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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那个布兰达觉得是你把蒋恩弄走的?” “我没有办法控制别人怎么想,我也不想理他们怎么想,事情发生就发生了,我也不能怎么样。” “蒋恩后来呢?就留在台中吗?” “她去圣地亚哥了。” “来美国?为什么要去圣地亚哥?” “不是加州的那个圣地亚哥,是南美洲智利首都的那个圣地亚哥,她说要去学西班牙文。” “哇,真的是天涯海角,台湾在地球上的另一端呢……为什么跑那么远?学西班牙文应该去西班牙啊。” “比较便宜吧……不要一直问我,我也不知道,我都听她家里说的。” 苏心静喝了一口咖啡,说:“我坦白说好了,蒋恩走了,我很高兴。” 我没有说话。 “没有一个人喜欢另一半身边有蒋恩这种异性的,青梅竹马也好,干妹妹也好,哥们儿也好……纯友谊……我们都知道是假的,只是很难说出来而已。” “那你跟那个日本人呢?鱼住兄?假的纯友谊?” “我跟三井可没有你和蒋恩那么靠近。” “你穿比基尼他帮你拍照的时候,没有很靠近。” “你想吵架吗?” “不。”我说,“我只是想说,不要随便以己度人,你和异性没有纯友谊,不代表别人没有。” 苏心静笑了笑,又喝了口咖啡。 “蒋恩走了,你更好处理你的事了。”苏心静微笑着说,那是种胜利者的笑容,令人厌恶,“听你骂吴正非骂成这样……以己度人……你还不会呢!” 蒋恩的离开余波荡漾,我接手了她所有的工作,一时间忙得昏天暗地。我和吴正非仍会在各式各样的工作场合碰到,但我们心照不宣,对蒋恩或另一个女人的事只字不提,艾瑞克与布兰达自然也不会去问他与蒋恩分手的事。 我仍然会时不时收到有关蒋恩的询问,我准备了两个版本的故事。对公司同事、蒋恩家人或其他陌生人,我告诉他们蒋恩与吴正非分手是因为性格不合,不合的原因“据我所知”是两人背景的差异,毕竟一边小家碧玉一边豪门公子,刚在一起没什么问题,深入交往才发现价值观有差异,走不下去,蒋恩感情放太深,受伤很重,所以暂时离开休养一阵子。 大家对这个版本的故事都很满意,多数人会无奈地笑一笑、叹息或耸肩,一如他们听了其他无数个都会爱情故事一般。我妈倒是比较激动,责备我没帮蒋恩看对象,说蒋恩无魂有体的样子看了都心疼;蒋恩的妈妈则为我缓颊,说一切都是命,只怪蒋恩不会斟酌,谈个恋爱把自己搞成这样。 对于冯二马、张阿本这些亲近的朋友,我添加了吴正非劈腿的段落,而且是抓奸在床,所以对蒋恩冲击才那么大,但劈腿的对象是谁我不知道。冯二马说吴正非以前在学校就很花,蒋恩这种纯情女一定吃亏;医检师安娜则说男人有钱有闲就会作怪,没钱没闲也会作怪,女人真命苦! 唯一知道真实版本故事的只有路雨晴。 “我去打听了一下。”路雨晴一边吸着饮料一边说。 “等一下,等一下,你去哪里打听?” “业界啊!好歹我们现在是关系企业。”路雨晴说,“你不会认为,吴正非在外面养一个小孩这种事,全世界没人知道吧?” 我没说话,确实不可能。 “那女的之前是台磁的员工。” “欸。” “本来是业务助理,被吴正非看上就调去当他的秘书,怀孕以后还在台磁待了一阵子,大概是肚子大了瞒不下去才离开的。” 我感觉胸口一股火:“她为什么不去告吴正非?这算是‘利用权势性侵’啊,按规定要关五年。” “你是有经验的律师吧,学长?”路雨晴冷笑说,“你真的觉得一个秘书敢去告公司的小老板吗?小老板可是可以去请像你这样的律师去对付她的……如果‘利用权势性侵’那么好用,就不会有什么‘MeToo’运动了。” 我答不上话,在这议题上我背负了“男性”与“律师”的双重原罪。 路雨晴又吸了一口饮料,说:“我觉得,她能坚持把孩子生下来已经很勇敢了,听说是她抱小孩去找吴家的长辈哭诉,那个长辈才去劝吴正非的爸爸,说之前拿掉那么多个,损阴德,吴正非他爸才介入。吴正非自己也蛮喜欢女儿的,所以就把那个民生小区的房子给她们住,还请了保姆。” 我摇头说:“我听不懂,那个女的为吴正非拿了很多次小孩吗?” “是很多女人为吴正非拿了很多小孩。”路雨晴说,“她是第一个敢生下来的。” 我骂了一句很长的脏话:“吴正非的家里知道这件事吗?他爸知道怎么没管一管?要我是他爸,我一定把他的钱都收起来,顺便打死。” “因为他爸跟他弟更乱啊。”