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余生

活过,爱过,写过  作者:李银河

开始尝试写小说。写作的过程有出乎意料之外的享受感觉。想起有个朋友,生了个女孩,这孩子很怪,从四五岁起,坐在钢琴凳上就不下来,父母叫吃饭都不乐意下来。我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就有点儿像这个小女孩。虽然很可能不知所终,但是自己非常享受这个过程。

在退休之后的日子里,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我有十四个小时的时间,大好的时间啊。能写多少东西呀。

读书和写作。这就是我今后几十年的生活。当然还有休闲。

几篇日记:

8月5日 晴天

写小说的感觉可真奇妙,是我一生没有过的感觉。

那天听一位英国作家简奈特讲演,颇有几句话打动我心。她是一位成功的小说家,她讲到写作。

她说到,人写作时,摆脱了个人的狭小的生存空间,进入了一个更广阔的空间,与他人、社会和世界联系在一起。她的这个想法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难道我不想体验?它好像给人一种在空中飞翔的感觉。这个我也还没有体验过,难道我不该体验?到目前为止,我写的东西只是一种劳作,是将知识介绍给大家,并不涉及我的心。难道我不能写涉及心的东西?难道我的心不值得让他人知道?不值得写下来?写不下来?我为什么总是在躲避自己的内心?总是在躲避我的渴望?总是在做一些周边的事情,不敢进入核心?那核心是空空如也的吗?为什么不像小波所说“我要试着创造一点儿美出来”?我一直让枯燥的劳作充满自己的每一天的生命,以便逃离涉及核心的那个东西。现在一切都停止了。我不再有任何借口逃离这个核心。我是不是可以开始尝试一下了?我为什么还要躲避我的宿命呢?我的生活难道不值一写吗?我的一生从来没有碰到我的上限,从来不知道什么东西是我不能做好的,从来没有挑战过自己的极限,从来没有去绞尽脑汁做点儿什么。现在可以试试去挑战一下自己的极限了吧,看看如果我做,我能做出什么样的东西来。

9月5日 晴天

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心中跃跃欲试,很兴奋,很享受。小说即使没有第二个人看到,光是写作过程所带来的快乐就足够了。竟然夜不能寐,想的都是小说中的词句。太奇妙了。

今天完成了小说《四星期》。希望是一部真正的小说,而不是色情小说。好多老农民都能写小说,难道我这样饱读诗书又热爱文学的人反而完全不能写吗?

另外,我在想福柯说过一个意思:在过去,在传统的关系中(他说的当然主要是异性恋爱)总是有长长的铺垫,最后才走上楼梯;而在现代关系中,故事是从上楼梯开始的。我觉得他的意思是越到现代,关系越是直接指向性,而不会浪费很多时间在爱上面。

9月12日 阴天

写作处于井喷状态。每有一点儿空闲就想写。按照里尔克的标准,我快到了不写会死的程度。我享受这个状态,我渴望这个状态。这是我一生最好的状态,我从来没有这样迷恋过写作。

短短的几天,已经写了三篇,好像这源泉永远不会枯竭,因为动力来自我的力比多。我相信它们的艺术价值。愿上帝保佑我的创造力还能保持十年。

我只要开始写,故事就自手中汨汨流出。最奇妙的是,我并不知道这些人物将有怎样的命运,他们只是过着他们自己的生活,我只是一个记录者。

9月16日 阴天

已经写了五篇了。非常enjoy。我想到萨德,也许我会成为他。中国的萨德。听上去挺吓人的。希望能保持状态。

做萨德需要极大的激情和勇气。看来这真的是我今后几十年的主要生活方式了。因为我喜欢写这样的东西,能感觉到愉悦,管他呢,这样来使用自己的生命吧。高兴就行,自得其乐就行了。萨德写的可比我多多了。我没事干,为什么不做这个呢?

