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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章 美夏琥珀之夏 作者:辻村深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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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越来越近。 阴暗的会议室里,田中美夏倾听着那脚步声,一边听一边回忆过去。 那年夏天的事。 那些遥远的日子。 水野老师。 母亲。 父亲。 前夫。 那口也许不会再见的山泉。 井川久乃。 还有,孩子们。 脚步声越来越近。美夏只是静静地等着脚步声的主人来到自己跟前。会议室的座椅靠背冰凉冰凉的。 “失礼了。” 门开了,她走进来。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在她的后背上。美夏冷冷地抬头看向那张脸。 ◇◆◇ 最近这段时间,不知为何,美夏总想起那些人。 年迈的母亲侧着脸说:“太过奖了。我只是想为大家做点事,仅此而已。” 美夏的父母一直在未来学校负责“山麓的学员”的教育。从美夏小时候开始,直到瓶装水出事,他们在全国各地举办过很多次山麓的会。 他们宣讲未来学校的理念,还会带着与会者一起做问答。美夏的父母主持问答,引导学员们对话,是中心人物。他们俩虽然不是团体的创始人,但能说会道,人多时也不怯场,很能代表未来学校的理念。 演讲开始时,他们一般会介绍自己进入未来学校之前经营保育园时的事。 那时,边工作边育儿的母亲很少,私立保育园也很少。他们办的保育园入园条件比较宽松,接收了很多孩子。孩子们的母亲有的工作,有的不工作。 这样的举措在当时是很有先驱性的。美夏在上小学时,就经常听周围的大人称赞自己的父母。在未来学校,很少有人提到父母的事,可老师们偶尔会谈到美夏的父母,美夏就是从老师们那儿知道的。 听到老师们称赞自己的父母,美夏很自豪。如果是当着其他孩子的面,这种自豪感就更强烈了。 从父母那儿直接听到那些往事的时候,美夏已经上高中了。那一次,美夏去在札幌举办的“山麓的学员”的集会帮忙,正好听了父母的演讲。母亲站在台上面对众多听众娓娓道来,她侧脸上的皱纹比美夏上小学时多了一些,似乎在诉说着岁月的流逝。可她看起来,还是比每年正月一家人团聚时有精神。 “我开始办保育园的时候,情况和现在差不多。很多刚刚成为母亲的年轻女性,对育儿的很多方面感到很不安。有的担心,不知道给孩子准备的饭菜合不合适;有的迫于无奈,只能让年幼的孩子一个人看家。只要有家庭申请入园,我们的保育园都会尽可能接收。那时,也有人批评我们的做法,认为我们太娇纵孩子的母亲,太迁就母亲的利益。可是呢,我从那时候就觉得,孩子是老天爷赐予的,不是父母的私人物品。无论什么样的家庭,大人们应该做的都是在社会中抚养孩子,把孩子平安送出社会。后来,我和未来学校相遇了。他们的理念和我的理想无比相符,我真的很惊讶。” 听众们纷纷称赞:“这在当下可是开创性的。” “能有这样的想法真是太了不起了。” “接受孩子入园,挽救了多少母亲和家庭。” 听到大家的称赞之声,美夏的父母连忙摇头说:“太过奖了。我们只是想为社会做一点贡献。” 听完演讲的一段时间内,美夏其实对父母的生活方式、活动内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她只是知道了,原来是这样的。 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美夏说不准,可突然有一天,她开始这样思考:对于我的父母来说,这个世界上的所谓“双亲”,其实是完全不可信任的。 他们不是想拯救为育儿烦恼的母亲、家庭,而是不信任这些孩子的父母。所以他们想把这些孩子从父母手中“收回”来,放在自己办的保育园中养育。孩子是老天爷赐予的,不是父母的私有物品,所以要从那些不好好给孩子做饭的家庭,从父母整天外出不管孩子的家庭中“收回”孩子。 只看结果的话,他们做的事确实了不起。孩子们茁壮成长,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可那绝不是为了帮助、拯救那些父母。他们之所以做那些事,就是因为不相信他人。 美夏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为什么……有那么崇高的使命感,坚持守护“属于社会的孩子”呢?又是否信任自己呢?相信自己养育孩子的方法吗? 只要稍微想一下,就能立刻得出结论。 我的父母一定连他们自己都不信任,所以他们加入了未来学校,把我交给了那个名叫未来学校的社会,再不过问。 那我自己又怎样呢? 我们下山吧,去外面的世界生活。 前夫望着美夏,他想和孩子们一起生活,重新做回孩子们的“父母”。 