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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很抗拒思考我与路雨晴的关系。 人类总是本能地抗拒困难的问题,特别是那种打从一开始就注定无解的问题。这就是为什么这个社会需要法官这种职业,某些问题总是得有个黑白分明的解答,要有个倒霉鬼来做这个决定。 不过再厉害的法官都无法解决爱情的问题。就像廖培西说的,婚姻诉讼打得再好,法官只能判给你钱,不能判给你爱情。 人类爱情之所以难解,在于那是两个人从完全陌生到建立起人类社会中最亲密关系的过程。你很难说明为什么是他或她,又为什么是你而不是我或他,就算是埃尔温·薛定谔也不行,于是他写了波动方程式,并且将猫关进盒子里(坦白说,我是文科生,完全不懂那是什么)。 路雨晴是个可爱的女孩,青春无敌,但她更迷人的地方在于那千变万化的形象,刚认识时以为她是个漂亮的优等生,不久后发现她忧郁而自溺的那面,然后知道了她是个高山湖中全裸游水的精灵,但也可能是城市中飒爽机灵的女侠。每见一次面便掀开一张脸谱,像搜集宝可梦,令人欲罢不能。 但更触动我的点是:她是个戴着好女人面具的坏女孩。 虽然她从来不提,但她很清楚她的美貌,也毫不吝于使用这项优势。 菜头学长帮她准备考试是一番好意,但我不认为路雨晴也是如此。她在知道菜头学长已婚的情况下,还天天往人家家里跑。 又例如她和小静那么好,却始终没向小静提过我和她的事。 我不知道她的动机,也懒得猜,我只是很吃“坏女孩”这套。看她坏、会玩,却又装着一副乖宝宝的样子,便想将她抓起来,撕下她的伪装。 如果我认真追,应该追得到吧? 都进到我的臂展之内了,她在等我伸手而已吧? 我又想到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故事结尾,睡朋友老婆、家暴、嫖妓的佟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以前读不懂这结尾,后来懂了,其实故事一开始作者就写了,佟振保是个“出洋得了学位”“真才实学”、半工半读打天下的男人,并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织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他孝顺母亲、提携兄弟、办公用心、对朋友尽义气。他就是个好人。 或许某些人会认为,这社会上坏人比好人吃香。在我看来,那多半是还没出社会或是爬得不够高的“鲁蛇”之见。事实上,我们的社会始终运作在四维八德的伦理纲常上,即使某些观念会随时代改变,但像忠实、同理心、责任感、勤奋工作这些特质,无论古今都是放诸四海皆准的美德,除非你是不世出的天才,真有本事“横眉冷对千夫指”,否则你必须是个定义下的“好人”,才有机会循着社会阶层的梯,一步一步往上爬。 结婚不是美德,但它是美德的象征。 女人抗议结婚的压力,殊不知结婚对男人而言同样是一种压力。某种程度上,婚姻与家庭被视为一个男人的社会成就,有老婆、有小孩,代表你有能力“养家”,是成熟、稳重、成功的象征,更容易在事业上获得升迁。相反,过了一定年纪还没结婚的男人,要不被看作光棍、王老五、“鲁蛇”,要不就是被认为花花公子、太爱玩,无论哪一种,都不能委以重任。 我看过一个名词叫“男性婚姻溢酬”(male marital wage premium)──不是两性专家的瞎扯,是正经的社会统计学研究。简单来说,无论在东西方社会,以统计方法分析男性收入与婚姻的关联性,会发现已婚男性较未婚者收入高而且成长快。 我想最好的例子是在政治界,世界各国的元首中,几乎没有男性未婚者,“第一夫人”甚至是一国的门面,是外交场合不可或缺的角色。 我很难想象如果有一届领导人选举出现一位五十多岁的单身男性候选人,舆论会怎么评论。 