萨德一生坐牢,前半段(法国大革命前)是因为违反当时社会道德的行为,后半段(革命后)是因为他所写的小说。他的小说充满性暴力,颠覆当时社会道德,是无神论的、渎神的。“施虐狂”因他得名。在现当代,虐恋已经基本上平反了,毕竟已经过去两百年了。在萨德的时代,写虐恋小说就身败名裂,受牢狱之灾;在二十一世纪,待遇会好很多。不过还是不能在内地出版,只能在海外出。看来社会虽然改变了,但是改变的程度有限。

10月9日 阴天

今天接到冯唐评价:很牛,好看。心里有狂喜感觉。证明还是有一些价值的。但是,细节是我所缺,而这是致命缺点,可能预示我并不真能写小说。他说有论文感觉,的确是弱点。

10月13日 多云

最近,创作处于井喷状态,显然是原欲受阻所致。人的欲望在现实中完全没有办法实现,于是升华,化入文学创作。这些东西好不好呢?以我的鉴赏能力,应当是好的。冯唐说,虐恋绝对正常,也许在人类基因之中。对我是一个安慰。他是学医的。不过也有可能就是那么一说。即使是人类基因,完全正常,写一种原始的欲望的东西能是上乘之作吗?

英国同性恋作家王尔德说:只有两类小说,写得好的和写得糟的。诚哉此言。

关于文学与道德的关系,一直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二者有关,一种认为二者无关。王尔德说:“书无所谓道德的或不道德的。书有写得好的或写得糟的。仅此而已。”在文学与道德的关系问题上,我赞成王尔德的观点:文学与道德无关,文学只有写得好的和写得糟的两大类而已,不能说写得好的就是道德的,写得不好的就是不道德的;反之亦然,不能说写高尚道德的文学就是好的文学(它很可能是布道词或者宣传品),写低下道德的文学就是坏的文学(所有的淫秽品当然是道德低下的,而且是坏的文学,甚至算不上文学;但是有人以纯文学的手法塑造了一个恶棍或者写一件违反道德的事情,也有可能是一个好的文学作品)。因此可以说:文学与道德无关。

10月15日 阴天,小雨,大风

正在进入一生最有趣的阶段,每天早上醒来,心情愉悦,就像爱丽丝漫游仙境,准备进入一个未知的探险过程。总是打上一个标题,然后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就汨汨流出,总是有惊喜。从来不去预先设计人物和逻辑,而是任它自己自由自在地游动,出现。我以前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知道也没有探索过这个仙境?我已经虚掷了几十年时间,现在,我的生命重新开始了,用胡风的话来说:时间开始了。幸亏现在还不太晚,我至少还有十年时间。如果就这么一天几千字地流,估计会流成一个小湖了。大海是不能指望,没有那么多的能量。如果真如冯唐说的一半:比较牛,比较好看,我也就满足了。谁让我还享受了写作的过程呢。

现在我已经相当自信,用不着别人来肯定,也不怕别人的贬低和否定。因为这是我的生命,是我的享受,是我的快乐、我的自由。我是一个自由人,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所有人都不理解,我自己享受;哪怕所有人都说不好,我自己享受;哪怕所有人都不屑一顾,我自己享受这个过程。

这是我的生命,我是自由的。我现在早已摆脱必然世界,进入自然和自由的境界。

2月19日 晴天

今天决心用以后时间写小说。写小说的,宁有种乎?我能看出好坏,这就是成功一半。比起那些小孩,我的生活经验和读书,是他们不及的。万事俱备,只欠提笔。我不是觉得这辈子未尝有过对我的才能的真正挑战吗?现在就决定挑战一下,看看我的极限是什么。试着创造出一点儿点美来。

3月18日 雪后晴天

今天像灵光一现,我忽然为将来的生活想出了一件可以做的事情:写论文式小说。主要是为了表达某种思想,但是有小说的成分,是论文和小说的混合体。比如“理想国”就是为了表达对一种理想人际关系的设想。这样可以扬长避短,写论文是我的长处,写小说是短处。谁规定东西只能怎样写了?尤其是在我现在这样完全可以不发愁发表任何东西的情况下。只要是我写的就行了,没必要按定例裁剪自己的爱好,而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按自己的爱好来创造新的形式。莉迪亚·戴维斯!向莉迪亚·戴维斯致敬!这种进入自由境界的感觉真是太好了,令人兴奋异常。现实主义并不是唯一的标准。纯文学也不是唯一的标准。

8月6日 多云

进入自由境界。新浪竟然将小说置顶,这是意料之外的。原来以为都不一定推荐,因为不是时评。这种与读者见面的方式的确是鼓舞人心的。尽管评价不高,但是总是有几万人能看到,这在传统出版中是不可能的。

现在可以说,无论我写什么,都是有读者的。这种境界是传统弄文学的人完全不可想象的。包括张爱玲这些人。还有那些苦苦挣扎找不到读者的人。已经有了这种出版途径,为什么还要出纸书呢?

