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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美夏琥珀之夏 作者:辻村深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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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夏最初的记忆,是从学舍的玄关处开始的。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到那里的,只记得自己一个人站在老师们的面前,仰头看着他们。 “欢迎,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当时的自己是感到惊讶,还是好奇呢?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些初次见面的大人脸上总是挂着和善的笑容。 “真是个美丽的孩子。”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句。 美夏曾被人夸过可爱,但从没被夸过美丽。她有些疑惑,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自己好像是受欢迎的。对于自己的到来,大家似乎都很高兴。 “只有这里才有‘未来’。”一位老师说。 美夏还以为老师说的“这里”是一个地点,没想到老师轻触了一下她的额头,又拍了拍她的头顶。只有“这里”才有的“未来”,似乎就在自己头脑中沉睡。她感到似懂非懂,却真切地感受到了,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骄傲。 但是……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样来这里的。她突然发现,之前牵着她的手不见了。于是,她哭了。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 她不停地哭,眼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她理所当然地等待有人出现在她面前,对她说:“在那边哦。”从前,和同行的人走散的时候,不管是在超市还是在从公园回家的路上,只要边哭边找,总是很快就能找到熟悉的身影,可这次没有。 “没关系,没关系。”老师们说。“没关系的,美夏。”有人用温暖的双臂把她抱了起来。 虽然老师们的胸膛和手臂都很温暖,但他们没有对美夏说“在那边哦”,只有一位老师小声地说:“看来要花些时间了。” 等美夏弄明白“花些时间”做什么,已经是这段记忆成为很久远的过去之后的事了。 ◇◆◇ 老师们告诉美夏,森林里涌出的泉水是恒温的,冬暖夏凉。 用泉水擦拭学舍走廊的地板,是美夏和其他女孩每天早上都要做的工作。男孩们打来泉水,女孩们用泉水擦地板。 “那边擦完了吗?” “擦完了。啊,美夏。” 说话的是四年级的佳绘和理绘。美夏特别喜欢和年纪比自己大的小学部的姐姐们聊天。 美夏说:“我来帮忙。” 尽管美夏在幼儿部,但她很快就完成了用抹布擦地板的任务。在幼儿部,老师们会帮孩子们擦地板,所以任务并不重。 听到美夏的话,佳绘和理绘对视了一下。佳绘一把抱住美夏,用宠溺且有些夸张的声音说:“美夏真可爱!” “好呀,那就麻烦你啦,一起擦吧。” “嗯!” 美夏之所以急匆匆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就是为了来找小学部的孩子们。她想被佳绘她们夸奖和疼爱。 美夏拿起抹布,将手伸进了水桶中的泉水里,泉水冰冰凉的,感觉很舒服。耳边传来晨鸟的鸣叫声。到了冬天,美夏虽要忍受寒冷,但可以明显感受到学舍周围森林里的空气一天比一天更加干净透明,回荡在天空中的鸟鸣也越发清亮悦耳了。 突然传来咣当一声,女孩们都抬起头。原来是去森林里打水的男孩们提着水桶回来了。 佳绘她们倏地站起来,从刚擦干净的走廊一直跑到玄关前,看见了六年级的小滋和三年级的洋一。男孩们提着满满三桶水,水面上映着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一闪一闪的。 “小滋。” 理绘开口招呼。小滋把水桶递给理绘,静静地看着她。小滋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瘦高的个子,留着寸头。 留寸头的男孩不止小滋一个,但美夏最喜欢小滋的寸头。有一年夏日祭典的时候,六年级的孩子背着幼儿部的孩子玩,小滋就背着美夏。那天,美夏摸了小滋的寸头,扎扎的,手感很好。从背后看过去,小滋的发丝被阳光照成了银灰色,特别好看。 美夏本以为,从明年开始就可以每天跟小滋一起去山麓那边的小学了。老师却告诉她,等到那个时候小滋就是中学生了,他们还是不能一起上学。这让美夏很失望。 小滋有些不耐烦地看着理绘,默默地等她开口。 理绘说:“昨天我不是说了吗,我们准备明天去打水,小滋就不用去了,可以留下来擦地板,休息也行。” 佳绘随着理绘响亮的嗓音不断点头。小滋困惑地皱起眉头,好像在说“真麻烦”。 佳绘说:“昨天我们说了今天想去打水的,可一转眼你们就不见了。你们男生起得可真早啊!” 小滋嘟囔了一句:“……不能让女孩干体力活儿。” 理绘和佳绘兴奋地叫了起来:“说什么呢!” “好帅气呀!” 听到女孩们的夸奖,小滋看起来也不是很高兴。他表情阴沉,显得很困扰。 “好啦!”理绘有些强硬地说,“我们自己都说了想去打水,你就不用客气了,明天交给我们吧!放心,不会让老师发现的。” “……走吧,洋一。”小滋说着,和洋一走出了学舍。 “怎么这样!” “小滋,你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通融”是什么意思?美夏一边思考一边问道:“姐姐们是想去打水吗?” 打水绝不是轻松的任务,要在女孩们擦地板之前起床,还要在学舍与森林深处的泉水之间往返多次。 听到美夏的提问,理绘和佳绘看向彼此。四年级的学生里只有她们两个女生,两人明明发型和长相都不一样,可还是会让人误以为是双胞胎,也许是因为她们一天到晚形影不离吧。 理绘问佳绘:“要告诉美夏吗?” “怎么办呢?”佳绘先是用很刻意的语气大声回应,然后朝美夏调皮地笑了笑,说,“那就告诉美夏吧,谁让她那么可爱呢。” 正说着,理绘和佳绘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和美夏同岁的知登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美夏草草擦完走廊之后,知登世又认真地重新擦了很久,或许她是来换水的。 美夏心想:“她会不会觉得我偷懒跑来跟小学部的人玩?”不知是不是知道美夏的心中所想,知登世看了她们一眼后立刻将视线移开,径直走向了装满水的水桶,在桶中洗起了抹布。 知登世有一头黑黑的长发,长得盖住了半个后背,平常就那么披散着,头顶系着一个蝴蝶结。很多小学部的女孩儿都说,知登世是在炫耀自己的长发。 甚至有孩子说,知登世有些做作。其实,美夏也有点儿认同。 “因为知登世不是在这里出生的。” 第一次听到二年级的娜娜这样说的时候,美夏觉得仿佛被闪电击中了一样,既震惊又难过。娜娜和其他孩子赶紧抱紧美夏安慰她说:“美夏跟她不一样!美夏不是一直跟我们待在这里吗?”还有的孩子说:“我跟美夏一样。” 大家来这里……美夏来这里的时候,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没有人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但是,知登世来时的光景,大家却记忆犹新。那是去年春天的事。 唰唰,唰唰。 玄关里回荡着知登世涮洗抹布的声音。理绘和佳绘不太愉快地对视了一下,理绘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抱怨道:“难道非要在这里洗抹布吗?” 知登世应该是听到了理绘的抱怨,但依旧弓着腰,凝视着水桶中的水,耐心地洗着抹布,看上去毫不在意。 因为知登世和自己一样大,美夏很想帮她说点什么。她不喜欢看到伙伴被排挤,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佳绘说“过来”,然后轻轻地把美夏拉到了一边。 佳绘和理绘围住美夏,小声说:“要保密哦。”她们把声音压低,好像要防着知登世似的说: “如果早晨第一个去泉边,把重要的东西扔进泉水中,然后许愿的话,什么愿望都会实现。” “什么?” “是真的,我听中学部的孩子们说的。你知道成美吧?” 美夏点了点头。成美是中学三年级的学生,举止成熟稳重,像个小领导一样。