我对社会现象没有评论,其他人的选择也与我无关,我只是观察现实,对我的人生做决定。 出差前一周,我参加了我第一次的合伙人会议,会中讨论是不是要再聘个人顶蒋恩的缺,这是汤玛士的提议,他说我现在也要担一些业务开发的责任,工作上有个帮手比较好。 艾瑞克突然提到J.J.台湾那个“年轻的女法务”,说感觉能力不错,或许可以私下打探她的意愿。埃玛说她对那个女生也有印象,然后说我认识她,问我的意见。 当下我仿佛要对往后二十年的人生下判断。 我缓缓地说,根据在这个案子中的观察,路雨晴的能力相当不错,性格也蛮好的,J.J.台湾那个法务长走了之后她担下大部分的工作,以这个年纪来说难能可贵。但要考虑的是,她没有律师牌,因此不能做诉讼案,而且她还在准备考试,配合度上面可能会有点问题。 在场所有合伙人都点头,艾瑞克请大家多留意合适人选,负责人事的合伙人则说会请秘书在人力网站上刊广告。 出差前五天,我跟苏爸爸和苏妈妈去“内湖山庄”交屋,出面对方是一对与我年纪相仿的夫妻,是屋主的儿子与儿媳妇,也就是原本要住这间房子的人。丈夫是个其貌不扬的胖子,在苏州某台资电子厂当工程师;太太则是个高挑的大美人,总觉得有些面熟,但在这场合我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人家看。 “我之前就跟我爸妈说装潢太夸张,我们是要回家,又不是上主题餐厅,可是真的怎么说都说不听,伯伯阿姨能说服他们真是太好了。”工程师丈夫笑着说。 “是我们要谢谢朱先生。”苏妈妈说,“我们也是觉得家里干干净净就好,你们年轻人不是都追求什么简约风吗?改成现在这样清爽多了,简单实用,是不是啊,艾伦?” 我还没应声,高挑的美人太太突然大声说:“你真的是杨艾伦?我还怕我认错人,我是白雅林,你记得我吗?” “你是蒋恩班上的……” “对!”白雅林开心地向丈夫说,“我们是高中同学,世界真够小的。” 和高中时相比,白雅林显得丰腴许多,不过她够高,骨架子撑得起肉,反而增添些成熟女性的魅力。当下我第一个念头就是社会现实,如果你爸妈可以帮你在台北买一间六千万的房子,就算你长得像只癞蛤蟆,也能吃到像白雅林这样的天鹅。 白雅林叽叽喳喳说了一阵,然后突然对我说:“恭喜啊,杨艾伦,跟蒋恩那么多年,终于要修成正果了!” 此话一出,苏爸爸和苏妈妈脸色都是一变。我赶紧解释说我没有和蒋恩在一起,我的未婚妻在美国,快要回来了,这两位是我未婚妻的父母。 白雅林连连致歉,说她以为这是我爸妈。我也跟苏爸和苏妈解释说,蒋恩是我和雅林的高中同学,我们以前很要好。 白雅林夫妇与我们共同检查屋况,确认无误后,交给我们磁扣与钥匙便告辞离开。我找个借口送他们下楼,趁她先生去取车的时候,白雅林又向我道歉,她说她之前回家就有听说蒋家的婚讯,直觉以为是我和蒋恩。 “为什么?我和蒋恩又没有怎么样。”我说。 “蒋恩那时候很喜欢你啊。”白雅林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一直叫她跟你告白,她死不承认,最后还赌气不跟我说话……那时候真的很幼稚。” 我从没有想过蒋恩与白雅林闹翻与我有关,我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就算这样你也不用把人家的虫都给杀掉吧?蒋恩哭了好久。” “那件事哦?”白雅林手指点着下巴,说,“那不是我做的,我怕虫怕得要死,怎么可能去碰蒋恩的虫……是你们班的王英展做的。” “王英展?” “对啊,他爱蒋恩爱得要死,但蒋恩只爱你,所以……嗯,你也知道,高中男生更幼稚。” “你怎么知道?” “我大学跟王英展在一起啊,我们是班对。”白雅林说,“嘘,别让我老公知道……那时候我知道你和蒋恩考上同系,我以为你们会在一起呢,结果没有吗?你对她都没有任何感觉吗?唉,太可惜了,你们根本就是李大仁和程又青……对了,蒋恩最近好吗?” 出差前三天,我将济南路的公寓清空。