我要撒开了想象写了。撒欢了。

有一种感觉,凡是我写出来的,必定是只能这样的,不可能有其他的样子,人物不能说其他的话,做其他的反应,只能是这样的。我觉得这才是写作应当追求的境界。这就是沈从文一再强调的“合适”吧。

照我现在这样每天几千字的水平,我将写多少东西啊。心里高兴极了。我现在才真正开始生活了。以前六十年多年都是白活了。

10月5日 晴天

我已经牛刀小试,出手不俗。酝酿着写一种史诗性的东西,难道我的生活中缺少史诗的气质吗?并不。在投入的工作中,在巴塔耶意义上的生活中,我会变得欢欣鼓舞,生命会变得欢欣,生气勃勃。

巴塔耶说:“对于人来说,最重要的行动就是文学创作。在文学中,行动,就意味着把人的思想、语言、幻想、情欲、探险、追求快乐、探索奥秘等等,推到极限。”按照这位法国新小说派大师的想法,在人的一生中,最值得一做的事情就是文学创作。因为它不只是对美的享用,还是对美的创造、体验。它是人生最美好的行动,是审美生存本身。

今后就让我满怀欢欣地投入文学创作的行动中去吧。不管后果如何,这是我唯一可能的生活方式。

10月16日 小雨

今天一起床就发现下雨了,可能已经在夜里下了很长时间。屋里阴阴暗暗,心情还算平静。因为从小喜欢下雨。想起在德国看到刘扬作品,中西对比:在阴雨天,西方人感到阴郁;中国人感到快乐。我猜想,两个原因,一个是中国干旱少雨,好不容易下点雨,感到意外惊喜;二是中国是数千年的农业社会,文化灵魂的深处是渴望雨露滋润的,庄稼如果没有雨就会感到干渴,许多地方还有祈雨习俗,这是西方大多生活在都市中的人们感觉不到的。

从今天开始,自由写作,只是写自己心里流出的东西,随心所欲。

想写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那样的东西。只可惜我们的生活没有像他的那样惊心动魄,波澜起伏。

看到林贤治谈到作家的忧郁气质:“作家不喜欢喧闹浮嚣的日常环境,不爱参与集体的世俗活动,无法从事快速高效的劳动和工作,唯是耽于自我专注、孤独与沉思。”

本雅明明确反对明晰和单纯,认为忧郁与艺术不可分割。

桑塔格则认为,因为忧郁症性格经常为死亡的阴影所纠缠,所有忧郁症患者阅世最为清楚。作家特别迷恋细小的或残存的事物,迷恋象征、隐喻和寓言。

“忧郁的症状所表现出来的对痛苦的敏感,在精神探索方面的兴趣,内在的矛盾,情绪的失衡,以及在整个精神活动过程中所透达的生命的梦幻色彩和神秘气息,与文学特质相同。”

我的问题是不够忧郁,过于明晰和单纯。所以文学不是我的气质。也许最终我会像帕斯捷尔纳克那样承认:我是没有文学才能的。他可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啊。既然没有文学才能,为什么还要写呢?只因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应当用自己的生命做些什么。换言之,在他心目中,写作不过是巴塔耶意义上的生存而已。他虽然知道自己做不好这件事,但是写作是人的生存中最值得做的一件事,也许是唯一值得做的一件事,所以他不得不做。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11月6日 晴天

小说写作处于停顿状态。心中动力不足。冷静评价一下虐恋小说集,虽然不是真正的上乘之作,但是有两个优点:纯粹,强烈。从我的审美标准看,一篇东西,如果它表达出来的感觉是纯粹的,那就和美沾了点边;如果它表达出来的情绪是强烈的,那就是有力量的,有趣的,能够感染人的。别的都做不到,有这两点,我已可聊以自慰了。

自己对自己的评价游移不定,有时觉得,也许就是维多利亚时代地下小说的程度,有时又觉得,是文学。

绝对不可以受他人评价的左右。对王小波都是这样,有人评价极高,有人评价很差,难道就不可能有客观的评价了吗?所以,不要太在意他人的评价,它基本上说明不了什么。因为至少其中有个人的喜好问题。因个人口味不同,评价自然会不同。评价高不能确定是真的好;评价低也不能确定是真的坏。因此可以释怀。

