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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夏天的呼唤琥珀之夏 作者:辻村深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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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变成了遥远的回忆。 法子第一次去学舍体验生活是四年级的夏天。五年级的夏天,同班同学小坂由衣再次邀请她去了学舍。在学舍里,她又一次见到了美夏和小滋。现在,她已分不清哪些是四年级的回忆,哪些是五年级的回忆。 至于其他人,她更记不清了。比如四年级时被分到同一个小组的那个来自川崎的女孩。那个女孩第二年也来了,但她们几乎没怎么交流。也许是因为孩子太多了,不在同一个小组的话几乎说不上话。时隔一年相见,比起想念,更多的是尴尬。 法子记得,美夏曾用“远房亲戚”这个词形容过这种关系。 虽曾朝夕相处过,但长时间不见面,再见时难免生疏。再加上害羞,话都说不好。跟那个川崎的女孩——印象中是叫“沙也”——也是如此,打完招呼就无话可说了。到了六年级,那个女孩就不再来了。 那个叫阿信的男孩,法子记得很清楚。但是,五年级之后,他也没有再来参加过合宿。 还有负责自己这个小组的老师,他怎么样了呢?第二年之后是否见过面,在法子的记忆中也有些模糊了。就算在,应该也不是负责法子的小组。 只有一件事法子记得特别清楚。 六年级的时候,也就是最后一年,法子没有在学舍看到美夏的身影。 那一年,来帮忙的几乎都是从没见过的新面孔。未来学校是怎样的校规,法子不了解,她只知道随着学年的升高,认识的人越来越少了,未来学校的成员变化很大。 是的,最后一次和美夏见面是五年级的时候,那之后美夏为什么不再现身法子就不知道了。 也正因如此,法子才一直惦记“未来学校的校址惊现女童尸体”这一事件,并不由自主地想从来确认女童尸体是不是自己孙女的吉住夫妇身上寻找美夏的影子。 ◇◆◇ 法子对眼前的女人说:“我在电话里也说了,客户的名字叫吉住孝信,他外孙女的名字叫吉住圭织。吉住先生怀疑那具白骨是他外孙女圭织的。” 此时,她正在位于饭田桥的未来学校的东京事务局里跟那里的人交涉。 房间里一片昏暗。从站在大楼入口处那一刻起,法子的心情就有些动摇。 在她的印象中,学舍是森林葱郁、阳光灿烂的地方,但因为瓶装水出了问题,静冈县的学舍十几年前就关闭了。再加上发生了奥姆真理教地铁沙林毒气事件,这些年,不管是新兴宗教还是与之类似的思想团体,都被世人警惕地对待,法律管控也越来越严格。在这样的情况下,未来学校竟能一直延续至今。虽说其规模有所缩小,法子还是感到意外。 虽然位于静冈县的学舍已不复存在,但未来学校在日本国内仍保有三所规模较小的学舍,分别位于北海道、富山县和高知县。在网上查询的时候,法子发现了这三个地方招收学员的主页。主页上号召孩子们利用寒暑假、春假或黄金周等长假,离开父母来山村体验生活。下方还写着关于问答的简介:“在大自然中通过对话学习,培养孩子的独立思考能力、语言表达能力。”并配有孩子们的照片。 照片上写着很多感想,比如“挤奶很有趣”“交到了好朋友”“问答很开心”之类的。总的来说,网页并不精美,不管是配图还是字体都土土的,很业余,不像是专业人士制作的。设计风格也比较过时,用的应该是多年以前的模板,近来只是偶尔更新。 即便在女童的尸体被发现后,未来学校的网站也没有关闭,依旧在招募暑期体验生活的孩子。看到这些,法子叹了口气。 尸体被发现后,对未来学校表示怀疑、批判、抗议的人一定不少,但他们仍在继续招收新学员,网站也依然在更新。法子觉得,这倒也很符合未来学校的风格——刻板、顽固。他们不在乎山麓的声音,这边的声音也传不到他们耳朵里去。估计从瓶装水事件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当下,保护隐私的重要性被反复强调,可网页上挂着的照片并没有在孩子们的脸上打马赛克。网页底下感想栏里的内容也不一定是去体验生活的孩子们写的。有可能是那些离开父母、离开家人,独自在学舍过着集体生活的孩子们写的。“山泉”没有出现在网页上,但新加了“山村留学”这个说法。 “啊……竟然还在继续。”法子看着电脑屏幕,长叹了一口气。那天在事务所里吉住夫妻说的话又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外孙女的名字叫圭织。 “圭织。”法子在心中默念。她没听过这个名字,至少她参加过的那几次活动里没有圭织这个人。当知道吉住夫妇的孙女不是美夏的时候,她如释重负,也倍感意外。 我们想知道那具白骨到底是不是外孙女,想知道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法子答应了吉住夫妇,并告诉他们自己会尽快跟未来学校交涉。 经过调查法子了解到,除了供人们生活的学舍以外,未来学校这个组织还设有一家事务局,位于东京饭田桥附近的一栋出租楼。法子在电视里看到过那栋楼。遗骸被发现后,媒体介绍未来学校的情况时,经常使用这栋楼窗户的影像。窗户很小,即便是白天也一直拉着窗帘,后面偶有人影闪过。 真正来到这里,才发现这栋楼比电视上还要矮小昏暗。楼外面竖着一块按摩店的招牌,入口处十分狭窄。楼梯在楼道深处,上面的瓷砖有些剥落。入口处有一张导览图,显示未来学校在三楼。除了未来学校,楼里还入驻着其他大大小小的团体。只看招牌的话,还以为未来学校是什么不法店铺。这让法子受到了很大打击,因为这里和她记忆中的学舍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刚才,法子在楼外和两个男的擦身而过,一个男的好像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意识到那可能是记者。距遗骸的发现虽已过去了一个月,案情却毫无进展,尸骨的真实身份依然不明。人们对事件早已麻木,报道也越来越少。但有一些媒体没有放弃追踪。他们采访相关人士,揭露未来学校是一个怎样的组织。 未来学校从一开始就强调,他们跟尸骨毫无关系,不论宣传部门还是组织领导都没有出面召开记者招待会,所有事情都是由律师书面回应。他们表示,未来学校对此事毫不知情,但会配合警方调查——事发突然,他们也有些不知所措。 法子面前的女人对她也是同样的说辞。法子不知道这个叫田中的女人在组织中处于什么位置,因为她连名片都没给法子。她没有染头发,脸色疲惫,锋利的眼神显示出她有强烈的警戒心。 听到“吉住圭织”这个名字,田中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您不认识这个人吗?”法子再次追问,“吉住圭织跟她母亲一起进入了位于静冈县的未来学校。1990年9月,吉住先生的代理人应该找你们咨询过一次,那时你们给出的回答是她和她母亲已经离开了未来学校。” 田中回答:“那应该没错啊。我不太清楚当时的事,既然负责人说她们已经离开,那就是离开了。” 法子包中的笔记本里夹着一张纸,纸上详细记录着吉住夫妇上次前往未来学校的时间、目的,以及咨询的内容。那是吉住夫妇拼命抗争的记录,法子找给他们办过事的律师事务所核实过,确保内容真实无误。 “那您听说过吉住圭织这个名字吗?” “没有。” 法子盯着田中。田中看上去比法子大几岁,法子好奇她的年龄。 吉住圭织如果活着的话,今年正好四十岁,跟法子同龄。如果田中过去住在静冈县的学舍的话,即便年级不同,也有可能跟圭织一起生活过。但学舍不只一处,田中也可能是在静冈县之外的学舍长大的。如果她确实在静冈县长大,那她刚才的那句“没有”就很有问题。 就算住在那里的孩子非常多,也不可能多到连名字都记不过来。法子知道那里有幼儿部、小学部、中学部和高中部,所有人常年生活在一起,怎么可能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呢?从未来学校的规模来看,田中的回答过于绝对。 法子问道:“能不能请您帮忙查一下档案?” 田中面露不悦,但法子没有退缩。 “吉住先生的女儿和外孙女在未来学校住到什么时候?具体是哪天离校的?有没有留下联络方式?听说你们之前连这些都没有告诉吉住先生,我觉得这不太合适。你们至少应该把这些问题调查清楚。” “我们无法立即回答那些问题,档案也不是全都在这里。” “我可以等。” “可能会花很长时间。” “明白。总之您同意调查了?” 田中轻轻瞪了法子一眼。法子没说话,端起茶喝了一口,将视线移向了别处。 法子心想,田中虽然态度冷淡,但并没有拒绝,我应该继续争取。 田中叹了口气说:“……如果查到了,我会联系你的。” 田中的回答模棱两可,但法子还是点了点头说:“明白了,拜托您了。” 档案不可能散落在各处。如果是从前的话,还有可能。静冈的学舍关闭时,与学员的个人信息相关的资料有可能会被移到别处,但现在绝不可能。一个月前,发现了一具小孩的尸骨,而学舍正是孩子们生活的地方。 警察一定会进入设施搜查,并要求他们出示各种记录材料。那时,未来学校的工作人员肯定会把各处的档案汇总在一起。所以,田中一定是在糊弄法子,为的是让她早点离开。 至今为止,他们应该被询问或质疑过无数次。从刚才的表现来看,田中,或者说未来学校一方,似乎并不打算认真对待这些问题。但他们为什么把法子叫来了呢?他们完全可以在电话里拒绝法子来访,就像拒绝其他来访者那样。田中他们同意外部人员来访一定有什么理由,或许是出于害怕,也或许是在等待什么。 