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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法子琥珀之夏 作者:辻村深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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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子正坐在巴士的后座上思考着一个问题:“怎么会这样?” 以前,不管坐多长时间的车,法子都没有像现在这样难受过。学校每年发的远足通知上,必备品一栏里都写有“晕车药”。低年级的时候,法子曾问过妈妈什么是晕车药。妈妈告诉她,晕车药是给容易晕车的孩子准备的,你不需要。从那以后,法子知道了世界上原来还有人晕车,但一直觉得与自己无关。 由衣的爸爸开车把法子和由衣送到了巴士站的时候,法子还没觉得难受。巴士出发后,法子也还是能和邻座的由衣一起指着车窗外的景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可巴士开上盘山路之后,因为下坡时弯道多,法子开始觉得恶心了。由衣对法子说:“那个广告牌上的画真搞笑!”“路边的花都开了。”可法子每点一次头,恶心的程度都增强几分。说出“我好像有点难受”的瞬间,法子感觉几乎要吐出来。由衣大喊“妈妈!”,将妈妈和其他大人叫到了法子身边。 法子听到大人们说“似乎是晕车了呢”,才意识到晕车原来是这种感觉。 大人们让法子躺在车后座上,在她眼睛上搭了一块毛巾,然后找了一个从家里带来的超市购物袋放在她嘴边,告诉她这是呕吐袋。法子虽然想吐却吐不出来,感到越发难受了。 大人们问道:“早晨没吃晕车药吗?” 法子摇了摇头。其实她很想解释,因为自己不是容易晕车的小孩,所以就没吃药,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她突然想起,由衣的父母给她的纸质注意事项上,也写了要准备晕车药,可她觉得和自己没关系就没在意。 法子本来十分期待能跟由衣像“闺密”那样谈天说地,愉快地度过乘车时光,可因为实在太难受,只能闭着眼跟着车摇摇晃晃,祈祷能早点到达目的地。法子还觉得有些对不起由衣,因为自己离开了原来的座位,由衣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坐了。法子有些担心,由衣会不会后悔,想着“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和法子一起坐”呢? 载着躺下的法子,巴士又绕了几个接站点,接了其他等候的乘客,一同朝着目的地开去。 在路过其中一个接站点的时候,法子听见有一个孩子上车的时候喊了一声:“由衣!”由衣也应声喊了:“亚美!”看来两人本就认识,之后两人一路都有说有笑的。法子一直躺着,虽然看不到车内的情况,但她知道亚美大概是坐到了由衣身边的空位上。法子耳边传来了亚美和由衣看窗外景物时发出的兴奋的叫声,还有其他孩子嘈杂的说话声。法子想,看来由衣不会孤单了,太好了。如果因为自己晕车了,由衣一路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坐,似乎失去了一起来的意义。 远处传来由衣和亚美说话的声音: “亚美,你和那个人怎么样了,他是叫悠介吧?” “哎呀,真是的,那已经是老早以前的事了,现在……” 只听声音,法子就觉得亚美一定是跟由衣一样可爱的孩子,从她俩聊的话题就能听出来。要是自己没有晕车,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由衣肯定会向自己介绍亚美,让亚美和自己交朋友吧?法子感到有些遗憾的同时,又感觉松了口气,不说也罢,自己其实不是很擅长跟那种长得可爱又喜欢聊恋爱话题的孩子交朋友。 巴士上有个孩子问道:“那孩子是睡着了吗?” 另一个说:“她是怎么了呢?” 那两个孩子好像在朝自己这边看。法子感到有些羞耻,全身都紧绷了起来。她想着,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旅行的契机,是放暑假之前的事了。 有一天,法子练完钢琴刚回到家里,由衣的妈妈就来家里做客了。 “你好呀,法子。”由衣的妈妈跟法子打了个招呼。 法子有些吃惊,她一直觉得由衣的妈妈跟自己的妈妈关系也没有很好,不管是参观课堂、亲子远足,还是运动会,她们俩都没有一起参加过。和法子妈妈关系比较好的应该是惠美的妈妈,她们在同一个儿童俱乐部共事过,还有和法子同一个托儿所的拓真的妈妈。 由衣上的幼儿园,校服是胭脂色的,离这里很远,需要乘巴士上下学。两家现在分别位于小学校园的两侧,方向正相反。 更不要说,由衣和法子也算不上关系特别好。孩子之间、家长之间关系都不是特别好,为什么由衣的妈妈会在自己家里呢?法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阿……阿姨好。”法子有些尴尬地跟由衣的妈妈打了招呼。 由衣是一个特别招人喜欢的孩子。与其说是法子这样认为,不如说是班上所有人都这样认为。班上的同学讨论“喜欢的人”的时候,几乎所有男生都说了由衣的名字。虽然法子觉得景子和真莉也很可爱,但不管女生还是男生,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由衣最可爱。所以,法子也这么觉得。听说由衣多才多艺,既学芭蕾又学钢琴,还学英语和书法,最近连艺术体操都开始学了。可能正因为这样,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经常让由衣给大家做示范。看了由衣做的动作,法子第一次知道原来学芭蕾和艺术体操的孩子身体可以这样柔软。 虽然法子也在学钢琴,但比由衣弹得差远了。她无法像由衣那样大方自信地演奏。法子不想让由衣的妈妈知道自己也在学钢琴,悄悄地把妈妈给她做的钢琴图案的乐谱包藏到了身后。 法子的妈妈对法子说:“我跟由衣妈妈还要再聊一会儿。” 法子的妈妈是护士,这个时间在家说明她今天可能是上夜班,或是刚下早班。法子想:“如果是上夜班的话,晚饭是爸爸做吗?如果爸爸下班也晚的话,是不是要去奶奶家吃晚饭,吃完在那儿睡觉呢?”客厅的桌子上放着很多不知哪里来的宣传册和宣传单,看来是有什么事情要讨论。法子有些好奇,回屋后竖起耳朵听偷听她们的谈话。 “其实能不能考上好高中,上不上补习班不重要,小时候有没有在大自然中玩耍过才重要。” “真正好吃的蔬菜,即便不使用任何调味料烹饪也是好吃的,对不对?也就是说,蔬菜的味道取决于种蔬菜时浇的水。” “由衣就一点也不挑食。” “至于学校的功课,由衣也基本是靠在那儿学习获得的能力才得心应手。