只要内心还有冲动,就照冲动去做。做出来的东西是怎样的,让时间去评价。

重要的是,是否还有冲动。我还不能确定。

我深深感到,不可以将自己的心情系在别人的评价上。因为人在这个世界上是绝对孤独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兴奋点。如果太介意别人的评价,必定不会有轻松快乐的生活。我既然选择了写作,就应当自己享受自己的劳作,而不是战战兢兢等待别人的评价。别人喜欢和不喜欢能怎么样?只要自己喜欢就行了。如果别人能够喜欢,当然更好;如果没有一个人喜欢,自我欣赏,也很好。重要的是自己的心情的纯净和快乐。

人生短暂,稍纵即逝。只有过自由和快乐的生活,才对得起自己。所有的大作家都是怎样生活的?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无法沟通,南辕北辙。缺少会心的一笑,缺少心有灵犀的交流。

我的心,纯净如水。我选择自由和快乐的人生。我有足够的内心力量可以做这种选择。说俗气一点儿,我有这个经济能力做这种选择。今后,我要过随心所欲的生活,所有我喜欢的事,就会去做;不喜欢的事,就不去做。我要从世俗的生活中彻底撤退,完全躲进自己的精神生活之中去。我的灵魂已经从尘世出走,去到我那个“至纯至净”的地方。那里只有美,只有快乐,只有纯粹的精神。我决定就这样提前“离世”了。

2013年,我的小说《爱情研究》在《花城》杂志发表,这是我的小说第一次在文学刊物上发表,算是一个客观评价吧。过去只是在博客上发过几篇,虽然有的读者超过几十万,但是毕竟不能算专业的评价。而这次在文学刊物上发表,使我心里有点儿高兴,证明我还是能写小说的。我也许还有几十年的时间无事可做,那么,写小说就是我巴塔耶意义上的生活。2016年6月,三卷本虐恋主题中短篇小说集《黑骑士的王国》在香港出版了。那年七月,我在香港图书节上做主讲嘉宾,一般作家的讲演只在三百座讲演厅,我的讲演却换在一个千人大厅,我讲演的题目就是“虐恋亚文化”,是作为社会学家讲演的。会后有不少读者拿着我的《黑骑士的王国》索要签名,我心中还是有点儿小得意的。虽然小说还远未达到我心中的文学标准,但是它是我的生活,是我对自己生命的享用,它是从我心中流淌出来的一条小溪。我的灵魂附在它的水流中,尽情奔流,尽情歌唱。时至今日,虐恋小说已经写了七个中短篇小说集(每集十六万字)和两个长篇,感觉虐恋主题已经被我写尽了。

活过,爱过,写过
2019年,在我的书房(欧阳明摄)

早年(二十多岁时)我问小波对我的文字的看法,他评价还不低,但是他说,你的文字扔在地上还跳不起来。我想这是个中肯的评价。我的文字的特点用冯唐的话来说是“清通简要”,没有废话,没有多余的字。这种文字用来写论文还差强人意,后来写起小说时就显得捉襟见肘了。人们都说我的小说写的有论文味,问题就出在这里。可是我始终觉得,一个人的文字风格是从灵魂中带来的,是无论怎么修炼也修炼不出来的。就像人的长相一样,无论后天怎么加工,并不能改变原来的模样。

叶芝说:风格几乎是无意识的。也就是说,一个人的风格就是他灵魂的样子,他的文字也就是他灵魂的无意识表达。学是学不来的,改也改不了。那么到底什么样的文字叫好的文字呢?我能想出来的只有一个标准:不看名字,能不能看出来是谁写的。能看出来就说明这人已经有了自己的风格,看不出来就说明这人还是个一般码字儿的。所以有时候我觉得思想的表达方式跟文字分不开,文字只是人的灵魂的外在形式,二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用这个标准没准儿我的文字也要算好文字呢。原来我也不觉得我的文字是有自己风格的(正好应了叶芝的无意识论),可是有几次有人要我的应景文章,我不肯写,让他们给起个草。拿来之后,我就会一百个不喜欢,觉得根本不像我的说话风格。这不就是我的确有自己风格的反证吗?在我看来,好的文字就是有自己风格的文字,不管它是华丽的,还是简洁的。底线是没有语病,其他都是风格问题,不是文字好与坏的问题。

