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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破碎的琥珀琥珀之夏 作者:辻村深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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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子简直不敢相信,这里竟然就是上次那个房间。室内十分明朗,与之前的气氛完全不同。 这里是“未来学校”东京事务局。此时,吉住夫妇和法子所在的房间与上次法子一个人来时待的是同一间。 田中将他们引到房间内,里面已经坐着一位身形娇小的女性。也许正是因为她的存在,使这间屋子变得明亮起来。 她年龄应该跟法子差不多。虽说女性的年龄很难一眼看出来,但在法子看来,她的气质跟在女儿保育园里见到的那些家长差不多,推测她应该跟自己年龄相仿。 女性穿着一件绣花领子的黑色衬衫和一条印有鲜艳的佩斯利花纹的裙子,微卷的头发上系着一条丝巾。 这是一位非常利落、时尚的女性。法子本以为来的会是一位像田中那样素面朝天的女性,可没想到,眼前这个人的穿着打扮和她印象中未来学校的大人们完全不同。 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位女性显然已经脱离了未来学校。 看着面前的女性,吉住清子低声问道:“你是……圭织?” 清子紧紧握住了包的提手,孝信站在她旁边,一言不发。 女子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你们是我的外公外婆吗?” 清子的眼泪夺眶而出,不住点头。 她上前握住圭织的手,说:“圭织,是啊,我们是你的外公外婆。” “是啊,我是你外公。” 孝信颤颤巍巍地把手搭在了圭织的肩上,低下了头。又过了一小会儿,他小声哭了起来。随着孝信的抽泣声,清子的呜咽声也越来越大。 第一次见到吉住夫妇时,法子觉得他们就像一对依偎在一起的小鸟。此时,他们小鸟一样的身体似乎变得更小了。两人就这样蜷缩着肩膀,不停地哭。 圭织的手被外祖父母紧紧握着,脸上透出一丝无奈。但那绝不是嫌弃的表情。她看了看法子,似乎在问她该怎么办。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法子很心痛。 圭织已经是大人了,她无法像孩子那样天真烂漫地投入外祖父母的怀抱,也无法无所顾忌地推开他们。和外祖父母分开时她才两岁,可现在,她可能早已为人父母。 过了一会儿,圭织说:“外公外婆,把头抬起来吧。” 她轻轻地拍了拍吉住夫妇的肩膀,注视着他们。 “那个……能见到你们我真的非常高兴。我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再次见到自己的外公外婆。我听说你们在找我时,非常震惊。” 圭织说完,吉住夫妇又忍不住低下头大哭了起来。圭织无奈地笑了笑,不太自然地抚摸着吉住夫妇的后背。 吉住夫妇终于恢复了平静,和圭织面对面坐了下来。法子的座位离吉住夫妇稍远,田中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田中只是远远地看着那几个人,无意加入对话。 圭织说自己现在是一名美发师,在横滨的一家沙龙工作。 “沙龙是我丈夫开的。我十年前结了婚,现在的名字是饭沼圭织,有两个孩子。” “我们有曾外孙了?”清子这么一问,圭织点了点头,打开手机说:“给你们看照片。” 法子坐得远,看不清画面。清子眯起双眼发出惊叹的声音,孝信默默把身子探出去,努力地想多看几眼。 虽说田中只说了圭织同意见面,但法子早已预料到圭织已经脱离了未来学校。法子十分理解吉住夫妇此时的感受——得知圭织已脱离组织,总算放下心来。 清子有些紧张地问道:“圭织,你妈妈……保美……怎么样了?” 圭织的脸沉了下来,回答:“对不起,今天没能带她一起来。她太顽固了。” 吉住夫妇屏住了呼吸。 圭织摇摇头说:“是妈妈告诉我,外公外婆在寻找我的下落的。妈妈很久没给我打电话了。我刚上小学没多久,她就带着我离开了未来学校。她很随性,喜欢一个人生活。” 圭织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她将我寄养在熟人家里,一个人去工作,寄生活费给我。离开未来学校后,我们也没有在一起生活过。” 吉住夫妇惊呆了,仿佛被闪电击中了一样身体一震。