现在虽然才四年级,但即便是到了中考的时候,我们也觉得不上补习班她也没问题。” 由衣的妈妈讲个不停,法子的妈妈只是“嗯”“啊”地应和。法子从她隐约听到的话里推测出妈妈们应该在谈跟自己有关的事,于是感到有些坐立难安。又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妈妈在喊她的名字。 法子回应道:“干什么呀?” 妈妈说:“阿姨带录像来了,过来一起看吧。”法子刚来到客厅,视频就开始播放了。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未来学校”四个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字——“夏日的学舍留学篇”。 影像中最先出现的是一位妈妈,膝上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她坐在一个小沙发上,后面是厨房,那厨房的环境和住在住宅小区里信太同学家的厨房差不多。 “我非常惊讶,”这位妈妈说,“孩子从未来学校回来,一进家门,我就发现他的眼睛变得闪闪发亮。他说,那里的米饭非常好吃,米粒吸收了水的味道。还说,给妈妈写了信,和那边的老师们约定回来后也要给他们写信,想要信纸……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竟然会这样,这孩子本来不爱说话。” 除了坐在妈妈膝上的这个孩子,还有一个看上去跟法子差不多大的孩子从妈妈身后经过。孩子有些害羞地朝摄像机看了看,转身跑走了,妈妈只是微笑地看着。 “这孩子很不擅长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但这次回来后,我感到孩子的语言就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从嘴里涌出来。去那边之前,这孩子一定是写不出这么长的文章的。尽管只有短短一周,我就已经感受到孩子的成长了。” 画面切换到了另一个家庭。 “我们认为问答这个活动真的很厉害。” 画面里依旧是一个不认识的某个孩子的妈妈和爸爸。画面中虽然没有小孩,但看这两个人说话的感觉,可以推测出来。这家的环境和第一家完全不同,就像电视剧里看到的那种别墅,看起来很宽敞,后面还有一个生着火的壁炉。 “孩子的对话能力确实得到了提高,而且不是被大人们逼着或教着说。怎么讲呢,应该说是既保护了孩童的天性,又获得了逻辑思维的能力。” 讲话的这位爸爸头发稍显花白,脑后梳了一个辫子,看气质像是个画家或艺术家。坐在身边的妈妈身形苗条、面容姣好,穿了一件纯白的毛衣,毛衣上没有一点污渍,看起来就像新的。去年,法子跟妈妈说她想要一件白色的新毛衣,可妈妈说白毛衣太容易弄脏不能买。视频中这个妈妈穿的就是那样的毛衣。 “因为要离开父母一个星期,开始我们还是很担心的,但下决心送过去真是太对了。他认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小朋友,一定在心中勾勒出了一幅新的地图,不再只局限于自己出生的地方了。另外,能和从小在学舍里长大、经常接受问答等语言训练的孩子们交流,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很好的刺激。” 听到这对父母将孩子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来谈论,法子感叹这真是一个“优秀的家庭”,心情突然变得有些复杂:在这样的家庭里出生的孩子,应该会学那些比较特别的东西吧,比如芭蕾啊,小提琴啊;父母应该也会以对等的姿态听取孩子说的话……就像由衣家里那样。 和我家里完全不一样。 接下来,镜头切换到了一座景色优美的山里,很多孩子出现在了镜头前。看起来像是夏天,不少孩子晒得很黑。有的孩子拿着捕虫网,在镜头前展示自己捉到的独角仙或锹形虫;有的孩子聚在一起看着一张展开的纸,似乎是地图,他们讨论着:“喂,是那边吗,目标位置?”似乎是在探险。镜头再次切换,镜头里的孩子们齐声喊着:“我开动了!”他们正在一个像是食堂的地方,镜头逐渐拉近孩子们吃饭的场景。 画面里,一个孩子正大口吃着青菜,边吃边笑着大声说:“好吃!”还有一些孩子排着队轮流用刨冰机咔嚓咔嚓地做刨冰,刨好的冰淋上了五颜六色的糖汁,四处响起了孩子们的笑声。之后,所有孩子开始齐声背起了画面上显示的文字,有《论语》《百人一首》,还有一些谚语。孩子们的脸部特写出现在了镜头里。然后,背诵声渐渐消失。 突然,镜头里出现了一个寂静的湖。 湖面在一片被深绿色的树木环绕的森林中闪闪发光。阳光从树木的缝隙间投射下来,鸟儿叽叽喳喳地鸣叫,还能听见“叽——叽——”的声音,也许是小虫发出的,还有翩翩起舞的大凤蝶和乌鸦凤蝶。 看起来就像是童话故事或RPG(角色扮演游戏)里出现的“传说之泉”。只要喝上一口这里的泉水,主人公的HP(生命值)和MP(魔法值)就会全部加满。简直就像是欧美奇幻电影里出现的场景,日本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 展示湖水的影片之后,画面又切换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 这次是室内,很宽敞,应该是一个教室,很多孩子坐在里面。孩子们的前面站着几个表情严肃的大人,看起来就像学校一样。孩子们的表情和在室外玩耍时完全不一样,十分认真专注。有一个戴着眼镜、似乎是老师的老爷爷正在跟孩子们讲话。 “大家觉得为什么战争总是没完没了地发生?” 孩子们都认真地看着前方。一个孩子回答:“因为人们都只考虑自己。” 老师继续追问:“你觉得大家总考虑自己的什么呢?” 那个孩子低下头,回答:“金钱、财富什么的……” 然后,一个看起来大一点儿的男孩子说:“我觉得不止如此。我也想拥有财富,但我觉得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富裕。” 另一个女孩子用有些强硬的语气说:“你说的虽然没错,但正是因为人类对财富的向往,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地球才发展到现在的程度。我觉得,可能是在某个环节上出问题了……” “如果人人都有仇必报的话就会发生战争。”老师问:“但是,真的有人能做到以德报怨吗?” 孩子们都沉默了。有的孩子紧闭着双唇,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看。所有人表情都很认真,没有人笑。看着录像,法子受到了很大震撼。 不只是因为她看到刚上小学的孩子就讨论这样深刻的问题,更因为她看到有几个孩子哭了。