我对友人冯唐描述了我目前的生活方式,他给了一句评价:“信马由缰。好惬意。”这就是我现在的写作方式:信马由缰,想写什么写什么,好惬意呀。我绝对不会再写一个字是自己不想写的。我要在巴塔耶的意义上生活了,直到生命的终结,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啊。我终于过上了这样的生活,而且是全凭一己的力量做到的,心中的欢欣无法言表。

我的余生将全部用于写作,自由的写作。所谓自由的写作就是涂鸦,就是蒙田意义上的自说自话。

首先,自由的写作是不拘形式的写作。可长可短,长可以至几万字,短可以至几百字甚至几十字。可以不管它的归类:可以是散文,是杂文,是格言,是随笔,是小说,是论文,是论文式小说,是小说式论文。还可以什么也不是,不能被划归所有这些形式。

其次,自由的写作不是手段,而是目的。很多的写作只不过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比如为了卖钱,为了出名。前者必须考虑读者爱不爱看;后者必须考虑文评家的评价。自由的写作却完全把这些抛诸脑后,只顾自身的感受,不顾其他。写作成了目的本身,为写而写。只要自己写高兴了,写爽了,其他事都不在考虑之列,完完全全的自得其乐,有点儿像自慰。相比之下,为了卖钱而写像妓女,为了出名而写像殉道者或者苦行僧。

再次,自由的写作是存在的方式。如巴塔耶所说,人生最重要的行动就是写作。写作是人的思绪的宣泄,是人的存在的自觉,我写故我在,我不写故我不在。

终生写作。写作终生。这将是我对余生生活方式的不二之选。

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几乎还什么都没整明白,就已步入老年。我是属于比较爱想人生意义这类事情的人,从小就爱想,几十年间一直没断了想,即使这么想来想去,也还是想不清楚。可是岁月并没有因为我还没把这件事想明白就等着我,就连流逝的速度都未稍减,该多快还是多快地向终点狂奔。

意义,意义。想了一辈子,还是没有想出什么意义。在浩渺的宇宙当中,这么一个小小地球,就像一笸箩芝麻当中的一粒芝麻;在茫茫人海当中,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就像一笸箩芝麻当中的一粒芝麻。我的人生能有个什么意义呢?即使是那些富可敌国的大富豪,那些颐指气使的高官,那些万人瞩目的明星,也不过是在这样一个芝麻星球上的一个芝麻人儿,能有个啥意义呢?

这样想了之后,你不可能不变得冷静,甚至万念俱灰。人生会显得无比渺小,黯淡,冰冷,寂寞,无足轻重,可有可无。所有的事情,都不值得追求;所有的情绪、情愫、情感,都没有必要。那么为什么还要活着呢?既然死是所有人的归宿,为什么还要活呢?

不为什么。什么也不为。活着只是人的一种状态,就像一条鱼,一棵树,一只甲壳虫。我们来到人世,我们消耗掉一些物质,改变周边的一些物质,然后离开人世。就连伟人毛泽东都说过,他所改变的只是北京西边的一点儿地方而已,当世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的,绝大多数人几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就离世了。说起改变周边物质,想起刘亮程用第一人称写的农村生活:“我”扛把铁锨,在地里挖了一个坑,然后仰天长叹:这就是我能改变的事物。

既然如此,我们该怎样面对这个芝麻人生呢?我唯一想明白的就是,要以比较舒适快乐的状态度过自己的人生。虽然在造物主眼里,我只不过是一粒芝麻,但是这个渺小的生命对于我来说,却是我的全部,是我整个的世界。我的身体就是我的全部,我的感觉就是我的全部。所以我的身体是否舒适,我的精神是否愉悦,这就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据此,我发明了一种生命哲学,即采蜜哲学:我像一只蜜蜂,我的人生的全部内容只是采蜜。我在花丛中飞舞,只是为了偶尔采撷花中精华。这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谓“诗意的栖居”。无论是物质生活、精神生活、情感生活,我只要那一点儿点精华,最美丽的,最舒适的,最诗意的,最适合我的。活着,就享受所有这些感觉;死去,就告别所有这些感觉。这就是我的生活的全部意义。

活过,爱过,写过
2019年,我和大侠一起(欧阳明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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