路雨晴说,“听说有个中介专门帮他们找房子放女人呢!” 我感觉头皮发麻,我突然理解为什么台磁公司上下对于吴正非与蒋恩交往这件事的反应那么冷淡,对他们来说,蒋恩也只是吴家父子众多玩具之一而已;我甚至可以想象有人会说:“女律师”也没有比较厉害嘛,还不是见钱腿开,玩玩就可以丢掉。 “我应该早一点提醒蒋恩的。”我双手抓头说,“我明明可以提醒她的。” “怎么提醒?你现在听我讲你才知道的不是吗?” “因为洗衣机。” “什么洗衣机?” “吴正非把洗衣房拿来当虫室,洗衣机都没在用。”我说,“就算是男人,一个人住,可以不开火煮饭,但不能不洗衣服;衬衫长裤可以送洗,但内衣裤总是要自己动手吧?那个住宅区附近又没有自助洗衣店,这表示一定有人定期帮他将衣服带到别的地方去洗。” “可以请保姆吧。” “保姆把你的衣服带回家洗?”我喝了一口啤酒说,“而且,吴正非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时间养甲虫?他不是养一两只虫而已,是整个房间的虫!他出差一去就是十天,一定得有人照顾这些虫。” 路雨晴点点头。 我叹口气说:“我有没有告诉你,那个女的其实很怕虫,鸡母虫都不敢摸?吴正非还逼她帮他养虫,够变态的。” “那个女人还要帮蒋恩学姐准备生日晚餐呢!”路雨晴说,“就像逼死刑犯去埋葬前一个死刑犯的尸体一样。” 我感到一阵悚栗,如果继续陷下去,蒋恩是否会成为下一个“那个女的”呢?挨完吴正非的拳脚,还要堆着笑,为另一个女人准备生日晚餐。 “我真应该让你们把台磁买下来的。”我对路雨晴说,“把那些姓吴的变态全都赶出去……这种公司怎么能经营得下去?” “说得好像你是正义使者一样。” 我们坐在三芝海边的咖啡厅,她点了一杯卡布奇诺,我则是喝啤酒──我本来犹豫要不要点酒,她说她可以开车。沙滩上游客很多,有扶老携幼全家出游的,也有精心装扮的比基尼女郎。夕阳在海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影,海风凉爽。 我这个星期日早了点回到台北,原本想找路雨晴吃晚餐,没想到她竟然说想去海边,说学习学到头晕,想去透透气。 “你最近书读得怎么样?”我问。 “马马虎虎。”路雨晴伸懒腰说,“大概考不上吧,都要考试了,我下个月还要去美国。” “去美国?” “威斯康星啊。” “哦?你什么时候要去?要一起飞吗?” “你也要去?” “总得有个台湾律师在那边吧。” 去威斯康星当然是为了J.J.与台磁将合作经营的新太阳能厂。我们已经帮台磁在芝加哥找了间法律事务所,不过台磁还是希望有个台湾律师帮忙沟通,台磁的技术团队上周已起程赴美,管理团队则预计在台湾股东会结束后出发。 我用手肘顶了顶路雨晴的上臂,半撒娇地说:“一起飞嘛,要不然飞那么久很无聊。” 路雨晴笑说:“不行啦,我还要先去明尼苏达的总部受训一个星期……这样我根本不可能学习啊,还是不去考好了。” “总部受训?你要升官了?” “明年啦,明年升‘Director’。” “中文是什么?处长?” “中文好像会翻成‘总监’。” “哇,路总监!总监很大耶,再上去就副总、总经理了。” “美国人给的头衔都很大啦,‘Director’上去是VP(副总裁)没错,但还有分什么Assistant VP(副总裁助理)、Senior VP(高级副总裁)的,还有Senior Assistant VP(高级副总裁助理)耶,President(总裁)又分很多级,最后才是CEO……所以……还早。” “但表示他们很欣赏你吧,进去一年就升官?”我说,“那你真的不用考公考了,待在J.J.搞不好赚得比当律师还多。” “可是,唉……还是不甘心吧。”路雨晴嘟起嘴说。 我付了两杯饮料的钱,然后我们去沙滩上散步。这时太阳已经沉到海平面以下,海风转强,气温瞬间下降,沙滩上的游客一下散了不少。原本躺在礁石旁的两名比基尼女郎也跪坐起身,将毛巾、防晒油等收进背包中。 “喂……喂,不要再看了。”路雨晴贴在我耳边低声说,“你嘴巴都快咧到耳朵了。” 我不禁笑了出来,路雨晴问我为什么笑,我说最初我和蒋恩去J.J.开会的时候,蒋恩也是这样跟我说的。 “为什么?你在看谁?” “你啊,还有谁。” 路雨晴脸上一红,说:“所以你就是个色鬼。” “我算是色得很有原则的。”