有一个男孩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他并没有擦,只是任凭泪珠掉下来,滑落到他的膝盖上。他哭并不是因为自己被欺负了,也不是因为什么地方疼,而是在为看不见的人们流泪。法子知道,现在的日本是没有发生战争,可世界上有一些地方仍处于战火中,这个孩子是在为那些正在经受战争摧残的人流泪。 法子从没看到过这种眼泪。如果流泪的是大人,法子是理解的,可那孩子年龄跟她差不多,这让她觉得难以置信。 录像放完后,由衣的妈妈问法子:“怎么样?”她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眼睛红红的。看刚才的录像的时候,阿姨似乎落了泪。 法子心中感叹:“真是个好人啊。” “夏天,要不要和我家由衣一起去那里呀?不用担心,阿姨也会去的。和你妈妈商量一下吧。” 由衣的妈妈走了之后,法子的妈妈似乎并没有表现得很积极。 “妈妈觉得去不去都行吧。”她轻飘飘地说,应该是真的觉得无所谓,“你看看想不想跟由衣一起去玩吧。说不定,你们班的惠理可能也会一起去。” 听到惠理的名字,法子觉得心头有点沉重,刚才那种期待的心情瞬间消失了。她很喜欢由衣,但不太喜欢惠理,惠理也并没有想和法子交朋友的意思。而且,由衣和惠理关系很好,如果她们两个都去的话,一定会干什么都在一起,法子肯定无法加入她们。法子早早做出了决定:如果惠理去的话,自己就不去。 可第二天法子一到学校,由衣就微笑着过来搭话:“法子,要不要一起去学舍呀?” 由衣性格明朗,是个不管在哪儿都很耀眼的孩子。 虽然住在同一个小城,可只有由衣看起来像生活在大都市里的孩子。是因为她妈妈给她买的衣服很时尚吗?发型也是,虽然都是麻花辫,可由衣的辫子就比大家的好看。由衣的辫子看起来十分柔软,不像法子的妈妈编得那么古板。 法子想,由衣说的学舍应该就是指昨天在录像中看到的未来学校吧? 由衣说:“我妈妈呀,昨天还说,要是法子也能一起去就好了。” “啊,嗯……我还在犹豫。” 在班级里,只有一小部分同学会这么亲密地叫法子的名字。被由衣叫得这么亲密,她觉得心里痒痒的。 法子在班里属于那种比较老实、有些土气的孩子,虽然她自己不这么想,但从身边同学对她的态度可以感觉出来。明明自己的行为举止很正常,但好像总是和周围的人有些不太合拍。男生们讨论喜欢哪个女生的时候,也不会有人说出法子的名字。 法子看着镜子想:难道我的脸长得很奇怪吗?可她看不出来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身材不胖也不瘦。即便如此,她还是能隐约感觉到自己不怎么受欢迎。如果法子能对自己的现状死心的话也还好,可她还是很想和由衣她们那些受欢迎的女孩子成为朋友的。但是,在那些女孩子里,除了由衣,她觉得都跟自己性格合不来,那些女孩也一定不会那么亲切地叫她的名字。 由衣是那些女孩里最可爱、最聪明的,而且对法子也很友善。法子每次看到由衣都感叹,真正优秀的孩子是不会嫌弃任何人的,不管对谁都一样热情。 看过昨天的录像后,法子似乎明白了由衣的那种单纯善良是从哪儿来的。还有由衣那看录像看得眼圈都红了的妈妈,正是因为有那样的妈妈,才培养出了现在这样的由衣。 由衣露出了她的小虎牙笑着说:“在学舍真的特别开心。” 每次看到由衣的笑容,法子都觉得那对小虎牙特别俏皮可爱。惠理她们也曾夸过由衣的虎牙很可爱。那是法子第一次知道虎牙的存在。 由衣滔滔不绝地对法子讲起了关于学舍的事:“那里的饭菜特别特别好吃,每天我们都在小溪里游泳,游完泳大家一起做刨冰、吃刨冰,想吃多少吃多少。那里的米也跟家里的完全不一样,甜甜的,蔬菜都是从附近的农家直接运来的,很新鲜,特别甘甜。” 法子不太喜欢吃蔬菜,青椒、葱、茄子是一口都吃不下去,西红柿和洋葱勉强能吃,但绝不爱吃,经常被妈妈批评挑食。 她从没想过蔬菜能是甜的,如果真有甜的蔬菜,她倒是想吃吃看。但由衣都说好吃了,可能是真的好吃吧。 “一眨眼一周就过去了,真的特别开心,一起去吧。” 平时在班级里,由衣可不会这么跟自己说话。“一起去吧。”这句话击中了法子,在她的心中回荡了起来。太开心了,由衣这么努力地邀请自己。 由衣转而用有些遗憾的表情继续说道:“我也邀请了惠理,但惠理说那段时间她要去奶奶家。奶奶家离海边很近,如果等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再去的话,海里有了水母就不能游泳了,所以得早点去。” “这样啊。” 由衣看起来有些遗憾,法子可不觉得遗憾,她内心动摇了:惠理不来,只有由衣在,那个谁都喜欢、想和她成为朋友的由衣。 在那儿度过的时光是班上其他同学无法得知的。如此说来,从“学舍游学”回来后,由衣没准儿会把自己当成特别的朋友。一定会的! 法子小声说:“……我有点想去。” 由衣听了,表情一下子明亮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对法子说:“嗯!那就这么定了!” 放学的时候,法子基本已经下定了决心。虽然她不知道有没有其他同学被邀请,但觉得今年夏天去那边看一看也不错。正当她收拾完书包要走出教室的时候,突然被人叫住了。回头一看,是惠理,旁边还站着晴美和美绘,都是经常跟由衣一起玩儿的孩子。 她们开门见山地问:“你是要去未来学校吗?”此时,由衣已经不在教室里了,是已经回家了吗?法子想,她们可能是听到早上自己和由衣的对话了吧。她们总是这样,所以法子觉得难以相处。对于法子这样有些不起眼的孩子,她们是不会叫名字的,都是上来就说,而且不顾对方的感受,总是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嗯,虽然我还没跟妈妈说定,但应该会去的。” 虽然也知道没必要,但是跟这些孩子说话时,法子总会紧张,担心自己会惹她们生气。 听了法子的话,三个人互相看了看。她们喜欢的由衣,如果和法子这样的孩子一起玩就太没意思了。 惠理说:“由衣上幼儿园是中途入园,在那之前一直在上未来学校哦。虽然后来和惠理我都进了向日葵班,那之前一直在那边。” 她们又开始自说自话了,净说些只有她们自己明白的事。每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法子都会有些畏首畏尾,不知道该回以什么表情。如果她能配合她们讲话的内容,立刻做出合适的反应,可能也就能跟她们愉快相处了吧。 惠理扫了法子一眼,继续说:“你知道吗?” 法子摇摇头说:“不知道。” 她不知道除了摇头还能说些什么,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脑子里有些混乱。 她想起,昨天看的未来学校的宣传手册和宣传视频上出现过“静冈县”。也就是说,由衣是从静冈县搬来的吗? 惠理转身朝另外两个人看了看,好像和平时有些不一样,总是自顾自说话的惠理,似乎想要和法子认真沟通。