正在美夏试图回忆成美长什么样子的时候,理绘继续说道:“听说她谈恋爱了,就在不久之前,开始和高中部的信介交往了。” “交往?” 发现美夏不明白“交往”是什么意思,佳绘和理绘哧哧地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哎呀,美夏你真可爱。” “美夏可能还不懂什么是交往,抱歉抱歉。” 美夏问:“理绘和佳绘也有喜欢的人吗?”虽然还不懂“交往”是什么意思,但“谈恋爱”这几个字让她有些激动。 听到美夏的问题,刚才还嬉皮笑脸的理绘和佳绘都沉默了下来。她们再次对视之后,朝美夏笑了笑,果断地说:“即便是美夏,我们也不能说。” 年级不同,年龄也不同,美夏没有办法继续追问。美夏感到自己和姐姐们的中间出现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墙,但理绘和佳绘很快又笑着说: “必须清晨第一个去泉边才行吧!” “对啊……必须赶在男生们之前。”两人看着美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佳绘说:“如果美夏也想去的话,得早点起来。” “嗯?” 佳绘和理绘嬉笑着问:“美夏喜欢小滋,对吧?” 问题来得太突然了,美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喜欢小滋的孩子不少,五年级的绘理花、中学部的优子都喜欢他吧?” “还有,美夏可能不知道,山麓的学校里也有很多孩子喜欢小滋哦。” 理绘和佳绘轻轻笑了笑,转身离开,留下美夏一个人。“明天我还是想早点儿起。” “那我也早起。” 两人说笑着走远了。 美夏感到手里的抹布就像凝固了一样突然变得很沉。美夏想,也许在别人看来,自己就像是被四年级的两个姐姐抛弃了一样,一点也不体面,真讨厌。她抬起头,发现知登世依然在洗抹布,便默默地走到另一只水桶旁边。这时,知登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美夏。有高年级学生在场的时候,美夏没什么机会跟知登世讲话,但因为跟知登世同岁,而且在一起生活,所以美夏知道,其实知登世的声音非常可爱,像银铃般悦耳。 美夏想,她是看到了刚才的事,想跟我讲点什么吗?知登世对有些紧张的美夏说:“用我的这个水桶吧。” “啊?” “用吧。” 知登世水桶中的水虽然已洗过抹布,但完全没有变浑浊。或许是因为她一直在洗的是本就干净的抹布。 “嗯。”美夏回答,然后把手中沉重的抹布一点一点地浸入了水中。 ◇◆◇ 晚上,大家把被褥铺到大厅里一起睡觉。在幼儿部,男孩和女孩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听说升到小学部以后,就要在不同的房间里睡了。 每个人睡觉的位置和使用的被褥都是固定的,被子和枕头上都印有相同的数字。这些数字并不是“1、2、3、4”这样依次排列,而是“3、7、12、23、34”,看不出规律。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起初是连贯的,慢慢被打乱,直到变成现在这样。美夏用的是第47号的被子。 几个老师和孩子们睡在同一间屋里,可老师们并不和孩子们同时就寝。他们比孩子们睡得晚,起得早。老师们用的成人被褥比美夏他们的被褥大很多,一般铺在最里边的出入口处。 说完“晚安”,仁美老师便关灯走了出去。起初大家都很安静,过一会儿就说起了悄悄话。美夏有时会参与,有时不会。当然,有时大家一直很安静。 一天夜里,睡在美夏旁边的久乃来找她说话。这一阵子,久乃经常说知登世的坏话,比如“吃完饭收拾桌子的方法不对”“老不说话感觉怪怪的”“动不动就哭”。美夏最近也经常看到知登世哭鼻子。如果看到别的孩子哭,久乃一般会很温柔地关心并安慰,但看到知登世哭的时候,久乃竟只是一脸不耐烦地说了一句“真烦人”,这让美夏很吃惊。 久乃之所以讨厌知登世,可能是因为在夏日祭的时候,小学部的小隆背了知登世。夏日祭时,谁跟谁一组基本是根据身高和生日事先定好的。知登世来之前,久乃经常和小隆一组,但知登世来后配对安排就变了,这让久乃觉得小隆被抢走了。 这天夜里,美夏以为久乃会像往常一样数落知登世的不是,没想到久乃换了个话题:“你听说泉水的事了吗?” 美夏想:应该就是小学部姐姐们说的,能实现愿望的泉水的事。听到是自己早就知道的话题,美夏松了一口气。 秘密和悄悄话一般是从高年级传到低年级,从中学部传到小学部,最后才到美夏他们的幼儿部。幼儿部里年级低的孩子不知道秘密也没什么,但年级升高后,如果还是什么秘密都不知道,就有些没面子了。比方说,像知登世这样,虽然很可怜,但可能没有人跟她说任何秘密。 美夏小声回答“听说了”,然后和久乃各自拽起被角藏住半边脸,面对着面聊了起来。 “如果要投进泉水里的话,美夏打算把什么投进去呢?” “什么?” “宝物啦……” 美夏听说的版本是要把“重要的东西”投进去,也许久乃听的版本是要投“宝物”吧。 美夏小声重复着:“宝物……” 睡前说悄悄话的时候,两人经常说着说着就进入了梦乡,也不知对话是怎样结束的。 就这样,美夏和久乃一边念叨着“宝物……宝物……”,一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到最后也没人回答到底打算投什么下去。 如果不把最重要的东西投进去,就不能实现愿望吗?美夏的心中隐隐作痛。 ◇◆◇ 白天,孩子们常常去泉水边散步,不管晴天雨天,即使下雪也要去。 老师们说,不只是阳光灿烂的晴天,在阴郁的雨天或严寒的雪天去泉边观察泉水千变万化的姿态也很重要。 那天正好是雨天,美夏他们打着伞,穿着长靴,像往常那样排成两列,走进了森林深处。 雨下得很急,但雨点不大,淅淅沥沥的。可一踏进森林,雨点突然变得大而稀疏。小时候,曾经听老师们说,积在树叶上的雨滴会汇聚到一起再落下来,所以会感觉雨滴变大了。 大家都不喜欢在雨天散步,但美夏并不讨厌。她喜欢长靴踩在泥里的感觉和泥土的味道,仔细盯着脚下才能发现的小蛇、小蚯蚓、青蛙,一切都很有趣。 但也确实,雨也分自己喜欢的雨和不喜欢的雨。起初美夏自己也不明白两者有什么区别,但最近渐渐懂了——自己喜欢的是温暖的雨,比如夏天的雨。 像今天这样的冬雨实在太冷了。打着伞和朋友并肩走路时的感觉,和躲在被窝里一起说悄悄话的感觉很相似,就像是躲在小小的屋檐下一样。有男生故意捣乱地大喊大叫,久美子老师生气地制止了那些调皮的男孩:“脚下的路不好,不要捣乱了,好好看着前面!要是跌倒了,可是会伤得很重的!” “喂!” 美夏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叫了自己一声,默默转过头去,发现是知登世。她问美夏:“路不好是什么意思?”美夏想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脚边答道:“就是这种路面不好走的意思吧?又湿又滑。” “这样啊。”知登世点了点头。 从小时候起,这条通往泉边的小径就是美夏每天的必经之路。天气晴朗的时候,大家在这附近嬉戏玩耍;雨雪天的时候,大家则站在泉边静静欣赏。 泉水周围十分寂静,环绕着郁郁葱葱的树木。树木都笔直地站着,个子高的树从上方凝视着水面,就好像整个森林把泉水拥在怀里一样。 散步的时候,大家一般会沿着泉边的小溪往山坡上走,途中会经过加工泉水的工厂。一看到工厂蓝色的屋顶,就知道快到泉边了。 一到泉边,排列整齐的队伍就散开了。虽然并没有人叫他们散开,大家却不约而同地围着泉水站成一圈,各自观察水面。 水野老师说:“在大自然中,泉水会向我们展示各种各样的表情。” 水野老师是幼儿部的校长,年事已高,有着白白的头发和胡须,好像还是一个有名的美术老师。 美夏很喜欢水野老师。 之前,美夏路过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发现门开着,水野老师在办公室里吃零食。老师意识到自己吃零食被美夏看到了,有些害羞地说了句“被发现了呀”,然后把手里的仙贝分给美夏一块,叮嘱她“这是秘密”。 那是美夏第一次在三餐和规定时间之外得到零食。对那时的她来说,洒满砂糖的仙贝简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在那之后,美夏常常偷偷去校长办公室。水野老师一看到她便苦笑着请她进来,把各种零食分给她吃。美夏最喜欢的是饼干,那种背面是粉色或白色、甜甜的、松脆的饼干。 每当水野老师把手轻柔地放在她的头上时,她都会想:自己初到这里时,抚摸着她的头说“只有这里才有‘未来’”的,一定也是水野老师。 雨水轻轻击打着水面,美夏觉得就好像很多小小的乐器被一齐奏响了一样。 “大家觉得雨天的泉水怎么样?”水野老师问孩子们。 老师和孩子们的问答开始了。最先被点到的是小靖。虽然被雨伞挡着,美夏看不到他的脸,但可以看见在靠近老师的地方,他那把蓝色的雨伞倾斜了起来。 “很凉。”小靖回答。 “从什么地方可以看出泉水是凉的?” “唔……嗯……” 小靖支支吾吾的话音在雨中更听不清楚了。