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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未来的孩子们琥珀之夏 作者:辻村深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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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子开始回忆那年夏天滋寄来的信。 那封来自未来学校,早已不知扔到哪儿去了的信。 那时,法子和班上的同学相处得不好,对自己也没自信。和朋友一起去未来学校合宿时,晚上跟谁睡,怎样才能避免落单……这些事都会令法子烦恼。她怎么也想不到,在未来学校那么受孩子们欢迎的小滋居然会给自己写信。从信箱中取出那封署名“冲村滋”的信时,法子惊讶极了。 法子拿着信,一进家门就赶忙拆了起来,有些粗暴地用手指撕开了信封。尽管她知道想工整地拆信最好用剪刀或是美工刀,可急切的心情还是占了上风,她停不下来。她的心怦怦直跳,因为怎么也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小滋不是喜欢美夏吗?久乃也是那样说的。他怎么给我写了信?我可没给他写信,是他主动寄来的。 最后一天,由衣、亚美那些比自己可爱很多的孩子,也都排着队去找小滋要签名。可她们一定没收到小滋的信,小滋只给自己寄了信。想到这儿,法子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信封上印着卡通图案,里面的信纸却是略显成熟的浅红色,似乎是从哪位女老师那儿要来的。信纸上的字工工整整,是比法子大好几岁的高中男生的字。 那封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你好。合宿已经过去很久了,最近过得还好吗? 你们乘坐的巴士离开后,久乃找到我说:“你知道吗?法子说她喜欢你!”我吓了一跳,觉得久乃在骗我。可久乃又说:“是真的,是她让我告诉你的。”我非常吃惊,但很高兴。 我现在在学舍的高中部当年级组长。这个职位很重要,要像老师们那样在问答时组织并引导大家,还要照顾幼儿部和小学部的弟弟妹妹。 而且,和售卖泉水的大人们一起下山的机会也多了不少。 你还会再来学舍吗?大家都等着你呢。 法子越读越难受。不过,不是因为厌恶或痛苦。 久乃——应该就是合宿时见过的那个“久乃”。看到这个名字,法子还是会双腿发软。法子很容易就想象出自己离开后,久乃对小滋说那番话的样子。自己才没有拜托她告诉小滋自己喜欢他,这真是让人又生气又羞愧。 久乃她们没来由地看法子不顺眼,和法子班级里的那些人一样,比如那个和由衣关系很好的惠理。她们觉得即使粗暴地对待法子,法子也不会反抗。不知为何,法子总是被那样的孩子讨厌。 法子知道,久乃她们不喜欢自己,并不怎么在乎。真正令法子感到羞愧激动的,是小滋信中的那些文字。从那里感受不到丝毫对法子的厌恶,只是写着“吓了一跳” “吃惊但很高兴”。面对久乃的告密,小滋的反应和她们预想的不一样。小滋说知道后自己很高兴,法子也高兴,翻来覆去地读着那封信。 这可是小滋写给我的信。 她告诫自己不要太激动。小滋已经是高中生了,就算被自己“喜欢”也不会是真的高兴。可对当时的法子来说,仅仅是收到来信这一点,就足够让她兴奋地跳起来了。能收到这样的惊喜真的是个奇迹。 这都是孩童时代青涩的回忆。法子“喜欢”小滋,可那时的她还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那只是一种纯粹的兴奋和喜悦,还说不上是恋爱。对方没有拒绝自己的好意,由此而生的喜悦包裹了法子的心。 法子决定回信。 因为不好意思,法子故意没提久乃说自己喜欢小滋的事。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说,甚至连“跟喜欢的人应该怎样相处”这样的事都还不知道。 对于自己这样一个小学生的喜爱,一个高中生,而且还是大家心中的“人气王”,小滋肯定不会当真的,也不希望对方误以为自己真的有什么期待。抱着这样的心情,法子开始写回信。 法子先写了一些“收到你的信我很高兴”“你当年级组长好厉害啊”“你的字真漂亮让我大吃一惊”之类的客套话,然后介绍了自己在学校担任的职务、喜爱的食物,还有学钢琴的事,最后还问了小滋的爱好。小滋回信时好像回答了这个问题,可法子已经不记得他是怎么说的了。 法子在信里没提到学校的朋友,甚至连一起去参加合宿的小坂由衣都没提。小滋只见过未来学校里的法子,一定认为法子和由衣平时关系就很好。法子觉得自己好像骗了小滋,有些愧疚。如果小滋知道实际上自己正在跟不受欢迎的孩子通信,一定会很失望吧。虽说这不算撒谎,但法子在信上只写了好的方面,没写其他的。 要是法子把自己的所思所想一股脑全说出来,可能会令小滋困扰。为什么小滋要给自己写信呢?法子突然觉得自己正被小滋的一时兴起耍得团团转。小滋那么受欢迎,和他通信的山麓的孩子一定不止自己一个。这么想着,法子感到有些寂寞。要是小滋真的只是一时兴起,她多少有些被愚弄的感觉。 可正因为那小小的纠结,每次收到回信时法子都感到很开心。每次法子都觉得,这次一定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可每次期望都落空。什么实质性内容都没有,读完只能感叹一句“什么啊”。 有时,班上的女生会聊跟喜欢的人有关的话题。从前,法子总是扔下一句“我没有喜欢的人”扫大家的兴,和小滋通信后,法子会说:“有,但不在这个学校。”她脑子里想的当然是小滋。小滋和班上这些不把法子放在眼里的男生不同,是高中生,是戴着一副略显成熟的眼镜的大男孩。同学们一听不是自己认识的男生,纷纷失去了兴趣。但法子却为自己能拥有学校之外的世界而感到骄傲。 