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剁指案:不合作有罪
一、朕是你的再生父母

活在洪武时代  作者:谌旭彬

寰中士夫不为君用,是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

——《御制大诰三编·苏州人材第十三》

明代广信府的位置,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江西上饶一带。

北宋年间,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持续了近半个世纪的“神童热”。为了让自家孩子成为卓越的背书家,以通过朝廷的“神童科”考试,当地百姓一度疯狂至“小儿不问如何,粗能念书,自五六岁即以次教之五经,以竹篮坐之木杪,绝其视听”[叶梦得:《避暑录话》,转引自诸葛忆兵编著:《宋代科举资料长编·北宋卷》下册,凤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793页。叶梦得所言是北宋饶州,与明代广信府的地理位置略有差异。不过,当时的“神童热”之风感染了整个江西,明代广信府所属区域也不例外。]的地步——小儿长到五六岁时便请来教师传授五经。为了让孩子心无旁骛全力背书,会将其装进竹篮高高挂到树上。

由此可见,进入体制做官,对北宋百姓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然而,到了明朝洪武时代,广信府的贵溪县却出现了读书人自断左手大拇指、自绝仕途的极端事件。据朱元璋在《御制大诰三编》第十条披露,自断手指者是“儒士夏伯启叔侄二名”,目的是成为丧失做官资格的残疾人。朱元璋知晓此事后大怒,将夏伯启叔侄抓捕到京城亲自讯问。

朱元璋先问夏伯启:“之前躲避战乱时,你居住在哪里?”夏伯启回答:“红寇(据朱元璋的单方面叙述,夏伯启用了这个词)作乱时,我躲在福建江西的交界之处。”朱元璋再问:“有没有带上家小?”夏伯启回答“奉父行”,也就是带上了老父亲。得到这个回答后,朱元璋开始教训夏伯启:

人之生,父母但能生其身体而已,其保命在君。虽父母之命,非君亦不能自生,况常云人有再生父母。……今尔不能效伯夷、叔齐,去指以食粟,教学以为生,恬然不忧凌暴,家财不患人将,尔身将何怙恃?[《御制大诰三编·秀才剁指第十》,《洪武御制全书》,第898页。杨一凡《明大诰研究》所整理校对的文字,与前书略有不同,本文采用后者。]

大意是:你的爹妈只能赋予你身体,你能够保命活到今天,全是君王的功劳。即便是你的爹妈,没有了君王的保护也不能自行生存。君王可谓是你的再生父母。你剁了手指不肯为朕所用,又不能效仿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直接饿死,而是以教学为生,过着不必担忧凌暴、不必担忧抢掠的好日子。你自己说说,你依靠的是谁?

夏伯启“俯首默然”,低头不说话。

朱元璋继续教训他:“尔所以不忧凌暴,家财不患人将,所以有所怙恃者,君也。今去指不为朕用,是异其教而非朕所化之民。尔宜枭令,籍没其家,以绝狂夫愚夫仿效之风。”你能过上这种好日子,靠的全是君王,也就是我。你知道奉养爹妈,对待再生父母般的我,竟然宁愿把手指给剁了也不愿为我所用。你应被砍头、抄家,以免那些狂妄愚蠢之徒效仿。

“人之生,父母但能生其身体而已,其保命在君。虽父母之命,非君亦不能自生,况常云人有再生父母”一句,正是朱元璋在《大诰》里全力向明帝国官民灌输的“大孝”理念的核心内容。《御制大诰续编》的第七条里,朱元璋便问过那些由地方官府和民间耆老们推荐上来的孝廉:“你们觉得什么是孝?”孝廉们回答说:“孝就是早晚向父母问安,为父母提供饮食,不敢违抗他们的言语。”朱元璋问:“就这些?”孝廉们回答:“是,就这些。”朱元璋遂发出极其失望的感叹:

呜呼愚哉![《御制大诰续编·明孝第七》,《洪武御制全书》,第797页。]