美夏想,如果自己被问到了,要怎样回答呢?就说“像许多乐器被一齐奏响一样”可以吗?水野老师应该会表扬我吧?也许还会说“美夏的感受力真敏锐,大家也要培养这样的感受力”之类的话。 “美夏、美夏!”久乃突然把伞贴了过来。问答还在继续,老师们仍在耐心地引导小靖做出回答,就像做脑筋急转弯的时候一点一点给解题者提示。问答的时候,每个被叫到的学生至少会跟老师交流三轮,美夏她们暂时还不用担心自己被点到。 久乃看了看站在前面的知登世,有些突然地对美夏说:“要是哪天知登世要把什么东西扔到泉水里,我们就去阻止她吧!”知登世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被人谈论,一直在盯着落入泉水中的雨点。 久乃可能是担心,一旦知登世许了愿,自己喜欢的小隆就会被她夺走。还没等美夏回答,久乃便催促她说:“我们约好了哦!” “那孩子可能是想跟我们一起玩,如果她真的许那样的愿,我们不是很麻烦吗?”久乃的语气变得急躁了起来,“而且,没准儿知登世还喜欢小滋。” 美夏吃惊地看着久乃问道:“什么意思?” 美夏不解地想,久乃不是因为喜欢小隆才想阻止知登世许愿的吗?久乃笑了笑,说:“他们不是说过话吗,喜欢上也不奇怪。” 久乃的回答让美夏觉得似懂非懂。可能久乃是看美夏没有立刻回答,才随口提到小滋,也可能她只是看知登世不顺眼,不管知登世做什么事都想阻挠。 可知登世知道怎么对泉水许愿吗?四年级的姐姐们告诉美夏许愿的方法的时候,知登世就在旁边洗抹布,听到了也不奇怪。 小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答案:“因为地面寒冷,所以泉水应该也是冰凉冰凉的。” “原来如此!”水野老师他们高声附和,“那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小靖答道:“因为现在是冬天……” 水野老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大声说:“太棒了,小靖真棒!同样是下雨,冬天和夏天的泉水温度肯定是不一样的。有没有人记得夏天的雨是什么样的?小隆,你记得吗?” 老师点了其他孩子的名字,美夏觉得有些遗憾。看来,今天没有回答“雨滴像乐器”的机会了。 今天,雨中混杂着的泥土的香气似乎比往常更浓烈。雨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泥土,脚尖也被冻得冰凉。美夏听着小隆和老师开始新一轮的问答,一边想:“好想快点回去啊。” 站在前方的知登世依然一言不发、出神地凝视着泉水,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成了美夏她们议论的对象。当然,也可能正是因为听到了她们的议论。 每天,秘密都会从各个地方传出来。 美夏和久乃其实都明白,自己是不可能有机会对着泉水许愿的。清晨第一个赶到泉水边,中学部的孩子也许能做到,但幼儿部的孩子是一定做不到的。别说幼儿部了,小学部的姐姐们可能也不行。 但是不久之后,美夏就听说了一个秘密:小学部五年级的绘里花向泉水许愿时,把自己心爱的蝴蝶结扔到了泉水中。 据说,绘里花的愿望是希望和小滋“两情相悦”。 早上擦地板的时候,佳绘和理绘对美夏说:“怎么办呀,美夏?小滋要被人抢走了哦。”美夏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两情相悦”的意思。 告诉美夏这件事的时候,佳绘和理绘表现出些许担心和些许得意。两人都说“绘里花很有勇气”,这使“勇气”这个词给美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 美夏决定,如果哪天晚上起床去上厕所的话,就去泉边。 之前,美夏也曾经在夜里突然醒过来,一个人去厕所。所以,即使不刻意计划,总有一天会在夜里突然醒过来。美夏暗暗下定决心:到时候,顺便去泉水边就好了。 美夏睁开眼的时候,其他孩子还在睡,房间里只有一片均匀的呼吸声。又大又圆的月亮映在大厅上方的窗户上,月光直射进来,落在美夏的被褥之上。伸手触碰到月光的一瞬间,美夏清醒了过来。 她知道黑夜和清晨是相连的。 有的老师起得很早,如果问他们是什么时候起的床,他们便会回答:“天还黑着的时候就起来了。”然后笑着说:“老师们很勤劳吧?” “还黑着的时候”和早晨是相连的,夜里就出发的话,早晨一定能第一个到。 现在,没有老师躺在大厅角落的被褥上,不知道是已经起来了还是没睡。 美夏悄悄地走出回荡着呼吸声的大厅,走进了厕所打开灯,突然亮起的灯光照得她睁不开眼。 美夏并不害怕被发现,也没有躲躲藏藏,而是安静从容地走出了大厅,来到了放着行李和换洗衣物的房间。她从置物架上长长的一排抽屉中找到自己的道具箱,取出了一件被包成长方形的“宝物”,然后披上外套走了出去。 幼儿部学舍的玄关没有上锁,美夏站在外面,月光甚至有些刺眼。哈出的气起了白雾,外面比想象的冷多了。 学舍里有的窗户还亮着,看来大人们还没睡。现在是靠近黑夜还是靠近早晨?到底几点了呢?美夏什么也不知道。 沿着每天散步的泉边小路,美夏一个人走进了森林。 夜里的森林是一个未知的世界。一走进森林,月光也就变了样,只能从树缝间挤进来,不再刺眼。小路上有的地方光影斑驳,有的地方则是一片黑暗。 水野老师曾说过,“泉水会向我们展示各种各样的表情”。 想到这里,美夏学着水野老师的语气在心中感叹:“森林会向我们展示这样的表情。”实际说出来之后,美夏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个小大人。 美夏心想:一个人在林间走虽然多少有点忐忑,还是觉得自己挺厉害的。她就这样沿着这条从小不知走过多少次的小路,向泉水走去。 美夏并不害怕,或许是因为老师们告诉过她,森林中的动物和小虫都是她的朋友。老师们还说过,这森林是守护着泉水的森林,是特别温柔的森林。 即便听到寒寒窣窣的响声,听到似乎是猫头鹰发出的咕咕声,看到像怪物一样的树影,美夏也没有停下脚步。她一点也不怕,反而觉得看到了白天里看不到的森林,感到很新鲜。 但是,发现自己迷路后,美夏开始感到害怕了。“咦,是走错路了吗?” 美夏突然发现周围的景色很陌生。 这可是每天都散步的地方啊,怎么可能走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这一定是我知道的地方,只因为现在是夜里,所以看起来陌生而已。 但以往散步时,好像确实没看到过那块巨大的岩石;还有那棵好像生有巨大鳞片的树,如果见过的话一定是忘不了的,可自己却没有一点儿印象。这条路可能是和老师们在森林里探险时走过的路,不是通往泉水的路。我可能迷路了。 美夏突然觉得很害怕。 美夏小声喊着“喂——”,却听不到任何人回应。一个人也没有。 “我该往哪儿走?”美夏再次发问,可依旧没有人回答。 美夏本来打算许完愿立刻回去,但此时脚趾变得比雨天散步时还要冷,远方传来猫头鹰咕咕的叫声。 美夏跑了起来。 因熟知这片森林,即便是夜里来也不害怕,可此时突然感到恐怖。头顶的树枝层层叠叠,看上去就好像有一张陌生而巨大的脸,不断从身后追上来一样。美夏甚至能听到自己紧张急促的喘气声,心脏怦怦直跳。 美夏小心翼翼地把那个长方形的包裹抱在胸前,飞奔了起来。美夏已经记不起,当时的自己是怎样地向着哪里奔跑。 只知道,目标肯定是森林的出口。忽然,一束光闯进了美夏的视线。那是从树丛深处射来的光,一闪一闪的,好像向美夏发出召唤。 是泉水。 水面反射着月光,十分耀眼。 虽然迷了路,走的路线和平日散步时走的不一样,但总算到了泉边。来到了熟悉又开阔的地方,美夏松了口气,也突然感到一阵寒冷。 此时,这是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夜之泉”。四周很安静,只有附近河里的流水声传来。呼出的气变成了白雾,美夏的身体因寒冷而不住地颤抖。泉水映着圆圆的月亮,仿佛一块把月亮封入其中的巨大宝石,十分动人。 美夏把长方形的包裹拿在手里,静静地端详着。这是她心爱的宝贝——爸爸妈妈送给她的画画用的颜料。 美夏想:要把宝物丢进泉水里,然后许愿。可具体要怎么做呢?在什么时机许愿?是在心中默念愿望,还是要大声说出来?抑或是把愿望写在什么东西上,与宝物一起扔入泉水中呢?虽然自己已经会写大部分平假名了,但现在手边没有用来写字的东西。唯一能用的就只有颜料了。 美夏打开了那个写着“16色水彩颜料”的小盒子,盒子里整齐地摆放着蓝色、红色等各色颜料管。 美夏画得很好,所以上次回家见爸爸妈妈时,他们将颜料作为礼物送给美夏。爸爸笑着告诉她:其实美夏是不可以私自带东西进去的,但幼儿部校长水野老师是美术老师,也许会网开一面。还有,最好是把颜料交给老师,和大家一起用,不要独享。 可美夏最终还是没有把颜料交给老师。这可是来自爸爸妈妈的宝贵礼物。从家里回来后,美夏立刻把颜料放进了自己的道具箱。为了不被别人发现,还特意藏到了图画本下面。开始时,她总是会担心颜料被别人发现,但没有任何人跟她提过颜料的事,慢慢地也就不再想了。 