有一天,由衣问法子:“你喜欢的人是不是小滋啊?” “不是,”法子回答,“是你不认识的人。” 现在想来,法子心中的那个“小滋”是没有实体的。那是与日常生活所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的象征、懵懂的憧憬。 第二个夏天、第三个夏天,每次去学舍之前法子都心跳不止,因为就快能见到小滋了。可一见面又觉得尴尬、不自在,每次都只能没话找话。见不到时明明那么兴奋,一见到反而觉得有些茫然,很不好受。 小学六年级的夏天,最后一次暑期活动结束后,法子依然和小滋保持着联系。说保持联系,也只是通过两三封信而已。小学快毕业时,法子告诉小坂由衣,其实自己一直在跟小滋通信。在山麓,只有由衣知道小滋有多帅,多么受欢迎,法子忍不住想显摆显摆。 起初,由衣惊讶的神情令法子很得意。可下一个瞬间,由衣噘起嘴对法子说:“我也收到了很多封信。” 法子震惊极了,问道:“是小滋的信吗?” 由衣摇摇头说:“跟小滋没通过信,不过小隆和小丰给我写了好多好多信,还有小梦和清美。” 由衣的语气有些急躁,好像在跟法子较真。法子听了之后,心情有些复杂。由衣那么受男生欢迎,还有很多朋友,对自己也很亲切,她为什么要较真呢?自己才不是她的对手。 每年从学舍回家后,法子都会跟小滋通信,可每次都是写着写着就不写了。基本都是因为法子不再回信。收到信时,明明那么开心地读了一遍又一遍…… 那是学校之外的世界。 为了能拥有那个世界,法子紧紧抓住没有实体的“小滋”不松手。 可真正不想松手的到底是谁呢?为一句浅薄的“喜欢”而激动不已,以至于连那“喜欢”的浅薄之处都意识不到的,到底是谁呢? 法子记得,美夏曾经对自己原来这样说过—— 在很久以前—— 我能把你当成朋友吗,住在山麓的朋友? 她为什么要强调是“住在山麓的朋友”呢?法子从来没想过,对美夏和小滋来说,山麓这个“外面的世界”又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 法子很少收到未知号码打来的电话,虽然不是经常接到,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有一次,跟工作有关系的人把法子的电话告诉了第三者,第三者联系法子办事;还有一次,是在电车上被误认为流氓的人,恰巧知道法子的电话,情急之下在车站打电话求助。 在去保育园接蓝子回家的路上,法子接到了这个未知来电。从最近的车站走到保育园大概要十五分钟。路边是一条小河,比较安静,之前法子也曾边接电话边走路。 “喂,您好。” 因为不确定是工作还是私事,法子没有自报姓名。电话那边什么声音都没有。法子有些诧异,又喊了声“喂”,可电话那边还是没有声音。 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法子的直觉告诉她电话那头是有人的。法子忽然想到,会不会是田中美夏?上次见面时,法子把这个电话号码告诉过滋。 法子有些紧张,刚想问“您是哪位”,就听到电话那头的人说话了。 “喂?” 一个晶莹剔透的声音传了过来。不是孩童的声音,似乎是一位少女。嗓音很尖,听起来有些稚嫩,不是美夏的声音。 “法子?” 听到那独特的语调,法子打了个激灵。法子心想,不会吧? 电话那头的人说:“那个,我是小坂由衣,现在姓竹中。” 由衣!法子在心中默念。 “我从同班同学安子那儿打听到了你的电话,这是近藤法子的电话没错吧?” “……没错。” 法子有些不知所措,不仅因为电话是由衣打来的,还因为由衣的语气过于随意。法子最后一次见到由衣是成人礼的时候。那时,两人只是偶然遇见,互相问候了两三句,并没有深入交谈。 由衣喊法子的语气与孩童时代一样。声音变成熟了,可对人的距离感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已确认没打错电话,由衣就不说敬语了,一副和法子很熟络的样子脱口而出: “啊,太好了!抱歉啊,突然给你打电话。你现在方便吗?” 法子调整了一下心态,回答:“嗯,没事。好久不见。” 升上高中之前,法子和由衣一直上同一所学校。成人礼的时候,记得由衣说过她在关西地区上大学,住在神户。后来,法子的妈妈好像告诉过法子,由衣结了婚还当了妈妈。 由衣在电话那头说:“抱歉啊,突然联系你。” “嗯,没关系。” “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 受由衣的影响,法子也不再拘谨。由衣沉默了一下,法子有些不好的预感。 法子还没弄明白那预感是什么,由衣就开口了:“你要为未来学校辩护吗?” 这次轮到法子沉默了。要不要给田中美夏辩护,法子尚未做出决定。在这种情况下,由衣怎么会知道的呢? “喂,真的要辩护啊?”法子的沉默被由衣理解为肯定,连珠炮一般地问,“为什么呀?是有人拜托你做的吗?肯定因为以前我带你去过那儿吧?你还跟那儿的人有联系吗?你没加入他们吧?” 这么多问题,法子不知该从哪儿答起。由衣其实是在以询问的形式表示反对,并不是真的想问法子什么问题,仅仅是以此表达自己的态度。 法子有些不快,感到自己和由衣之间存在着一层无法穿透的隔膜。那么多年都没有联系,竟然能找幼时的小伙伴问到电话号码,那个小伙伴居然就那么告诉她了。为了套近乎,直呼法子的名字也就罢了,竟然连工作的事都要插手。这些都与法子认可的常识相悖。法子也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小时候老家的那些孩子觉得她无聊,跟她玩不到一块儿去。 “由衣,你怎么知道的?” 法子还没有决定要不要辩护,故意问得模棱两可。可由衣好像明白法子想问什么,兴奋地答道:“我听别人说的。有人告诉我,一个曾经去过未来学校的律师接手了尸骨的案子。我想,法子就是律师啊,难道是法子?一问才知道,就是一个姓近藤的女律师。” 法子意识到,由衣现在依然跟未来学校的内部人士有联系。真头疼,我明明还没决定,他们怎么就轻易告诉别人了呢? 由衣跟法子那么久没联系,却知道法子做什么工作,这也令法子哭笑不得。