我的东西没多少,全塞进我的车里绰绰有余,小静的东西就满坑满谷[满坑满谷:形容东西很多,到处都是。——编注],衣服、鞋子、书本、碗盘、小家具整整装了二十箱。那个发热抱枕让我犹豫了一阵,最后我将它丢进我的后备箱。我将钥匙与磁扣交给搬家公司,请他们直接将物品搬进“内湖山庄”,离开的时候将钥匙与磁扣托给管理室就好了,就说苏小姐之后会来拿,我也会打电话给管理室交代一声。 那天下午与房东顺利办完退租,我感到无事一身轻,便拐到转角的便当店,叫了份排骨饭在店里吃。这是间再寻常不过的便当店,主菜选择有排骨、鸡腿、卤肉、香肠、鱼排,搭配四样配菜一百元,在台北市算是很良心的价格,不过更好的是这间店开得很晚,排骨现炸,而且不禁外食,之前我和小静加班到比较晚时,便会来这边吃不知是晚餐还是夜宵的一顿。我们通常先回家卸去上班的行头,穿着短裤拖鞋去便利店买好啤酒与甜食,再到便当店点两份盒饭,有时候会多切一块排骨。一般那个时间店里只有我们两人,可以毫不忌讳地大声说话,吐槽电视上荒谬的新闻。夜里的便当店的灯光炽白,空调强劲,空气中满溢着汤水油炸的气味,有种丰饶之感,我常有种幻觉,好像这间小店是我与小静的伊甸园,我们可以像这样长长久久坐着、吃着。 想到未来此景不再,不禁有些感伤。 出差当天,我提早两个小时抵达机场,拨了通电话做最后确认,对方仔细说明后续应执行的步骤,哪份文件应该在哪个时间点寄出,仔仔细细毫无遗漏。工作那么多年,我大概可以从对话判断对方是否可靠,就这几天联络下来的感觉,我会放心把我的人生大事托付在这间公司手上。 我是第一次搭商务舱,凡事透着新鲜,我一开始还傻傻地排队等着办登机手续,排到一半才发现有专属的柜台。我在贵宾室里吃了碗牛肉面,冲了个澡,神清气爽地登机。我检查过夜包,试了试电动控制的座椅,还打算把酒单上的酒全点一轮,不过我随即想到下机后得在时差状态下面临紧凑的工作,最后我只吃了一顿饭,喝了两杯香槟,便请空乘人员铺床,强迫自己睡满十个小时。 台磁的威斯康星厂位于密歇根湖畔,离芝加哥车程约一个小时,台磁在芝加哥洛普区租了间办公室,我下榻的饭店便在隔壁。我抵达芝加哥后每天的行程就是早上七点起床,吃完早餐后步行至隔壁大楼,搭电梯上十六楼办公室,一路工作到晚上十点,回旅馆冲个澡后倒头大睡,隔天重复一样的行程;芝加哥的建筑、美食与公牛队皆与我无关。 吴正非晚了我一个星期抵达,他一到便请团队所有成员去某高级餐厅吃晚餐,席间他问我工作进度,我说股权、公司章程已经搞定,目前正与美国律师进行工作规则的修改,最麻烦的还是劳动契约部分,工会的态度很硬,如果接下来要裁员,恐怕会酿更大冲突。 吴正非笑着拍着我的肩膀说:“放心啦,你一定可以搞定的,美国人就是懒,我们不怕的。” 第二个星期快结束的时候从J.J.的明尼苏达总部来了两个人,都是白人,他们和吴正非开了一整天的会,直到晚餐之后我才有机会偷偷问他们明尼苏达那边的消息,其中叫凯莉的女士说:“哦,你一定是艾伦吧,芮妮托我带一样东西给你。” “东西?那芮妮人呢?” “她和杰瑞回台湾了。”凯莉说,“我们一起去机场的。” 我打开凯莉交给我的盒子,里头是一双镶了亮片的高跟鞋,是小静的鞋子。我想我明白路雨晴为何要大老远将这双鞋从台湾带到明尼苏达、再请人家带来芝加哥给我。 结束三个星期的工作后,我与台磁的人道别,独自飞往纽约。 我将行李寄放在机场,只提了小静的鞋,搭地铁进入曼哈顿。前年我曾来过纽约出差,不过那时候是冬天,我只记得街边的雪很脏,风很大很冰,太阳穴随时在发痛。夏天的纽约是另一种面貌,大楼的玻璃帷幕闪烁着阳光,五花八门的店家在阳光下显得更为缤纷,第五大道上满是穿着轻松的游客,各种肤色都有,美女比例极高,穿着火辣的更是不少。 我来到第五大道上精品品牌的国际旗舰店,站在巨大石砖砌成的外墙与光彩夺目的橱窗前,有股想咬一口可颂的冲动。我告诉门卫我是来拿预订的婚戒,他告知所在楼层,打趣地说:“看来惹上麻烦的男士又多一位了。” 