美夏的手都冻僵了,她拧开了蓝色的颜料管,颜料的气味有些刺鼻。在学舍里,孩子们也会用颜料玩,比如用颜料按手印或者做彩色墨水什么的。但独享一盒颜料,还是第一次。美夏想,这是爸爸妈妈给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宝物。 她在水边探出身子,将拿着颜料管的手伸入了泉水中。水虽有些凉,倒也不是不能忍受。她使劲把颜料挤了出来。月光下的泉水很快变成了鲜艳的蓝色,特别有趣。美夏很兴奋,使劲把颜料全都挤了出来。 然后,美夏开始许愿,她大声说出了藏在心底的愿望: “希望能跟爸爸妈妈见面。” 说完,美夏觉得只有蓝色可能不够,便接着把其他颜料也挤入了水中。先是红色,然后是白色……各色颜料逐渐混合在一起,泉水原本纯净的颜色逐渐变得有些浑浊,挤颜料的手也越发冰凉。美夏又绕到泉水的后边,往还没被染色的水中挤入了其他颜色。 “希望能跟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 “我想见他们!” “想和他们在一起!” 美夏不断地大声重复许愿的声音,伴随着白色的雾气升入夜空。 原本在每年年末和正月是可以见爸爸妈妈的,现在不行了。美夏要一直等一直等,等过了春夏秋冬。 那一年,过完正月准备回幼儿部学舍的时候,美夏哭着说不想回去。虽然爸爸妈妈告诉她很快就能再次见面,但她知道,一旦离开就再难以相见。美夏挠柱抓墙地闹,拼命拒绝回学舍。爸爸看着她笑着说,这哭闹方式怎么跟漫画上画的一样?妈妈掩着面说,闹得我都想哭了。 “希望能跟妈妈在一个被窝里睡觉。” 美夏不断地呼喊,喊得嗓子都有些哑了。美夏突然意识到,这样把愿望大喊出来恐怕会被别人听到。她隐约想到,自己的愿望是不能让大人们知道的。她也没有把自己的愿望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水野老师、仁美老师和她的小伙伴们。 来吧,美夏。 和小伙伴们的被窝不同,妈妈的被窝有一种舒适的香味。把脚搭在妈妈腿上,躺进妈妈伸开的手臂里时,全身很快就会暖和起来,比自己一个人睡的时候舒服多了。那时,美夏真希望时间能够静止。 “希望能跟妈妈一起睡觉,希望能喝到妈妈煮的粥。”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次美夏发烧了,妈妈给她做了一种白白的、黏黏的食物,配着切成小块的甜甜的玉子烧和淋了酱油的木鱼花吃。美夏觉得,那是自己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在学舍时,美夏也发过烧。那时,美夏向仁美老师讲了妈妈做的好吃的食物的事,仁美老师告诉她那是粥:“可惜,这里没有粥。”在学舍里只能吃到味噌汤泡饭,可美夏真正想喝的是粥。 “希望能和爸爸妈妈一起喝粥。” 美夏一边不断将颜料换着地方挤入泉水中,一边默默地祈祷着。她的手脚和脸颊都冻得冰凉,慢慢地忘记了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希望能和爸爸……妈妈……” 她哽咽起来,仿佛心中被一种既悲伤又痛苦的、无以名状的东西给占据了。 美夏哭着反复呼唤:“爸爸、妈妈、爸爸、妈妈、爸爸、妈妈、爸爸、妈妈、爸……爸……妈……妈……”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为什么喊爸爸妈妈了,只是不停哇哇大哭。哭着哭着打起了嗝,到最后嗝都打不出来,却仍在不停地哭。 希望能和他们拥抱。希望他们能来接我。希望他们能握住我的手,轻声唤我的名字。希望能被妈妈轻抚。希望能跟他们在一起。 美夏继续大声哭着。突然,她有些后悔把颜料都挤进了水中。这可是从爸爸妈妈那儿得到的宝物啊,那么珍贵。自己小心翼翼地藏了那么久,就这样都挤完了。可是,不挤入水中的话,愿望就不会实现,就没法再见到爸爸妈妈。自己哭得这么大声,别说泉水了,没准爸爸妈妈都能听得见。如果他们听到,会不会伤心呢? 手上满是水和颜料,黏糊糊的,她想洗手,又实在不想再次把手伸进那寒冷刺骨的水里。手虽是自己的手,却冻得像塑料一样硬邦邦的。 外套和睡衣上也沾满了颜料,甚至泉水边的大片草叶上也被溅到了。颜料管几乎都被挤空了,全都瘪瘪的。 美夏突然担心起来:就这样把颜料用光了,爸爸妈妈知道了会不会伤心呢,会不会生气呢?说不定爸爸妈妈会不喜欢我了。 想着想着,她感到一阵浓浓的睡意。虽然此时她痛苦又难过,那睡意却是那么暖而柔,就像在妈妈的被窝中做的一场梦那样甜、那样暖。 ◇◆◇ “美夏。” 她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于是醒了过来。眼皮重得睁不开。不只是眼皮,浑身上下都是沉重的。 “美夏。” 小滋的寸头出现在美夏的视线中,他看上去有些担心。 “小……滋……” 美夏感到浑身发烫,后背也很难受。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就好像被人从背后拽倒了一样,晕头转向。 被泉水打湿的草贴在了脸颊上,湿漉漉的地面散发出泥土的味道。近处放着三个水桶,洋一站在水桶后面,有些惊恐地看向这边。美夏想起他们是来打水的。 美夏感到了太阳的存在。她想,已经是早上了。 小滋问:“你还好吗?”美夏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她用尽全力想开口回答,却只是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小滋和洋一对视了一下。然后,小滋背起美夏,向森林外走去。像去年夏日祭时那样,美夏轻轻地摸了摸小滋短短的头发。他的头发比去年又短了些,摸起来仍然有些扎手,和原来一样。 “小滋。” “嗯?” 洋一抱着水桶走在后面。美夏有些急促的呼吸触到了小滋的脖子,热乎乎的。 “你的头发不会长长吗?” 美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小滋应该也有些奇怪。过了一会儿,小滋还是回答了,他说:“我妈给我剪的。之前见面的时候剪的,现在很短。” “这样啊。” 一点头,美夏又要哭出来了,于是使劲闭上了双眼。为了不使自己滑下去,她努力抱紧小滋的后背。可因为浑身无力,好几次差点从小滋背上掉下来。从泉水处流出的溪水一直在耳边哗哗作响。 ◇◆◇ 在雪中,美夏总是觉得就像溺水一样喘不过气来。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即使闭上双眼也感觉置身于一片白雾之中,不知身在何处。头枕在枕头上,却好像要与枕头一起下沉到褥子的深处一样,身子似乎要被褥子吞下去。 大人们都很慌乱。美夏睡在一间小屋子里,这里既不是平常大家睡觉的大厅,也不是学舍的保健室。 她想起了在小滋背上时的感觉,但小滋不在这里。 大人们把她从小滋背上抱下来时,小滋很担心地朝她看了看。她不希望小滋离开,但小学部和中学部的那些她不认识的男老师把她抱了起来。 她又困又倦,再加上头疼,即使醒着了,意识也不清晰,就好像在做一个长长的梦。 刚躺下时,被子凉凉的很舒服,但眨眼间就被她滚烫的身体焐热了,毛毯也被蹬乱了。她听到好像是仁美老师说了一句“不好了”。 美夏的枕头,那个好像要把她的头一口吞下去一样的枕头,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冰枕。每当头转动的时候,里面的冰块都会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枕着这些硬硬的冰块,虽然很舒服却咯得头疼。 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美夏能感到的只有窗外光线的变化。也不知道是什么天气,似乎是在下雪,也许是因为自己一直有一种溺在雪里的错觉。暖炉的热气让窗户蒙上了一层白雾。虽能感到屋内的热气,可身体内部依然是冷的,只有皮肤表面热辣辣的。 “美夏,吃得下去这个吗?”仁美老师端来了食物。是白白的饭,像汤一样的饭。是粥!美夏立刻点了点头。那气味有点像做手工用的糨糊加热后的气味。美夏起不来,仁美老师扶着她坐了起来,用勺子喂她。粥触碰到干燥的嘴唇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喝过水了。 一直梦寐以求的粥竟是无味的,也许是因为没有加甜甜的玉子烧和淋了酱油的木鱼花吧。美夏不太确定。仁美老师拿着一个形状既像小鸟又像笛子的容器喂美夏喝水,用比以往都要温柔的语气说:“美夏,别担心,烧一定会很快退的,让身体自然恢复是最好的治疗方法。”老师竟然对自己如此温柔,温柔到美夏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大家都没有生美夏的气。”老师说。 美夏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做了让大家生气的事。