我说着,将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有没有突然变暖男?” “假暖男真色鬼。” “也不错啊,很强的感觉。” 沙滩走到底是一个广场,一支乐团在广场中央表演,观众零落稀疏,乐团的主唱是个瘦高的短发女孩,用莫名低沉的嗓音唱着琅当六便士的Kiss Me(《亲吻我》),我记得这是我上学时候听的歌了,好像是一部好莱坞电影的配乐,后来在电视上有看过,但我不记得片名。 我不知道路雨晴之前有没有听过这首歌(应该有吧,这首也经典吧),但她显然很喜欢,她停下脚步,专心看表演,身体跟着节奏摆动,模样迷人;当主唱唱到副歌结尾“so kiss me(所以,亲吻我)”时,她看向我笑了笑,这是暗示吗?我还在犹豫,她已经转过头去,闭上眼摇头晃脑。 演唱结束,路雨晴上前将一百元钞票投进吉他盒,然后与主唱叽叽喳喳不知说什么,主唱点点头,乐手们也比出“OK”的手势。 “你跟他们说什么?” “我点了首歌。” “什么歌?” “你喜欢的歌。” 我正要再问,吉他手已经刷起前奏,主唱唱道: I’m pretty tired, the monkey said to me,(我好累,小猴跟我说,) I see nothing from your eyes,(我在你眼中什么也看不到,) cause we know something here is changing and time won’t go back.(因为我们知道这已改变,时光不会倒流。) I’ll keep that in mind, the donkey said,(我会放在心里的,小驴跟我说,) I see something from you eyes,(我在你眼中看到了什么,) cause we know nothing here is changed but you don’t go back.(因为我们知道这什么也没变,但你不会再回去了。) I’m so worried that why I need some blues,(我如此忧心,因此我需要听一点布鲁斯,) Oh babe, here is a story about why I need some blues.(哦,宝贝,这是一个为何我需要听一点布鲁斯的故事。) Trying to satisfy you, yeah babe that’s my blues.(试着让你开心,是的,宝贝,这就是我的布鲁斯。) Little monkey rowed a boat and saw the water flow,(小猴划着船看水流,) It tried some delicious meals as you need it before,(它试了些美味的食物,一如你曾需要的一般,) Trying to satisfy you, yeah babe that’s my blues.(试着让你开心,是的,宝贝,这就是我的布鲁斯。) “落日飞车?”我说。 “对啊,The Little Monkey Rides on the Little Donkey。喂,明明是你说落日飞车所有歌里面你最喜欢这首的!” 其实我根本就没把落日飞车的歌听完,当时为了跟她有话题,我只是挑了一首比较冷门、名字看起来又怪的歌而已。看着路雨晴愠怒的表情,我忍不住笑着伸手摸摸她的头,她把我的手挥开。 “我第一次遇到我前男友,他就是唱这首歌。”路雨晴说。 “他们的乐团叫‘X and Blues’,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是主唱兼节奏吉他手,那一次他们在师大路的一间pub(酒吧)表演,我同学和鼓手认识,就拉我去看。现场没几个人,都是亲友团吧。他们本来表演的都是一些比较芭乐[芭乐:番石榴的俗称,台湾地区常用来指某人固执,或某件事流俗、不严肃。]的流行歌,我没有兴趣,到最后一首,我前男友才唱了这首The Little Monkey Rides on the Little Donkey,他说这是‘友团’的歌。 “他唱这首歌的时候,一直看着我,我就觉得……” “被电到了吗?” “对啊,觉得好帅。”路雨晴笑了笑,表情害羞,“表演完他就跑来找我要联系方式。” “这种乐团主唱不是都蛮花的?” “他跟我在一起是蛮乖的啦,因为他也不是什么真的音乐人。”