我搭乘电梯上楼,向柜台出示订货证明,柜台小姐取来经典的包装,她将戒指、戒盒、绒布袋一一摊在桌上,仔细说明各式证书与售后服务的内容。我几乎没怎么听,我的注意力全被钻石的七彩光芒吸引,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美丽的事物,想到这么美丽的事物即将属于我,心中不禁一阵雀跃。 我在街边一间汉堡店简单用了午餐,搭上地铁出发往曼哈顿下城。我挟着装戒指的包包,原本笃定的心情却开始忐忑起来。真的有必要这样做吗?是不是不应该冒这个险、在台湾按部就班等小静回来就好呢?如果她的反应不如预期该怎么办?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告诉自己非这么做不可,戏要做足,否则苏心静不会放过我的,下半辈子恐怕不得安宁。 我想想又拿出手机,发去了信息,算算时差,原本不期待有回复的,想不到对方立刻来讯,说事情已经办妥,也做了后续追踪,确认一切无误。我松了口气,国际连锁品牌贵是有道理的。 车子到站,站外街上来来往往尽是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生,我问了法学院学生队伍的位置,调整呼吸,穿过人群走去。 以往看好莱坞电影总以为美国大学的毕业典礼很疯,至少该来个重节奏的音乐配上总统人形气球,不过眼前这场毕业典礼与台湾大学的毕业典礼相比也没有什么差异,反而更慎重些。现场的气氛欢乐,但学生的袍服都很整齐,亲友也多有正装者,可能时间还早吧。 我远远便看见那个日本人“鱼住哥”鹤立于众人中,本人比照片更像人猿,活脱脱就是从漫画中走出来的。顺着鱼住的视线我找到小静,她正与几个同学合照,不知是我的错觉或是什么,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我将戒指从包包中取出来,大声呼叫她的名字,她看到我,脸上满是诧异。我刻意用一种缓慢而庄重的步伐走向她,周围的人大概也看到我手上的东西,纷纷聒噪起来,有几个人上来和我击掌,女生们则按着小静的肩,兴奋地叽叽喳喳不知说什么。 我走到她面前,感觉心跳得好快。 “嗨。” “你怎么在这里?”小静说,声音有些颤抖。 “我……我就是想看看你。”我莫名其妙地回答。 这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围了上来,大声加油叫好,有人用英文说“给她戴上戒指”,有人则大叫“告诉她你愿意娶她”。 我深吸口气,上前一步单膝下跪,她却突然伸手按住戒指盒,我抬头看她,她的脸上是哀伤、愤怒、难堪混合的复杂表情,我想说些什么,她却突然拉起我的手,拨开人群快步往外走,留下身后一片哗然。 她拉着我走过两个街区,我叫她她也不理会,最后我们来到她的宿舍,她将我推进房间,反身锁上门。 “怎么了?”我说。她不发一语站在原地好一阵子,然后从抽屉中拿出一个牛皮纸袋,丢到我的面前,我解开袋口棉绳,头面是一沓洗出来的照片,还有帖子与座位图的复印件。 “认得吗?”她冷冷地说。 “是我……竟然还有我爸……” “还有那个女人……你们笑得很开心。” “谁拿给你的?” “不是给我,是寄给我爸妈的。”苏心静说,声音哽咽。“我妈昨天打电话给我问我知不知道……我……我突然觉得很想死……我妈都要发疯了,她说她不知道辛苦三十年到底是养一个贱货还是傻货,她要我马上回去,要不然断绝亲子关系。” 我默默地翻着那些照片,想象苏妈妈看到照片后发疯的模样。 “你没什么解释吗?杨艾伦,就这样?这就是你说你会办好的事?”苏心静说,她已经很难保持声音稳定,“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跟我父母解释我当初做那个决定,我会跟你在一起,我们还要结婚?你说啊!我要怎么办?” “是谁寄的?” “问你啊,你知道吧。” “为什么我会知道?” “你跟她打得火热不是吗?”