夜里独自外出大概是不允许的。虽然也有小学部的孩子去泉水边许愿,但都是在早晨,大概没有人是半夜溜出去的。 “美夏。” 这次美夏听到的不再是仁美老师的声音了,是一个男人,是幼儿部学舍的校长水野老师的声音。 外面天色已经黑了,美夏隐约看见房间入口处暖炉里蓝红色的火焰,还能感到一些温热。仁美老师不见了,粥也不见了。从那之后,不知过了多久。 水野老师坐在床边低头看着美夏。 “……老师。” 美夏想叫“水野老师”,可嗓子深处就好像黏在了一起,没能清楚地说出“水野”。 水野老师的眼睛就像出现在图册或录像里大象的眼睛一样,温柔,又有些神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从水野老师身后又出现几位老师,基本都是小学部或中学部的。美夏比较熟悉的幼儿部的老师——包括仁美老师——反而不在。 “难受吗?” 美夏没有点头。她头脑昏昏的,连自己是不是难受也不清楚,只是望着老师花白的胡子。 老师又开口问:“在泉水里涮颜料的是美夏吧?” 美夏还是没有点头。因为自己只是把颜料挤到水里,并没有涮。 水野老师默默地看着美夏。美夏想从老师的目光深处读取出他在想什么,可惜并没有成功,她还是不知道老师在想什么。一种无以名状的不安在美夏心中逐渐弥漫开来。 水野老师继续问:“你把颜料混进水里,是因为听小学部的孩子们说了许愿的事,所以自己也想许愿,对不对?应该没有其他理由了吧?” 美夏终于点了点头,但依旧没有开口。 美夏想,仁美老师把粥端来的时候说老师们没有生气,水野老师应该不是在训斥我。可是,为什么大人们看起来还是有些不满,有些困扰呢?可能是因为往泉水里扔了东西的不止我一个人,还有人扔了缎带之类的,告诉我这件事的佳绘和理绘没准也扔了什么东西。 忽然,美夏意识到:仁美老师说大人们没有生气,是指对美夏半夜偷偷溜出去之后再发烧到现在这件事没有生气。她的内心深处突然升起了一股湿冷湿冷的寒气,与发烧时感到的寒气不同。 美夏想,估计大人们会继续追问关于许愿的事吧。如果被问到许的是什么愿,就大方说出自己的愿望是想见爸爸妈妈。她暗下决心,就算被训斥也要这样回答。 可是,不管是水野老师还是他身后的其他老师,都没有问美夏关于许愿的事。他们只是表情严肃地看着彼此,谁也没有再问什么。 “睡觉吧。”水野老师说,声音平和沉稳,“好好休息,早日恢复。” “……好。”美夏的声音有些嘶哑。 大人们说着话走了出去,门外传来了水野老师和其他老师说话的声音。 大人们走后,美夏想:为什么没有老师问我的那些宝贝颜料是哪儿来的呢?他们已经问过我的爸爸妈妈了吗?爸爸妈妈会不会因为把颜料送给我而被老师们责怪呢? 想到这里,美夏感到好像被什么东西勒住了一样胸口发紧。而且,她的愿望并没有实现。明明许愿想见爸爸妈妈,可谁都没来看望她。 明明已经把宝物投进了泉水里,她想,或许那不叫“投”,而是像老师们说得“混”进了泉水里?她用双手捂住脸,在被子里蜷缩了起来,指尖上还残留着颜料的味道。她伤心极了,比被大人们训斥时的伤心更强烈。泪水从眼角渗了出来,滑下干燥的脸颊,泪水里的盐分刺痛了皮肤。她的精神早已被哀伤和后悔占据,因为既没有实现愿望还失去了宝贵的颜料。她在被子中无声地哭了起来。在泉边时,自己明明哭得那么大声,也没有等来一个人,老师们没来,爸爸妈妈也没来…… ◇◆◇ 不知过了多久,美夏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因为一直跟老师们说话,她好像已经很久没听到过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的声音了。虽然不知道已经在这里昏睡了多久,但美夏觉得比之前清醒了不少,可以思考一些事情了,浑身发冷的感觉也好多了。不过,由于一直以同一个姿势躺着,后脑勺很疼。 窗边传来了咚咚咚的声音,一看,是一只小手在轻轻地敲玻璃。美夏慢慢起身,从被窝中钻出来,就好像忘记了怎样走路一样,用膝盖一点点蹭到窗边。即便如此,腿还是麻了。到窗边后,她慢慢站了起来,看到知登世正踮着脚尖站在外面。原来是知登世在叫自己的名字。 美夏看着知登世,知登世的脸冻得红红的,看来外面很冷。知登世戴着帽子,系着围巾,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外面。 美夏想把窗户打开,可不管怎样伸手踮脚,都够不到窗户的把手。 “不打开也没关系。”知登世说。 可美夏还是想打开窗户,因为隔着窗户声音太小听不清。美夏使劲把手伸向窗户把手。可因为她很久没有起身了,腿一软差点跌倒。 “别开了。”知登世又说了一次。 “其他人呢?”美夏问。因为很久没说话,好像都不会发声了。 “在玩呢。”知登世回答,“今天的活动是游戏,大家都去广场或农田了。” “哦。” 因为很久没见了,美夏有些想念其他孩子。 “你许过愿了吗?”知登世突然问。 美夏有些惊讶,因为她从未跟知登世提起过许愿的事。可知登世的眼睛清澈明亮,看来并没有觉得美夏做错了事。于是,美夏点了点头回答:“许过了。” 知登世在窗户外面轻轻地呼了口气,白雾从知登世嘴边升起。看来,室外和室内的寒冷程度完全不一样。 知登世好像想说什么。可哨声突然响了,是老师们用来告诉大家游戏和各种活动结束的哨声,美夏卧床期间也听到过很多次。 知登世默默地看了看哨声响起的方向,又把头转向了美夏。她好像还是想说点什么,可最终没能说出来,只是小声地说了句:“回头见,要尽快恢复健康哦。” 美夏答道:“嗯。” 可知登世大概没有听到,跑着离开了。美夏好像隐约看见远处还有其他孩子的身影。这让她感到很寂寞,仿佛一个人来到了一个不该来的地方。为了摆脱这种寂寞的情绪,她回到了被窝中,蜷起身体努力让自己再次入睡。 ◇◆◇ “孩子们,美夏的感冒好了,今天回来了。真是太好了,是不是?”仁美老师说。 美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其他同学安静地看着她。 第一个活动是语言。大家每天都会商量决定今天要做什么。这一天,由于外面很冷,很多孩子选择进行语言这个室内活动。 “待会儿,我想请大家回答问题,是关于大家学过的谚语和成语的问题。之前写在骨牌上的词句,大家还记得吗?”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回答:“记得记得!” “如虎添翼!” “事实胜于雄辩!”谚语和成语是从古代传下来的语言,里面饱含着各种生活所需的启示和人生哲理。美夏她们从小就要背很多这样的句子。 老师说:“大家和坐在旁边的同学互相交流一下自己喜欢的谚语或成语吧。” 美夏感到有些奇怪,坐在旁边的久乃居然一句话也不跟自己说,甚至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美夏想叫久乃的名字,可不知为何没有说出口。语言活动结束后,美夏意识到,自己是害怕即便叫了久乃的名字,久乃也不搭理自己。做游戏的时候,久乃也没有理会美夏,旁若无人地跑去和其他孩子玩了。美夏这才确认,久乃是真的不想和自己说话。 美夏不清楚自己到底和大家在不同的房间里睡了多久,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自己似乎已经和大家身在不同的世界。 第二天早晨,美夏去擦学舍的地板,路上不禁想着:“马上就能见到自己最喜欢的佳绘和理绘了,她们每次都会告诉我很多事,这次会说些什么呢?”她手里拿着抹布向佳绘和理绘走了过去,两人看了看美夏,若有所思,但一句话都没跟她说,然后将目光从美夏身上移开,就好像没看见她一样开始擦起地板。 “理绘,从那边开始擦吧。” “好啊,那佳绘你擦那边吧。”美夏觉得她们好像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忍不住朝她们喊了一句: “喂!” 拿着抹布弓着腰的两个人立刻不再说话,嘴唇紧闭,神色有些不快,但还是一言不发。 美夏问:“大家都很生气吗?” 她觉得应该有人夸奖自己勇敢的行为,就像有人夸奖绘里花为了许愿把自己心爱的蝴蝶结扔进泉水里那样。她心想:难道没有人悄悄夸我才上幼儿部就这么厉害吗? 佳绘和理绘对视了一下,露出了厌烦的表情。那表情让美夏脊背发凉,她意识到,原来她们真的很生气。怎么办,怎么办?她感到很焦虑。 “美夏你是去许愿了。对吧?”佳绘先开口问道。 美夏害怕极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随后,理绘也用责备的语气问:“你为什么偏挑晚上去?” 美夏依旧沉默着,她想辩解“因为黑夜和白昼是连在一起的,深夜和清早离得很近”,但又觉得即便这样说她们也不会理解。 佳绘和理绘气极了,见美夏一句话都不说,佳绘打破了沉默:“许愿的事可是让大人们知道了。”美夏把嘴张得大大的,可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理绘也不满地说道:“许愿的事暴露了,大家都被大人们问长问短:都有谁去过?