所以说乡下的社交圈狭窄,父母们互相议论子女的近况也是没办法。其实,法子也多少了解过去那些同学的现状。她的妈妈也曾告诉过她,由衣已经结婚,现居神户。 和由衣一起去未来学校的事已变成遥远的过去。法子以为,由衣和她的妈妈一定早已跟未来学校断绝了关系,毕竟泉水出过事。可现实却出人意料。 “你怎么打算的啊?要是你接了这个案子,你小时候去过那里的事就会曝光,可能会被很多人说三道四。还会有人问你是谁邀你去的,对不对?到时候别人也会说我,媒体也会来我这儿采访。你想过这些吗?” “这……” 由衣气势汹汹,隔着电话把法子压得接不上话。 法子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不可能有那样的事!”,又急忙控制住自己。由衣的想法太极端,令法子有些毛骨悚然。 要是法子真的接手了那个案子,真的会像由衣说的那样引人注目吗?小时候去未来学校参加合宿的事,确实有可能被媒体曲解。如果媒体报道说法子是未来学校的会员的话,其他人会怎样看待她的丈夫和女儿呢? 就算发生那样的事,也是法子的个人问题,媒体是不会去打扰由衣的。由衣是不是有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她突然表现得像受害者一样,令法子不知如何是好。 “我觉得你特别厉害!当了律师,在东京打拼事业。我很佩服。你从小就特别聪明,过去我一直觉得你很优秀。但说实话,这次我真的失望了,特别失望。” 由衣的语气比她的真实年龄幼稚很多,和法子周围的其他朋友相比,极其缺少分寸。法子的心情复杂了起来。从前,由衣是班里最可爱的孩子,多才多艺,令人羡慕,没想到竟然变成了这样。法子很失望。她知道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失望,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 过去我一直觉得你很优秀。 由衣的这句话也让法子有点受不了。法子跟由衣并非形影不离,关系也没有多好,由衣只能算是法子小时候喜欢的玩伴。 “你为什么要给他们辩护呢?” “我还没决定要不要辩护,所以……” “难得能过上清静的日子。” 由衣的语气哀怨,根本不管法子说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听起来很稚嫩,应该跟蓝子差不多大。受其影响,由衣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我离开了千叶的老家,跟父母断绝了关系,好不容易走到现在,为什么……” “由衣……” “你只是去合宿,倒是不在乎,可我……” 法子闭上眼睛听由衣讲话。原来是这样啊,但这件事母亲没有告诉过她。 法子突然想到一件事,小时候想过很多次的事——如果那不是由衣的话,会怎样。 小时候,那几个经常跟由衣一起玩的同学曾劝告过法子。由衣又聪明又可爱,很受孩子们的欢迎,没人敢公开说她坏话,疏远她。被疏远的总是法子这种没什么优点、不擅长与人交往的孩子。孩子们已经长大,不会因父母、家庭等无法改变的问题疏远、欺负某个同学。 但是…… 如果不是由衣,而是像法子那样的孩子出生在未来学校会员的家庭中会怎样呢?或许由衣也感到过疏离、纠结,只是法子他们不知道而已。 不管在学校还是在未来学校合宿时,都备受大家喜爱的由衣,为什么那么热心地邀法子一起去参加合宿呢?为什么要说那需要数着手指度日的合宿“特别特别开心”呢?由衣一定也经常担惊受怕。 “由衣,我……” 法子不觉得自己和由衣毫无关系,可她想起了田中美夏指责自己自以为是。 “你不要为他们辩护,请拒绝他们的要求。” 由衣打断了法子。即使隔着电话,法子也能感到由衣正瞪着自己。 “我可是告诉你了,你一定不要做这件事。这就是我想说的。” 然后,由衣咔嚓一声挂了电话。 不知何时,法子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站着。一瞬间,她在考虑要不要打回去,可就算打回去也没什么好说的。 法子把手机收进口袋里,望着通往保育园的红砖路。天色渐黑,住家和饭馆的灯光映在河面上,摇摇晃晃。法子看着那些灯光,意识到自己真是很久没跟由衣联系了。由衣说,她跟父母断绝了关系,离开了家,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法子没敢追问具体情况。过去的由衣开朗善良,现在她的性格应该也没变。电话里,她歇斯底里的态度都是因为法子。都是我不好。 要是她们以别的方式再会,由衣一定不会提未来学校,也不会透露和父母断绝关系的事。可她肯定有不为人知的烦恼与纠结。法子今天第一次意识到,由衣家与未来学校的关系可能比儿时自己知道的复杂得多。由衣小学时一直被大家喜爱,初中、高中时也表现得如鱼得水,法子一直以为她和自己不同,是那种干什么都很顺利的人。 虽然由衣说决定彻底忘记过去,可既然她知道未来学校找法子辩护,就说明她还是与未来学校的人有联系。这也有些讽刺。一听到律师这个词,她立刻想到法子,忍不住打电话确认。她竟然对那个团体在意到这种程度。回忆起少女时代的由衣和她母亲,法子不禁感伤了起来。 法子不喜欢别人对她的工作指手画脚,但更害怕被由衣怪罪。她一直觉得,即使有人反对,也一定是自己的丈夫或母亲。可反对的声音竟来自意想不到的地方,看来事件的影响力不容小觑,法子感到有些伤心。 “蓝子,你妈妈来接你了!” 法子机械地迈着步向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保育园。和往常一样,法子把蓝子的脏衣服和用过的毛巾收拾到环保袋里,走到了蓝子房间的门口。保育园的老师把蓝子带了出来。蓝子一摇一晃地跑过来,迫不及待地一把抓住了法子的腿。 “蓝子今天也很乖,和大家一起玩了老师们用牛奶盒做的积木。她搭了一座城堡,特别高,大家都夸她厉害。” “是嘛,谢谢!” 法子跟老师说话时,蓝子一直默默地抱着法子的腿。