清子似乎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她的嘴张张合合,像金鱼一样。孝信紧握着拳头,没有说话,红着脸看着圭织。 “不知道现在人们怎么看待未来学校,说实话,我很感谢未来学校。” 圭织微微一笑,转头看了看门口的田中。 “至少那时,妈妈跟我离得不远,我身边还有其他孩子,一点都不寂寞。离开学舍之后,我反而经常感到不安。” 孝信沉默了一会儿,问道:“离开未来学校后,妈妈也不跟你一起生活吗?” “嗯……没办法。那么多年没跟小孩一起生活,她肯定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可能不适合养育小孩。我跟妈妈性格也不太和。” 圭织说得轻描淡写,吉住夫妇又沉默了。 圭织释然地笑了笑说:“我倒是找过她好几次。别说一起住了,我的婚礼和婚宴她都没来。外孙出生很久后,她才说想见一面。她可能真的不擅长,也不适合组建家庭。” “怎么会这样!”清子脸色煞白,把手伸向圭织,“那孩子怎么能……” “不,没关系的。她就是那种人,我和丈夫都想开了。但今天真是对不起,应该努力劝说她过来的。不过,她好像还是无法原谅你们。” “无法原谅?” “她说你们反对她结婚……也反对她把我生下来。”吉住夫妇直直地盯着外孙女,惊得说不出话。 圭织却神态自若地接着说道:“妈妈对我说‘如果遵从了外公外婆的意见,就没你了。即便这样你还要去见他们吗?’” 吉住夫妇的惊恐透过空气传到法子了身边。这些事法子全都是第一次听说。吉住夫妇拜托法子办事时,只说了女儿离婚后发生的事。 圭织望着一言不发的外祖父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过,也是她打电话叫我来见外公外婆的,真是个矛盾的人。她说,你们怀疑我已经死了,让我出面化解你们的疑虑。可我说我同意见面之后,她又对我发脾气。这个人真是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清子颤抖着说:“对不起……” 圭织依旧淡定自若,摇了摇头说:“没关系的,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们过去担心妈妈,现在又担心我,想见我,这两种情感是不矛盾的,我都明白。” “不,不是那样的……” 和吉住夫妇对话时,圭织的口气干脆利落。法子得看出,她是个聪慧理智的人。可她聪慧理智的表现反而让法子感到心痛。 清子和孝信一脸严肃地看着外孙女。孝信正了正身,先开了口:“你妈妈竟然对你说那些话,你一定很难过吧。” 孝信沙哑的声音里透着悲伤、愤怒和一丝慈爱,他的嘴唇不住颤抖。 “谢谢你能活下来。”圭织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吃惊地抿住了嘴唇。 清子也点了点头,握住了圭织的手说:“谢谢你来见我们,这么长时间以来,真是对不起你。” 这次,反而是圭织沉默了许久。她望着祖父母,眼神清澈。最后,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外公外婆,谢谢你们找到了我。” ◇◆◇ 三人正说着话,法子听到背后有动静。转头一看,田中正起身准备出门。 法子站起来向吉住夫妇轻轻示了个意,紧跟田中出去了。她觉得自己应该离开,给三人单独说话的机会,也想跟田中道个谢,感谢她安排圭织和吉住夫妇见面。 “田中女士!” 房间里比上次来时明亮得多,可走廊上却依然昏暗。 听到法子的喊声,田中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法子。 “今天真的很感谢您。” 法子走到田中身边,她很庆幸田中能为自己停下脚步。 田中没有说话,有些不耐烦地眯起眼睛。她的表情令法子有些胆怯。 “尽管保美和圭织早已离开了未来学校,您还是找到了她们。甚至连见面的地方都帮我们准备了,真的非常感谢。” “……我只是不希望别人说我们是‘让人消失’的地方。” “让人消失”。 这是发现尸骨之后,一连串媒体报道批评中出现的的词汇。当然,这么想的其实就包括来寻找外孙女下落的吉住夫妇和其代理人法子。 田中忽然把脸扭向一旁。 “我们这儿碰巧有人跟吉住保美仍有联系,仅此而已,不值得您特意感谢。” 法子不假思索地说:“不,还是应当感谢。我们自己也试着去找线索,可只得到了一些不确切的情报,比如圭织那时已经上中学了之类的。” 她突然意识到,菊地曾说圭织那时已上了中学,可刚才圭织却说刚上小学就跟随母亲离开了学舍,还说里面的生活更使人安心。是菊地记错了吗? “嗯……” 田中小声嘟囔了一句,一张扑克脸稍微有了些变化。她嘴角微微上扬,笑了一下说:“你们是不是去见了菊地贤?