听到“吉住圭织”这个名字的时候,田中的内心真的毫无波动吗? “吉住圭织的妈妈名叫吉住保美,如果您知道谁认识保美,还请帮忙介绍一下。吉住孝信很担心他的家属。” 田中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她的表情有些无可奈何,依然是在应付法子。 法子继续说:“过一阵我还会联系你们,劳烦你们配合。”说完,法子深深鞠了一躬。田中点了点头,但法子知道她八成不会再联系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有没有可能联系到其他未来学校的人呢?像吉住夫妇这样常年跟未来学校打交道的人一定不少,没准儿还有人成立了“未来学校受害者协会”之类组织。可能吉住夫妇比较了解,就算他们没加入过这种组织,应该也听说过。 田中依然保持沉默。她默默站起来,打开了通往楼道的门,就好像在说“送客”。 法子知道自己是个不速之客,乖乖走出了房间。隔壁的房间门开着,法子朝里面看了看。里面有一个堆满了各种文件的书架,还有一张桌子。法子虽知道不该随便乱瞧,但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房间里走出来一个年轻人,是那个刚才给法子端茶的、笑容纯净的年轻人。他对法子说了声“辛苦了”,然后把法子送到了电梯口。与一言不发的田中不同,这个年轻人的态度令法子感到一丝慰藉。 电梯门开了,法子走了进去。 似乎是想再次强调,法子轻轻低下头又说道:“十分感谢,我会再来的。” 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明明一直放任不管,现在倒是想起来了。” 法子怀疑自己听错了,吃惊地把头抬了起来。 电梯的门正在慢慢关闭,一个近乎嘲讽的笑容出现在法子的视野中央。田中正站在那个气质温和的青年身后,嘴角微微上扬。法子浑身发冷,心跳加速。 电梯在下降,法子感觉自己的脚好像也被什么沉沉的东西拽了下去。刚才那句话和那个笑容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 电梯到达一楼,法子走下了电梯。狭长的楼道尽头是一扇玻璃门,门外的柏油马路上洒满了阳光。楼里和楼外简直是两个世界,外面越明亮,楼内越昏暗。 法子知道,走路的姿势似乎都变得不自然起来。刚刚那句不明所以的话也依然没有从她的耳膜上消失: 明明一直放任不管,现在倒是想起来了。 那是田中的声音,她是在说吉住夫妇吗?尸骨发现后,吉住夫妇开始重新追踪女儿和外孙女的下落,或许是这个惹恼了田中,令她说出了那句话。 在工作中,法子不是没遇到过那种感情用事、说话不走心的人,可刚才的话还是令她惊诧不已。法子确实是不速之客,但也没理由被那样对待。怎么能那样露骨地把私人感情带入工作中呢?田中可能以为法子听不见,但她的声音大小和说话时机意味着她并不介意被法子听到。这太幼稚了,她怎么能那样做呢?这个问题法子今天已经不知道想了多少遍了。想到这里,法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这种做法倒是很符合未来学校里大人们的行事风格。 法子走出了未来学校的东京事务局所在的建筑物,心里很不是滋味,自然地低下了头。她想赶快逃离这里,因为她感觉田中好像正透过窗户看着她。和来时不同,她贴着窗户的死角转了个弯,快步离开了。 明明一直放任不管…… 也可能是说给自己的,但那不可能啊,怎么会有那样的事呢?可尸体发现之前,她确实把未来学校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所以觉得田中埋怨的也可能是自己。 ◇◆◇ “受害者……协会吗?”吉住孝信在电话的另一头低声说。 “是的。”法子点头,“您去静冈找保美和圭织的时候,有没有跟类似团体或其他受害者交谈过?” “不好意思,我们没有加入过那种组织。” 吉住的语速慢得难以置信。法子打的不是吉住的手机,而是他家的固定电话。电话那边传来了电视发出的噪音。 吉住让法子稍等一下,法子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小了。过了一会儿,吉住重新拿起了电话,说:“我戴上助听器了。” 法子提高了音量,一字一句地对吉住说:“如果您知道有什么团体组织跟未来学校打过交道,请告诉我,我可以参考参考。” “啊……确实有人联系过我。那个人听说我在找女儿,就联系我说未来学校的事可以找他们咨询。但那时……那个……我跟妻子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算了,之后就没再联系。” 吉住好像有所隐瞒,但法子没有刨根问底。谁知吉住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其实那个人写过好几本关于未来学校的书。我怕我们的事也被他写到书里,就……” “原来如此。” 那个人联系吉住时,吉住可能还年轻,还没退休,他担心被写进书里倒也正常。 “不过,这些人的话,对未来学校发生的那些事情应该是很了解的。我应该有那个人的联络方式,我找一找告诉您?” “那太好了,麻烦您了。” 法子道了声谢,挂了电话。 从上次交涉的感觉来说,未来学校那些人冷淡至极的态度今后应该也不会有所改变。他们肯定不会主动调查吉住外孙女的事,事态很可能陷入胶着状态,法子想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她拜托事务所的文员调查了一些资料,发现从九十年代中期开始,经常有未来学校的前会员打官司要求未来学校返还财产。因为他们退会时,未来学校没有返还他们进入学舍时捐赠的财产。还有一些人,除了要求返还财产,还要求学舍支付他们应得的工资。判决结果大多不是全额返还或全额支付,而是部分返还、部分支付。 除此之外,还有关于瓶装水事件的诉讼。通过调查当时的电视新闻、报纸可以得知,未来学校卖过的水有两种,一种是在泉边的工厂加热杀菌处理过、卖给普通消费者的瓶装水;另一种是只供应会员的泉水。顾名思义,就是直接从泉里打上来的未经处理的水。 最初只是一部分会员在买卖泉水。但后来,买的人越来越多,卖价也越来越高。 未经处理的泉水流行起来的原因,可能是有一些人认为,从山泉中直接汲取、不经过加热和灭菌的泉水才是神圣的水。 在未来学校,生活在学舍的人把生活在外部的会员称为山麓的学员。为了响应山麓的学员的要求,原本只是在一部分人之间买卖的泉水,竟然被私自定价,并且可以从静冈县邮购。 事情暴露是由于一次偶然事件。千叶县的一名主妇在孩子发烧时,从住在隔壁的同是主妇的未来学校会员那里得到了一瓶泉水。那位会员是出于善意,可孩子喝水后发生腹痛,病情变得更加严重。经检查,发现是水中的弯曲杆菌所致。 以此事为契机,过去发生的其他类似事件也相继曝光。那些未经杀菌处理的水的价格高达五千日元每瓶(每瓶五百毫升)[书中事件发生时,五千日元约等于五百元人民币。],引起了轩然大波,卫生局也开始介入调查。最终,未来学校只得关闭了山泉所在的静冈学舍。 继续调查未来学校的历史就会发现,未来学校的成立果然跟山泉有关。未来学校的组织方认为,泉水的所在地非常适合培养孩子的自主性,便在那里建造了学舍,项目越做越大。未来学校并非宗教团体,但水被他们不断神格化也是不争的事实。正由于这一点,人们经常把未来学校与其他新兴宗教相提并论。没能保住那口山泉,未来学校想必损失惨重。 法子还在网上检索了吉住说的关于未来学校的书。《未来学校未来的崩塌》《被剥夺的学习机会——未来学校的局限性》《未来学校的傲慢:断线的羁绊》……书籍林林总总,每本书的作者和出版社都不尽相同。这些书大多是没听说过的小出版社出的,很多都绝了版,只有二手的。法子随便买了几本以做参考。 事务所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本台历,法子看了看台历,发现今年秋天有不少连休。她想起早在初夏的时候,同是律师但不在一家事务所的丈夫就说过,预计今年秋天会特别忙,可能休息日也得出勤。 法子开始考虑,连休的那几天要不要带蓝子回姥姥家。法子的父母已经退休,有时会来帮法子带孩子,所以法子不怎么回娘家。算一算,距离上次回去已经过去半年了。 她突然想回去是有理由的。 法子出去吃午饭的时候顺便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听说法子连休时要带蓝子回来,母亲很高兴。她没有用语言表达高兴之情,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哦,是嘛”,可声音却非常明亮。 “对了,蓝子的保育园定了吗?我记得你上次说她现在上的保育园只能上到今年年底,明年送去哪儿还没定?” “嗯,到了明年,认可保育园可能会有空位,我准备申请一下看看。” “啊,对啊,可能有些孩子会从保育园转去幼儿园。希望蓝子能顺利入园。” 法子的母亲很理解法子,毕竟她当年也是边当护士边照顾法子。法子一说,母亲立刻就明白了保育园是什么情况。 法子的母亲在电话那头笑了笑,说:“不过蓝子真的变结实了,刚上保育园的时候动不动就发烧。最近也不用我过去照顾了。” “嗯,蓝子在努力适应。” “总之,有需要尽管给我打电话,我一定会去的。” “谢谢。啊,对了,在我回去之前,能帮我办件事吗?” “可以啊,什么事?”法子还没说是什么事,母亲就先同意了。 看到母亲还是那么大大咧咧,法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小时候,小坂由衣不是找我一起去过未来学校吗?那时候发的那本名册还留着吗?”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下来。 