她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对法子小声说:“一直到中班哦,厉害吧?” “什么?”惠理有些着急地说:“法子你啊,用不着跟她去啦!” 法子还是不明白她想说什么。她沉默地看着对面的三个人,她们的表情看起来都有些阴沉。法子意识到,自己没有给出她们想听的回答。 惠理皱了皱眉头说:“你倒是说点什么啊。法子你真是……虽然挺聪明的,但就是无法沟通。” 法子的喉咙和两肩腾地热了起来。 她知道,成绩好是自己唯一的可取之处。上课时,如果没人举手发言,老师一定会叫法子回答问题。法子很清楚,这样会让惠理她们不高兴。她们经常在背后说她的闲话:“老师就知道偏袒法子!”“她以为只要学习好就行,真让人生气!”“跟她比起来,我还是觉得有运动天赋更好!”“虽然我是个笨蛋,但至少我有朋友。” 法子学习虽好,却近乎绝望地狼狈。有很多同学想成为由衣——学习好,跑得快,身体柔软,会艺术体操又会跳芭蕾,但没人想成为法子。法子自己也明白,但她不知道该怎样改变。 三人看到法子无力反驳,得意地笑了起来: “惠理你说得可有点过了。” “哎呀,抱歉,如果伤害到你的话还请见谅啊。” 法子知道她们就是故意要伤害自己,但是,这么思考的自己是不是也有问题呢?就因为自己老是这样想,才会被人认为“无法交流”吧? 她们也算是道了歉,法子只能回道:“没有的事。” 法子想要笑着说一句“没关系,是我不好”,却紧张到脸颊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三个人丢下不知所措的法子,笑着离开了。为什么明明自己什么坏事都没有做,却总是在道歉呢? 法子决定暑假去参加“学舍游学”活动后,由衣和她的妈妈便经常来家里做客。知道由衣要来自己家时,法子特别高兴,就像做梦一样。由衣钢琴弹得好,自己家的钢琴在她的演奏下就好像变成了一件全新的乐器。 由衣说:“今年暑假能和法子一起过真是太开心了。”其实,法子比由衣还要开心。 “我们去置办去学舍要用的东西吧,夏天穿的衣服和睡衣也得买了。” 听到妈妈这么说,法子高兴极了,平时妈妈都不带她去买衣服的。法子跟妈妈说想要裤脚带荷叶边的淡紫色的睡衣,妈妈却说睡衣不用穿得那么花哨。不过,这次法子没有让步,她觉得要跟可爱的由衣交朋友,不能穿得土土的。 摸着轻柔的荷叶边,法子把新睡衣装到行李箱里的时候,心里美得快跳起来了。 “可别得了思乡病哦。”妈妈笑着说。“思乡病?”法子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是想家、想妈妈想到哭鼻子。” “我才不会呢。” 法子想,我都四年级了。看到妈妈有些幸灾乐祸地笑着,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妈妈戏弄了,有点生气。反正平时妈妈经常上夜班不在家,我怎么会那么依恋妈妈呢? “哦,也是,我家孩子哪有那么敏感。” 被母亲这么说,法子更加无语了。她觉得妈妈才是神经大条的人,谁说妈妈大大咧咧女儿就一定也会大大咧咧?她不喜欢妈妈说话总是不考虑她的情绪。如果妈妈是那种说话能照顾到孩子的想法的家长就好了。 由衣家里的对话,一定就是那样的。 ◇◆◇ 法子不知不觉间睡着了,从晕车的痛苦中解脱了出来。等再次睁开眼时已经舒服多了,只剩下一点疲倦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巴士中的气氛变了。她慢慢掀开盖在眼睛上面的毛巾,发现大人们已经不在身边,孩子们说话的声音也没有早上那么喧闹,也听不到由衣和亚美说话的声音。 法子躺在座位上,仰头看了看斜上方的车窗。巴士应该是驶入了山里的树林中,绿色的枝叶在窗外伸展。在夏天的太阳下,树影看起来更黑了。黑色的树影重叠在绿色的树叶上,与绿色的树叶形成鲜明对比,漂亮极了。巴士依然在山路上行驶,不过,已不是刚才那种弯弯曲曲的盘山路,似乎是在爬一个长长的坡。 看到法子醒了,由衣的妈妈走过来问道:“法子,好点了吗?”法子觉得自己给大家添了麻烦,不好意思地轻轻点了点头。 “啊,那太好了!马上就要到了”由衣的妈妈大声说,又看了看由衣坐的位置,“由衣刚刚也睡了一会儿。出发时间太早了,看来还是得补个觉。” “嗯。” 我们去的竟是一个远到在路上能睡一觉的地方,现在估计已经离家老远了吧。 学校远足的时候,法子也跟同学们一起走着去过很远的地方,但晚上就回家了,而且一起去的同学也都很熟悉,老师也在。而现在,除了由衣和她妈妈就没有法子认识的人了,法子这才意识到,这竟是自己第一次离开父母。 由衣想不想家呢?虽说妈妈在她身边,可爸爸不在啊,她的爸爸一个人留在家里是不是也很寂寞呢? 一个叫时田的女人对大家说:“马上就要到学舍了,大家准备一下!”这个人从集合地点开始就一直和大家在一起,外表漂亮又能干,还很贴心地照顾了晕车的法子,气质有一点像由衣的妈妈。法子想,这种苗条又漂亮,温柔又会说话的女性跟自己的妈妈是完全不同的类型。虽然时田看起来很年轻,自己管她叫“姐姐”也不奇怪,但她抱着一个婴儿,应该也是一位母亲。 行驶中的巴士突然停了下来,法子起身往窗外一看,似乎是一个停车场。除了法子他们,还有很多辆巴士在排队等着停车。看到居然来了这么多人,法子很吃惊。 “法子!”由衣拿着法子的双肩包,背着自己的书包凑了过来。看来她已经做好了下车的准备。 “你已经没事了吗?” “嗯,没事了。” “那就好。”由衣安心地点了点头。 由衣身后站着一个圆眼睛的高个子女生,短头发,皮肤晒得黝黑,估计很擅长游泳之类的运动。由衣向法子介绍:“这是亚佐美,每年都来学舍。跟我们一样大,大家都叫她亚美。”又转向亚美说:“亚美,这是刚才跟你说的,跟我同校的法子,叫她法子就可以。” 亚美回答:“OK,请多指教!”和站在一旁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法子完全不同,亚美的声音明亮又爽朗。法子心想,这个孩子一定跟由衣一样,在学校肯定是“中心团体”的成员,备受瞩目。 亚美问道:“我就叫你法子行吗?”面对亚美,法子虽然有些畏首畏尾,但非常开心。她知道,即使是上同一个学校,亚美是不会和自己这样的人成为朋友的,但只要有由衣的介绍,亚美就一定能跟自己成为好朋友。 法子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那我也叫你亚美,行不行?” “当然!” 即使法子在学校几乎没有朋友,但在这里无所谓,由衣会帮自己介绍。这让法子觉得自己在学校里仿佛也成了由衣那一群孩子中的一员,真是太开心了。在这里,她可以一直假装本就是那样。法子甚至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请多指教。” 可能因为睡了一路,法子的声音有些嘶哑,她有些窘迫。如果亚美发现自己是那种性格阴沉、话都不会说的孩子怎么办?