他过去在学舍当过几年老师。” “啊?” 法子没想到田中会突然说到这个,有些狼狈。她想为自己辩解。和菊地见面,菊地对未来学校的批判,听他说田中的事,菊地跟吉住夫妇握手表示“要一起战斗”……法子突然感到有些愧疚。 田中是怎么知道的?法子对自己刚才的发言感到后悔,想说点什么,却被田中抢了先。 “他肯定说,他认识你们要找的人,说圭织已经上中学了,尸体不是圭织,对不对?” 法子打了个寒战。昏暗的走廊尽头,几缕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尘埃。其他几扇窗户前堆满了装杂物的纸箱,把阳光全挡住了。也许,他们是故意把纸箱堆在那里的,为了防止别人偷看。 这个地方的压迫感再次向法子袭来。法子看着田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田中皮笑肉不笑,面带嘲讽地说:“啊,他肯定还说那个孩子虽然不那么活跃,但稳重懂事,对吧?” “……你怎么知道的?”法子浑身发冷,寒毛都竖起来了。 “因为只要有人去找他,他都会那样说。”田中轻蔑地笑了笑,“什么‘未来学校不是正经地方’‘他们什么忙都不会帮’‘我是你们的战友’之类的。他在未来学校未能得到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就是为了一解心头之恨。他为了让客人信任他,说他知道客人要找的人,最后还会说要跟客人一起同未来学校战斗。” 法子像被重物击中了一般,头昏眼花,脚底发软。她很吃惊自己居然能站在原地。 这些话菊地都对他们说过。 在我的印象中,她非常善良,也很健康。至少在我离开学舍之前是这样的。 没记错的话,应该已经上中学部了。我是小学部的教师,那时至少我已经不再教她了。 法子还记得听了菊地的话后,清子和孝信无语凝噎、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们跟法子也道过谢:“那时,她已经上中学了?”“老师,也谢谢您啊。要不是您跟我们说,我们也不会想着联系菊地先生。” 都是我不好,是我建议吉住夫妇跟菊地见面的。 万幸的是,吉住夫妇见到了外孙女,还活着的外孙女。可法子还是不能原谅自己。真不该让吉住夫妇和那种人见面。 想到菊地曾握住吉住夫妇的手说要跟他们一起战斗,法子恨不得穿越时空让菊地松开他的手。 法子愤怒地想,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吉住夫妇忍受了那么多痛苦,终于抓到了一线希望,可菊地竟然欺骗他们,赚取他们的感谢,还顺便发泄自己对“未来学校”的不满,真是毫无廉耻。他到底想干什么? “真是遗憾啊,”田中说,“事情交给他是不会有任何进展的。他不过是想找个人听他发牢骚。” 法子感到心灰意冷。不论菊地还是田中,都让她觉得无法信赖。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对她说:“不行。” 她用冷静的声音告诉自己:“不行,不能说,不能说。” 可一想到吉住夫妇的泪水和话语、小时候美夏对自己说过的话、小滋写来的信、在未来学校度过的那些夏天、学舍的小伙伴、山泉、广场……她就控制不住自己。 她拼命告诫自己不要说,可还是脱口而出:“……你们这些人,到底想怎样?” 她的声音和嘴唇颤抖着。脸越来越烫,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勒住了似的非常难受。 “你们这些人,到底把孩子们弄到什么地方去了?那时的那些孩子……” 法子觉得,菊地的声音好像跟自己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微笑着说“我们一起战斗吧”的菊地的脸,逐渐变成贤老师年轻时的脸。接着又想到大人们摸着孩子们的头说:“只有这里才有未来。” “法子!”记忆中,美夏呼唤自己时的脸逐渐溶解。 说着“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张面庞也越来越模糊。仿佛她的时间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 法子的脑海中,关于美夏的回忆逐渐浮出水面。 其实,我是想和妈妈住在一起住的,就像山麓的孩子那样。 寂寞还是寂寞的,悲伤也还是悲伤的。 深夜,美夏一个人伴着手电筒的亮光坐在泉边。 “我……” 法子想着“不行,不可以说”,可还是没忍住。 “我,上小学的时候,去参加过暑期的合宿,一连去了三年,就在静冈的学舍。” 田中睁大了眼睛。在楼道里,从窗外照进微弱的光,把她的脸照得比刚才清晰了不少。 