法子觉得奇怪,刚想冲电话喊“喂”,母亲就回话了:“你找那个干什么?最近那儿又出问题了吧?” 母亲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紧张,法子有些后悔,觉得不该问得那么直接。 那个啊,我觉得你以后最好别再跟别人提了。 你妈妈可真行,居然让女儿一个人去这种地方。 法子忽然想起丈夫说过的话,当时法子并没有在意,因为她和她父母都不是未来学校的会员。她仅仅是参加了未来学校的暑期合宿而已,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可发现尸骨的事被报道后,原本跟女儿无话不谈的妈妈在电话里竟丝毫没提起过那件事。现在想来,她一定是在故意回避那个话题。 法子的母亲一直在工作,所以跟法子同学的家长们没什么交情,也从不关心各种闲言碎语。至少小时候,法子没听妈妈说过谁家的闲话。也许,小坂由衣的母亲决定邀请法子去未来学校正是因为这一点。在此之前,法子从未了解过母亲对这件事的想法。 法子说:“不是工作需要,也不是想联系谁,只是想看看而已。” 她真的是这样想的,既不指望以此解决工作上的问题,也没打算和哪个人取得联系。 所以,母亲问她为什么要名册,她只能回答“想看看”。 母亲再次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电话那边再次响起了母亲的声音。法子没有听清,忙问:“什么?” 母亲说:“要是有人知道你去过那儿,会不会给你的工作和生活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原来母亲是在担心自己。虽然母亲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但法子还是能从中感受到来自母亲的关怀。 “不要紧。”法子回答,“这段时间帮我找一找吧,如果还留着的话。” “知道了。” 母亲做事一丝不苟,法子觉得名册肯定保存在家里。只要名册还在,她就不会故意藏起来不给法子看。 名册上记录的都是外部的孩子,应该没有法子熟悉的小滋、美夏等人,也不会有吉住圭织。就算有他们的记录,住址栏里写的肯定也是早已关闭的静冈的学舍。小滋寄给法子的信上写的住址也是静冈的学舍。 法子给小滋回过信,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人不再通信。法子已经不记得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时候寄出的,只记得两人的通信是从自己这儿断的。 名册应该还留着,信就不一定了。第一次收到小滋的信时,法子觉得非常宝贵,用心把信珍藏了起来。那时的她一定无法想象,多年以后那珍贵的信竟会不知所踪。法子倒也不是想重新阅读那些信,只是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显得自己有些薄情寡义。 那些被遗忘的信。如果不是因为尸骨的发现,那些记忆一定不会被再度唤起。 明明一直放任不管…… 田中的那句话深深地刺进了法子的心,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在未来学校的东京事务局那间破旧的小屋里与田中交涉时,作为吉住的代理人,法子一直在抑制一种冲动——告诉田中自己曾去过未来学校的冲动。法子想告诉他们,自己了解学舍,认识那里的孩子,知道山泉,也知道那里的人不是什么危险分子。 说到底,只是想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敌人罢了。 但话说回来,法子不过是儿时的三个暑假,在那儿待过几周,说不上有多深的了解。法子为自己的那种冲动感到奇怪。 ◇◆◇ 蓝子单手拿着一束狗尾巴草,走在小区和农田中间的小路上。 法子的老家在八街市,周围环绕着农田和森林,一眼望去满是绿色。因为千叶县在东京旁边,朋友们都以为法子的家乡也很繁华。其实这里生活恬静,到处都是田园风光。与小时候相比,这里住宅日益增多,环境也变得越来越陌生。但法子的老家离车站较远,到哪儿去都要开车,生活和其他地区并没有什么区别。住宅背后的田地、草木丛生的空地,都是法子小时候的游乐园。 一听说法子想去这几年新开的便利店给蓝子买早饭,爸爸妈妈立刻表示可以开车送她。 “不用了,我跟蓝子正好散散步。” “是吗?其实还挺远的,你走一走就知道了。” 即便是孩子,从这里走到便利店也只需要10分钟。可法子的父母习惯了开车出行,这种距离也会说远。听到父母这样说,法子感到自己是真回家了。 法子的父母觉得她是在客气,再次表示要开车送她。法子知道,他们肯定是想多陪陪外孙女。 “我还是想让蓝子在户外玩一玩。” 听到法子这样说,父母就不再坚持了。 蓝子摇摇晃晃地走在法子年幼时曾经走过的路上。有一块地上长满了茂密的杂草,蓝子发现后,弯着身子噌噌地拔了好几根狗尾草。蓝子轻轻地抚摸着狗尾草的穗子,就像在摸什么未知生物一样。法子看到也拔了几根,绑成一束给了蓝子。 远处传来农用拖拉机的声音。虽然是假期,依然有人在田间劳作。对法子来说,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光景。 蓝子走路速度虽然不快,但走长路也不嫌累,可能是在保育园散步散习惯了。平时,法子下了班就去接孩子,接了孩子就回家,休息日也只是在家附近的小公园陪蓝子玩,从没像这样跟蓝子一起慢悠悠地散过步。真希望能跟蓝子一起度过更多平稳的时光。但是,忙碌时的她从未这样想过,她对自己也感到有些无奈。 秋季的天空又高又蓝。 最近,法子很希望蓝子能在自己小时候那种环境中长大。希望她不用担心车来车往,走在路上随手就能摘到路边的野花野草;希望家附近有小树林和空地;希望她随时能见到姥姥姥爷。要是能让她在这边上小学,而不是在东京上规模大的小学的话…… 法子对这样考虑的自己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她的小学时代并不是十全十美,不好的、让人感到憋屈的回忆甚至多于美好的回忆。 法子在班里不怎么受欢迎,再加上学校规模小、人际关系固定,法子经常烦恼。 可现在,她常常下意识地想象自己在这里抚养孩子的情景。因为自己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只能想象在这片土地上度过的童年。在这片土地上接触自然,在规模不大的学校学习、成长,然后走出去。法子对这样的人生感到满足,觉得蓝子也可以这样。 但法子也知道那是不现实的,毕竟自己和丈夫瑛士都要出去工作。她并不是真的要那样做,只是有些向往这样的生活。 她们在去便利店的途中,路过一块儿空地。那里曾经是一个大工厂,每次路过都能听见里面的机械隆隆作响。穿着工作服的大人们会从工厂走出来,站在外面吸烟。如今,厂区里了无人烟,只留下破败的厂房,一片萧条。曾经车满为患的停车场也变成了空地。 “蓝子,看这边。” 法子想拍张照片发给瑛士,拿起手机对准了蓝子的后背。蓝子开心地把小手掌贴在了右脸颊上。这是动画片里公主的姿势,可能是蓝子跟保育园的小朋友们学的。 “妈妈——我想要更多的狗尾草,我要给姥姥。” “好的,我们再摘一些带回去吧,姥姥肯定高兴。你要拿给她啊。” “嗯!” 说完,蓝子蹲在空地上摘起草来。 地上除了有狗尾草,还有芒草。再过两天就是阴历八月十五了,法子想起母亲说要跟蓝子一起做赏月的团子,就顺便拔了几根芒草。法子已故的祖母很擅长做赏月的团子,她依然记得在祖母家厨房煮豆沙时红豆发出的声音和香味。 那时,母亲忙于工作,几乎不下厨房。每次都是法子放学回家跟祖母一起做团子。没想到这次母亲竟然主动提出要做团子。也许她早就想做了,只是决定等外孙女出生后和外孙女一起做。 小时候做团子时,法子只懂得遵从祖母的指示,并不知道团子到底该怎么做。如果真有一天要和蓝子两个人在东京的家里做团子的话,她肯定做不出来。 “蓝子,要把手洗干净哦。来,站在这边的台子上洗吧。” “好——” 两人一到家就闻到一股甜甜的味道,是红豆。 “法子,待会儿就可以准备包团子了,你先跟蓝子在客厅待着吧。她喜欢看的动画片和儿童节目我都录好了,让她看吧。” “行,谢谢。” 法子把蓝子带到客厅,打开了电视。法子离家后,家里换过好几个电视,现在这个可以用外接硬盘录像。一想到父母为了给外孙女录节目,努力学习操作方法的样子,法子就忍不住想笑。 电视和法子家的型号不一样,但操作方法基本相同。法子按着遥控找录像时,突然看到录像一览的下方有一个标题是“新闻——未来学校”。 看到标题,法子轻轻吸了口气。 “面包超人!面包超人!” 听到蓝子的喊声,法子回过神来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赶紧按下了动画片的播放键。 听着熟悉的主题曲,法子开始思考刚才看到的那个关于未来学校的录影文件。原来他们把节目录了下来,八成是母亲录的关于未来学校的新闻特辑。 “最近那儿又出问题了吧?” 前几天,母亲在电话里提到过。不知她对曾让女儿去学舍合宿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想的。法子从没和母亲谈过,可能母亲比法子本人还在乎。她会不会后悔把女儿送到了这么一个“危险的地方”呢? 法子的家乡是个小城市,做行政工作或在葬礼上帮忙时,应该会碰到小坂由衣的家人。母亲一定不会当着他们的面说什么。但如果她一直很在意那件事的话…… 法子突然很想看看那个节目的录像。 “哎呀,蓝子是睡着了吗?” 母亲突然走进客厅来,法子吓了一跳。 动画片还没播完,可蓝子却趴在靠垫上睡着了。