都说女孩的语言能力发展得比较快,可蓝子却不爱说话。她还无法把自己的想法全部表达出来,经常不打招呼就把小朋友的玩具拿走,有时还动手打人。今天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法子松了口气。 “蓝子,拜拜!” 听到老师的声音,趴在法子肩上的蓝子默默招了招手。 七点了,保育园马上要闭园了。法子一手提着环保袋和通勤包,一手抱着蓝子,脖子和后背又酸又痛。 “蓝子,脚伸出来。” 走到玄关,法子急忙给蓝子穿鞋,正好碰上另一对母子。这个时间,法子经常遇上她们。那位妈妈比法子年轻不少,大概二十多岁,总是穿着一双高跟鞋。脸上的妆虽不张扬却很精致,看上去活泼开朗,可能是做营销的工作。 法子手忙脚乱地帮蓝子穿鞋,那位妈妈却不慌不忙地看着孩子自己穿鞋。 法子听见她说:“啊,左右弄反了,再试一次吧。” 蓝子最近也经常提出要自己穿鞋,可忙的时候,法子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帮蓝子穿。那孩子跟蓝子同岁,穿鞋穿得已经这么熟练了,法子有些惊讶。 “好厉害呀。”法子夸奖那个孩子。 那位同样是下班回来的妈妈微笑着跟法子道了谢。那率真的笑容让法子感到了压力——都怪自己不像这个人那样有耐心,什么都替孩子做,弄得蓝子现在都穿不好鞋。 “那我们先走了。” “好的。蓝子,说拜拜,明天见。” “蓝子,拜拜。” 那对母子一起冲蓝子挥了挥手。 她们记得蓝子的名字,我却不记得那个小男孩的名字,法子感到很自责。虽然她每天都接送蓝子上保育园,可还是对不上同班孩子的脸和名字。她期待蓝子能喊出那个男孩的名字,可蓝子却默默无言。 法子自言自语道:“已经这么晚了,得赶快走了。” 法子想着,一到家,就得马上开始做晚饭。冷冻室里有什么呢?去保育园接到蓝子后,法子才有工夫想家里的事。有的人从早晨就开始有计划地想晚饭的事,可为什么我做不到呢? 最近,法子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擅长做家务。 虽然每天都在尽力完成该做的事,可就连晚饭吃什么的问题都无法边工作边思考。她安慰自己是因为工作太忙,其实和工作无关,只是自己不擅长罢了。申请保育园落选后,她就开始这样想。 有一次,法子突然觉得放弃工作每天和蓝子待在一起可能也不错,可立刻又认为自己做不到。除了晚饭还有午饭,日复一日地做饭;白天还得去公园或儿童活动中心“陪”蓝子玩。这世上,很多母亲可能不觉得自己是在“陪”孩子玩,而是和孩子“一起”玩,乐在其中。可法子不一样。法子明白,每个家庭都不容易,可还是忍不住想:“要是蓝子的妈妈不是我,她会不会比现在更快乐,吃得更营养?” 蓝子语言发育得慢也是原因之一。要是母女间的对话能增多的话,和孩子玩时的感觉也会不一样吧。 法子很开心能和蓝子一起度过双休日。工作日去接蓝子时,蓝子一看到法子就抬起脸奔向她的姿态也惹人怜爱。可那是因为白天不在一起,要是去不成保育园的话又会怎样呢? “蓝子,等一下啊,我马上做饭。” 回到家,法子赶紧放下大包小包,给蓝子脱了外套,打开了客厅的灯和空调。丈夫清早洗了浴缸,确认塞子塞上后,法子打开了热水阀。看到冰箱里放着提前捏好的汉堡肉排,法子终于松了口气。 做饭时,法子会让蓝子看儿童节目的录像。平常,一打开录像蓝子立刻会乖乖地坐到电视前,可今天她却不愿离开法子。 “怎么了?” “我想搭积木。妈妈,搭积木。” “待会儿啊。”蓝子大声说:“我想搭积木!” 她仰望着法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今天的蓝子比平时更顽固。 “待会儿!”法子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现在不行,吃完饭再玩。你不是饿了吗?” 法子离开蓝子,从冰箱中拿出牛奶倒入塑料杯子,放到了电视前的茶几上。 “边喝牛奶边等吧。” “不要,我要搭积木!” “家里没有积木啊!” 其实家里是有积木的,是法子的朋友为庆祝蓝子出生送的礼物。有一次,蓝子把小块的积木放进了嘴里,差点儿吞下去。法子觉得很危险,就把积木收到壁橱里了。她跟丈夫商量,决定等蓝子长大一些再拿出来给她玩。 孩子两岁左右会迎来第一个叛逆期。蓝子三岁了,基本平静下来了,可有时还是会无缘无故地任性,就像回到了叛逆期一样。 法子走进厨房,蓝子追过来喊着要积木。厨房入口处放着阻止幼儿进入的栅栏,蓝子使劲摇晃栅栏表示抗议。栅栏咔嚓咔嚓的声音令法子头痛。 “别闹了,好好看电视。” “妈妈,积木!” 法子忍不住大声说:“不行!” 蓝子今天虽然不乖,倒没哭着喊着闹,已经算不错了。最后,蓝子噘着嘴走去了电视那边。蓝子每天在保育园待到晚上七点,有时周六也要在保育园度过,真的很努力了。法子很心疼她,可今天这种情况还是不能任由她提要求。看到她开始乖乖看电视,法子终于放下心来。 法子把解冻好的汉堡肉排放入了平底锅,正当她拿起汤锅准备煮汤时,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平常进家门时,家里总是飘着米饭的香味,可今天没有。她慌忙打开电饭锅,发现生米还浸在水中。法子用尽全身力气叹了口气,果然是忘记定时了。之前做的冷冻米饭也在前天吃完了。现在已经七点多了,蓝子还饿着肚子。 法子瞥了一眼客厅,蓝子正坐在电视前张着嘴看儿童节目。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不能再带着蓝子去附近的便利店、超市买东西了。 家里还有没有面条或面包之类的主食呢?最近,丈夫每天十点多才到家,也不能等他下班时买回来。大人怎么都无所谓,可孩子必须吃碳水,这可怎么办?法子打开储物柜,发现里面有半个蓝子早上吃剩的菠萝包。就让她吃这个吧,可哪有母亲晚饭只给孩子吃汉堡肉排和半个菠萝包?法子感到很自责。 法子想着,就算晚也要把米饭煮上。她刚把手伸向电饭煲,就感到围裙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手机边发光边震动。 