我究竟能否相信,那个作为孩子“父母”一员的自己呢…… “好呀,我们也可以一起生活,怎么样?” “瓶装水事件”发生后,美夏的父母来到了北海道的学舍,找到美夏对她说了这番话。 距美夏高中时去他们举办的演讲活动,又过去了好几年。此时,美夏已经二十多岁,是“大人”了。 “从现在开始……?” 美夏从喉咙深处挤出了这句话。听到父母说可以一起生活的瞬间,美夏的大脑就像宕机了一样,一时没反应过来。 美夏的父母不可思议地看向彼此,然后看向美夏,笑了起来。那笑容就像大人迁就小孩子时说“真拿你没办法”。 “怎么了,美夏。难道说,你从前就一直很想跟我们一起生活吗?” “从前,每年正月后你都不乐意回学舍,原来是想跟我们一起住啊。” 他们想把这个权力送给她。 这个想法越来越炽热,几乎灼伤了她的胸膛。虽然没有被刀刺,也没有被殴打,胸口却痛得像被火烧一样。 我多想把你们刚才对我说的话,送给那时的自己。 送给那个想见妈妈,想和妈妈一起入睡,为了实现愿望夜里独自跑到泉边的自己。 送给久乃死去的那个早上的自己。 ◇◆◇ 面前,站着一个女人。 美夏以为这个女人会和别人一起来,没想到只有她一个人。美夏沉默着,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缓缓坐下。美夏正视着这个女人的脸,这个疯了的、准备替自己辩护的女人。 “好久不见。今天还请多多关照。” 近藤法子。 不久之前,她也像现在这样,在这个会议室里和她相对而坐。那时,尸骨的身份还没有确认,作为一对怀疑尸体是自己孙女的老夫妇的律师,她来到了这里。那时,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对美夏的警惕和敌意。那天,她也穿着深蓝色的西装和白衬衫,领子上别着的律师徽章闪闪发光。 “辩护的事,我应该已经拒绝了吧。” 美夏说。 美夏看见法子放在座椅靠背上的手,一瞬间因为惊讶颤动了一下。但是,立刻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下拉出椅子坐了下来,低头从包中取出文件。 美夏继续说:“我会拜托深田律师帮我辩护的,不用麻烦你了。” “我来到这里是想和你谈谈。” 法子的语气十分诚恳,没有丝毫动摇,和上次见面时相比,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此前,她一直被美夏牵着走,现在不同了。 美夏反问:“谈谈?” 美夏笑的时候会皱起鼻子。不知从何时起,她常对前夫和父母这样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笑法。 “谈谈,谈什么呢?” “我想知道美夏的故事。” 法子目不斜视地看着美夏。 “我想知道,”她说,“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意思?” 这可不是律师该说的话。可即使是以个人身份,法子没有权利这么刨根问底。 法子不再畏惧美夏带着轻蔑的笑,眼神冷静而沉着。从两人多年后的“再会”,再到今天,这是美夏从未见过的表情。 “听说你承认自己杀了人,一直表示井川久乃是自己杀的。” “是的。” “可你周围的人都不相信人是你杀的。当时学舍的那些老师、同学、你的父母,还有滋先生,他们都不相信。” 美夏没回应。 法子提到她的父母和前夫,让她感到不太舒服。她称呼前夫为“滋先生”,看来两人也已经见过面了。 美夏突然感到有些感伤。不知法子还记不记得。 法子还记得曾经对滋有过淡淡的爱慕之情吗?爱慕着,然后,不知何时,又忘掉了吗? 美夏知道,法子和滋通信的事。 真令人怀念啊。那时,她既嫉妒法子也嫉妒滋,对两人又爱又恨。法子不过是合宿时来住过几天,滋就积极地给她写信,只因为她是山麓的孩子。美夏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其实,美夏也很想给法子写信,几乎就要写了。可是,知道法子和滋已经在通信后,她就一点儿都不想写了。她觉得,是滋的错,是他害得自己跟法子写不成信。过去那么久,早已无所谓了,但那时的心情美夏现在还记得。她又惊又气,法子和滋竟然都那么迟钝,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心情。 事到如今,美夏不会再为那些事生气。可法子表现得好像那些事从未发生过,还毫不犹豫地提到滋的名字,美夏还是无法相信她。 但是,几乎是在美夏如此思考的同时,法子的表情突然松弛了下来。 “我能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法子第一次放弃了说敬语。美夏默默地看着法子,没有回答。 法子问道:“美夏,你还记得我吗?” ◇◆◇ 美夏心想,你在说什么蠢话。 你是傻了吗,我当然记得。 虽然在事务所初次见面时,美夏没有认出法子,可法子一报上姓名,美夏立刻想了起来。 但是,那天在那昏暗的走廊中,法子却没能立刻认出美夏,质问“你们这些人,到底想怎样?”,又接着坦白自己曾去过学舍。