说起来,今天一天蓝子没睡午觉,散完步可能是累了。 “看来没法一起做团子了,真遗憾。我去拿个什么东西给她盖上吧。” “好,谢谢。” 母亲满脸慈爱地拿来一条毛巾被。 法子关了动画片,从录像一览中选取了“新闻——未来学校”。 “妈妈。” “什么事?” “我能看看这个节目吗?” 正在给蓝子盖毛巾被的母亲抬起了头。看到画面的瞬间,母亲沉默了,然后用平淡的声音回答“看吧”,语气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是发现尸骨后播放的节目。” “嗯,正好。” 发现尸骨的事一曝出来,各大新闻节目就开始争相报道。很多节目法子都没看,因为此前她没想到自己会参与吉住夫妇的案件。 “啊,等一下……那个……大概在正中间那里……对,这个节目。”母亲一边看法子按遥控器操作一边点头,“那个节目里有一个在未来学校实际生活过的人讲述自己在那里的经历。不是去合宿的人,而是住在学舍的人。” “是吗?” “其他节目内容都差不多,几乎都在介绍瓶装水事件呀,批判未来学校是个可疑的组织什么的。只有这个节目里介绍的未来学校和你跟我说的情况差不多。” “我跟你说过?” “是啊。” 被法子反问后,母亲一脸茫然。可能她不明白法子为什么那样问。 “你在未来学校似乎过得还挺开心的。” 这次轮到法子沉默了。 “你不是说过吗?那是个好地方。”母亲笑着说,然后起身向厨房走去,“不赶紧包团子的话面该变硬了。” 法子呆呆地站在原地。 母亲对未来学校的看法也许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单纯。一方面,她相信新闻报道里说的都是事实;另一方面,她也了解法子在未来学校的经历。对于把女儿送去未来学校的事,母亲感到的绝不只是后悔,可能还有对过去日子的怀念。 法子开始播放母亲说的那个节目。 这是一个每天傍晚播出的新闻节目。节目先是对校址发现尸骨的事做了简单介绍,然后让一个曾经在那儿住过的人谈了谈未来学校是个怎样的地方。 法子看了一会儿,发现节目确实如母亲所说的那样,没有故意营造某种印象的意图。之前看过的报道里也有类似采访,被访者只是一味强调在学舍的生活没有自由,忍受大人们的高压统治之类,记者还很露骨地问被访者有没有虐待儿童的现象。 但是,现在播放的这个节目却没有过度妖魔化未来学校的教育方针。节目里详细介绍了问答是什么——内容和法子以前参加的问答是一样的。但是,现在以大人的眼光来看,问答的内容和手法确实和“自我提升研讨会”之类的东西很相似。这令法子感到有些无奈。不知为何,一本正经地讨论“战争”“和平”“友情”“爱”的行为总带有一丝可疑的味道。 被访者是一名女性,只有脖子以下的部分出现在画面中,没有露脸。声音倒也没有处理过,是本人的原声。她穿着一件深蓝色丝绸质地的连衣裙,细细的手腕上戴着一条银色的手链,手指上的结婚戒指闪闪发光。 “小时候见不到父母,确实很寂寞。父母一直为到底该不该送我去未来学校而争论不休,我直到现在都忘不了。有一次,父母接我回家的时候,父亲一直在车里冲母亲大喊,让她不要再送我去未来学校。” 她嗓音非常好听,吐字也很清晰。 “但我其实也舍不得离开未来学校的那些人。在共同生活中能培养自主性,这话确实是对的。除了自主性,我还学到了很多东西。对于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孩子来说,不管是在泉边的小路上散步,还是早起擦学舍的地板,都是难得的体验。瓶装水事件发生后,媒体做了很多相关报道。但怎么说呢,我们的生活其实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特殊、那么奇怪。如今我已长大成人,依然觉得在那儿度过的日子很有意义,对我有很大的帮助。那儿的生活很快乐。” 记者问她对发现尸骨的事怎么看,她停顿了一下说:“我感到非常痛心,非常非常难过。希望那不是跟我一起生活过的朋友。我觉得那应该是事故。在学舍的每一天都很自由舒畅,那里的人绝不是什么危险分子。老师们都很平和,对教育很热心。” 她说话的时候情绪稳定,表达方式沉着理性,让人自然而然地想听下去。 “我虽然早就离开了那里,但还是很担心那些共同生活过的朋友。” 她口中的未来学校确实跟法子心中的印象比较一致。未来学校不像新闻报道里说得那样不堪,那儿的人也不是什么危险分子,这是法子在与他们的接触中实际感受到的。被访女性认为,大众对未来学校的评价有所偏颇。法子也是这样认为的。 “法子,这个给你。”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 法子回头一看,母亲正站在客厅门口,不像是从厨房过来的。 “我给你找出来了。” 母亲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白色小册子,法子看到后,不自觉地直起了身子。 也许从法子回家之后,母亲就在寻找把名册交给法子的时机。 可能是不想让话题变得尴尬,她把名册放到桌子上就转身走了出去。法子道了一声谢,拿起了那本小册子。 是那本名册。上面写着“未来学校‘学舍 合宿’”,还写着日期。每年一本,一共三本,母亲都找出来了。 法子打开了最老的那本名册,也就是四年级时的名册。千叶支部那一页上有小坂由衣的名字。法子用手描着名字的列表往下看,轻轻吸了口气。 近藤法子 自己的名字赫然印在纸上。虽说是婚前的旧姓,但工作时法子依然在使用这个姓氏。 还有“时田亚佐美”,法子也有印象,是一起睡觉的亚美。法子还想起了那个和自己关系很好、从川崎来的孩子。回家后,法子总想着给她写信,但一次也没写过。 法子翻到最后几页。她想起大家让学舍的孩子写留言时,自己也很想让美夏留言,可一直没找到机会。 她看着那几页,发现一行用签字笔写的字。 不要忘记我! 美夏 一瞬间,法子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剧烈地跳动着。这是小孩的字迹。美夏确实给法子写了留言,可法子却不记得了。“不要忘记我”这句话其实并没有深意,就跟“明年也要来合宿啊”之类的一样,只是随手写下的,但是…… 法子又翻开了五年级和六年级的名册,翻到最后一页。每年送别的会的最后,大家都会去找学舍的孩子留言。已经记不清了。虽然已经记不清了,但另外两年肯定也…… 五年级的名册上果然有美夏的留言: 致法子 永远是朋友☆ 美夏 “法子……” 一瞬间,法子仿佛置身于夜空下幽暗的森林之中,甚至能听见虫鸣的声音。 她呆坐在那里时,我有没有走去她的身边?美夏说想一个人在泉边待一会儿,我担心她,觉得不能让她一个人待在那里,可我回去找她了吗? 法子,我…… 美夏的声音出现在脑海中。 我能把你当成朋友吗,住在山麓的朋友? 那时我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我肯定回答:“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肯定,是这样说的吧。 但是,想不起来了。 六年级的夏天,法子没能见到美夏。从学舍来给合宿帮忙的人中也没有美夏的身影。法子以为一定能见到美夏,结果却令她十分失望。那年,她没能得到美夏的留言。 令人意外的是,六年级的名册里写着许多人的留言。可能是孩子们都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心中充满了感伤。但留言大部分是从其他地方来参加合宿的山麓的孩子写的。小坂由衣和时田亚佐美的名字都在上面。 留言基本都是女孩们写的,字迹活泼。只有一条不一样,这条留言写在右上方,字很小。 欢迎再来。 冲村滋 ……是小滋的字。小滋给自己留言的事,法子也忘得一干二净。 “不要忘记我。” “永远是朋友。” “欢迎再来。” 这些留言上叠加着另一个声音——在那栋昏暗的出租楼里听到的声音。 明明一直放任不管…… 窗外的天空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啊呀,怎么突然下起雨来了。老伴,快来搭把手!” 院子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她正忙着收衣服。不知从何时起,母亲不再叫归家的法子帮忙做家务,而是改叫她父亲帮忙。对于母亲来说,自己好像已变成远亲。 听着雨点打在窗上时发出的啪啪声,法子轻轻地碰了碰女儿的柔软的脸颊。女儿毫无防备地睡着,法子用手指在她脸颊上戳出一个窝她都没有醒。法子起身走到被阵雨打湿的院中,帮母亲收起了衣服。 ◇◆◇ 连休结束后,法子从千叶回到东京。在事务所上班的那天下午,法子接到了一个电话。 “近藤律师,您的电话。是一个叫菊地的人打来的。” 法子让事务员牧野把电话转到了自己这里。法子目前的工作伙伴里没有叫“菊地”的人,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您好,我是近藤。” “啊,老师您好。不好意思突然联系您。我姓菊地。” “您好。” “吉住孝信告诉了我您的电话。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跟您谈一谈未来学校的事。” 对方说起话来毫不胆怯,落落大方。 “啊!” 法子发出一声惊呼。这个人肯定是她让吉住先生介绍的未来学校受害者团体的人。 菊地继续说:“吉住先生本想亲自把我的电话告诉您,让您联系我。但我一看您的电话不是个人手机而是工作电话,就觉得由我直接跟您联系也不是不可以。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的,谢谢。吉住先生也省事。” 