是来电。 难道是由衣?法子赶紧掏出手机,可手机显示的是山上所长的名字。看到不是由衣打来的,法子松了口气。但是,这个时间收到山上所长的电话也不寻常,法子赶忙接起了电话。 “你好,我是近藤。” “啊,近藤律师,你正忙呢吧?抱歉。” “没关系的。” 山上所长也有孩子,一个正上大学,另一个已经工作。有小孩的家庭晚饭时是怎样的景象,他有经验,能想象得出来,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来。 法子举着电话走到客厅,拿起电视遥控器调小电视音量,又走了回去。法子不喜欢把家庭气息带入职场,不希望别人太在意她的家庭。 “您有什么事?” “《每日新闻》的记者问我们,是不是准备替田中美夏辩护。” 法子感觉好像有什么冷冷的液体注入了自己的后背,她低声问:“他们这么快就来打听了?” 她边回话边在心里想:“来了来了。”今天接到由衣的电话后,她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可没想到竟来得这么快。 电话另一头的山上似乎点了点头:“是的,消息走漏得实在太快,我吓了一跳。他们没说从哪儿打听到的这个消息。我告诉他们无可奉告。我怕他们突然联系你会吓到你,就觉得还是提前告诉你一声比较好。” “只有这一家媒体吗?” “是的,‘目前’只有一家。” “他们是以为您会接手这个案子吗?提到我了吗?”法子的脑海中回荡起由衣担心的声音: 你怎么打算的啊?要是你接了这个案子,你小时候去过那里的事就会曝光,可能会被很多人说三道四。 山上律师回答:“没有人提到你。他们只想确认,我们事务所是不是接了这个案子。” 这应该也只是“目前”吧。 “是这样啊。”法子点了点头。 “是的,明天你来事务所后我们再详细说。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谢谢您特地告诉我。”法子挂了电话。 她的心情沉重了起来,由衣的担忧正变为现实,媒体的关注给法子带来压力。没想到自己竟与这样一件事扯上了关系,法子越想越发愁。 法子把头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想,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她考虑了多次,接这个案子明显弊大于利,自己没义务也没理由接手。可为何自己无法干脆地拒绝呢? 刚才的电话里,山上只是把真实情况告诉了法子,并没有积极劝她收手。这几天,法子翻来覆去地想象接手或拒绝后的场景。很明显,一旦接手,不管自己还是其他人都将面临一场严酷的考验。 这是一场追问谁应该为井川久乃的死负责的审判。在刑事审判中,有没有杀人,被告是不是犯人等问题一般是争论的焦点。可在民事审判中,还要讨论被告是否给原告带来了包括精神伤害在内的其他伤害的问题。所以,除了“是不是被告的责任”这个问题,“原告到底有没有受到伤害”“原告主张的受伤害程度是否妥当”等问题也十分关键。站在被告的立场上,应该重点准备应对这些问题。 既然田中美夏一口咬定自己杀了人,那责任就在她身上,这点无法动摇。所以作为律师,法子该思考的是“作为原告,久乃的母亲是否真的蒙受了损失,损失的程度怎样”等问题。换句话说,就是要在法庭上追问“久乃的母亲对女儿的感情,有没有深到理应要求赔偿的程度”。 这位母亲在女儿年幼时就把她送走,如今却为女儿的死悲叹。人们指责井川志乃,“都怪她把女儿送到了那种地方,女儿可以说是被她害死的”。对打官司的事,人们批评她“竟然还想利用女儿的死赚钱”。 法子不知道井川志乃和她的家人到底有什么目的,可她觉得人们对久乃母亲的非议反而激起了志乃的逆反心理——她拼命地想取回些什么。不是金钱,而是更宏大的、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东西。法子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直面她那过激的感情。 这是一次追问久乃的母亲是否爱自己女儿的审判。 法子想起,当年久乃一边盯着自己一边和身边的朋友议论自己。思考着她的死,思考着她是否被母亲爱着,法子感觉心脏快要被压碎了。 正在这时,客厅那边突然传来咣当一声。 法子急忙赶过去,一打开通向走廊的门就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猛然想起平底锅里烤着汉堡肉排,忘了关火。然而下一秒,法子的目光就被餐桌上的狼藉吸引了过去。牛奶盒倒在餐桌上,白色的液体洒了一地。蓝子的杯子也掉到了地上。刚才那声咣当应该就是杯子砸在地板上发出的。 “怎么了!” 法子赶紧跑过去。蓝子捡起杯子,正准备把牛奶盒中剩下的牛奶倒进去。看来牛奶盒不是偶然翻倒的,估计是蓝子做了什么打翻的。 “你在干什么呀!” 法子忍不住大叫,一把从蓝子手中夺过了牛奶盒。 蓝子先是呆呆地望着法子,然后像火被点着一样大哭了起来。“积木!” “啊?” “蓝子要搭积木!” “啊……” 法子想起,今天保育园的老师说蓝子玩了牛奶盒做的积木,还说蓝子的朋友夸她积木搭得特别好。那时,法子像往常那样和老师聊了几句,并没有放在心上。蓝子说要玩积木,可晚饭在先,法子就没答应。 “积木!” 蓝子拼命伸着手要法子把牛奶盒还给她。 地板被牛奶弄得湿淋淋的,屋里充满了汉堡肉排烤焦的味道。米饭还没煮好,没有面条也没有冷冻米饭。每天努力上保育园的女儿说要积木,可法子忙着打电话没理会她。蓝子等不及,自己把牛奶倒出来,准备用牛奶盒做积木。 没有时间,没有余力。可时间是问题所在吗?就算能抽出时间,法子也不觉得自己能聚精会神、全心全意地和女儿一起玩。 蓝子哇哇的哭声响彻客厅,法子也想哭,觉得自己真是太失败了。她动作缓慢地关了火,黑黑的汉堡肉排已经不能吃了。 家里的电话也响了起来,与蓝子的哭声一唱一和的。 工作上的人一般会打法子的手机,打家里电话的大多是水电维修等基础设施的服务人员。