路雨晴说,“他那个团就表演那一次……他玩电动比弹吉他厉害多了。” “他也说The Little Monkey Rides on the Little Donkey是有点哀伤的胡说八道。”路雨晴又说。她看向我,我只是笑了笑。 乐团表演结束,天色也全黑了。我问她要不要去渔港吃海产,她说人太多又贵,如果我车上可以吃东西的话,我们可以去石门十八王公买肉粽在车上吃。我说开车的人是她,我悉听尊便。 “我前男友最后还是决定去大陆了。”路雨晴握着方向盘说。 “为什么?你不是说他说那家公司没前景吗?” “好像是他现在这个女朋友叫他去的。”路雨晴说,“说趁年轻要多出去看看,走出舒适圈。” “他女朋友不是只会玩的那种?” “不是我说的,我又不认识他女朋友。”路雨晴耸了耸肩。 “照片上看起来呢?” “你怎么知道我有看过她的照片?” “你男朋友会放在网络上吧。”我一边啃着肉粽一边说,“而且你一定会去偷翻人家的社群网页……你看起来就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你很烦!” “怎么样,漂亮吗?” “你自己看嘛。” 她念了名字,我在手机上开始查找。是个在网络上蛮活跃的女孩,在社群网站公开许多旅行、美食、小物的照片,不过看起来就是单纯分享生活,还不到“网红”的程度,而且显然顾及最基本的隐私,至少一眼扫过去看不出她的职业或住处,也没有办法直接连到路雨晴前男友的页面。 “我觉得你好看多了。”我说。 “是不是?男人眼睛都瞎了。” “我没瞎啊,我说你好看。” 路雨晴伸手过来拍拍我的脸说:“是啦是啦,你最好了。” 如果不是手上拿个粽子,我会将她的手抓在手中。 车子上了国道,天色已全暗,路雨晴开车很稳,并不是特别快,但也不温吞。我问她开车是跟她前男友练的吗?她嗤笑一声说她前男友不会开车,她的车是家里教的,住在高山湖边,不会开车怎么活? “所以你现在聊你前男友心里已经不会有什么波澜了?” “不会吧,不会。”路雨晴停了一下又说,“波澜吗?有时候想起来还是会觉得有一点……酸酸的吧,就觉得……应该早一点谈恋爱,才不会弱成这样子。” “这样吧。”我调整坐姿说,“你跟我一起飞去威斯康星,然后我帮你去教训你前男友。” “你很烦,我都说我要先去明尼苏达了。” “你可以安排去完威斯康星再去明尼苏达嘛,你那个训练什么的,时间可以改吧?”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约在威斯康星见完面后,一起飞回来呢?” 我一阵语塞。为什么我喜欢的女人都那么聪明呢?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路雨晴踩下油门,一口气超过前面三辆大车。 “而且杰瑞已经订好机票了。” “杰瑞?哪个杰瑞?你们公司的那个杰瑞?” “对啊,我们要一起去受训。” “你怎么没跟我讲?” “我为什么要跟你讲?” “喂,你们该不会要节省预算,旅馆只订一个房间吧?” 路雨晴笑说:“旅馆是美国公司安排的啦,只有一个房间也没办法。” “杰瑞该不会在追你吧?” “没有,他只是跟我告白了而已。” “你答应了?” “没有,我说我要想一下。” “我觉得他太吵了,不适合你。” “你比较吵吧?”路雨晴说,“从刚刚讲话就没停过。” 车子回到新店的大楼时,我叫她直接开进地下停车场,她流畅地开过狭窄的坡道,一次倒车便停入车位。我称赞她是我见过开车技术最好的女人,她说我这是性别歧视。 我们一同走进电梯,我按了我的楼层,她按一楼,我双按将一楼取消,她笑了笑,又按下一楼。 电梯缓缓向上,我突然期待机械故障,将时间锁在这小小的空间内。但并没有这回事,电梯安稳地抵达一楼,叮的一声门开了,路雨晴向前走两步,似乎想到什么,又回过身来,电梯门因为感应到她的身体而开开合合,她看着我,那眼神与笑容中明显有什么,我上前一步,她退开,电梯门缓缓合上,在我能看见她身影的最后一瞬间,我听见她说:“拜拜,我亲爱的小猴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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