法子感觉自己好像在乞求谁的原谅。 明明一直放任不管。 法子一直觉得,田中之前的这句话是冲自己来的,似乎是在责怪自己竟然忘记了那些事。 “我在那里遇到了很多人,也交到了不少朋友……你们把他们往哪里……” 法子想起了菊地说的话。但是,谁也不能为那些孩子负责,那些在未来学校长大的孩子。 “……都有谁?”田中面无表情地看着法子,有些轻蔑地问道:“你跟谁成了朋友?” 法子感到双膝无力。既然圭织已经找到,作为吉住夫妇代理人的工作就结束了,自己一定不会再来这里。可法子就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操控着,还没回过神来,嘴就先动了。她心中怀有一丝期望:田中也许认识她们,也许知道她们的消息。 “美夏、小滋……” 法子干燥的嘴唇上出现了几条小裂口。“美夏”“小滋”,这些亲密的称呼让法子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美夏、小滋。 听到这两个名字,田中似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一个瞬间…… 一个浑浊的声音在满是灰尘的走廊中响起。起初,只像喘息一样微弱,慢慢地,响亮起来。 那是一连串的笑声,越来越响,敲击着法子的鼓膜。是笑声。 那越来越洪亮的一连串笑声是从哪儿传来的,法子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竟是田中的笑声。田中的笑声令法子震惊。 田中依然笑着,好像一切都那么滑稽。 法子知道不能用一般人的眼光衡量田中,也习惯了田中那些略显失礼的言辞。可她现在的表现也太奇怪了。 法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感到屈辱。法子想出言制止她,可话还没说出口,田中的笑声就停止了。 走廊上鸦雀无声。 田中手捂着胸口,喘了几口大气,盯着法子说道: “我,就是美夏。” ◇◆◇ 法子一时无法消化面前发生的一切。 她望着站在走廊前方的田中,瞪大双眼一眨不眨,直到眼球感到干涩。 这个人……刚才说什么了?她叫什么来着?法子拼命回想——她姓田中,是未来学校妇女部的部长、应对法子来访的工作人员。说起来,她确实没有给法子递过名片。法子只知其姓,不知其名。 可是,法子怎么也无法把自己去过的学舍和这栋出租楼,或是自己认识的那些孩子和眼前的这些成年人联系到一起。 田中看着法子,只有嘴角挂着笑容。“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法子心中疑惑,谈了这么多次话,难道田中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吗?没想到田中正确地喊出了她的姓氏“近藤”,法子终于明白了过来。 田中再次发问:“近藤女士,你的名字叫什么?” “法子……” 法子的声音有些嘶哑。似乎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掰开了她的嘴唇,让“法子”这个名字滑落了出来。 可是,田中听后并没什么反应。 “法子……法子女士、法子同学……”田中好像在记忆中搜索,不断重复着这个刚听到的名字。 田中摇了摇头说:“抱歉,没什么印象了。每年都会有很多山麓的孩子来参加合宿。印象中确实有一个孩子叫法子,原来是你啊。” 法子问:“您今年多大了?” “我四十岁。你呢?” 田中此前一直面无表情,现在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生气,跟一脸厌烦地听法子讲话时完全不同。她的视线像一根箭一样射了过来,气势逼人。 法子被她的气势压倒,毫无反抗之力,只能老实回答:“四十岁。” “哦,那我们同岁啊。看来你见过的确实是我。” 法子依然处于震惊之中。她设法让自己理解田中的话,接受她就是美夏。可不管怎样都觉得很别扭。 田中可能真的叫“美夏”,年龄也跟自己相同,但这也许只是偶然,也许她只是一个和“美夏”同名的人。 法子怎么也无法在她脸上找到美夏的影子。 虽然抗拒,可田中转头看向法子的瞬间,法子又犹豫了。美夏到底长什么样,她已经记不清了。心中有很多关于美夏的回忆,可面孔却是模糊的。 田中也是四十岁,这令她很意外。 法子一直以为田中比自己大。和其他年龄差不多的女性相比,田中的穿着过于朴素,也不化妆,看上去总是非常疲惫。没想到她竟跟自己同岁。 “每当媒体报道未来学校时,”田中说,“都会有人说自己去参加过合宿,或者曾在学舍生活过。这样的人经常出现在新闻节目的采访环节。