法子心想,不接也行吧,可要是媒体采访呢?法子不敢多想,今天实在是受够了。 法子抱紧坐在地板上的蓝子说:“抱歉,蓝子,真的对不起。” 张口说出“对不起”的瞬间,眼泪涌出了法子的眼眶。蓝子紧紧抱住了法子。这个幼小的孩子别无选择,就算还在生妈妈的气,也只能抓住妈妈伸向自己的手。想到这儿,哭声好像真的要从法子咬紧的牙缝中挤出来了。 汉堡肉排烧焦的气味和牛奶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不停响着的电话铃声也在刺激法子的泪腺。电话转到了录音,法子依然没有起身,一直蹲坐在地上抱着蓝子。 电话嘀了一声后,房间里响起了对方的声音“啊,您好”,是不认识的女性的声音,干脆明亮。法子想,果然不是水电维修就是媒体采访吧。 没想到,那个声音却说:“我是区立日野坂保育园的园长筒井。保育园的事定下来了,蓝子四月可以入园。打电话来,就是通知您这件事。” 一瞬间,法子的嘴里吐出长长的、长长的一口气。那口气好像无休无止,好像全身的空气全部都被吐了出去。吐出这口气的同时,不知不觉又带出了一些声音。不成词不成句的“啊——”脱口而出的瞬间,法子怎么也停不下来。 她搂住蓝子,哭了起来。电话留言依然继续播放着:“邮件已经发出,要先确定一下体检的日期。白天也联系过您几次,每次都打不通,所以这么晚打扰,很抱歉。稍后再和您联系。” “妈妈。” 不知何时,怀中的蓝子抬起了脸,担忧地望着法子。她用小小的手摸了摸法子的头,轻轻说道:“乖。” 蓝子有些困惑地抚慰着妈妈。听着蓝子的声音,感受着蓝子手掌的重量,法子大声哭了起来。 法子觉得女儿可爱到不行,对女儿真的是又怜又爱。但是,终于找到了托管女儿的保育园,还是让她顿时感到轻松了。 法子突然想到了田中美夏。 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孩子呢?自己小时候那么孤单,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孩子也承受同样的孤单呢? 这是法子对美夏一直抱有的疑问。法子一直认为美夏和自己的思考方式不同,未来学校的问题和保育园的问题是性质不同的两件事。可果真如此吗?被美夏看透的,可能正是这一点。 法子一直觉得未来学校是一个特别的地方,那儿的理念离自己无比遥远。因此,她不理解美夏的选择,不理解美夏为什么离开自己的孩子。 其实,可能并没有什么“为什么”。考虑到工作,法子只能把孩子送进保育园,别无选择。可能美夏也是一样的,别无选择。为了能让蓝子和自己分开,法子拼命寻找保育园,找到后倍感欣慰。想把女儿托管到别处的心情和对女儿的爱是两种不同的感情。不管是美夏,还是把孩子送去未来学校的其他母亲——比如井川久乃的母亲,内心的想法可能都是一样的。 或许是为了孩子的教育,或许是因为爱,或许是主动选择与孩子分开生活,也或许是为了自己方便。把孩子送去别处的理由很难归结到一点,要求她们给出明确的理由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态度。 虽说不是完全明白,可法子第一次感觉自己跟她们站在了同样的立场上。过去,法子一直觉得自己和她们相隔了十万八千里,而现在,她明白这距离是不存在的。为什么我一直认为,她和我完全不同呢? “妈妈,乖,乖。” 蓝子依旧抚摸着法子的头,虽然动作不太熟练。 “嗯。” 法子抓住女儿的小手,说了声“谢谢”,然后闭上了双眼。 “谢谢你,蓝子,妈妈最喜欢你了。” 电话也不响了,房间中依然飘着汉堡肉排的焦味。法子抱着女儿思考今天的晚饭要怎么办。该做的事堆积如山,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做起。可蓝子温暖的手臂环绕着法子的脖子,让她感叹女儿的存在就像是一个奇迹。 法子低声感叹:“真可爱。”这是法子真心这么觉得,这份喜爱里没有一丝杂质。可另一方面,她又感到不安。仿佛如果不这样说,女儿就会离开自己。又有泪水要从眼眶中落下了,法子赶紧眨了眨眼。 ◇◆◇ 上午,法子为手上一个离婚协议的案子去了一趟法院。法院离事务所有一段距离,但结束后,法子还是走着去了银座的事务所。 山上所长今天去见顾客了,估计要到傍晚才能回来。他回来后,可能就要确定是否接手未来学校的案子了。 东京地方法院离皇居的护城河很近,法子每次到这边来的时候总是能感到水的气息。水冷冷的感觉似乎与冬天有些暗淡的天空融成了一体。也有可能只是法子的错觉。 进入三月后,阳光变得更加强烈。法子依然没想好要不要为田中美夏辩护。不过,昨天晚上和蓝子抱头痛哭后,她的心情竟轻松了不少。早上,法子给接受蓝子入园的区立认可保育园打了电话,把入园体检、面谈等准备工作一股脑全部交给了丈夫瑛士。昨晚的突发情况太多,搞得法子吃不消,也让她明白有些事不得不交给丈夫去做。 昨晚,瑛士到家时,蓝子已经睡了。法子告诉瑛士,蓝子的保育园确定了,想把入园手续交给他办。瑛士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说正好工作即将告一段落。法子如释重负,很庆幸将这些事交给丈夫去做。 法子还把未来学校的人拜托她替田中美夏辩护的事告诉了瑛士。 说到有媒体打电话到事务所问长问短的时候,瑛士先是很惊讶,然后坐到了餐桌的椅子上,认真听法子说话。 他问法子:“然后呢?” 两人既是夫妻又是同行,法子告诉自己这不是“讨论工作”,仔细讲了起来。法子并不是想征求丈夫的意见,只是觉得应该在他看到电视报道前告诉他。虽说这是法子个人的决定,可法子还是做好了被丈夫责怪、劝阻的准备。 听完法子的话,瑛士沉默了。 “对不起,”法子看瑛士抬头看向自己,便继续道:“这么做可能会带来一些麻烦。我还没决定要不要接,明天再和山上所长商量一下。” “你不用道歉。是工作嘛,没办法。” 法子有些惊讶。到家后没来得及换衣服的瑛士还穿着西装,一边松开领带一边疑惑地看着法子。 法子早已擦干净了客厅地板上的牛奶,捡起了杯子。