但是,亚美和由衣好像并不在意。 “不要紧吧?如果不舒服的话要说哦,这里很多老师我们都认识,可以帮你去说。” 听到“老师”这个词,法子才意识到原来学舍里也是有老师的。回想起来,录像里确实也有一个像是校长的老爷爷站在一个教室般的房间里。 “不知道后面我们能不能分到同一个小组了,可能不行。” “嗯,这也没办法。” 听了法子和亚美的话,法子吃了一惊。“小组”这个词让她心里发沉。法子和亚美好像看透了法子的内心,对她说:“同一辆巴士上的孩子几乎不可能被分到同一个小组,但是没关系,很快会交到其他朋友的!” “这……这样啊。” 本以为这一周都可以一直跟由衣待在一起,法子感到有些不安。确实,由衣和亚美一定很快就能交到新朋友,可自己呢?有人想跟自己交朋友吗? “亚美!” 有人在呼唤亚美,正是刚才那个大姐姐一样、怀里抱着婴儿的时田。亚美回过头,叫了一声“妈妈”。 “把大瓶的护发素和洗发水带来了吧?去年你说旅行装的不够用,我就买了大瓶的放在洗手台上了。” “啊?我只带来了旅行装。” “啊,什么样的?就算你跟妈妈说不够用,妈妈也不借你用咯。” 法子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漂亮又年轻的人竟是亚美的妈妈。亚美的妈妈边跟亚美说话,边把怀里的婴儿交给了别人,嘴里说道:“好啦,回妈妈那边去吧。”原来,她手里抱的是别人的孩子。 由衣对法子说:“亚美的妈妈是英语老师。”法子以为是学校的英语老师,可由衣却接着说,“亚美的妈妈以前在美国生活过,所以会说英语。现在,经常在家里教亚美她们学校的孩子英语。” “这样啊。” 法子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她的奶奶和爸爸知道邀请法子去学舍的是由衣的妈妈时,曾说:“由衣的妈妈可厉害了,人家可是东京的那个大学毕业的。”据说,住在附近的大人们都知道这件事。他们还说了大学的名字,那可是电视里了不起人物或漫画里聪明的角色经常上的大学。 叔叔对他们说:“一般人可考不上那个大学。”他告诉法子,那些经常出现在电视里的政治家、著名学者之类,很多都是从那个大学毕业的。法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跟那些杰出的人上同一所大学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为了上大学,离开家乡去东京,真是太厉害了。 在巴士上招呼孩子们做好下车准备的阿姨们,都特别温柔,怎么说呢,看起来很优雅,或者说像是“大户人家出身”,但好像也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可这些看似普通的人里面,既有毕业于名牌大学的人,又有说英语说得特别好的人——比如由衣的妈妈和亚美的妈妈。这让法子大开眼界。 马上要下车了。法子躺了一路,站起来后有些头晕。但她还是排着队,紧跟着前面的孩子下了车。离开车厢的一瞬间,她不由得发出了“哇”的一声惊叹。 这里的空气和家附近不一样,特别新鲜,清清凉凉的。虽然是夏天,却感觉不到一丝炎热,被浓绿覆盖的山似乎就在眼前。天空湛蓝,云朵雪白。目之所及,都像被水洗过一样,色彩自然而鲜亮,和城里大不一样。 其他巴士上的孩子也陆续下了车。他们也都背着双肩包,有男有女。 在停车场指挥停车的叔叔们在给大家指路:“往那边走,会议马上要开始了,请先去讲堂……” 停车场离建筑物还有一段距离,大家排成一行,沿着山路走了下去。 叔叔们说的建筑物前面摆着一张长桌,桌上放着许多写了名字的卡片。跟孩子一起来的大人开始逐一确认卡片上的名字。有的卡片上好像还写着由衣所说的组名。确认完后,大人们便把卡片拿了回来。 “我来给你们发。”大人们说着把名牌交到每一个孩子的手里。 卡片上写的组名并不是数字区分的“一组”“二组”。法子被分到了“绿组”。卡片上写的是“绿 四年级 法子”,并没有写姓氏。 孩子们都拿到了自己的名牌,一走进讲堂便听到各种声音此起彼伏:“‘红组'在这边!”“‘蓝组’的孩子们来这边!”由衣是“紫组”,亚美是“黄组”。每个组里的人数相当多,有十人至十五人不等。与其说是小组,不如说是班级。 大人们好像也分成了各种各样的小组,不知何时,他们胸前也戴上了和法子他们相同的卡片。 大家都走向自己的小组。分开之前,法子的右手被由衣一把拉住。没想到由衣力气这么大,法子吓了一跳,抬起了头。 由衣说:“睡觉的时候要一起啊!” “啊?” “睡觉的时候不分组,可以自由移动。我、你,还有亚美,我们三个人一起睡吧?我帮你占好位置,到时候来找我们哦!” “……知道了。”法子点点头,由衣满意地去了自己的小组。越过由衣的背影,法子看到对面墙壁的上写着几个大字:“欢迎来到未来学校”。仔细一瞧,那文字竟是用撕碎的和纸拼贴出来的,是一幅纸贴画。文字旁边还有西瓜、独角仙、蝴蝶的画,也都是用和纸拼的。这样大的一块看板,想必是好几个孩子一起用心做的。法子的学校也是这样,每到新生欢迎会和运动会的时候,六年级的孩子会一起做纸贴画。法子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这里不仅是合宿(游学、团建)的地方,更是一所“学校”。就像法子平日里去上学一样,是不是也有很多学生每天来这里上学呢? ◇◆◇ “下面请未来学校的校长,慎太郎老师给大家讲话。” 主持人介绍了校长后,讲堂里原本吵闹的孩子们都安静了下来,跟法子学校里集会的情形一样。只要校长一发言,孩子们就会安静下来。 站在台上的校长不是录像里看到的那个老爷爷,更年轻一些,黑发里夹杂着少许白发,戴着眼镜,穿着很普通的T恤和裤子。看起来并不像校长,倒像是哪位同学的爸爸。 慎太郎老师说:“欢迎大家来到未来学校。” 法子听着校长的开场白,漫不经心地想,真是什么样的老师都有啊。她现在满脑子琢磨的都是,小组里到底有没有能跟自己成为朋友的人。周围似乎都是小学生,刚才在巴士上遇见的那些还在上幼儿园、托儿所的孩子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身影。在讲堂前面的时候,法子听到了“幼儿部往这边走”的喊声,他们可能是去那边了。 每个小组有几个跟自己一样大的孩子呢?法子想,虽说就算年龄相同也不一定能玩到一块去,但还是先找同是四年级的女孩子说话吧。 大人们总是做这样的事。 他们把关系好的孩子拆开,觉得让他们进入新的集体去结交新朋友是好事。在学校一般两年换一次组。升到三年级的时候,原本和法子关系很好的安子和小笑被分到了不同的组,从那以后,法子就变成了孤身一人。 “听到‘学校’两个字,大家可能会以为这里也是个一板一眼的地方吧。不过,未来学校是不一样的。这是一个边玩边学的地方。其实,真正的学习必然来自游戏,‘学习等于玩耍’是这里的大原则。获得知识的同时,必须要感受到喜悦和快乐才行。请大家轻轻按一按自己的脑袋。” 