他们说自己了解未来学校的内部情况,很忧心,就像菊地贤那样。” 田中的脸上再次出现嘲讽的笑容,在昏暗的走廊中展现出一种毛骨悚然的美。在法子看来,田中的长相算不上华美,但五官端正。此时,她的脸突然真实了起来。可爱的美夏——这个印象突然和田中的微笑重叠在了一起。 听到菊地贤的名字,法子僵硬了起来。 对菊地抱有的强烈的厌恶之情,突然又扑面而来。法子感到一种强烈的耻辱感,就好像被人说自己和菊地是一丘之貉。 田中望着法子继续说:“虽说印象不深,但我想,你一定和我一起去过泉边吧?还去过河滩,一起吃过刨冰,对不对?我喜欢跟来合宿的孩子接触,每年都抢着去帮忙。所以,现在很多曾去合宿过的人都联系我,有一些甚至是来采访过的记者。‘我只是小时候去那里合宿过。对未来学校并不了解,是家长让我去的。’‘虽说只在那儿待过短短几天,但非常理解你们的心情。’这些人都会这么说。” 田中表情柔美,但声音冰冷,听得人脊背发凉。 田中稍稍抬起下巴,盯着法子说:“对呀,近藤女士也来合宿过呢。这样的记者我见过不少,律师还真是第一次。” 她冰冷黯淡的话语中藏着刺痛法子的声响。法子战栗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对自己说,这个人不是美夏。田中的名字也许叫美夏,但她肯定不是自己在合宿时认识的那个女孩。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想。这令她焦躁,说不出话来。她混乱的头脑中浮现出一个疑问。那是从菊地贤那儿听来的,不知是真是假。在强烈的情感波动中,她问道:“你不是去北海道的学舍了吗?” 田中的脸突然沉了下来。可能是法子擅自调查了她的情况,令她不满。 “你对我可真了解。”她把脸转向法子,表情恢复了淡定。 “我是小学五年级的秋天去的北海道,那年夏天之后就不在静冈帮忙了。所以,你六年级的时候没见到我,对吧?” 听了田中的话,伴随着内心深处翻腾而上的战栗,法子终于向现实妥协了。 这和自己的记忆对上了,六年级去合宿时,确实没见到美夏。仿佛被击中了头部一样,强烈的冲击力自上而下,一直传到身体的最深处。 这个女人,真的是美夏。 法子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这位女性——田中美夏。法子原本是那么想找到她,担心她的去向,作为吉住夫妇代理人期间也一直将她的问题挂在心上。 那个往日的少女,现在就站在自己眼前。 田中对因为受到冲击而呆滞的法子说: “你是不是希望我已经死了?” 法子的脚底、耳朵深处渐渐失去了知觉。 美夏的声音和话语像把锋利的尖刀刺穿了自己的身体,挖出了自己的心脏。 田中美夏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继续说道:“发现尸体后,大家都希望那不是自己认识的人。希望不是自己的女儿、外孙、亲戚……可其实,大家心底希望死去的就是他们。大家都希望记忆中温柔的友人、可爱的孙辈永远不要变,时间和记忆都停留在最美好的那一刻。表面上说担心,其实只是自怨自艾,只想永远沉浸在回忆中。” “怎么能这么说……” 法子下意识地反驳,可一看到田中细长的眼睛,就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田中扑哧地笑了,说:“你肯定很担心合宿时认识的那些孩子吧?刚才你不是问我把他们怎么了,弄到哪里去了吗?在你心中,学舍的孩子永远是美好的,你肯定不想以现在这种方式和他们再会。” 法子在心中反驳:“不是的!”。但只在心中默默回答了,无法在田中面前说出口。 法子万万没想到,她就是美夏。 她居然对着美夏本人质问:“你们对美夏做了什么?”法子一直认定那些孩子是受害者。 这种行为,就好像把她们困在未来学校这个组织里,让时间静止,使回忆变成结晶一样。就像被封入琥珀中的昆虫化石。时间早已流逝,她以为自己明白,其实并不明白。 吉住清子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说,不如确认了那具尸骨是她外孙女,至少悲伤也有了出口。虽然听起来很自私,但可能是她的真心话。 “我从没那样想过。” 为了停止胡思乱想,法子突然说道。她自己都不觉得这句浅薄的话能打动田中。她知道自己心中一团糟,无比焦虑,但无论如何也得说些什么。 田中沉默地看着法子,她的表情似乎又阴暗了起来。“是吗?” 笑容再次从她脸上消失。 法子心如刀绞。哪怕是敌意、轻蔑,只要美夏在表达自己的感情,至少还有交流的余地。可听了法子说的那句连她自己都无法信服的话,田中完全紧闭了心扉。法子后悔了,她不知道应该对田中再说些什么。 “明白了。” 