菊地很自然地说出了“老师”“事务所”等业界术语,想必曾跟律师等法律相关的人打过交道。 吉住夫妇年事已高,接电话时需要戴助听器,这个叫菊地的人或许是考虑到这一点才直接联系法子的。 “很感谢您能主动联系我。吉住夫妇跟您介绍事情原委了吗?” “基本都告诉我了,说是很担心女儿和外孙女的安危。” “是这样的。” “也许您听说过,多年以前,我曾经联系过吉住先生。因为我听说,他们为了女儿和外孙女的事去过静冈学舍好多次。” “是的,我听说过。” 吉住夫妇说过,这个人写过好几本关于未来学校的书。自己从网上买的那些书里,有没有这个人的著作呢?法子边打电话边将手伸向书架。前几天买的书随意地摆在上面。 没想到他说了一句令法子意想不到的话:“其实我见过吉住夫妇的外孙女,吉住圭织。” “真的吗?” 法子惊讶极了,电话差点从她手中滑落到地上。 “你见过?”法子再一次确认。 “是的。”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名叫菊地贤。” 法子立刻知道了他的名字是哪几个汉字,因为她桌上那本书的作者就是这个名字——菊地贤。法子打了个寒战,好像明白了什么。 “贤”这个名字,清晰的吐字,落落大方的态度…… 法子心想“不会吧?”,只当这是巧合。 电话那头又传来他的声音:“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在未来学校的静冈学舍做过将近十年的老师。” “贤老师”这个称呼,在法子在心中碰撞。 《被剥夺的学习机会——未来学校的局限性》,这本书的作者正是菊地贤。 ◇◆◇ 眼前这个临时搭建的小屋应该是间教室,里面等间距地摆着三十套桌椅,后方还有一排储物柜。与一般的学校不同的是,小屋的地板上铺着薄薄的地毯,前面的墙上不是黑板而是白板。现在虽然没有学生,但从墙上贴着的乘法口诀表和字母表中还是能依稀感到孩子们的气息。屋内的整体氛围跟私人办的补习班差不多。 “抱歉让您久等了。” 菊地来了,手里抱着一大堆书和文件夹。听到声音,法子和吉住夫妇都抬起了头。 菊地说:“感谢您特意远道而来。” 茨城县笠间市是菊地贤现在的所在地。菊地贤由于工作的关系无法立刻前往东京,吉住夫妇便亲自来见他了。法子表示自己可以单独跟菊地会面,但吉住夫妇听说菊地见过圭织,坚持要一同前来。 法子和吉住夫妇先在东京站搭乘特快列车,然后坐出租车来到了菊地家。菊地家所在的小区十分幽静,法子虽是第一次到访,却并不觉得陌生。小小的空地、长满狗尾草的小路,景色、氛围跟她老家非常相似。虽是小区,却亲近农田、亲近自然。 菊地放下手中的书和文件夹,把几张桌子拼了起来,就像上小学时在班里分组吃午饭时那样。 菊地说“大家请坐”,四个人便都坐了下来。法子犹豫了一下,坐到了吉住夫妇的对面、菊地的旁边。 吉住的妻子清子先开了口:“您是在经营补习班……吗?” 她好奇地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地问。 墙上除了乘法口诀表和字母表,还贴着孩子们的名单。 菊地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清子说:“是的,普通的补习班。” 听到“普通”这个词,法子有点吃惊。吉住夫妇也是同样的表情。 菊地语气平稳地说:“我用自己的方法教孩子们念书,内容跟学校的一样。没有问答,也不会把什么特定的思想强加给孩子们。这是非常普通的补习班。” “……菊地先生,您说您曾在未来学校当过老师。”法子心中虽有踟蹰,却还是很快切入了主题。她一边说,一边又看了看身边的菊地。 他的头发略显斑白,还有些稀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一件Polo衫。Polo衫有些走形,但印着名牌的Logo,设计时尚。他的年龄大概五十岁,也没准儿是六十岁左右。总的来说,比同龄人显得苗条、健康,穿着打扮也比较年轻。 在他的脸上,法子似乎真的能找到贤老师年轻时的影子。当然,也可能是法子先入为主。但眼睛确实很像,体型也差不多。法子只记得,贤老师戴的眼镜很时尚,总穿着鲜绿色的上衣,是绿组的负责人。因为对绿色上衣的印象过于鲜明,眼前这个人只要穿绿色的衣服,她就能把他和记忆中的贤老师重合在一起。 菊地答道:“是的。最开始的时候我不在学舍住,只是暑假或其他长假时过去当老师。后来,我辞了工作,进入了内部。” “内部”这个说法好像有什么象征意义。 “我在学舍住了三年左右,见过吉住圭织。那时,她大概小学五六年级吧。” 吉住清子问:“那个时候的保美……圭织的母亲……” “她应该不在静冈的学舍。”对于吉住清子的问题,菊地回答得很干脆。 “我想您应该知道,在未来学校,孩子和父母不住在一起。我进校的时候,孩子们的父母大多在静冈之外的学舍生活。当时,校方正大力开发北海道的学舍。他们希望将来北海道学舍的规模能跟静冈本部差不多。很多人都去了北海道,保美应该是其中一员。” 清子口中念道:“北海道……” “圭织是个懂事、稳重的孩子。” 听到菊地的描述,吉住夫妇抬起头来,眼神凄切地望着他。清子的眼里闪烁着泪光。 “在我的印象中,她非常善良,也很健康。至少在我离开学舍之前是这样的。” “真的吗……”清子的手轻轻按在内眼角上。坐在旁边的孝信默默无言,低着头强忍着泪水。 “菊地先生离开学舍的时候,圭织大概几岁呢?” 提问的是法子,她需要确认这件事。专家推算尸骨生前的年龄约为九岁到十二岁,应该是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之间的孩子。 菊地回答:“没记错的话,应该已经上中学部了。我是小学部的教师,那时至少我已经不再教她了。” “啊——” 清子忍不住叫了一声。她赶紧用手捂住嘴,低下了头。孝信反倒抬起头问:“那时,她已经上中学了?” “是的。如果我记错了,还请您不要怪罪。” 菊地满怀悲伤地看着吉住夫妇,小声说:“要是能早点告诉您二位就好了……对不起,真的十分抱歉。” “不!不!是我们不好。”清子低着头,手捂着胸口,语气很激动,“真应该早点跟您见面。之前您联系我们的时候,我们没有回应,真是……” 清子泣不成声。一直积攒在两人心中的感情像决堤一样涌了出来。孝信刚说了一句“老师”,法子和菊地便一起转头看向了他。不论是过去在未来学校,还是现在在补习班,菊地都是老师,自然会对“老师”这个词作出反应。但是,孝信看向的是法子。 “既然圭织已经上了中学,是不是说那具尸骨不是我外孙女?” “现在还无法确定。毕竟,‘小学六年级以下’只是人们对尸骨生前年龄的推测。” 也可能是体格比较小的中学生的尸体。 但法子不得不对孝信那样说,看着孝信满怀希望的双眼,法子感到很难过。 “但我觉得尸骨是您外孙女的可能性已经变得很低了。菊地先生,圭织的体格怎么样?您记不记得她个子大概多高?” “对不起,我记不太清了。但她个子应该不高也不矮。”菊地摇了摇头,“实在对不起。” “不会不会,您太谦虚了。”孝信对菊地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圭织进入未来学校之后的情况。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告诉过我,也没人跟我们见过面。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告诉我她们的消息了。” 孝信叹了口气,低下头对菊地说:“谢谢。” “是,真的太感谢了。”身边的清子也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菊地微微一笑说:“我也很高兴能帮到您。我连茶都没给你们倒,太失礼了。请稍等,我去那边的正房拿一下。” 菊地起身走出了小屋。菊地刚一出去,孝信和清子的表情便松弛了下来。 他们对法子说:“老师,也谢谢您啊。要不是老师跟我们说,我们也不会想着联系菊地先生。感谢您的建议。” “不,我做的算不上什么。” 法子真诚地摇了摇头。虽说菊地见过圭织,但圭织现在身在何处依然未知,断定尸骨不是圭织也为时尚早。 吉住夫妇互相望着彼此,表情恢复了平稳。法子还能再说什么? “久等了。” 菊地回来了。他一只手拿着电水壶,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茶壶和茶杯。他把茶壶放在旁边的桌上,舀了一勺茶叶倒入了热水。 法子问道:“这家补习班是您独自经营的吗?” 如果是夫妇经营或有助手帮忙的话,倒茶的事肯定是别人干。 菊地点了点头:“是的,基本只有我一个人。暑假的时候,偶尔会有在这边上大学的毕业生来帮我。很多学生的家长希望我扩大规模,但一旦扩大规模就无法维持现在的教学质量了。我不打算扩大规模。老师您是东京大学毕业的吗?” 问题来得突然,令法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不是。” 菊地把茶端到法子他们跟前,点了点头说:“其实呢,去年,我的一个学生考上了东京大学文科一类。我就想您会不会也是东大的呢,没其他意思。那个学生非常优秀,我很希望那样的学生能来帮忙,不过我这儿的毕业生都不在家乡上大学。” “……您这里的学生都这么优秀啊?” “是啊。不是我教得好,是本来就很优秀的学生碰巧聚到了一起。口碑就这样在家长中传了开来。其实,我这儿不过是个小小的私人补习班,真是多亏了大家的照顾。” 菊地看着法子的眼睛微笑了一下。法子也笑了笑,笑得模棱两可。她希望菊地没看出来她的微笑只是礼仪性的。茶杯里的茶热气腾腾。法子道了声谢,伸手拿起了茶杯。 法子心想,这也太露骨了。对面前这个人产生了防备心理。菊地刚才的那番赤裸裸的自卖自夸,就是说给自己听的。真不希望贤老师是面前的这个样子。 