谁第一个做的?去许过愿的孩子都被训了。” “老师严禁大家再做这种事,而且早晚都有老师巡视,我们再也许不成愿了。” “都怪美夏。” 理绘和佳绘的话语刺穿了美夏的胸膛。 都怪美夏! “开会的时候,大人们说,泉水非常宝贵,不可以往里面扔东西。凡是许过愿的孩子被要求站在大家前面,向大家道歉。” “很多孩子都哭了。” 美夏想象那场面。 孩子们的学舍和大人们的事务所中间有一栋高大的建筑,每次会议都在那里举行。宣布重要事项的时候,上至大人下至幼儿,学舍里所有人的都会来这里集合。所有许过愿的孩子都当着大人们的面站到前面道了歉。美夏隐隐约约明白,不管是许愿的事还是“有喜欢的人”的事,都是只属于孩子们的秘密,不应该暴露给大人。 佳绘和理绘说大家都哭了,那被大家称赞很有勇气的喜欢小滋的绘里花也哭了吗?一股强烈的自责感涌上了美夏的心头,她觉得必须向大家道歉,但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佳绘和理绘生气地瞪着美夏,冷冰冰地问道:“为什么你没有参加会议?” “虽说是感冒了,可你为什么到现在也不跟大家道歉呢?” “首先,你才上幼儿部,有什么愿好许的?” “其次,你也没有很喜欢小滋吧?” “就算喜欢也没有用,小滋已经六年级了,你才上幼儿部。”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责备着美夏,美夏早已分不清哪一句是谁说的,也越发说不出话来。说不出自己的愿望跟小滋没关系,也说不出自己的愿望并没有实现,更没说泉水实现许愿的事是骗人的。 但她发现了一件事:佳绘和理绘之所以责怪自己,并不是因为许愿被禁止了,而是因为许愿这个原本只有孩子们知道的秘密被大人们知道了,所以她们不愿原谅自己。 理绘没有对着美夏,而是冲着佳绘小声说:“我们就不该告诉美夏。” “真后悔向美夏敞开心扉。” “敞开心扉”这个词像一把刀子一样扎进了美夏的心里。虽然她并不完全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知道此时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佳绘继续责备美夏:“你都把泉水弄脏了,怎么还能这么若无其事?” 听到“弄脏”这个词,美夏突然醒悟了。发烧卧床的时候,老师们来看她,那时她就已经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了。现在听到“弄脏”这个词,她终于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对她来说,自己只是把宝贝投进了泉水里,可在大人们看来,她是污染了泉水。她清楚地回忆起了那天夜晚颜料在水中逐渐晕开的景象、沉浸其中的自己、冰冷的双手。当时,水野老师问美夏“你把颜料混进水里,是因为听小学部的孩子们说了许愿的事,所以自己也想许愿,对不对?应该没有其他理由了吧?”,应该也是这个原因。 “你肯定会被赶出去的。”理绘说。“老师们都很生气。” 美夏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独自回到了幼儿部的校舍。看来,自己真的犯下了不得了的大错。想到这里,她胸中苦闷,头脑发昏,几乎无法正常呼吸。她想,自己肯定会被赶出去。 为什么老师们都没有严厉地训斥我呢?如果老师们训斥了我,我一定会道歉,一定会好好解释自己并不是故意弄脏泉水的。 爸爸、爸爸、爸爸! 妈妈、妈妈、妈妈! 爸爸妈妈知道我干了什么吗?如果知道的话…… 既然如此,还不如让老师们和爸爸妈妈知道自己的愿望,反正横竖都会被训斥,还不如把愿望告诉他们。 她一边想一边咬紧牙关,攥紧了拳头。 好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她又想起了自己的愿望,但现在有比这个愿望更让她感到紧迫、痛苦的事:“如果被赶出去该怎么办?” 美夏在水野老师的办公室前碰到了知登世。知登世今天也是独自一人,看见美夏,表情却毫无变化,只是眨着透亮的眼睛喊了一声“美夏”,那神情和之前去看卧病在床的美夏时一模一样。 除了知登世,其他孩子都不愿再跟美夏说话。不管是擦地板、画画的时候,还是散步的时候,知登世都表现得和从前没有两样。没有和周围的孩子打成一片的只有知登世和美夏了。虽说两个人都落了单,成了同类,但知登世并没有和美夏变得更亲密。但是对美夏来说,知登世的存在确实减轻了自己的心理负担。 正当美夏准备敲水野老师办公室的门的时候,知登世问:“你找水野老师有事吗?” “嗯。”美夏回答。 “我也是。”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过了一小会儿,知登世开口道:“我是被水野老师叫过来的。” “你能跟我一起进去吗?”美夏问。 之前,水野老师每次都会悄悄给美夏零食,和蔼可亲。美夏以为那是水野老师对自己的特别关照。水野老师对知登世也是这样的吗?虽然水野老师平时一直慈祥和蔼,但今天美夏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听了美夏的话,知登世眼睛瞪得圆圆的,但还是很快答应道:“好啊。” 美夏敲门后,屋内传来了一声“请进”,两人便静悄悄地把门推开走了进去。 屋内只有水野老师一个人,看到知登世和美夏后,他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 校长办公室并不宽敞,里面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椅子。暖炉上放着一个烧水壶,水开了,发出有些刺耳的声音,暖融融的水汽在屋内飘浮着。 水野老师问:“怎么了?” 美夏咬住嘴唇,感觉腹腔深处疼了起来。知登世有些担心地朝美夏看了看,然后直率地对水野老师说:“我来见老师,在门外碰到了美夏。” “嗯。美夏,你怎么了?”水野老师的语音语调和佳绘她们完全不一样,可以听出老师并不生气。可这反而使美夏有些不安。 “我是来……道歉的。”她终于说了出来,说完便觉得心里火辣辣的,就好像喉咙被一个滚烫的东西从下面顶住了一样。虽然她并不想哭,可喉咙不住颤抖,眼泪留下之前先说话已经带了哭腔。 水野老师惊讶地看着美夏,美夏继续说:“我听大家说,不应该把颜料挤到水里。在我还睡着的那段时间,老师们对大家都特别生气。” “你听谁这么说的?”水野老师问。 美夏想,如果把是谁说的告诉老师,那老师肯定会责问那个孩子,所以绝不能说。她只回答是“大家”说的,然后补充道:“大家都这么说。明明是我干的,可为什么只有我没有被老师们训斥呢?” 知登世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这对美夏来说是一种安慰。她庆幸自己是跟知登世一起进来的,她就知道知登世一定会默默守在自己身边。 “老师,对不起。”美夏对老师说,泪水清晰地从眼角流出,滑下脸颊,“虽然您和仁美老师都没说我什么,但如果你们生气的话,就朝我发火吧,我会道歉的,对不起,我认错。” “啊……美夏!”水野老师突然站了起来,走到美夏身边弯下腰,用那双布满皱纹、粗糙的大手捧起了她的脸,又用干燥的手指擦去了挂在她下巴上的泪珠。 美夏惊诧极了,她望了望老师。老师的眼神中透出悲伤,显得十分慈爱,没有愤怒、不满、厌烦。美夏哭了起来,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喊着:“对不起!” “老师,是我错了。” “美夏不要这么想,”水野老师大声说,“别哭了。对不起,都怪老师没有跟其他孩子解释清楚,让美夏受委屈了。” 美夏只是沉默地不停摇头。 水野老师直起腰,捧起美夏的脸,让她把头抬了起来。美夏的眼睛依旧泪光闪闪,水野老师看着她的眼睛说:“谁都没有生你的气,老师们真的只是担心。而且,老师们也没有教训其他人,只是叮嘱孩子们不要再做类似的事情。” 美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仍在大声说道: “但我把泉水弄脏了啊。” 水野老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温柔的眼神望着她说:“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是觉得自己做了坏事,所以一直很自责吗?” “因为……因为……” “美夏真是个好孩子。那不怪你,你只是不知道不应该那样做。”水野老师忍不住抱紧了美夏。美夏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胡须,被沾湿了的胡须又蹭到了美夏的脸颊。美夏第一次跟老师靠得这么近。 “颜料的事不要紧的。”老师就这样抱着美夏说,“后来,老师们仔细地问过对颜料比较熟悉的朋友,朋友说美夏用的颜料是水彩颜料,所以没关系,可以完全溶解到水里被冲走,水迟早会变清澈。