苏心静嘴角抽动了一下,像笑又不是,“你不是和路雨晴爱得死去活来吗?” 我完全没预料到这个问题:“我和路雨晴?我跟她没有怎么样,我们只是……” “只是好邻居而已吗?可以深夜做伴的邻居?” 我倒抽一口凉气:“她跟你说的?” “没有,她什么都没有说,可是看来我猜对了。” 眼泪从苏心静的眼角滑落,她抽了张面纸走到窗边,背对我看向窗外。 “我上个星期看到她在明尼苏达,就发信息问她要不要来纽约,她一直都没回。前几天她突然传了一大段话给我,那时候我看不懂,我以为她只是心情不好……她说……算了我不想念,你自己看。” 她将手机递给我。上头RainySunny的来讯是这样的: 学姐,你好吗? 你不在的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我好希望可以跟你去喝酒。 你会不会觉得,待在都市的人群中,比一个人住在山上还要寂寞? 我觉得这是因为,在城市里面,你身边的人都有一些什么,你就觉得你也应该要拥有一样的东西,当你没办法得到那些东西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寂寞。 有时候这种寂寞会让你做出一些不应该做的事。 我好想跟你去喝酒。 我会把东西还给你的,祝你和学长幸福快乐。 这串信息发送时间是美国东部时间半夜三点,接下去是一连串苏心静询问“怎么了”“还好吗”的信息,但都未读未回。 “我本来看不懂。”苏心静说,“一直到我看到这些东西才懂,什么叫‘不应该做的事’,什么叫‘把东西还给你’,我真的是蠢到极点,我还……我还关心她有没有人照顾……” 我平静地说:“我跟路雨晴真的没有什么。她说要还东西给你就是这双鞋而已,她还特别带来美国、托人拿给我,因为她知道我会来纽约找你。我们真的没什么,只是工作上往来,偶尔吃个饭聊聊天。” “那你为什么都没告诉我?” 我本来想阐述“不说并不等于心里有鬼”这逻辑,但想想还是没说出口。 “她也没跟我提,你看,我们还经常聊天呢!”苏心静在我面前快速滑动手机画面,“然后我也是昨天才想到,对,她住新店,就在你那个家的对面,难怪之前打电话给你你都在那里……我的天啊,我真的是蠢爆了,怎么会那么后知后觉?” “没跟你坦白是我不对,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而已,路雨晴为什么不跟你说,我不知道,可能她也是这样想吧。但我们真的没什么,要不然她干吗要我拿鞋子来给你?她知道我要来跟你求婚。” “她就是知道你要来啊!”苏心静说,“她叫你拿鞋子给我,然后再寄这些东西给我妈,就是让我像今天这样,当着几百人的面难堪,等一下所有人都会问我拒绝求婚的原因,然后我要跟他们说:因为我未婚夫本来就是个渣男,我就是蠢,所以跟他在一起这样吗?” “我觉得你想太多了,路雨晴不是这种人。” “你开始帮她说话了?杨艾伦,我懂她在想什么,因为这些我都想过,我只是不像她那么不要脸而已!” “你想一下,小静,冷静地想一下。”我冷静地说,“如果我和路雨晴有什么,她不会寄这些东西给你爸妈,她会寄她自己的,而且是寄给你。” “那是谁?是她吗?”苏心静颓然坐倒,眼泪不停,“是报应吗?杨艾伦,真的是报应对吧?我不应该这样对刘浩然的,我真的是……我做错了吗?但我真的爱你啊,杨艾伦,我真的相信我们可以有好的结果,可是……我不知道……我现在没有办法面对我爸妈,我……” “我们可以一起努力。”我说。 “努力?你凭什么说这种话?一年了。”她抬头看着我,“我们就这样了,杨艾伦。” 我搭乘地铁回到机场,领取行李并顺利完成报到。移民官对我芝加哥进、纽约出的行程颇有意见,反复追问,我只好拿出戒指,移民官吹了声口哨,将护照掷还给我,说我的女人一定很开心。 我上飞机后开始喝酒,苏心静哭泣的模样不断在我脑海中浮现。我想起与苏心静在澎湖分别的那天,我也是这样一个人搭乘飞机,看着渐行渐远的群岛,回味这场美好的艳遇,但下一秒我便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硬生生地被抽走,那感觉不是痛,而是无比的空虚。