法子还没回过神来,周围的孩子就已经把双手放到头顶了,站在前面的校长也是同样的姿势。法子便也赶紧学着做。 “只有这里,才有未来。”慎太郎老师说,“未来不在大人们这里,而是在大家那里。” 他把手放了下来,注视着孩子们。 “首先,请大家从今天起就要一起生活的同伴中,多多交朋友,满载而归。下面,我来介绍一下各位老师。首先是黄组的纯平老师。” “到!” 老师们挨个上前跟大家打了招呼。 在这里,老师们也都是以名字相称,不加姓氏。孩子们都满怀好奇地看着自己组的老师。 接下来的事让法子大吃一惊。 “橙组,麻美老师。” “到!” 这响亮的声音竟来自在巴士上见过的亚美的妈妈。法子正在吃惊,又发现下一个被叫到的是“黄绿组”的千春老师,竟然是由衣的妈妈。 “请大家多多指教。”由衣的妈妈说。 法子扫了由衣一眼。虽然分到了相距很远的小组,但法子很关注由衣坐在哪里,即使讲堂很大也一直下意识地搜寻着。 由衣一言不发,跟周围的孩子一同目视前方,似乎并不在意站在眼前的是不是自己的妈妈,对她来说都一样。 还有很多在车上见过的叔叔阿姨被一一介绍,他们也都是“老师”。法子想,其他老师一定也都是从停车场停着的巴士上下来的人吧。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也就是说他们并非一直在这里工作。可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是这里的“老师”,这真是不可思议。 所有小组的老师都一一得到介绍。这时,法子突然感到了什么——在讲堂的深处,似乎有人在等待着。 “下面给大家介绍一下学舍的小朋友,他们将会和大家一起度过愉快的一星期。” 慎太郎老师话音一落,孩子们便陆续现身了,有的跟法子差不多大,也有的比法子大不少,初中或高中的孩子,加起来一共二十几个。 老师接着说道:“如果大家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随时提问。好,那接下来的时间就交给大家了。” 讲堂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变了。高中生们——不管男生还是女生——都很潇洒帅气,一看就是“前辈”。他们很熟练地从慎太郎老师手里接过麦克风,站在了大家的面前。 一个看上去十分成熟稳重的女生说:“我们由衷地欢迎各位来到未来学校。”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女生大方自信的姿态折服了。 法子想,这个孩子是一直在这里上学吗?我们只是暑假时来,难道这个孩子一直在这里生活?这时,之前惠理说过的那句话突然闪过脑海:“一直到中班哦,厉害吧?”法子本以为会有人来详细介绍一下跟这些孩子有关的事,可老师只告诉大家他们是学舍的学生。这些孩子自己好像也觉得并没有什么好介绍的,只是简单地打了个招呼。 “我叫亚里沙,如果大家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问我哦。” “我叫小刚,我想快点和大家成为朋友。” “我叫理绘。” “我叫佳绘。” “我叫久乃。” “我叫美夏。” …… 面前站着的那么多人的名字,不可能一下子全记住。 虽然法子想着,一下子可记不住所有人的名字。但她发现有几个来过好几次的孩子去年就已经交上了朋友。那几个人朝学舍的孩子挥挥手,学舍的孩子便回给他们一个害羞的微笑。由衣就是其中之一,她朝一个看起来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轻轻挥了挥手。 “大家一起在心中创建丰富多彩的‘未来’吧!” 接着做自我介绍的是一个男孩子。同样是高中生,他的发型和其他留着运动头的男生不一样,戴着眼镜,酷酷的,看起来很聪明,长得也很帅。 看着这个男生,法子想起了之前看的录像里那个进行问答的场面。眼前这个男生,好像和录像里那个讨论战争的话题时眼里满含泪水的、留着寸头的男生有点像。 “请多指教。”男生板着脸,语气有些生硬。他好像叫“小滋”。 “喂喂。”招呼还没打完,坐在旁边的孩子就跟法子搭上话了。女孩头发长长的,戴着眼镜,穿着一件带领子的连衣裙。 “你是四年级的?”女孩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姓名牌,上面写着“绿四年级沙也”。 法子点了点头,沙也高兴地笑着说:“我也是。” 法子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川崎。” 法子以为沙也会回答县的名字,她也不知道川崎是哪个县的市。正在琢磨,自我介绍的环节就结束了。两人的对话被打断,法子没能再继续追问。法子松了一口气,只要有人来搭话,至少在这一周应该不会是孤身一人了。 欢迎会结束后,孩子们在各自小组老师的带领下参观了学舍。绿组有好几位老师,那一天,主要是由一个叫幸子的女老师负责介绍。这位老师看上去比由衣的妈妈大不少,年龄大概在“奶奶”和“阿姨”之间。 小组老师不是亚美或由衣的妈妈,法子有些失望。如果是那两个阿姨的话,可能会特别关照自己,是乘同一辆巴士来的,还跟自己女儿是同班。如果是那样该多好。 幸子老师说:“已经不早了,请大家先洗澡后吃饭,吃完饭后赶快睡觉,明天我再详细介绍这里的生活。” 先洗澡后吃饭?一般不都是先吃饭后洗澡吗?法子觉得老师可能说错了。可老师并没有说错,真的是吃饭之前洗澡。因为人很多,所以分成了两组,一组饭前洗一组饭后洗。 澡堂在学舍的外面。翻过小山丘,可以看见一间孤零零的澡堂。小时候妈妈带法子去过一个露天温泉,那个露天温泉也是要从旅馆的房间走很长时间才能到,和这里差不多。 和不认识的孩子一起入浴,法子有些紧张。尽管还是小学生,有的孩子已经开始穿内衣了。法子则是有时穿有时不穿。脱衣服的时候法子很害羞,可老师催促“不快点洗的话就没时间泡澡了”,也就没时间磨蹭了。今天法子没有穿内衣,她迅速地脱了衣服,洗了起来。泡澡的浴池很浅,即使蹲下来,水面也没不过肩膀,冬天估计会很冷。 “你是第一次来这儿?” 跟法子说话的,是刚才认识的沙也。但洗澡时沙也没戴眼镜,法子一下子没认出来,以为是陌生人,吓了一跳。 “是的。”法子点头。 孩子们赤身裸体,一个挨一个地坐在浴槽里。法子发现,大家带来的洗发水和护发素都比自己的量大,自己带来的量可能不够用一个星期,亚美在车上也被妈妈说过。 要是不够用可怎么办啊?在学校里,头发油腻、满是头皮屑的孩子会被大家讨厌,被说坏话,而招人喜欢的可爱的孩子头发总是很干净,还散发着清香。 要是自己的洗发水用完了的话,有没有人会借给自己呢?要是能跟沙也成为朋友的话,也许她会借给自己吧?但是,沙也带来的是大瓶装的吗? 法子问:“沙也呢,之前来过吗?” “我也是第一次来。”沙也使劲把眼睛闭上,捧起浴池中的水洗了洗脸,“我妈希望我能改掉挑食的毛病,问我是想去寺庙坐禅,还是想来这边体验生活。