这令美夏心中又混乱又愤怒。 那些关于美好的夏日和学舍的回忆。我意识到,你没有将共同的记忆中的那个“美夏”,和眼前的我联系起来。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已控制不住脱口而出的那些话。 当美夏意识到,法子看着面前长大成人的“美夏”,无法想象这就是那个小时候的“美夏”时…… 其实,法子是不是希望自己已经死了呢,当自己还是那个美丽少女的时候?想到这里,美夏的心里突然变得出奇平静。 她意识到,其实自己也如此希望。 如果我的生命结束在那个夏天就好了。 如果死的不是久乃,是我死了…… 希望以死来将时间停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 美夏沉默着,没有回答法子提的问题。 上次已经很清楚地告诉法子“不记得”了,法子却又来问,这让美夏感到无奈。脑海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说,不如像上次那样,说一些话压制住她。——“早就不记得了。” “跟你有关的那些回忆对我来说毫无价值。” 可是,美夏已经疲惫得说不出那样的话了。伤害别人也是需要体力的。美夏不知道眼前沉着自若的近藤法子在想什么。即使经过之前那样的冲突,法子依然选择为美夏辩护,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明明一直放任不管。 近藤法子第一次来到事务所时,美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当时,美夏没想到眼前这个人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法子”。那段时间,自称与尸骨有关的人接连不断地到来,令美夏备感厌烦。法子的客户吉住夫妇也让美夏感到愤怒。美夏对那些人表现出不满的时候,砂原他们总劝她不要耍小孩脾气。离婚之前,滋也经常那样提醒她。可每当美夏直抒心中不满,他们听后也都一脸爽快的表情。他们其实也对那些人感到厌烦,只是自己说不出口。 明明一直放任不管,什么也不记得。尸骨被发现后,那些人的记忆似乎也被挖了出来。他们成群结队地似乎想要取回什么东西,多么的傲慢啊。所谓能够取回的东西,其实,早就不存在了。 那些想要取回什么的人…… 把美夏告上法庭的井川久乃的妈妈也一样。 真是可笑又可恨。她想要赎罪,但不是为了久乃的妈妈。美夏要赎罪的对象只有久乃。 她必须要面对。因为她长大成人了,久乃却没有。她早已决定,如果被人问起,就说久乃是因自己而死,是自己杀死了久乃。 美夏想要赎罪,不仅为了久乃,也是为了自己。可是,她一点儿也不想告诉近藤法子。 法子问她记不记得自己,她没有回答。为了提醒法子不要转移话题,她突然问道:“很多人不相信人是我杀的,那些人的根据是什么?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当时的情况。” 那个暑假,大人们都离开了。 美夏他们得到了短暂的自治权,非常兴奋。虽然大人们告诉他们,如果遇到困难就去找幼儿部的老师,孩子们却没有当回事。对孩子们来说,这段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受大人管束的时光无比珍贵,无比耀眼。 近藤法子静静地看着美夏,点了点头说:“对,我也很惊讶,当时竟然无人在场。” 美夏默默地考虑法子究竟想要说什么。 法子继续说道:“大人们都离开了,让还在上小学的孩子们照顾自己,没有一个大人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对此我真的非常震惊,孩子们居然真的无人照料。” 法子语气激烈,像是在责备谁。她没有直接点名未来学校,是因为考虑到美夏也是这个团体的一员。可是,美夏还是能从法子的语气中感受到愤怒,她在指责那些没有责任心的大人。 法子停下喘了口气,严肃地说:“听说那年夏天,孩子们自己弄了一个自习室。还有人作证,说美夏确实把久乃关进了自习室。” 美夏惊讶得倒吸一口气。但她不想让法子察觉到,努力地没有发出声音。 “所以呢?”美夏慢慢地开了口,语气中透露着厌烦,“是我把久乃关了进去,然后杀了她。” “很多人都表示,久乃确实是被你关进去的,但人是不是你杀的,就不好说了。我尽可能多地找到,并询问了当时和你一起住在未来学校的人,大部分都不同意你的说法。他们说,久乃死后确实是你第一个发现的,可你只是单纯地希望久乃能主动去自习,并没有强烈地想要‘杀死她’。”法子的语气冷静沉着,“大家说,当时,你的责任心比其他孩子都强,但绝不是会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的那种人,也不会强迫低年级的孩子服从。你希望大家能愉快相处,主动关心不合群的孩子,温柔劝说霸道的孩子。这些我也都知道。” 说着,法子嘴角浮现出一个浅浅的、不易察觉的微笑。