很难想象几小时前,在这安静的客厅里发生过那么多事。 法子忍不住问:“你不反对吗?” 瑛士似乎有些困惑地笑了笑,说:“为什么反对呢,我没有那样的权利。那是你的工作。” 听着丈夫冷静的声音,法子感叹丈夫不愧是同行。 瑛士问:“能帮我倒杯水吗?” 法子接了杯水放在瑛士面前。 “谢谢。” 瑛士喝了口水,长长地舒了口气,看向法子。 “学生时代,决定走律师这条路之前,我犹豫过一次。” 法子点了点头,虽然她不知道瑛士为什么说到这个话题。 瑛士笑了笑,像是在自嘲。 “我想,一旦选择了律师这个职业,即便遇到与自己思想原则不同的人,遇到在别人看来明显有问题的人,也要为他辩护。我觉得这很痛苦,自己一定做不来,也曾想过放弃。可经过反复思考,我做好思想准备,还是选择了这条道路。” 听了丈夫的话,法子如梦初醒,反省原来自己是不是小看丈夫了。瑛士正视着法子说:“不管接还是不接,现在都是你的关键时刻。我不会干涉的。” “……要是我接了,我小时候去参加合宿的事可能会被媒体报道,说不定也会给你带来一些麻烦。” 瑛士之前告诫过法子最好不要跟别人说自己去参加过合宿的事。 瑛士想了想,看着天花板轻轻地说:“有可能。” 他的声音不大,但一如既往地沉着。 “有些媒体确实会那样报道。可你又不是未来学校的顾问。你跟那个团体没有关系的,所以媒体应该不会大肆炒作,不用担心。” 法子想,原来瑛士不会劝阻我。 法子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期待丈夫能劝阻自己。不管选择接手还是拒绝,现在都需要相应的理由。单凭自己的感觉无法决定,所以希望能有人推自己一把。 瑛士突然用响亮的声音说:“太好了。” “什么?” “蓝子的保育园能确定下来,真的太好了。是那个院子很大的地方吧?竟然能申请到认可园,太厉害了,蓝子真幸运啊。” 丈夫“从容乐观”的语气令法子感到些许无奈。申请保育园的事都是法子在做。今天也是,回家后又准备晚饭又收拾家,那么辛苦。法子很想说丈夫两句,可最后还是忍住了。丈夫有时敏锐,有时也很迟钝,让人有些摸不清。也正因为这种性格,法子能跟他一起生活下去。 明明在说重要的事,怎么突然改变了话题呢?法子又意外又无奈,可她知道丈夫是信赖自己的,把选择权交给了自己。刚刚大闹了一场的蓝子正在卧室安安静静地睡着。 法子想了想女儿,点头说:“嗯,这小家伙真幸运。” 来到银座的事务所附近时,法子的视线被走在对面路上的父女吸引了。女孩大概是上小学的年纪,父亲推着一辆婴儿车。法子注意到这两人,一是因为这附近白天很少看到小学生,二是因为父亲一个人照顾着两个孩子。在这个时段,母亲或父母两人带孩子出门的情况很常见,但父亲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出门就比较少见了。因为是逆光,法子看不清他们的长相。柔和的阳光照亮了他们的背影。 那个看着像是父亲的人突然向着法子举起了他大大的手。他拉着女孩的手,推着婴儿车向法子小步跑来。 “喂——法子!” 法子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正朝自己走过来的竟是冲村滋。法子正想着他为什么在这里呢,冲村滋已经来到了法子跟前。 这时…… 法子看到了站在他身边的小女孩的面容,她穿着粉色羽绒服和牛仔裙。女孩也看向法子,眼神相遇了,不夸张地说,法子感到时间一下子停止了。 一瞬间,法子被拉回了记忆中的那个夏天。 细长的眼睛,淡淡的眉毛,从小小的嘴里露出来雪白的牙齿。那是美夏。 法子认识的那个,已经无法回忆起长相的那个美夏。 早上好! 你的睡衣真好看,颜色和花边都好可爱! 初次相遇的那个夏天的清晨。 法子都想起来了。美夏的脸。法子孤独无助想回家时,微笑着冲她打招呼的同岁的女孩。 那个夜里坐在泉边,用纤细的声音说其实想和妈妈一起生活的女孩。 不会有错的,眼前这个女孩就是美夏的女儿。 滋之前说过,他和美夏有一个十一岁的女儿。一眼就能看出来。 “滋,你怎么在这儿?” 法子全部的心思都被眼前这个女孩吸引了,不过她还是跟她的父亲说起了话来。 法子还没回复滋要不要替美夏辩护,还没有下定决心。今天滋也没有提前预约。上次他也没预约,法子不得已就这样接待了他。要是每次都这样,可就麻烦了。 滋爽朗地冲满心困惑的法子微微一笑说:“啊,今天我不是要去你们事务所。我和小遥每年见一次面,正好是在这周。她说想来东京玩,就带她来了。” 对,他说过女儿叫小遥。 听到“每年见一次面”,法子感到很心痛。次数也太少了。可在未来学校,就算是有抚养权的母亲和孩子也只能一年见一次。今天是工作日,孩子本应去上学。可未来学校不是很重视学舍之外的义务教育。 “滋,你现在住在哪儿?” 上次见面的时候,法子忘记问他是住在离婚前所居住的北海道,还是住在首都圈。 “平时我住在静冈,不过最近常来东京。” 听到静冈这个地名,法子心中一跳。他跟静冈的学舍还有什么关系吗? 滋似乎看透了法子的疑惑,静静地说道:“我有一个小学同学,在那边开了一家制茶工厂,现在我在那儿工作。” “是这样啊。” 他说的“小学”应该是他上过的学舍外的小学吧。滋在家乡的学校肯定也有不少朋友。即使出了未来学校,他也能维持良好的人际交往。 滋看了看站在身旁的女儿,孩子的个头还不到他的胸口。但是,由于法子平时能见到的大多是和蓝子差不多的那些还在上保育园的孩子,所以在她看来,滋的女儿已经算是“小大人”了。现在,她正一脸好奇地望着法子。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滋对法子说:“我跟女儿说,爸爸和妈妈的朋友是律师,在银座工作。她听了,说想看看银座,还有你们事务所附近是什么样子,我就带她来了。我上次来的时候发现这边有个公园,里面有孩子们玩的秋千、滑梯,挺好的。还有,上次在这边买的红豆大福也很好吃,小遥很喜欢大福。” “……这样啊。” 法子有些困惑。那么远从北海道来到东京,不应该带孩子去一些小孩子会喜欢的地方吗?这附近确实有个公园。不过,小遥平常就生活在亲近自然的环境中,公园什么的不去也罢。