我选了这边。” “坐禅……” 坐禅就是那样的吧——很多人整齐地坐在地板上,一个拿着木棒之类的东西的和尚在人们背后走来走去,用木棒敲打那些乱动的人的肩膀。 沙也淘气地笑着说:“坐禅脚会疼,我就选了这边。” 法子吃惊地想:果然就是自己想的那种“坐禅”,原来小孩也可以去坐禅啊。学舍也好坐禅也好,世界上竟有这么多自己不知道的游学项目。 法子说:“我也经常挑食。” 沙也笑笑说:“我呀,不喜欢牛奶和鸡蛋,肉也不是特别喜欢。” “真的吗!那你都吃什么呀?” “我吃蔬菜还行。” 法子心想,可很多料理里都有鸡蛋,自己倒是没想过喜欢不喜欢牛奶。 浴室的门突然开了,是幸子老师。 “好啦,其他班的孩子要进来了,大家快出来吧!今天我会催大家做这做那,明天就不会催了,希望大家能自己注意时间。” “明——白——了——” 老师话音刚落,孩子们就一齐站了起来。法子也没工夫害羞了,很快就穿好了衣服。 法子发愁穿了一天的内裤要怎么处理时,老师对孩子们说:“明天早上会去收大家的脏衣服。明天我们来确定谁负责洗衣服,确定之后,负责洗衣服的人要把衣服拿到洗衣室,还要熨衣服。” 看来这里的生活跟学校的一样,也有各种事项的负责人。虽说有些麻烦,但法子兴奋地考虑着这里都有哪些事需要负责人,自己又会和谁一起负责什么。 法子最期待的是晚饭——好吃到能治好挑食的饭菜。甜甜的蔬菜,还有和家里的味道完全不同的米。 今天还没决定谁担任配餐委员,是五、六年级的哥哥姐姐来给孩子们盛饭,像在学校吃午饭时那样。法子他们也像在学校时一样,排着队等着配餐。有米饭、味噌汤、咕老肉、玉子烧、煮青菜、牛奶和热茶,看起来和学校的午餐没什么两样。 “人类的生活离不开大地,让我们怀着感恩的心享用吧。我开动了。” 老师说完,孩子才开始用餐。这就是由衣说的,吸收了山泉水味道的美味米饭。可这米饭吃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法子有些失望,这米饭的好吃程度跟学校的差不多。而且,并不是刚出锅那种热腾腾的米饭,甚至连自己家的都比不上。 蔬菜也一样,并不像由衣说的那样“不加任何调味就很美味”。胡萝卜还是胡萝卜,青椒还是青椒,法子并没有吃出特别的甜味。咕咾肉的调味汁确实是甜的,但像水一样稀薄。 只有玉子烧甜甜的,法子很喜欢。 再看看邻桌的沙也,她甚至连牛奶瓶的瓶盖都没拧开,玉子烧也是一口都没吃。“最好吃的玉子烧被剩下了,真浪费啊。”法子事不关己地想着,“不想吃的话还不如给我。”可因为沙也是今天刚认识的小伙伴,法子开不了口。这时,她听见一个男孩子对沙也说:“你不吃那个啊,能给我吗?” 原来是绿组里看起来最调皮、最烦人的男孩子,名牌上写着“真彦”。沙也还没回话,就听到一个声音喊道“不行!”,原来是幸子老师。 “自己的饭菜自己吃,吃别人的饭菜是绝对不可以的!” 听了老师的话,真彦扫兴地皱了皱眉头,和坐在旁边的男生说笑起来。这两个男生是五年级的,比法子她们高一年级。 吃完饭,刷完牙,孩子们回到了大厅。被褥摆放在房间的一角,老师让孩子们自己把被褥铺好。 “谁用哪床被褥并没有规定,大家可以自由选择睡觉的地方,不一定要和同一小组的睡在一起。” 果然跟由衣说的一样。 “法子,你睡哪儿?”沙也问。 正在法子犹豫如何回答的时候,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由衣,旁边还站着亚美。她们正朝这边挥手:“法子!来这边,我们把你的被褥也铺好了!” 法子回过头看看沙也,沙也说了句“原来你有朋友啊”,便走开了。 法子有些过意不去,但又不好意思问由衣她们,让沙也也加入。况且,沙也没准也另有朋友。 换衣服的时候由衣问法子:“交到新朋友了吗?” 法子边穿睡衣边回答:“交到了。” 法子问由衣:“那你呢?” “我也交了新朋友,是一个从仙台来的女孩,叫美和。” “哇……” 法子有很多话想跟由衣、亚美聊,比如泡澡的感想、吃第一顿晚饭时的感受,还想问由衣为什么说蔬菜是甜的。 这时,法子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各位同学,都准备好睡觉了吗?还有人没换好衣服吗?”抬头一看,原来是由衣的妈妈。 自从来到学舍,身边都是陌生人,看到由衣妈妈的身影,法子便感到安心了一些,心想:“要是由衣的妈妈能看看我们这边就好了。”可惜,由衣的妈妈看她们这边,似乎没有注意到法子她们在这里。 “千春老师,我的枕罩破了个洞。” “哎呀,真的吗?我看看,还真是。谢谢你告诉我。” 由衣的妈妈被别的孩子叫去了,看来是不会来这边了。法子把头转向由衣,她以为由衣一定在盯着自己的妈妈看,可没想到由衣早已换好了睡衣,钻进了被窝。她本想告诉由衣她的妈妈就在那边,可话到嘴边没说出来。看样子,好像还是不说比较好。 由衣躺在褥子上仰着头问法子:“觉不觉得小隆哥哥很帅?” “小隆哥哥?” “就是刚才在讲堂跟我们打招呼的那个中学生,小隆哥哥。” “哦……” 法子想,在学舍生活的那些孩子中,似乎是有这么个人。但一时想不起来长什么样。 亚美插话道:“去年来的人中间,喜欢小隆哥哥的可不少。很多人说回去以后要给小隆哥哥写信。” “对对!去年他看起来也不是很帅,但今年是不是变帅了?是不是有点像‘光GENJI’[日本杰尼斯事务所的偶像团体,由原本的‘光’和‘GENJI’两个组合合并而成。]里的那个?” “哪个啊?” “嗯……内海光司……” “不是吧?你喜欢光组啊,我还是比较喜欢GENJI组的。” “其实我也喜欢GENJI组。” 由衣和亚美开始聊偶像的话题,法子有点插不上话。法子平时既不看音乐节目也不看电视剧,这也是她跟班上的同学玩不到一块去的一个原因。 等她们说完偶像的事,我想一起聊聊这儿的伙食,再问一问关于学舍的事啊,明天要怎么选出各项事务的委员,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我关灯了哦。” 虽然法子还有很多想聊的,但老师把灯关掉之后,由衣和亚美也不聊天了。 “晚安。” “晚安。” “晚安。” 三人互道了晚安。 这时,由衣突然说了一句话:“这一天,总算是过完了。” 法子愣了一下,吓了一跳。但是,因为过于惊讶,一时说不出话来。 接着,由衣又说:“还有六天呢。” “没办法,”亚美说,“继续坚持吧。” 之后,两人不再出声,四下一片安静。看来大家都准备入睡了。 躺在被窝中,法子的心怦怦直跳,想着:“怎么回事?” 她想起来之前,由衣的笑容,还有她对自己说的话: “在学舍真的特别开心。” 由衣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那颗小虎牙,她那么拼命地劝说自己: “那里的饭菜特别特别好吃,每天我们都在小溪里游泳,游完泳大家一起做刨冰、吃刨冰,想吃多少吃多少。那里的米也跟家里的完全不一样,甜甜的,蔬菜都是从附近的农家直接运来的,很新鲜,特别甘甜。” 