接下来,他便大讲特讲,向这些孝廉们普及了一通何谓“真孝”。他说,冬天要让父母感到温暖,夏天要让父母感到凉爽,早上起来要问父母昨晚睡得好不好,晚上要等父母睡了才能回房,这样才是孝;父母的命令如果是好的,赶紧去做,不要拖延,如果与礼法有违,就哀告再三,竭力劝阻,这样才是孝。但最重要的,是必须“事君以忠”,对皇帝“知无不言,心无奸邪”,因为这是比其他孝更重要的“大孝”。[《御制大诰续编·明孝第七》,《洪武御制全书》,第798页。]

《御制大诰三编》第二条里,朱元璋又说,真正的孝是“推父母之慈情,立志于禄位,显扬祖宗,丰奉父母”[《御制大诰三编·进士监生不悛第二》,《洪武御制全书》,第869页。]——将父母的养育之恩化为立志报效君王获取俸禄地位的动力,进而光宗耀祖,让父母过上好日子。简言之便是忠孝一体,不忠君者便不会是真孝之人;没有君王(朱元璋)便没有大明百姓;无条件忠于君王(朱元璋),是大明百姓应该奉行的终极“孝道”。

朱元璋撰写过一篇《严光论》,也可以视为他倡导“大孝”并杀害夏伯启叔侄的一个注解。

严光是东汉初年的著名隐士,年轻时与光武帝刘秀“同游学”。刘秀得了天下之后,征召严光入朝做官,但严光无意官爵禄位,更愿以垂钓山水来娱乐此生。在传统语境里,严光始终是一个值得钦敬的形象。但朱元璋不这么看,他在《严光论》里说(这是篇逻辑混乱的奇文,有必要做较大篇幅的引用,以免割裂文意):

昔汉之严光,当国家中兴之初,民生凋敝,人才寡少,为君者虑恐德薄才疏,致生民之受患,礼贤之心甚切,是致严光、周党于朝,何期至而大礼茫无所知,故纵之,飘然而往,却乃栖岩滨水以为自乐。吁!当时举者果何人欤?以斯人闻上,及至,不仕而往,古今以为奇哉,在朕则不然。且名爵者,民之宝器,国之赏罚,亘古今而奔走天下,豪杰者是也。《礼记》曰:君命赐,则拜而受之。其云古矣。聘士于朝,加以显爵,拒而弗受,何其侮哉!朕观此等之徒,受君恩罔知所报,禀天地而生,颇钟灵秀,故不济人利物。愚者虽不知斯人之奸诡,其如鬼神何?且彼乐钓于水际,将以为自能乎?不然,非君恩之旷漠,何如是耶?假使赤眉、王郎、刘盆子等辈,混淆未定之时,则光钓于何处?当时挈家草莽,求食顾命之不暇,安得优游乐钓欤?今之所以获钓者,君恩也。假使当时聘于朝,拒命而弗仕,去此而终无人用,天子才踈而德薄,民受其害,天下荒荒,若果如是,乐钓欤?优游欤?[朱元璋:《严光论》,《洪武御制全书》,第274—275页。]

大意是:汉代那个严光,正逢国家凋敝、民生艰难的时候,人才寡少,做皇帝的忧心天下百姓,礼贤之心迫切,所以才去征召他。没想到,朝廷厚礼征召,他却不识时务,飘然而去,在水边垂钓为乐。天啊!当时举荐严光的人究竟是谁?把这家伙举荐上去,他居然不肯出来做官跑掉了,古今之人还以之为美谈。朕决不能认同这种做派。名爵是国家重器。朝廷聘请人才,授给他显赫的爵位,他却拒绝接受,这对朝廷来说是一种巨大的侮辱!在朕看来,这些家伙,蒙受君恩却不思报答,反自得其乐在水边垂钓,可谓忘恩负义罪大恶极。试想,如果没有君王如旷漠般广阔的恩典,他们怎么可能享受到这一切?他们之所以可以在水边悠然垂钓,全是蒙受了君王的恩惠。假使光武帝没有平定赤眉、王郎、刘盆子这些割据势力,天下继续大乱,严光之流要上哪里去垂钓?

朱元璋最后的结论是:“朕观当时之罪人,罪大者莫过严光、周党之徒,不正忘恩,终无补报,可不恨欤!”严光、周党(也是光武帝时代的隐士)这些人,才是当时最大的罪人。忘恩负义,受了君王的恩惠却不思回报,实在太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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