这边的大福嘛,确实不难吃,但味道差不多、价格更便宜的店东京有的是。 或许他不知道该怎样带着孩子在东京玩。小遥也是,特意来看父母朋友的办公楼。不管父亲还是女儿都那么“纯真”。他们的世界似乎只存在于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内。 一个明亮的声音忽然对法子说道:“你好。”原来是小遥,她微笑着,有些害羞地望着法子。 各种情感涌上了法子的心头。 她们说话的方式也很像。 比起声线,其实是小遥说话的方式,比起现在的田中美夏,更神似小时候的美夏。看着小遥,法子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错觉,似乎美夏一个人被留在了那个夏天,长大的只有自己和滋。 法子回答“你好”,冲小遥露出一个灿烂微笑,“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你是法子阿姨吗,爸爸和妈妈的朋友?” 法子望着小遥清澈的眼睛,愣了一下回答道:“没错。” 小遥笑了笑,抬头看着法子,突然支支吾吾了起来,语气不像刚才那么干脆。她小声地问道:“律师,是不是学很多东西呀?” 这孩子看上去很机灵,可能因为从小被亲生父母以外的人带大,就算面对陌生的大人也不怯场。 法子笑了笑,点了点头说:“我学习是很用功。” 听了法子的回答,滋爽朗地笑了笑:“果然如此。你从小就想当律师吗?” “小时候倒也没有。” 小时候,在未来学校认识滋和美夏的时候,法子还没想过要当律师。 滋摸了摸天真无邪、一个劲地感叹“好厉害、好厉害”的小遥,语气轻快地说:“小遥也是,为了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必须要努力学习才行哦。” 小遥害羞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但是,仅仅是看着这对父女之间再平常不过的对话,竟也令法子有些不知所措。 为了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在未来学校长大的孩子们的“未来”会是怎样,法子不知道。现在的未来学校可能不再像从前那样,强烈要求孩子们长大后仍留在团体内部。可又有谁能够保证,小遥真的有“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的自由呢?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正感到有些尴尬,法子看向婴儿车。里面躺着一个男孩,是小遥的弟弟,由滋抚养。这孩子长得既像滋也像美夏,硬要说的话,像美夏的地方更多一些。看着这对融合了滋和美夏面影的姐弟,法子强烈地感到了岁月的流逝。 男孩穿着一件带有小熊布贴的绗缝布外套,眼睛滴溜溜地动个不停。小小的脚踢来踢去,把盖在婴儿车上的毯子踢了起来。 美夏现在应该也在东京,可小遥和滋似乎不准备去东京事务局见美夏。这是未来学校的规定,美夏也不会跟他们见面。 美夏为什么非要让孩子和自己一样,从小和父母分开生活呢? 经历了昨天的那些事,法子明白这是个自以为是的疑问。可看到小遥和她弟弟,法子的思考方向又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了回去。 “那个……” 闻言,法子抬起了头。两人对视了几秒,法子忽然意识到,滋是想问她那件事。 关于辩护的事。 法子本想傍晚先和山上谈话,过后再做决定。虽然知道现在这么做有点不厚道,她还是故意问道:“什么事?” 本想问些什么的滋轻轻吸了一口气,紧张的情绪从他眼中消失了,表情又恢复了以往的平稳。 “我们先走了,还得给小遥买大福呢。” “嗯,今天能见到你家孩子真是太好了。” 因为无法立刻答复滋,法子感到有些抱歉。她冲小遥和婴儿车中的男孩笑了笑。啊,对了…… “弟弟叫什么名字?” 滋回答:“彼方。” 一瞬间,法子突然反应了过来。 法子直视着滋,滋又说道:“姐姐叫遥,弟弟叫彼方。”法子感到,胸腔中一阵强烈的收缩。 一开始,她不理解自己为什么那么难受。过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是因为从这对姐弟的名字中,读出了父母的期待。 遥,彼方。 只听姐姐名字的发音,法子还不确定是哪个汉字。现在终于明白了,汉字应该是写作“遥”和“彼方”。不知这两个名字是美夏起的,还是滋起的。从这两个名字中可以感受出世界之广阔,也寄托着他们的希望——愿孩子能离开出生之地,走向远方。 这两个名字里,似乎还包含着希望孩子们“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的愿望。 法子不知道滋是否看穿了自己的想法。可滋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告诉法子:“两个名字都是美夏起的。” “真好。” 她发自内心这样认为。“是吧。” 滋再次笑了笑。 旁边的小遥也开口道:“是这样啊。” 滋和法子一起看向她,她有些害羞地说:“我才知道,我的名字原来是妈妈起的啊。” 滋说:“是的。” “哦。” 小遥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瞬间,法子心中悬着的石头落地了。她发现自己无法反抗。 这几天,她一直希望有人能推她一把,不管是接受还是拒绝。显然,刚刚他们已经这样做了。法子心中依然有踟蹰,可她还是说出了口。 “滋。” 其实这时应该叫他“滋先生”,但法子还是选择了面对老朋友时的称呼。她知道自己不是很冷静,可还是对滋说: “我决定替美夏辩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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