “不,我们没事。”我打开一包洋芋片,说,“我那个前同事告诉她我把案子给推掉了。” “可是你又没有。” “我曾经推过。”我说,“然后我那个同事就离职了,没机会更新到下半场。” 现在回想起那晚的那个瞬间依然余悸犹存,你以为远在天边的女朋友突然出现在家中,质问你和你前女友的来往,我想当年西泽在元老院见到布鲁图斯、织田信长在本能寺见到明智光秀不外如是。 然而当我闻到电热抱枕散发出来的香气时,我立刻下了判断:一个大老远跑来抓奸、谈分手的女人,是不会有心情去使用这种催情香氛的,若非q则非p,她回来一定不是为了抓奸、谈分手。 基于这个判断,我(自以为)神色自若地告诉小静:徐千帆确实来找过我,但我不是她的律师,我跟我的老板说我不能做这个案子。 小静听完沉默许久,其间我几次差点儿跪下来,将另外一半事实和盘托出,最后她嘴角一扬,笑着说:“算你老实。” 然后她告诉我她遇到布鲁诺的事。她称布鲁诺是“可怜的小帅哥”,想当诉讼律师却一直被抓去做研究计划,还差点被送去当公务机关的秘书,只好落荒逃来纽约。他们在纽约台湾人的聚会上认识,她以朋友的身份询问杨艾伦律师,得到的答复是:没一起工作过所以不熟,只知道杨律师前阵子为前女友的离婚案困扰。 “为前女友打离婚官司”的话题当然引起一些注意,有些人有听过杨艾伦,有些人有听过徐千帆,也有人知道蔡得禄,大家七嘴八舌交换了一堆似是而非的八卦,结论就是“贵圈真乱”。布鲁诺补充说,杨律师人很正派,他并不想接这个案子,是老板死要钱,硬逼他接。 我想起布鲁诺的位置就在汤玛士的门口,老天保佑事务所安排的好位置。 “如果不是因为你的事情,小静学姐回来干什么?”路雨晴问。 “她爸年初二的时候突然昏倒。”我说,“医生说是小中风。” “那还好吗?中风听起来很可怕。” “只是小中风啦,微血管阻塞。”我说,“怎么说好不好呢?在医院躺了三天,手脚、说话都正常,只是医生说他血压还是高,要多留意。” “唉,学姐一定很担心。”路雨晴叹了口气,问,“所以学姐还在台湾吗?” “没有,她回美国了,她就回来三天而已。” 那三天大多数的时间里,我都和小静待在医院中,不过不只陪病,我们还做了很多事。 小静告诉她爸妈我们暂时还不想买房子的事情,她妈抿着嘴唇没说话,显然心情不大好,她爸躺在病床上还替我们打圆场,说艾伦小静都当律师了,本来就不需要别人操心嘛!又说他们手上这笔钱本来就是闲着的,以后有需要再动用,没需要就留给孙子辈啰。 小静开口,我以为她要讲不生小孩的事,想不到她竟说:虽然现在没有要买,但“内湖山庄”的环境她蛮喜欢的,如果可以的话,可以先租下来,以后再做打算。 听女儿这样一说,苏妈妈眉开眼笑,手机拿起来便打给中介,请他去问屋主的意思,挂了电话后又频频说以她对屋主的了解,成交的机会蛮大的,现在市况不好要卖很难,先租出来不无小补。 接着他们一家三口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以后上班怎么通勤、下班去哪个公园运动、妈妈下课可以顺路帮忙洗衣服准备晚餐之类,我一句话都插不上。 稍后我找了个两人独处的机会质问小静为什么要这样说,她说这是她想很久才想到的两全其美的方法,不用花大钱买房,又能满足她爸妈“有新房、离家近”的要求。我说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她没跟我讨论就直接跟她爸妈说,她沉默片刻,说现在她爸都这样子了,不是讨论这件事的时候。 “真的莫名其妙,”我打开另一罐啤酒,说,“说过多少次我就是不想住在她爸妈附近了,她完全没听进去。” “学姐是因为爸爸生病吧,她不想让她爸妈难过。”路雨晴说。 “所以牺牲我没关系?” “也不算牺牲吧。”路雨晴想了一下,说,“我不大懂你在意的地方,学长,你说你不想住离学姐的爸妈太近?可是台北就那么大,住哪里不是都差不多吗?除非你躲到石碇山上去,要不然去哪里还不都是一个小时的车程?”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响应,半晌才说:“我当然知道,但至少要尊重一下我的感受嘛,我好歹是个男人,还是个律师,不要把我当小孩子一样摆布……想住哪里我自己会选。” 路雨晴说:“这就是男人的自尊吗?” “对,怎么样?” “没有。”她笑了笑,说,“还可以啦。” 什么东西还可以?就是这有点调皮又神秘的笑容让人无法抗拒。 她挑了颗鸡心放进嘴里,边吃边说:“所以你找我就是要抱怨你的未婚妻?” “当然不是,我是来关心你的。” “少来……那你前女友呢?那个……徐教授?” “我不知道,研讨会之后就没她的消息了。” 