抛下一句冰冷的回应,田中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法子想叫住她,却说不出口。 她就要离开了,顺着昏暗的楼道向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如果现在不追,就永远没有和她说话的机会了。思索着,法子终于意识到自己想和她继续说话。 但……还能跟她说些什么呢? 法子不知道。她想念美夏,希望她平安无事,知道那具尸骨不是她,松了口气。 法子确实是这样想的,但面对现在的田中,她又感到无话可说。 呼唤田中的声音马上就要跳出喉咙了,可中途又咽了下去,再也说不出口。法子很沮丧,难道自己记忆中的美夏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幻想吗? 自己到底又是为什么会答应帮吉住夫妇办事呢?恐怕也不能说,那其中没有掺杂私人感情和感伤情绪。自己只是站在安全区里,远远地欣赏被封入琥珀的回忆,沉浸于感伤之中。田中美夏早已看透了这一事实。 田中美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留下法子一个人站在昏暗的楼道里。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近藤律师。” 法子背后的门被轻轻推开,吉住清子走了出来。 “对不起,我们能和圭织交换联系方式吗?以后可以不通过未来学校,直接跟圭织见面吗?” 清子特意来和法子确认,这很符合她一板一眼的做事风格。 法子慢慢转过身去。见清子惊讶地眨着眼睛,法子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表情吓到了她。 “那个……老师,”清子困惑地歪了歪头,“您怎么了?” “没什么。” 法子努力放松表情,可脸上的肌肉早已僵硬,就像黏土一样别扭地移动。她努力地装作无事发生。 “没事的,我没事。你们可以和圭织交换联系方式,后面不用通过我,直接联系圭织也没关系。” “太好了。” 清子的表情明朗了起来。屋子里,孝信和圭织正说着什么。法子看着他们,突然想起孝信刚才说过的那句话: 谢谢你能活下来。 现在更加后悔,刚才没能对美夏说出这句话。 但是,美夏和自己的关系并没有亲密到这么说的程度。而且,美夏可能真的不记得自己。但法子还是觉得告诉美夏:“我怎么可能希望你死,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只需要说上这一句话,可自己刚才怎么没想起来呢?法子想不通。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因为美夏说不记得自己,拒绝和自己交流吗?还是因为自己那自欺欺人的感伤被她看穿了呢?虽然能想出无数的理由,但其中最强烈的情感是一种无法回避的罪恶感。 就像田中说的那样,自己真的一点都没想过“美夏不如死了”吗?对于田中美夏来说,甚至说不上“忘记”了孩童时代的法子,可能压根就没记住过。那么多去合宿的孩子里,她怎么可能偏偏记得自己呢?法子以为跟美夏成了好朋友,可美夏也许有很多关系更好的朋友。毕竟,每年都有很多孩子去合宿。 那年夏天,找美夏在名册后面留言的孩子也排了长长的队伍。法子觉得跟美夏的回忆是独一无二的,可对美夏来说也许并非如此……这么想来,两人想法之间的差异,似乎正象征着自己的自以为是。这样的感受,让法子感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想起名册上的留言,首先想起的就是前些天在老家看到的那几行字。那是小孩的笔迹,是美夏的笔迹:“不要忘记我”“永远是好朋友”一想起来就难受得喘不过气。 “我们回屋去吧。” 法子僵硬地微笑着,同清子一起走回刚才的会议室。孝信和圭织谈笑甚欢,似乎已没有了隔阂。两人之间放着一台智能手机,手机应该是圭织的。圭织正在给外公看照片,照片应该是今年夏天拍的,一个小学五六年级的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正穿着泳衣站在岸边,摆出拍照的姿势。这肯定是圭织的孩子。两个孩子的父母应该就在他们身边。孩子身后的BBQ支架上有一只成年男性的大手,一定属于他们的父亲。 看到照片的瞬间,法子突然很想哭。那突然的冲动十分强烈,难以抑制。法子鼻腔深处很疼的,眼眶发麻。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美夏的声音出现在脑海中。 田中狭长的双眼逐渐投射在少女时代的美夏的脸上,记忆中模糊不清的美夏的面容变得越来越像田中。 我还记得。