就算菊地真的是贤老师,也一定不记得法子了,毕竟每年都有那么多孩子。法子很喜欢贤老师,记得他对自己说过的话,也记得他对排挤同伴的人说过的话。可第一年以后,法子就再没被分到过他的组里。那之后,贤老师来没来过学舍,法子也没什么印象了。 菊地突然问:“您刚才说跟未来学校的人交涉过,负责交涉的是不是一个叫田中的人?” 听到“田中”这个名字,法子点了点头回答“是的”。 “果然啊。她很难缠吧?完全不听对方的诉求。” “是的。” 法子再次确认了,这个人是真的一直在调查未来学校的事,一直在战斗。 “您在未来学校时,田中女士是您教过的孩子吗?” 法子本想问田中是不是他的学生,又觉得“学生”这个词不太恰当,便改了口。 菊地摇了摇头说:“没教过。她是未来学校妇女部的部长。瓶装水事件发生后,静冈本部四分五裂,她是那时候从北海道支部调来的。她小时候好像在静冈生活过,但没有在静冈继续上初中,去了北海道。矿泉水事件后,很多人离开了未来学校,年仅三十的她被破格提拔为妇女部的干部,在东京事务局主管宣传。” “噢,是从北海道来的啊。” “对,把孩子扔在北海道自己来了。” 菊地话中有话,法子抬头看了看他。 菊地耸了耸肩,说:“失去山泉后,学舍的规模已大不如前。现在,学舍的主要据点是北海道。现在虽然叫作‘山村留学’,可内容和原来没有两样,还是让孩子离开父母生活。东京事务局很多工作人员都以研究教育为名让孩子留在北海道生活。” “……原来如此。” 法子想起了之前在昏暗的会议室里和自己面对面坐着的田中。那时,她只觉得田中是一个态度冷漠的职员,可现在,她意识到田中也有家人,也是谁的母亲。法子条件反射似的想起自己的女儿。未来学校是有幼儿部的,可法子无法想象与女儿分开生活。一想到那些被迫与父母分开生活的孩子,法子就觉得心痛,虽然可能只是自作多情。 “菊地先生写的书,我找来读了。”清子突然插话,“您在书里说,未来学校是有局限性的,对吗?” “是的。不过现在想来,‘局限性’这个用词也不准确。未来学校何止是有‘局限性’,是从根上就错了。在没有大人的环境中成长,确实能培养孩子们的自主能力,但与此同时,也会令孩子们失去很多。举个例子来说吧,未来学校是有高中部的。在高中部,孩子们也和大人一起做问答,思考并学习什么是理想的社会。但在未来学校之外的地方,是没人承认这个高中学历的。未来学校不算正规学校,从那儿走出去的孩子其实只有初中学历。” 吉住夫妇不住地点头。 菊地痛苦地皱了皱眉说:“谁能为那些孩子的未来负责?” 法子看着菊地的侧脸,没有说话。他盯着吉住夫妇,似乎比刚才还要激动。法子也读了菊地写的那本《被剥夺的学习机会——未来学校的局限性》。 菊地继续说:“不管将未来学校说得多么冠冕堂皇,里面的孩子也不是自愿进去的,都是遵从父母的意见。高中课程结束后,未来学校倒是会询问孩子们是想留在内部当老师、职员,还是想出去。但为时已晚,孩子们想出去也出不去了。他们既没有初中以上学历,也没有在外部世界生活的基本常识。不管思考能力和自理能力多强,在社会上都派不上用场。他们只能一直被困在未来学校,这样的教育到底有什么意义?” 菊地满怀愤怒地喘了口气,摇了摇头说:“而且,那里没有一个人想要认真面对、议论、解决这些问题。那些人只会说‘你太年轻了’……我入校的时候,未来学校扩张得有点过了,人们早已忘记了初心,只是为工作而工作。” 法子问道:“我在书上读到,您原来是中学老师?” 菊地顿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对,我曾在公立中学教书。我在学校的时候,总感到面前有一面墙,一面仅靠个人之力无法翻越的墙。我觉得,当时文部省制定的教育方针和教育目标无法真正让孩子们掌握必要的生存能力。学校的做法是不是欠妥,我无数次自问自答。那时,我知道了有未来学校这个地方。” 菊地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起初,我觉得未来学校的教育是划时代的,非常感动。那儿的教育跟洗脑式的学校教育完全不同,不用殚精竭虑想着怎么以成绩好的学生为基准提高平均分,甚至连所谓的‘差生’也不放弃,一个都不能少。不是只培养优秀的孩子,而是所有人一起成长、一起进步。第一次听到那种教育理念时,我浑身像过电一样。” 早在菊地说出“浑身像过电一样”这句话前,法子就激动了。有一句话在她脑海中回响——“一个都不能少”。 这句话法子听过,正是这句话让她喜欢上了未来学校。 心里想着“这个人果然是……”,法子看了看菊地。 “而且,这个理念不是某个人提出的,而是很多人重复讨论得出的。也就是说,大人们不搞论资排辈那一套。我以为,在那里所有人都可以平等地议论什么是真正的教育。所以我去了那里,最终加入了他们。” 菊地平时在中学教书,暑假还要去未来学校当老师。 法子把他和记忆中的贤老师对照着想了想。“他”肯定是个做事认真、有使命感的人。 “那时,我觉得自己是能在那里发挥才能的。未来学校的创立者中也有曾做过教师的人,他们和我一样对现行教育体制感到不满。但他们所了解的是很早以前的教育体制,并不知道现在的学校是什么情况。我以为,像我这样的年轻教师加入后,可以深化讨论,但现实却并不如意。” 吉住孝信小心翼翼地问:“为了加入未来学校,您辞去了教师这个公务员的工作,这很需要勇气啊。您的亲戚朋友肯定很担心吧?” “是的。我父母质问过我为什么要抛弃安稳的生活。他们觉得那实在太不值得了。” “他们是担心你将来的生活。”清子刚流完泪的眼又湿润了,“说句失礼的话,如果我是你母亲,我也会阻止你的,就像我阻止保美那样。” “可说实话,我并不觉得我父母的做法是正确的。虽然现在我离开了未来学校,但当年他们阻止我时根本不分青红皂白,也不讲道理。在我看来,他们只是想束缚我,让我按照他们的想法生活。” 法子提心吊胆地听着双方的对话。所幸的是,吉住夫妇只是把这些话当作菊地家的事听,没太往心里去。他们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菊地也赶紧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未来学校确实不论资排辈,但这只是表面上。实际上啊,女性地位很高。” “女性?” 法子感到意外。 菊地点了点头:“像田中那样的妇女部的人地位高就是因为这个。” 菊地翘起嘴角,表情透露出些许不屑。 “未来学校是一个专注思考孩子们的教育问题、营养问题,思考泉水、森林等自然环境问题的团体。新加入组织的,大部分是家庭富裕的全职太太。” 法子回忆了一下自己出生成长的年代。那是昭和年代,未来学校建校时,确实有很多女性放弃工作、回归家庭。法子的妈妈没有放弃工作,在她的同学中,这样的妈妈是很少见的。除了教师、护士,大部分人的妈妈要么帮家里做农活,要么打零工贴补家用,很少有人成为正式职员。 “家庭富裕”这个词也勾起了法子的回忆。没记错的话,小坂由衣的爸爸是房地产商,妈妈是家庭主妇。 “热心子女教育的家庭需要具备三个条件,”菊地像唱歌一样朗声说,“有钱、有闲、有热情。她们的丈夫忙于工作无心顾家,作为妻子,她们想要守护家庭,很容易被未来学校的理念感染。那些想要为孩子、为社会做出更多贡献的女性一般学历很高,使命感、责任感也很强。最棘手的就是她们的那种使命感、责任感。” 法子想起了那个夏天,她身边的那些“老师”。她曾经很想成为像她们那样出色的人。那些人和自己的妈妈完全不同,由衣的妈妈、亚美的妈妈都是高学历女性,还会说英语。她们说话时落落大方,即便说错了也不遮遮掩掩。现在想来,那些人好像真的都胸怀理想。 由衣的妈妈好像是从东京的“那个”大学毕业的,法子的祖父母曾私下议论过。即便是那样的女性,考上了大学,也还是会回归故乡,成为谁的妈妈,成为家庭主妇。可能那个时代就是那样的风气。 菊地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并不是说以女性为中心的团体不好。但那时,她们疯狂地守护着那里的秩序,排斥一切新想法。这一点我无法赞同,跟她们起过很多次冲突。” “原来如此。” 菊地在书里也写过。书里写的不是女性怎样、男性怎样,而是不管理想多么崇高,实际操作中人们还是固守自己的立场,互相挤对,不团结一致,不适合讨论问题。书里还说,在那种特殊的环境中,人们互称“老师”,令人感到奇怪,因为他觉得他们不配被称为教育者。 可真实情况到底怎样呢?这些会不会只是菊地的主观想法呢?没能成为组织的中心人物,他心怀怨恨也不奇怪。 法子想起了另一件事…… 也许是当时看错了,但那个场面总是出现在她脑海中。 贤老师喊一位与自己意见相左、性格不合的女老师“幸子”,并拽住了她的手臂。幸子老师一把甩开贤老师的手,贤老师却把她抱到了胸前——那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长大后,法子才意识到那个场面有很多种可能性,也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场面会给自己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看起来,那两个人因不同的教育方式起了冲突。但是,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现在的贤老师对团体中的女性感到不满,可当时,他难道丝毫没有利用自己“年轻男性”的这个身份吗?记忆中的他总是打扮得很讲究。就算问他,他应该也不记得吧?法子年幼时的记忆也不确切,但那个场面还是引得她浮想联翩。 跟菊地起冲突的人确实没有教师资格证,菊地却曾是在正规学校教书的正规老师。他很可能记恨那些不重视他的人,那种恨会没完没了地刺激他。