如果是油性颜料就麻烦了,因为油性颜料比较沉,会积在泉底。总之没事的,泉水不会被水彩颜料弄脏的。” 美夏打起了嗝,水野老师把她安稳地抱在怀里,继续看着她的眼睛说:“大家知道泉水没什么大碍后,就都不生美夏的气了,真的已经没人在生气了。” 美夏半信半疑,还是有些不安。水野老师对她深深地点了点头说:“我很感动。”然后看了看站在旁边的知登世,问道:“知登世也很感动吧?没有任何人责怪美夏,但美夏独立地思考,反省了自己的过错,还专门前来向我道歉。这是发自内心的反省啊。” 知登世被水野老师挡住了,美夏没能看到她的表情。水野老师有些自说自话地对美夏大声讲:“我要对美夏这纯粹的心灵做出回应。下次进行问答时,大家一起来讨论。不光是幼儿部、小学部,还有初中部和高中部,甚至大人们都要来参加。” 水野老师站了起来,打开门朝楼道喊:“仁美老师!仁美老师!有人吗?”楼道里传来了“来了来了”的声音和脚步声,好像有一个老师过来了。接着传来了水野老师的声音,好像是在夸美夏了不起。 不知不觉,美夏脸颊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她有些惊讶,还有些恍惚:本以为会被老师狠狠教训,没想到竟然被夸奖了。走廊上,老师们还在讨论着,说要举办会议,还有问答。 被留在小小的校长办公室里的美夏朝知登世看了看,知登世也和美夏一样显得有些不明所以。美夏想,知登世是被水野老师叫来的,现在又没事了吗?是自己打扰了他们吗?知登世为什么会被叫来?虽然她很想问问知登世,但又问不出口。她想,知登世刚才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陪在自己身边,所以自己也别多问了。 ◇◆◇ “今天的问答将会很长。” 第二天,幼儿部举行了问答,老师和孩子们被召集到一个宽敞的大厅里。水野老师一个个地与他们对话。 “我想大家可能已经知道……”水野老师从美夏夜里偷偷溜去泉水边的事开始说起…… 夜里外出是不对的吧,泰明? 往泉里扔东西或者弄脏泉水也是不对的,是吧,飞鸟? 大家觉得为什么不对呢?有什么危险呢? 水野老师的问答这样进行着。 但是,美夏她不知道。 因为她不知道这样做不对。 尽管如此,她还是来跟我道歉了。 虽然没有任何人责怪她,但她还是反省了自己,用一颗纯粹的心。 她说,她也想跟大家道歉。 “你觉得该如何评价拥有这样心灵的人,久乃?” 看到久乃被点名,美夏有些惊讶。久乃原来和她关系一直很好,不管问答的时候还是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在一起,但出事后久乃就再也不理她了。 此时,比美夏还要惊讶的是久乃本人,她挺直了腰板,环顾四围,看到美夏后立刻把视线移开了,然后说:“我觉得很了不起。” 久乃发言时,美夏紧握着双手,祈祷久乃说的是真心话。她希望这不是久乃专门为问答准备的、只是为了说给大人们听的话。希望久乃是真心这样认为。 平常做问答时用的白板也被搬了来,水野老师在上面写了一个词——宽恕。 “泉水固然重要,”水野老师说,“可更重要的是宽恕真心悔过的人。我们应该接受美夏的道歉,她没有错。我想大家都知道,她把颜料挤到了泉水里。” 孩子们一言不发地等着老师继续讲。 “但是,泉水并无大碍。老师问过专家,美夏挤进去的颜料成分安全,过一阵子就会顺着水流走,并不会污染泉水。泉水现在已经恢复原状了。” 听了水野老师的话,大厅里凝重的空气变得轻松起来。 “美夏,”老师突然叫了她的名字,“你不是有什么话想和大家说吗?” 突然被叫到,美夏吓了一跳。她并没有什么想说的,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水野老师看着她,等她发言。 美夏想,虽然没有想说的,但还是走过去比较好。她拼命思考着,说什么才能让老师高兴,想啊,想啊,想啊,大脑里一片空白。她想,和平常问答时一样,要说出能让老师高兴的、能被表扬的回答。 然后,她起身走了过去,站在了大家的面前。 “……大家,对不起。” 虽然这并不是她想说的话,但一说出口,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一流泪,她便觉得这仿佛真是她想说的话。 老师们都跑过来,水野老师和仁美老师安慰她说:“好了,美夏。”“没关系的,美夏。” 其他老师也纷纷握住她的手安慰她。 大人们对她说:“不过是水彩颜料,完全不用担心!”持续了很久的问答结束后,久乃来到了美夏身边,有些尴尬地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后,对美夏说:“一起走吧。” 美夏高兴极了,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好”,久乃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就像水野老师说的那样,这样的“问答”在小学部、中学部、高中部也举行了,大人们或许也参加了。 早晨擦地板的时候,佳绘和理绘尴尬地对视了一下后,对美夏说:“那个……对不起。” “不过,美夏并不是因为被我们说了才去道歉的吧?” “是自己认识到错误才去了水野老师那,对吧?” 后来,在全校的会议上,美夏感到高中部和中学部孩子们看向自己。会议结束后,高中组来了一群女学生问她:“你就是美夏吗?” 被比自己大很多又成熟的姐姐们问话,美夏不仅害羞还有些紧张,其中一个姐姐对她说:“你很勇敢。” 还对她说:“听说你马上要升入小学部了?升入小学后,就能和我们一起做各种各样的事了,我们很期待!” ◇◆◇ 到了春天,美夏就是小学生了。 和久乃那些小学部的孩子们重归于好后,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可知登世还是一如既往地独往独来。 再也没有主动找美夏说过话。美夏有些担心地想,自己孤单一人的时候,知登世主动来找自己说话,可现在却不来了,会不会因为自己,她又变成孤单一人了呢?而且,接下来要去上山麓那边的小学,在学舍里开始新的生活,和高年级的孩子们接触的机会会越来越多。可没有哪个高年级的孩子跟知登世特别要好,真的不要紧吗? 平常的生活中,美夏也比之前更关注知登世。孩子们一起去参观山麓的小学时,所有人都在认真听老师讲话,只有知登世呆呆地看着窗外。那正是严冬结束、春天到来的时节,窗外阳光普照,金灿灿的。在金色的阳光下,知登世长长的头发看起来美极了。 参观结束后,大家回到学舍。大家排队返回教室的时候,只有知登世被仁美老师叫住,被带去了走廊的另一边。那时,久乃和其他孩子正在讨论吃什么饭,没有人注意知登世,可美夏注意到了。知登世最近经常被老师们叫走,美夏去找水野老师那天,知登世也在,她被水野老师叫去了校长办公室。 美夏也离开队伍,一个人来到知登世和仁美老师消失的走廊拐角,小心地探出头,想看看是什么情况。 她看到水野老师的校长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女人,留着短发,身形消瘦。看到女人红润的嘴唇,美夏意识到她化妆了。在学舍里没有老师化妆,这个人像是山麓那边的人。不,她应该就是山麓那边的人,身上穿的套装也和学舍的老师们穿的完全不一样。她的衬衫上的印花就像千代纸的纹样,长裙是樱花色的,她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衬得整个楼道都鲜亮了起来。 女人看着知登世,脸上露出了笑容。那么、那么温柔的脸。 她用细长的手指摸了摸知登世的头。看着女人的动作,美夏看出她是知登世的妈妈。 在学舍里,没有大人会这样抚摸一个孩子。知登世背对着美夏,美夏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美夏慌慌张张地藏到了走廊的角落里,不知为何心怦怦直跳。 如果……如果知登世用我们从没见过的笑容回应了那个女人的话…… 想到这里,美夏突然感到很难过,她不想看到那样的场面。 到了春天,大家一起上小学,学校是怎样的地方呢?早上走哪条路上学呢?和小学部的姐姐们一起生活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从学舍到山麓那边的小学需要走很长的路,此前和小学部的姐姐们一起走过几次,真的很远。老师们发给每个孩子一顶黄色的帽子,说一定要戴着这顶帽子上下学。 可老师们没发帽子给知登世,只有知登世的课桌上没有帽子。 这是为什么呢?睡前,美夏正躺在被窝里想这个事,睡在旁边的久乃小声对她说:“听说知登世好像不去小学部。” “什么!?”美夏心里咯噔了一下。 知登世的被褥铺在大厅靠里的地方,和美夏她们隔得比较远,但是,美夏还是忍不住朝那边看了看。房间中十分昏暗,只能勉强看见枕头上知登世的脑袋。 久乃继续说:“她好像马上要离开这里了。” “是听谁说的,老师们吗?” “不是。”久乃摇了摇头。 “老师们什么都没说,但今天不是没有给知登世发帽子。是小学部的孩子们说的,她们说:‘原来知登世不去小学部啊。’