就算你已经忘记,我也记得你夜里伴着手电的光亮蹲坐在泉边看水面时的情景。 其实,我是想和妈妈一起住的,就像山麓的孩子那样。 菊地说过,田中美夏现在跟孩子不在一起住。她把孩子留在了北海道,她的孩子现在也生活在北海道的学舍。 法子知道可能是自己多管闲事,但还是觉得心很痛,就像被压扁了一样。她想到了少女时代的美夏,然后开始思考自己。一想到每天和自己睡在一起的女儿蓝子那柔软的触感和气味,她就忍不住想哭。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孩子和自己受同样的罪呢?她很想问问美夏。 那天,吉住夫妇和圭织一起走出了未来学校的东京事务局的大门。从他们的交流中可以看出,吉住夫妇的女儿、圭织的妈妈保美的缺席给双方的人生都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吉住夫妇和圭织刚见面不久便能互相敞开心扉,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终于找回了因保美而失去的“家人”。 “一直以来麻烦你们了。” 圭织说她很感谢未来学校,彬彬有礼地向事务局的工作人员道谢。事务局的工作人员——那个上次帮法子端茶的笑容明朗的青年,自然而真诚地对圭织说:“能见到外公外婆,真是太好了。” 听见他这么说,吉住夫妇也赶忙向他道谢:“是的,真是太好了。” “谢谢。” 双方的交流安稳平和,无法想象这就是那个因发现尸骨而备受争议的团体。法子突然意识到,其实她以前一直觉得这样的光景才跟自己记忆中对未来学校的记忆相符。 未来学校不仅不像世人想象得那么危险,这里的生活反而比外面的世界还要平稳。所以自己才没有武断地认为自己很理解未来学校。其实我对“未来学校”一无所知。 送别时,田中没有来。 法子问:“田中女士呢?” 事务局的青年摇了摇头:“她刚好出去了。您有其他事吗?” “啊,没事。” “抱歉,一直是田中女士在处理这事。刚才她说应该没问题了,就离开了。” 青年耸了耸肩。 法子说:“请代我谢谢她,就说这次真是承蒙她的照顾了。” 就算田中在场,法子也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估计田中也是一样。 青年说:“明白了。” 然后,法子他们便离开了未来学校的东京事务局。 法子带着一丝警醒的意味想着,自己以后不会,也不能再跟这里有什么联系了。她为自己幼稚的表现感到难堪。这里不是抱着些自我陶醉式的感伤,就可以轻易踏进的地方。 因被田中一顿痛批,法子心中烦乱。她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走出了那座出租楼。 冷风吹过,卷起了行道树的落叶。法子想,该去保育园接孩子了。她想象着自己进入保育园的瞬间蓝子脸上露出的微笑,还有蓝子扑到自己怀中时那柔软的感触,慢慢闭上了双眼。 ◇◆◇ 吉住夫妇和圭织见面的一星期后,女童尸骨的身份终于查明。 女童名叫井川久乃,曾在未来学校生活,年龄与法子相同。也就是说,她也跟美夏同岁,活到现在的话刚好四十岁。 虽然无法从尸检中得出准确的死亡时的年份,但推测是在小学五年级的夏天。未来学校不是学校法人,在学舍生活的孩子要去山麓的公立小学上学。井川久乃是在小学五年级暑假后,向校方告知要转学的。 那一年,和她一起转学的还有一个孩子,两人的转学理由都是未来学校要进行内部改组。 办转学手续以及去市政府办转户口的手续时,他们都告诉工作人员井川久乃要去北海道的学舍。实际上,和井川久乃一起转学的另一个孩子确实去了北海道的学舍,后来转学去了北海道学区的公立小学。可井川久乃既没去学校报到,也没去当地的市政府办户口转入手续。从行政上来说,手续一直悬而未决。 尸骨的身份一经确认,井川久乃的妈妈就开始出现在媒体之上。她的妈妈并非未来学校的内部人员,属于“山麓的学员”,在组织的外部生活。她赞同未来学校的教育理念,四岁时就把孩子送去了静冈的学舍。 “我不知道竟然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在镜头前痛哭流涕的样子被媒体连续报道了多日。 在政府的记录中,井川久乃消失于小学五年级的夏天。与此同时,另一个孩子去了北海道。不用媒体报道,法子也知道那个去了北海道的孩子的名字。 那个孩子和井川久乃一起在学舍生活过,又于同一时期移居去了别处,肯定知道井川久乃死亡的真相。 街头巷尾再次陷入哗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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