法子读菊地的书时一直有这种感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不是很讽刺吗?一边批判现行的学校教育,一边为自己是学校的教师而感到优越。 胸怀理想的,贤老师。 至少在法子的心里,作为一个教育者、一个大人,贤老师是值得尊敬的。但是,其他老师确实也有意疏远备受孩子们欢迎的贤老师。被菊地统一归为“女性”的那些老师,一定也各有想法,并非团结一致。也就是说,那些人也一样在摸索未来学校的教育形态。 还有菊地说的“新想法”,这个词也值得琢磨。所谓的“新”也不过是三十年前的“新”。曾经的青年教师菊地那颗年轻的心早已被扔在了那里,而现在的菊地说出这些话显然心有不甘。 “其实,多亏了女性家属们口口相传,未来学校才得以发展壮大。未来学校每年夏天都会招收外面的孩子来合宿,您知道吗?” 法子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她努力使情绪稳定下来,看着菊地点了点头,回答道:“知道。”她感到自己头的动作、眨眼的动作都有些不自然。 菊地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小学生离开父母去学舍生活一星期,感受未来学校的理念。未来学校里的人生活在森林中、泉水边,他们管外面的城市叫山麓,称在山麓生活的家长为山麓的学生。暑假的时候,家长们会去那边当一个星期老师。像我这种本职工作就是老师的人比较少,大部分都是普通的家庭主妇。” 法子在心中说着:“我知道。”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声。 她知道在那里,外面的世界被称为山麓,也知道普通的家庭主妇、同学的妈妈到了那儿就变成了老师。 现在回过头来想,那儿可真是个“家家酒”学校。那里的大人们,各有各的立场、想法,只是在其中扮演“老师”这个角色。 “来合宿的孩子们能接触到未来学校理念的核心,换句话说,就是最好的那部分。他们会过得很快乐。家长送孩子去时心情也比较轻松,就是想给孩子增添些美好回忆。毕竟只是一个星期,肯定很快乐。结束后,不少家长会认真听孩子讲述在那儿的经历,逐渐被未来学校的理念影响。” “不是的,”法子在心中小声说,“并不快乐。” 那里有的不只是快乐,孩子们是会想家的。即使是每年都去合宿的孩子,不是也会抱怨“这一天,总算是过完了”吗?直到现在,由衣睡前说出的那句话还是让法子感到揪心。大人们口中的“只有一周”,对他们来说太长了。 但是,每当大人们问她感受的时候,她还是会回答“开心”。孩子们相互间写下的留言也都是:“很开心!”“一定要再来!”之类的。可能除了这些话,她也写不出别的。为什么孩子们都这样呢? “多亏了那些主妇,未来学校的干部得以在全国各地举办大规模演讲,吸收新会员。他们通过口碑吸引会员,还让孩子们尝试进行问答。 可讽刺的是,这种做法最终酿成了‘瓶装水事件’。” 菊地换了另一种口气继续说:“被邀请去参加合宿的山麓的孩子发烧,住在隔壁的会员出于善意把水分给他们,没想到出了问题。那时,我已经不在未来学校了,但我一直觉得早晚会出事。” 说完,他狠狠摇了摇头。 “毕竟那里没有绝对的秩序。虽然有规定告诉人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那是谁确立的、为什么确立的规定并不明确。所以才会发生把未经杀菌处理的泉水装进瓶子里贩卖,这种令人无法想象的事。我丝毫不感到意外。” 一说到弯曲杆菌引起的食物中毒事件,菊地就激动了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那个主妇坚持说邻居家孩子病情加重纯属偶然,与她送的瓶装水无关。可经过调查,发现水中有弯曲杆菌。过去,井水引起的食物中毒事件大多与这种可以被氯气或高温杀死的杆菌有关。 “原本,我就对这些跟水相关的事情持怀疑态度。追寻符合教育理念的环境我可以理解,但他们把水神格化了。我早就觉得未来学校迟早会栽在这上面,果然不出所料。” 吉住孝信附和:“那里的人好像全都把水看得很神圣。” 菊地点了点头:“一开始,人们确实有‘用天然的水顺其自然地养育孩子’这种想法。这和让孩子们吃无农药蔬菜的想法是一样的,并不是一定要让孩子们待在那儿,喝那儿的水。但后来人们变得越来越迷信,泉水的价值被无限放大。我觉得这可能是出于某种情结——那些生活在山麓,想去未来学校生活又没勇气放下一切的人的内心纠结导致的。” 菊地苦笑了一下:“他们妄图用承载了这种理念本身的泉水,来填满因为无法进入学舍而产生的内心空虚。其实,真正在泉边住一段时间就能明白,那儿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确实如此。” 法子点了点头,也感到有些心痛。 菊地依然说个不停,讲述着未来学校的封闭性是怎样致使他们的理想破灭,如何本末倒置。他就像在讲述他自己是怎样对未来学校心怀理想、怎样被未来学校背叛,怎样因爱生恨的。他确实是个怀有崇高理想的人。法子听了这些,只感到无奈和惋惜。 “孩子们很可怜。”菊地说,“我理解他们的理想。只说理想的话,现在我依然能够感到共鸣。但我觉得,不应该把孩子们和社会隔离开来。不管多么重视自主性和独立思考能力,我们都必须,也只能在这个社会中生活。所以,应该好好学习和这个社会共存的方法,锻炼与人交往的能力。空谈理想是没用的。” 菊地默默地看着墙上贴的乘法口诀表和汉字表。 “那些孩子很可怜,他们只知道未来学校里面的世界,只能和里面的同伴结婚,将未来学校延续下去。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他们自立的机会已经被剥夺了。剥夺孩子的学习机会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啊!有些孩子甚至无法埋怨父母,他们的父母就是在未来学校长大,结婚,生下他们的。我们无法想象这些孩子有多么痛苦。” 菊地说的这些,法子无法不赞同。 确实会有这样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在未来学校相识,结婚,生下孩子。因此,如果没有未来学校,也就没有他们。 菊地继续说:“那些孩子长大后,对未来学校是想恨都恨不了。没有未来学校的话,父母就不会相遇,自然也不会有自己。否定未来学校就是否定自己。他们会陷入强烈的精神困境,不得不接受那个剥夺自己自由的地方。” “啊……” 清子像是在叹气,也像是在附和菊地。 菊地看着吉住夫妇,深深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我醒悟了,那里的做法是不对的。孩子,特别是幼儿,一定要在家庭中成长。就算能培养孩子的独立意识和思考能力,在孩子最需要父母的关爱的时期,父母却醉心于不切实际的理想,不管身边的孩子,这不是本末倒置吗?口中祈祷世界和平,却不顾身边孩子的幸福。” “你们明白吗?”菊地说,“孩子需要只为自己着想的父母,就算那样的父母是自私的。不应该让孩子和父母骨肉分离。就算不过那种极端的方式生活,在家庭中依然有很多方法培养孩子的学习能力和生存能力。” 法子问:“所以,您才开办了这所补习班吗?” “是的。来我这里的学生家长都很重视子女的教育,他们十分关爱孩子,为孩子的未来着想。”菊地点头回答后,环视四周,“在这里,我接触过各种各样的学生家长。这使我再次认识到,未来学校的做法是不对的。正因为我曾经身处其中,所以想得明白。” 他双手紧握着茶杯,用轻蔑的语气说:“那里的人是有闲阶级。讨论着战争与和平,可有多少人能真正把这个话题和自身联系起来呢?那些人家庭富裕,生活中没有任何不便,又有闲暇时间,所以能没完没了地思考孩子的教育问题,最终越陷越深。还不如思考如何在这个现实存在的国家中生存下去……” 看着面前目视远方的菊地,法子想到他刚才问自己:“您是东京大学毕业的吗?”还有他说的那些优秀的学生们的事。 如果他所说的“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的能力”指的仅仅是高学历的话,实在是有些遗憾。 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开始占据法子的内心。自己只是吉住夫妇的代理人、陪同者,不打算插嘴,但还是忍不住在内心反驳。 菊地说的那些话,法子他们早就明白了。孩子需要家庭,拆散父母和孩子的行为有多么残酷,孩子是多么孤独等等,那是谁都明白的道理,不需要任何人讲解也能明白。不只法子,恐怕吉住夫妇也是这样想的。 菊地说,正因为自己身处其中所以能想明白,其实不是那样的。外部的人本来就明白。菊地是因为身处其中,本来明白的事也不明白了。菊地大费口舌,就像在宣讲什么自己悟出的真理。可法子他们早就看透了,当他高声宣布自己“明白了”的时候,其实依然没有摆脱未来学校的束缚。 法子内心那无以名状的情绪变成了焦躁,变成了愤怒。 孩子们很可怜。谁能为他们的未来负责? 目光坚定、语气诚恳地说出这些话的菊地,否定了过去的信念,用新的信念开办了这个补习班。这本身无可厚非,可孩子们呢?大人们发现自己错了,可以舍弃过去的信念,可孩子们成长在大人过去的信念下。谁对那些孩子负责呢?菊地自己不也应该反省吗?他怎么能对此就视而不见呢?把未来学校的理念灌输给孩子们的不正是菊地自己吗? 菊地那么轻易地否定了过去,令法子感到失望。 如果你是贤老师的话…… 回忆涌上法子的心头。 那年夏天,一个男孩因为贤老师的话而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阿信,我真的非常喜欢你。 做游戏在白板上写自己喜爱的东西时,有人在白板上写了“贤老师”三个字。