之前,不是也有孩子离开这里了吗?小唯呀,小智呀,你还记得吗?” “离开后她要去哪里?”美夏的心又开始怦怦跳了。她想起了那个轻抚知登世的头的女人。离开这里后,知登世可能…… “不知道去哪里。”久乃困倦地摇了摇头,接着说,“我就说嘛,总感觉那孩子跟我们不太一样。”久乃的语气和往常不一样,并不是在说知登世的闲话,而是发自内心这样感慨。 美夏觉得身体深处就像麻痹了一样,很不舒服。明明没有被什么东西撞到,却还是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隐隐作痛,浑身发沉,难受得不得了。 就像久乃说的,之前也有孩子半途离开。小时候曾经在一起生活,可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美夏还记得那些孩子离开后,知登世来到这里时的情景。这次,轮到知登世离开了。 渐渐地,她意识到自己内心其实是不开心的。她再次看向了铺着知登世被褥的方向,她不知道知登世知不知道她们在讨论她的话题,但可以肯定的是,黑暗中知登世的脑袋一动不动。睡在旁边的久乃不知何时已将身体缩进了被窝,美夏也学着久乃的样子把身体和头都缩进了被子里。 她慢慢意识到,自己不开心不是因为知登世要离开这里。当然,如果可能的话她也想和这里的小伙伴们一直在一起。但她跟知登世并不是特别要好,也没有整天都在一起。 会不会正是因为美夏并没有对知登世足够好,才导致知登世要离开这里呢?想到这里,美夏有些难过。 她想,早知道,应该对她更好一些。 如果,只有知登世能离开这里和妈妈一起生活,这太不公平了,不公平! 怎么能这样?为什么只有知登世能和妈妈一起离开,太狡猾了。 在走廊上见到的那个温柔的女人不是美夏的妈妈,完全就是个陌生人。但是,美夏一想起那个女人轻轻抚摸知登世的头顶,拉着手带走她的情景,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抓挠自己的心脏一样难受。早知道会这样,应该跟知登世好好相处,成为好朋友。她一边想一边在被窝中止不住地流泪。 ◇◆◇ 老师们还是什么都没说。 如果知登世要离开的话,应该会举办告别活动,可老师们什么都没有说。如果美夏她们没察觉知登世要走的话,老师们准备怎么做呢?即使某一天在大家都不知情的情况下知登世突然消失,没人跟她告别,老师们也不在乎吗? 知登世自己也什么都没说。因为马上要毕业了,六年级的孩子们把自己用过的书包拿到了幼儿部,并挨个在大家面前发言: “学校是一个让人开心的地方。” “在学舍进行的问答能够促使人思考,上学后依然受益颇多。” “在学校,因为和小学部同学结下深厚的友谊,我们过得很开心。”小滋也在其中,他拿着一个黑色的书包,书包上方的皮子皱皱巴巴,几乎快要剥落。他站在大家面前说道:“请大家珍惜我们的书包,好好使用。下次就轮到你们把这书包交给新入学的孩子们了。”小滋的目光从包括美夏在内的所有的学生身上扫过。他们就要成为中学生,去市里的学校上中学了。 书包陆续发到孩子们的手里,有的孩子得到的是六年级孩子用过的旧书包,有的孩子得到的是老师买来的新书包。从包装盒里取出的新书包,锃亮锃亮的。 以前,美夏他们经常听到比自己年长的孩子议论书包的事,有人说很羡慕能得到新书包的人,也有人问是不是旧书包坏了就能拿到新书包。孩子们都知道,书包每年都是有新有旧的,也就没有多想。可一见到实物,孩子们立刻就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想要新书包了。唯独美夏不一样,她想要的就是小滋的旧书包。可孩子们没有选择书包的权利,只能等大人们把书包分到自己跟前。美夏他们紧张地等待着决定命运的瞬间。其实美夏知道,小滋的书包是不可能分到自己手里的。因为早已规定了女孩们用红书包,男孩们用黑书包。 书包按由新到旧的顺序放成一列,一个一个地被领走,只有几个旧的剩了下来,其中就有小滋的书包。小滋书包的皮革已经很旧了,有的地方都快破了,所以没人领。美夏抱着崭新的书包想:“小滋的书包会被扔掉吗?小滋会怎么想呢?”小滋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知登世不在这里。美夏没问过知登世是怎么回事,但听说久乃和其他几个孩子直接问过知登世。 “你要回去了吗?” 知登世点头回答:“要回去了。” “回去哪儿?” 知登世回答:“长崎。” 美夏并不知道长崎是什么地方。 ◇◆◇ 回去了。 知登世回去了。 那一天,老师们还是什么也没有跟美夏他们提起,但知登世起床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擦地板。 知登世用来放换洗衣物的置物架一向整洁,不知何时也空了。在她准备去校长室时,美夏喊住了她。 “你要走了吗?”美夏问。 “嗯。”知登世慢慢转过身来看着美夏。知登世长长的头发漂亮极了。不只头发,那略显锋利的眼睛和说话腔调都很可爱。美夏一直觉得,知登世其实是一个既可爱又美丽的孩子。老师们没有跟孩子们正式宣布,美夏也不知道该不该跟知登世告别。 和知登世分别后,美夏开始奋力地擦拭二楼的地板,正在这时,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美夏和身旁四年级的女生向楼下看去,她们看到知登世和那天在走廊上见到的女人站在一辆汽车前,旁边还有一个男人。男人面向汽车,只能看到侧脸。美夏猜,那个人应该是知登世的爸爸,比起妈妈,知登世长得更像爸爸。 佳绘和理绘议论道:“知登世今天走啊!” “那是她的爸爸妈妈吧?”美夏将抹布一把扔到地上,向知登世那边奔去。 美夏穿着室内鞋跑到学舍后门,大喊:“知登世!” 知登世和也许是她爸爸妈妈的两人一齐转过身来。除了他们,水野老师和仁美老师等负责幼儿部的老师们也在。大家都吃惊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美夏,只有知登世很冷静。 “美夏。”知登世回道。 美夏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着慢慢走到了知登世面前。 知登世的妈妈和蔼地问知登世:“你的朋友?”又问美夏:“你是来给知登世送行的吗?” 从知登世妈妈的身上传来一股香香的味道,很好闻。 仁美老师告诉知登世的妈妈:“这是知登世的朋友,她们俩同岁。” 水野老师补充说:“她们两个特别要好。” 美夏以前并不觉得自己和知登世关系有多么要好,但被老师们那样介绍后,她忽然觉得自己跟知登世关系似乎真的很好,似乎自己本来就特别喜欢知登世。 大人们交谈起来:“啊,是这样啊。” “是的,她们一定很舍不得对方。” “既交到了这么好的朋友,又亲近了大自然,托老师们的福,知登世在这里看来真的收获良多。”这时,知登世突然用大人们听不见的声音问美夏:“那天你许了什么愿望?” 美夏很意外,缓慢地眨了眨眼。 知登世的表情很严肃。平时,知登世总是一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表情,但这时,她用认真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美夏。 “……我的愿望是能见到爸爸妈妈。” 微小的声音一说出口,就仿佛消散在了空气之中。美夏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一直希望有谁知道自己许了这个愿望。 这回换成知登世吃惊了。她紧抿着嘴唇,盯着美夏。 美夏没有再说什么,知登世也没继续追问。知登世默默地把手伸向美夏,环绕住她的脖颈,紧紧地搂住她。知登世纤细的身体紧紧贴住美夏,又慢慢离开。她身上也有和她妈妈同样的香味。她的眼里虽然没有泪水,但泫然欲泣。 水野老师说:“美夏,知登世同学,时间差不多了。” 他对美夏直呼其名,却称知登世“同学”。 “能认识这么好的朋友,你们两个真的都很幸运。” 水野老师眯起眼睛不住地点头,知登世的妈妈看上去也很欣慰。可知登世的爸爸却始终一言不发,并没有像知登世的妈妈那样冲美夏点头微笑。他一直看着旁边的车,甚至连老师们都不正眼看。虽然知登世的爸爸并没有对美夏说什么,但他那样的态度还是让美夏感觉自己好像被讨厌了。 仁美老师唤着美夏的名字,从背后抓住美夏的肩膀,将她从知登世身边拉开。知登世的眼睛依然看着美夏,在妈妈不停地催促下,她终究还是转身离开了。 美夏只记得这么多,那之后的事情美夏已经记不清了。 佳绘和理绘应该在楼上看到了美夏跑下楼后发生的事。美夏回去后,她们或许对美夏说过什么,但美夏也已经没有印象了。知登世走后,幼儿部的其他孩子们有没有觉得不舍,有没有感到悲伤,她也都忘记了。 关于幼儿部的记忆到此结束了。 和知登世的分别,似乎占据了她全部的记忆。 在那之后,转眼间美夏就成了未来学校的小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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