我抵达台中后买了瓶酒,躲进一间汽车旅馆喝得烂醉。 之后一个多月,我的父亲过世,某夜守灵时百般无聊,我滑着手机浏览之前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在那片沙滩上拍的,黑色的海面上点缀着夜钓渔船,拍得很模糊,没解释根本看不出那是什么。我将这张照片上传到社群网站,没过多久便收到苏心静的信息。 为什么会走到这个结局?是我自己选的。 一位空乘为我送上热茶,我告诉她我点的是酒不是茶,空乘为难地说不方便再提供酒精饮料给我,因为我的哭声已经影响到了其他乘客。我看向窗户,黑色的玻璃上映出的脸双眼红肿,涕泗纵横,无比狼狈。我告诉空乘我和交往三年的女朋友分手了,她表示遗憾,她说这杯茶可以安定神经,希望我会好过一点。 喝了茶之后我便睡了。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和小静的婚礼,有着花朵包围的背板;我们的父母与亲友全都来了,我妈和她妈一见如故,相谈契阔,我爸则准备了一篇闽南语的致辞,幽默的语言逗得全场笑声不断。蒋恩与赖小瑜在前台收礼金,廖培西与冯二马则是招待,张阿本是伴郎,路雨晴则是伴娘,路雨晴的伴娘服是削肩短裙的俏丽款式,当她与阿本相偕出场时,医检师安娜明显露出不悦的神色。 徐千帆也来了,还带来她妈妈包的大红包,她与艾登坐在我们大学同学的那一桌,菜头学长与吴正非则坐在另一桌,阿玛德、吴正非的女儿、女儿的妈妈也在同一桌,大家中英夹杂,相谈甚欢。我本来请艾瑞克当主婚人上台说话,艾瑞克在台下频频摇手,汤玛士和布兰达一起把他拖上台,他只说了“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八个字便落荒而逃。 我站在场地中央,看着小静挽着她爸爸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向我。她的婚纱是方领吊带裙款式,缎面简约,拖摆利落,那是我所见过最简单而纯净的美,像原本便是你生命丢失的那一块,一旦嵌合回来后浑然一体,无缝无隙。我们牵手上台,说话、鞠躬,然后在众人的起哄下拥吻。我们听到台下的掌声与欢笑,不自觉吻得更深一点。 我感觉空乘正摇晃我的身体,提醒我下飞机,但我仍努力滞留在梦中,陪小静送完最后一组客人;我们相偕回到房间,我将她抱起来抛到床上,在她咯咯的笑声中与她道别。 我很想回忆起小静第二套与第三套礼服的款式,但始终想不起来。 回到家时已过午夜,我先刷卡将贾斯提斯的账给结了,这才进房,身体往床上一躺,旧式的弹簧床垫发出“咿呀”的一声。 “艾仔,回来了。”她说,声音中带着睡意。 “嗯。” “饿吗?帮你煮碗面?” “不用啦,我在飞机上吃很多了……儿子乖吗?” “很重,我很难入睡,但总比之前孕吐好多了……真的不用吃吗?还有粽子。” “我为明天准备了这个。”我将戒指放在她那即将临盆的孕肚上,钻石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喜欢吗?” 她笑逐颜开,如一朵绽放的百合:“都老夫老妻了,干吗还要花钱买这种东西?” “这是欠你的。”我说,“三年前办得太草率了,明天登记要有点仪式感。而且这一年你也吃太多苦了,刚开始吐成那样,胃食道逆流,还水肿……辛苦你了。” “有你在身边就很幸福了,可惜我妹不在,她那么想看小孩。” “她很好的。” “她还会骂你买这么贵的戒指是脑袋烧坏了。” “我长大了吧?”我侧过身亲吻她的肚子,“毕竟,一年真长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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