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也浮现在法子的脑海里。这次不是由衣,而是惠理对她说: “法子你啊,用不着跟她去啦!”法子的心脏怦怦地跳着。由衣是个好孩子,那么温柔、那么优秀。这我都知道,但…… 她并不快乐。 法子这才终于意识到:“在这里,一点都不快乐。” 法子听着由衣、亚美的呼吸声。不只是她们两个,还有其他孩子呼吸的声音。 法子想起了妈妈的话:“可别得了思乡病哦。” 那时的法子回答“我才不会呢”,现在依然这么回答。但这才第一天,还有六天呢。明明刚才还觉得自己不可能得思乡病…… 还有那件她求妈妈买的带荷叶边的睡衣。虽然换上了,但由衣和亚美聊偶像聊得太起劲,看都没看一眼,更没有赞美她的睡衣,没有对她多说一句话。谁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法子缩进被窝使劲闭上了眼睛,温热的眼泪渗出眼角。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真的要哭出来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听见了微弱的哭声,夹杂在孩子们轻微的鼾声中。在这宽阔的大厅中,似乎有谁也在流泪,就像自己一样。 ◇◆◇ 早上起床后,法子一直昏昏沉沉的。因为夜里一直想这想那,醒来后视野还有些模糊。但是,由衣和亚美却和昨天没什么变化。 “早啊!今天也一起加油吧!”她俩声音洪亮地跟法子问了早安,去洗漱了。法子也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法子一边刷牙一边想:“我才不是被骗来的。”这是她想了一整晚,想出来的结论。 由衣绝对没有骗人!一定不是因为妈妈让由衣尽量多带小朋友来这里,她才邀请我。绝对不是这样的! 但是,如果不是这样,真相又是什么呢?法子还是想不通,越想心中越乱。 由衣和亚美唰唰地刷着牙。 “法子,你要用这个牙膏吗?草莓味的哦。”由衣说着将牙膏递给法子。这样的由衣,法子真的讨厌不起来。 “好呀。”法子伸手接过牙膏。法子的爸爸妈妈从没给她买过草莓味的牙膏,这次她带来的也是普通的薄荷味的白色牙膏。 “早啊,由衣!” “啊,美和!今天我也在紫组,一起加油哦!” 由衣和走过来的女孩微笑着互道了早安。应该就是昨天由衣说的那个和她同组的新朋友,美和。其他孩子也陆续来了,由衣一一跟他们打了招呼。每个人都像学校的惠理一样以名字称呼由衣,就仿佛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法子已经记不太清在学舍的第二天都发生过什么了。 那天好像有介绍这里的生活的会。在这里,大家都管集会叫会,这让法子觉得怪怪的。 会上任命了各种委员,法子担任配餐委员。从第三天开始,就可以去河边玩了,所以要在去之前定下一些规矩。老师们反复向学生提问:“你们觉得可能会有什么危险?”那感觉很像在视频里看过的问答。 吃晚饭的时候,法子路过紫组,由衣叫住了她。法子很开心,因为白天基本都是分组活动,平常几乎遇不到由衣。可由衣却微笑着对她说:“今天我跟美和她们一起睡,已经跟紫组的同学们说好了,我也会告诉亚美的。你跟亚美一起睡吧。” 法子笑着说:“嗯,明白了。” 她不知道自己笑得是否自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笑得出来。虽然她也喜欢亚美,但亚美到底只是由衣的朋友,由衣不在场的话,她跟亚美也没什么话说。 铺被子的时候,法子跟亚美说了这件事,亚美只是回答了一句“这样啊”。由衣虽然说了会告诉亚美,可能没来得及跟她说。 亚美说:“那今天我们两个一起睡吧。” 法子心想,亚美对这事好像并不太介意,她真成熟啊。法子很佩服,又觉得对这种事都大惊小怪的自己果然还是太幼稚了,这可不行。 “对了,法子在学校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两人躺下后聊了起来。 熄灯后,法子的眼睛已逐渐适应了黑暗,此时她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房梁看。跟亚美聊天聊得并不起劲,亚美一定觉得很无趣吧,法子感到有些过意不去。明天,亚美估计会去跟黄组的同学一起睡。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拒绝沙也的邀请。法子有些后悔地想:现在再去找她,估计也不会再跟我睡了吧。为什么由衣不从昨天开始就跟紫组的孩子一起睡呢? 今天,交到朋友的孩子比昨天多了不少,晚上能听见很多人在说悄悄话,还有愉快的笑声。法子已经困了,她希望老师能来巡逻,训斥一下那些还在说话的孩子。亚美也快要睡着了。法子想,一定是因为她跟我没话说,感到无聊吧。 ◇◆◇ 那是第二天一早发生的事。 法子准备跟亚美一起去刷牙洗脸。法子瞥了一眼由衣,由衣正跟美和她们收拾着被褥,看起来很开心。 “我先去一下厕所。”说完,亚美便一个人走了。 法子独自走向一楼的盥洗室,盥洗室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法子不想一个人排队,走上了二楼。 鸟儿的鸣叫声透过走廊的窗户传了进来,孤单的法子看向窗外,绿色的森林还是那么美。虽然大人们说要多交朋友,但要想好好欣赏这里的美景,还是一个人更好。这里空气清新,映入眼帘的绿色全都那么鲜艳,真是不虚此行。如果是一个人来的话,应该会很开心。跟谁睡、能不能交到朋友……统统不用考虑,欣赏美景的时候也更自由,想必能体会到更多的乐趣。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早上好!” 法子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回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手拿抹布的女孩。女孩和来体验生活的孩子们不一样,早已换下了睡衣,穿着一件白衬衫和一条牛仔裙。 法子想,这应该是学舍的孩子。说起来,这个孩子昨天也来班里了,跟大家一起决定了谁是什么委员,还帮忙一起配了餐。没记错的话,她的名字应该是叫“美夏”。 “啊……” 法子正担心自己擅自上了二楼会被训斥,没想到,美夏大声称赞道:“哇!你的睡衣真好看,颜色和花边都好可爱!” 说完,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两眼闪闪发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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