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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务院研究室·成名活过,爱过,写过 作者:李银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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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我调入国务院研究室工作,单位设在中南海里面。我对中南海的警卫佩服至极:他们从我上班的第二周起就不看任何证件了,全凭目测。每天进出那里的人那么多,他们是怎么做到这一点儿的?我猜不出,只有佩服的份。 这个工作岗位容易使人产生使命感,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与国家的命运和人民的福祉沾上了边。其实,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自我夸大。我们只是权力的喉舌,是权力之手握着的笔,我们与权力的关系跟普通百姓没有区别。 当时我从王小波那里第一次听到“伴君如伴虎”这句话。由于缺少阅历,我原来根本不明白这个道理。能到这样的单位去工作,心里有的只是自豪感和责任感,甚至是一种历史感,并不明白政治的险恶。而他们家是深受政治斗争之苦的,所以知道其中的利害。我只在那里待了一年,后来中国社会科学院成立马列所,我就离开了这个单位,心里并无遗憾。 在这个单位工作时,我与好友林春合写了一篇文章,标题是《要大大发扬民主,大大加强法制》。这篇文章在《中国青年》首发,然后被全国各大报纸转载,《人民日报》的转载还专门加了编者按,成为当时轰动一时的文章,也许应当算是我的“成名作”吧。正是从那篇文章开始,我的名字进入了公众视野。在2008年,我被“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论坛暨评选活动”评为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三十名社会人物第一名,很大原因就是有人还记得当年的那篇文章吧。当然,跟我后来的所作所为也不无关系——在1999年,我也曾被《亚洲周刊》评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五十个人物之一。现在想来,并不是那篇文章有什么特别深奥杰出之处,而是因为当时的中国正好需要民主和法制这两个东西。我们只不过是时代和政治的代言人而已。这就应了福柯所说的“作者消亡”的观点,他认为作者是谁并不重要,一种话语的流行只是某个时代的需要,即使不是由这个作者说出来,也会由别的作者说出来。 那段时间的一件大事是参加了理论务虚会,那是一个改变中国社会进程的重要会议。因为“文革”刚刚结束,百废待兴,中国正处于思想解放运动的前夜,这个会议是一个信号:思想解放运动开始了。这个会议打开了一扇大门:我们从此可以自由地思想,自由地发声,自由地呼吸了。这个会议集中了全国所有最重要的思想家、理论家和意识形态专家,全都是原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于光远那个级别的,还有一批中老年理论工作者。我在会上是会务组成员,负责编写会议简报。会议在京西宾馆召开,那是当时重要会议的举办地。 就在那段时间,出现了街头大字报,大字报前人头攒动,群情激昂。我们下班后也常常骑车去那里看看。记得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顾城的诗: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当然还有声名远播的《论言论自由》,皇皇巨著,振聋发聩。作者有一种极好的文风,一扫我们从小到大看到的文章的八股气,条分缕析,直白清新,使人感觉到逻辑的坚实和思想的力量。从那里,我知道了民办刊物《今天》,后来一直是它的忠实读者。 我还去玉渊潭公园聆听过北岛等朦胧诗人的诗歌朗诵会。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大家围成一个圆圈,前排坐后排站。记得那次北岛去了,他身材瘦长,穿着朴素。那个时代,没有人有华丽的衣服,也没有人看重穿着,那是一个重精神轻物质的时代,是一个理想主义飞扬的时代。北岛的真名叫赵振开,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但是他的诗歌早已口口相传、脍炙人口了: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还有食指的《相信未来》,那也是“文革”后期在朋友圈子中流传甚广的诗歌: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这诗从朋友手中传来,我是一个字一个字抄写过一遍的。这是那个时代青年的心声,它说出了我们心中的所思所想,它的所思所想也变成了我们的所思所想。 忆起那个激动人心的时代,那个群情激昂的时代,心中充满愉悦。也许正因为我们一直处于缺氧状态,所以当我们能够自由呼吸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正因为我们一直属于“沉默的大多数”,所以当我们能够发声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奔放。我们看清了事实,发现了真理,找到了自己的人生道路,就像国家也找到了正确的发展道路。我们全都像当时的国家一样,意气风发,一切都不在话下,借用毛泽东的诗词来形容大家当时的心气,就是“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这话将人的豪情壮志表达得淋漓尽致,激动人心。而在那个时候,那种激越不是一个人的豪迈心情,而是全民族的,所有人的。 那段时间的生活只有“如火如荼”一词可以精确概括。一方面社会氛围在高压的十年间已经达到了极限,可谓万马齐喑、积重难返;另一方面,我们这些“老三届”正处于生命力最旺盛的年龄,每个人都雄心勃勃要建功立业,大展宏图。这股力量迸发出来简直就像火山爆发,声势浩大,摧枯拉朽,整个社会都像服了兴奋剂一样,人心沸腾,人心思变。 “文革”中有很多小圈子,大家频繁聚会,探讨国家前途、社会发展道路,人类理想的实现,也传看好书,共同讨论。由于书少人多,每本这样的好书都会引发排队,在一个人手里只能停留一两天。我记得这样看到的书有奥威尔的《1984》,有德热拉斯的《新阶级》,等等,那种阅读经历真是激动人心,就像在伊甸园里偷吃智慧之树上的苹果一样。当初亚当、夏娃偷吃禁果有了羞耻之心,我们偷看禁书也得到了最初的启蒙教育,“振聋发聩”这类词都不足以形容。因为那时读书不仅有瞎子睁眼、聋子复聪的感觉,还像是一脚踏进了海盗藏宝洞,只觉得眼前奇珍异宝,目不暇接,恨不得长出一百双手,席卷而去;又像一个饿极了、渴急了的人,突然面对一桌山珍海味,恨不得长出一百张嘴,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样纵情饕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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