路雨晴又挑了个鸽子蛋,她先咬一小口,看我盯着她,便将剩下的一半塞进嘴里。 “我觉得,你应该跟小静学姐分手。”她说。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小静学姐真的非常爱你。” “那为什么我们要分手呢?” “如果你不爱她,就应该快点跟她分手。”路雨晴说,“因为她是真的、真的非常爱你的。” 路雨晴告诉我之前她和小静的那段聊天。她说那回本来是小静要安慰分手的她,结果两人酒喝多了,便掏心掏肺地聊了一整夜。 “学姐那时候和浩然学长分手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路雨晴说,“他们在一起那么久,所有场合都出双入对,双方家长都吃过好几次饭了,浩然学长又那么优秀,学姐主动提分手是顶着天大的压力吧,学姐说,连司法部门秘书长都打电话给她。这些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我还知道后来那个法官学长(就是路雨晴口中的浩然学长)行为举止大变,与同人冲突,还涉嫌与当事人有不当利益往来,最后辞掉法官职位,跑去越南做生意,让司法界为之震惊。现在偶尔还会听到有人提起这位曾经的法界明日之星,叹息过于早慧、人生没遇过挫折也不是好事。 “而且学姐还不能说出真正原因,她只说在一起太久了,想要一个人试试看,别人都当她脑袋坏掉,浩然学长还一直要带她去看精神科。她为你扛下所有的压力,因为她真的非常爱你。” 我又点了点头。我想起和小静刚在一起的半年,她经常在做爱后,裸着身子,一言不发,清醒至天明。她从不哭,但孤独的背影令人心疼,我为她按摩肩颈,告诉她我有多爱她,那是我仅能支撑她的方式。 “就是因为她那么爱你,如果你不爱她,你应该快点放她走。”路雨晴说,“索要人家的感情,我觉得很糟糕。” 我又打开一罐啤酒,苦笑说:“我当然知道苏心静是爱我的,我也爱她,只是我不懂,为什么有那么多烦人的杂事会跑来干扰我们的爱情?房子、她爸妈……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安安静静、简简单单地在一起,单纯地爱着对方?” 路雨晴说:“如果你真的爱她,你就不应该再跟你的前女友纠缠不清。” “我说过了,我跟她只是客户关系,没有什么纠缠……” “而且你也不应该再来找我。” 我愣了一下,只见路雨晴眼眶红了。 “跟你聊天很有趣,但我不想在你的故事中扮演那样的角色。”她说,“你不应该一直来找我。” “但你也找过我不是吗?新年假期的时候,你曾打电话给我。” 她摇头说:“我从来没有打过电话给你。” “这个电话……七四二八结尾的号码,不是你家的电话?” “我住的地方根本没有装市内电话。”她说。 她看着我。她的脸颊雪白,右眼的眼眶下方透出一丝青色的血管,有种令人着迷又心疼的魔力。 “小静学姐对我真的非常好,我落榜、失恋的时候都是她在安慰我的,她还帮我找工作、帮我练习面试、借我鞋子和化妆品,我一直想要有个姐姐,真的很幸运能够遇到她。” 路雨晴说着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微笑,她摇摇头,又说:“她跟我说了你很多的事,说你很温柔,说你会逗她开心,说要介绍我跟你认识……所以我不能,真的不能这个样子,学长,真的,我觉得很不好。” “你不应该再来找我了。”她说着深吸口气,然后似下定决心地又说了一次,“你不应该再来找我了。” 我离开漫画店时,天空下起细雨,寒风吹得彻骨生疼,我感觉心头被撕开一道浅浅的口子,随着脚步一拉一扯疼痛着。 我回到家,什么也没做只在窗边坐下,凝视着对面的老旧公寓。许久,我看见路雨晴单薄的身影迎着雨水走来,推门进入公寓,顶楼加盖的灯光亮了,不久又熄了。我想那铁皮屋顶抵挡不了寒流,不知道她有没有电暖器或至少除湿机之类的。 我叹口气,起身脱去又冰又湿的衣服,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那个市内电话、七四二八结尾的那个。 我接起电话,对方一样不说话,只是细细地喘着气。 “你是谁?”我说,只听到对方咽下口水的声音,但仍没有响应。 “你到底是谁?你如果再不说,我就要报警了。” “我……我……”电话里传来稚嫩的童音,“我是艾登,你可以带我去找我爸爸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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