那时,他心中的情感和理想是牢不可破的。现在,他不再相信那些了,令人悲伤。 法子抑制住自己的情感,面无表情地问:“您觉得,在静冈发现的那具尸骨是谁的呢?” “菊地先生在那儿当老师的时候,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关于这个,倒不是一点线索都没有。也许是那个孩子。” 菊地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您觉得那就是未来学校里某个孩子?” “肯定。毕竟是在那儿发现的,不可能与未来学校一点关系都没有。” 如果他就是贤老师的话,应该知道美夏。法子很想知道,他心里想的那个孩子是不是美夏。但她控制住自己,问菊地:“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呢?您怎么看?” 一直沉默不语的吉住孝信也跟着点了点头,附和道:“是啊,孩子死了以后竟然被埋在那种地方。那孩子……不会是那里的大人杀死的吧?” “杀死”是个冲击力很强的词,可菊地依然面不改色。 “从时间上来看,那个孩子应该是在我正式进入未来学校之前死亡的。可那里的人的行为举止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想想都觉得可怕。”菊地沉思了一下,继续道,“恐怕……是那里的大人干的。不知是故意还是事故。不一定是蓄意谋杀,很可能是严酷的体罚造成的结果。不管死因是什么,把尸体埋在那里掩人耳目这种做法我倒是非常熟悉。这非常符合未来学校的风格。” 菊地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对那里的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维护自己的生活。他们对改革毫无兴趣,拼尽全力只为维持现状。他们希望组织规模可以越来越大,希望得到世人的认可。孩子的死一旦暴露,这个团体可能就完了。” 法子问道:“完全抹杀掉一个孩子的存在,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吧?” 她再次想起了美夏。美夏似乎也去山麓的学校上课。如果突然不去了,学校不会起疑吗? 可菊地却摇了摇头,就好像在说:“你连这个都想不通吗?” “这非常简单,”他说,“如果孩子父母都是未来学校的成员的话,只要说服他们不要外传,就不会有人知道。抹杀掉一个孩子的存在是非常简单的。” 菊地泰然自若的态度令法子哑口无言,对面坐着的吉住夫妇也一言不发。 “把尸体埋在那里的肯定是未来学校的人。”菊地断言,“尸体是在离学舍不远处的广场被发现的。真的不想被发现的话,应该埋在后面的山里,可埋尸体的人没有这样做——因为山里有山泉。” 法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把视线转向了菊地。 菊地自信满满地说:“在大自然中,在有清澈水源的环境里养育孩子,只是教育的手段。但是,不知不觉间保护水源和山泉却变成了最重要的目的。他们绝不会玷污神圣的泉水,便把尸体埋到了自己日常生活的地方。就算脚下就是尸体,他们也能忍受。” 法子欲言又止,手臂上寒毛直竖。 菊地断言:“这个决断非常符合未来学校的行事风格,尸体肯定是他们埋在那里的。” 大家沉默了许久。 吉住夫妇既没有看向彼此,也没有看向菊地。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安放眼神,只能盯着桌面的正中央看。 我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法子正想着,有人开口了。 孝信打破了沉默,有些六神无主地问:“我们该如何跟他们交涉呢?”他抬起头,看了看菊地和法子。 “我也……觉得孩子需要家庭。但这里说的家庭不仅指亲生父母,只要有作为抚养者的大人在身边就足够了。退休后,我和妻子有时会去一些机构帮忙。我只在圣诞节、夏日祭的时候去过两三次,妻子就不一样了,她经常去,还会把自己做的牡丹饼带去给孩子们吃。” 清子在一旁低着头听着。 这些事法子也是第一次听说。吉住夫妇所说的“机构”大概是指儿童福利院吧。和那些因为某些原因离开父母的孩子在一起时,吉住夫妇是否是想着自己那去了未来学校后渺无音讯的女儿和外孙女呢?想到这里,法子心中一紧。 “那些机构里的人都很为孩子们的将来着想。他们会思考,孩子将来做什么样的工作才能在社会上生存下去,怎样才能提高生存能力,而且是为每一个孩子思考。” 孝信的声音低沉,毫无抑扬。他努力压抑自己的感情,继续说:“我和妻子会想,如果圭织所在的未来学校也是这样就好了。可是,如果未来学校的那些人真能把一个死去的孩子随意掩埋,就当事件从未发生过的话……如果保美也认同他们的所作所为的话,我一定不会原谅保美。不只是保美,我也不会原谅把她培养成那种人的自己。” 说到这里,孝信忽然停了下来。 虽然已经从菊地的话中推断出那具尸骨应该不是外孙女,可此时,他似乎又开始担心那具尸骨其实就是他的外孙女。 “……抱歉,我早就应该想到未来学校是那样的地方。”孝信对大家小声说道,“如果未来学校是真心为孩子们着想的话,也不会拒绝接待我们。他们肯定是心中有鬼,才不让我们相见。” “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菊地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清子抽泣了一下,缓缓抬起头说:“感谢菊地先生把这些告诉我们。既然外孙女已经上了中学,尸骨应该就不是她了。可现在,我们还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如果圭织还活着的话,她身在何处呢?保美是不是也和她在一起呢?” 清子的声音十分凄楚。 她摇着头说:“不知道她们的行踪,我们的痛苦就不会终结。既然这样,还不如告诉我们尸骨就是圭织,让我们的痛苦有个发泄口……” “清子!” “可……” 被丈夫喝止的清子想要辩驳,语气像个孩子一样。光是看着两位老人的样子,法子就觉得心痛。 “我们不知道,”清子重复道,“我们不知道那是谋杀还是事故。如果是谋杀的话,真是太可怕了。我们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样一个杀害孩子、掩埋尸体的可怕团体。可知道圭织行踪的只有他们,我们只能通过他们了解圭织的行踪。” 菊地平静地说:“所以你们来找我了,不是吗?” 听了菊地的话,吉住夫妇恍然大悟。他们的眼睛充着血,红红的。 菊地向吉住夫妇伸出了他那强有力的手,说道:“我们一起战斗吧。” 法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菊地伸向吉住夫妇的双手,没有说话。 “我会尽可能帮你们的,绝不会放任不管。” “啊……” 清子从包里掏出手绢,捂住了脸。 “拜托了。” 孝信缓缓地握住了菊地的手。 ◇◆◇ 说实话,事态会不会向吉住夫妇所期待的方向发展还是未知数。 吉住孝信虽然当菊地是可以信赖的伙伴并握住了他的手,可通过和他“一起战斗”真的能追踪到圭织的下落吗?法子不确定。 菊地对未来学校的恨意根深蒂固。从那根深蒂固的恨意中,可以看到他与未来学校不断对抗的历史。在长期的对抗中,想必他遇见过与吉住夫妇有相似经历的人,并帮他们跟未来学校交涉过。可他的交涉成功了吗?那些人找到他们的家属了吗?通过菊地,吉住夫妇真的能找到外孙女和女儿吗?法子持怀疑态度。 法子觉得,还不如由她再次出面和未来学校交涉。事情就发生在这之后。 与菊地见面的三天后,一个电话打到了法子的事务所。事务员说:“一个叫田中的女士打电话找近藤律师。” 一开始,法子没反应过来是哪个“田中”。她有很多姓田中的客户。 法子以为是公司总务部的那个田中,可拿起电话的瞬间,她愣住了。 “我是未来学校的田中。” 电话里传来的是那个最不可能给她打电话的“田中”的声音。 “我是近藤。” 法子急忙报上自己的姓名,腋下冷汗直冒。她想起了上次道别时,田中在电梯门口说过的那句话:“明明一直都放任不管。” 现在,田中的语气里倒是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敌意。 法子还没说出“您有什么事”,田中便抢先开了口:“有消息了。” 一切来得太突然,法子有些不明所以。 “什么?” 田中冷淡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急躁。“我们联系到饭沼圭织女士了。” 她用了“女士”这个称呼,听上去有些做作,像是在念台词一般。这个名字盘旋在法子的脑中,没有什么真实感。法子如梦初醒——圭织!是吉住的外孙女。“饭沼”这个姓是第一次听说,可名是没错的。 “她同意和自称是她外祖父母的人见面了。” “真的吗?” 法子激动到语调都变高了。虽然“自称是外祖父母”这个说法令人不快,但法子并不在意。 田中回答:“是的。我不是说了吗,我会尽力找的。” “十分感谢!”法子急忙道谢。 法子话音还没落,田中就说:“只有圭织女士一个人。她母亲保美女士说,不想见他们。” 田中的话音冷若冰霜,法子暗暗吃了一惊。“不想见”这三个字像一个巴掌打在了她脸上。该怎样把这件事告诉吉住夫妇呢?唉,先不管了。 “我知道了,谢谢。” 法子再次道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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