即使被恶狠狠地瞪着,法子的表情也不失柔和,令美夏有些意外。 “第一次参加学舍的合宿时,我不是很积极。一是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离家,有些胆怯;二是因为,邀我去的小伙伴和其他孩子玩在一起,我可能会变成孤身一人,非常害怕。那时,是你主动跟我搭话,关心了我。” 法子的声音真挚得透明,她早已决定,就算被美夏拒绝也不放弃。“每年,你都接触很多来合宿的孩子,对你来说,我不过是他们中的一个。但我真的非常高兴。第二年我再次去参加了合宿,就是因为想见你和小滋。” 她是想让我打开心扉么?太可笑了。就像一阵干燥的风吹进心底的空洞,发出隆隆的回响。美夏不知道,那隆隆声是真实存在的声音还是幻觉。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仿佛只有美夏和法子还留在这个世界上。法子的话,伴着那隆隆的风声传入了美夏的耳中。 “当时,我在学校的班里没有关系好的朋友。不知为何,我和大家相处得都不好。我担心被其他人讨厌,总看别人脸色行事,朋友很少。可在学舍,我可以成为不一样的自己。和你聊天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就算回到山麓也能享受学校生活了。那是因为你尊重我,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人,当成你的朋友,平等地对待我。即使后来美夏你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我真的很高兴当时你能那样对我。所以我第二年也去参加了合宿,就是因为想见到你。” 美夏心中的风鸣声越来越大。她紧咬着牙,沉默不语。她早已决定不对法子讲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事,但是……就像在压抑着什么,美夏紧闭着嘴唇,用力咬紧了前牙。 那时的美夏心中想的是:“她和我很像。” 美夏跟法子搭话,是因为法子看上去情绪低落。 虽然她不知道法子是不是真的情绪低落。但是,每年合宿的时候,都有几个那样的孩子。 他们被小组里的朋友或是一起睡觉的小伙伴排挤,以至于落了单。美夏一眼就能从人群中把他们找出来,因为他们和美夏很像。 和那个无法融入山麓的学校的自己很像。 只因为是来自未来学校的孩子,就会被“特殊”对待。就连关系好的同学都会说:“咦,美夏你是那个团体的人吗?真看不出来。” “真看不出来”是什么意思?被当着面说还算是好的,有时还会被人在背后议论。每次听到这句看似夸奖的话,美夏都不知该做何感想。正是在那样的小学时代,美夏与法子相遇了。 美夏喜欢去给来合宿的大家帮忙,是因为在山麓的孩子面前,她可以变成那种特别、成熟又帅气的孩子。和未来学校的孩子朝夕相处的生活过于平凡,已无法给美夏带来慰藉。可来自外面的孩子却十分向往与美夏交朋友。就连与她同岁的孩子都把她当成前辈或是姐姐。这令美夏十分高兴。 就是因为想见到你。 法子的话仿佛刺进了美夏的胸膛。心中的某个角落被看不见的风吹得轻轻晃动了起来。 法子用温和的语气继续说:“之前,在这个楼道里跟你说话时,我有些混乱,没能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再加上这么多年没见,一时没看出你就是美夏,特别惊讶。我很后悔,当时没能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所以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告诉你。” 法子坦然地直视着美夏。 “我很庆幸那具尸体不是你。知道你还活着,我非常高兴,真的。我绝对不会希望你已经死了。从尸体被发现的那一刻,我就在祈祷那不是你。” 法子热烈的视线,仿佛将美夏紧紧束缚住了。“美夏还活着,还能见到美夏,真是太好了。” 法子目光坚定地望着美夏,又说了一次。一字一句,仿佛是要把这些话刻在美夏心里。 美夏心中隆隆的风声变得越来越大,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那单纯枯燥的风吹得有些动摇了。心中那些细小的褶皱互相碰撞着发出声响,似乎与法子的话产生了共鸣。 美夏盯着法子,意欲抵抗住心中的那阵风。可即使面对美夏那锋利的视线,法子也没有畏惧。她回视着美夏,眼神中没有一丝动摇。 美夏想反驳,说些“你可真会说”“这肯定不是真心的”之类的话,可又怕一张嘴别的话冒出来,还是咬紧牙关没有开口。法子看美夏不说话,便从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包中取出了一份资料。 “我查过了。那个夏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能查的我都查了。” 法子的语气极其平静、冷静,感觉不到丝毫的兴奋或是热度,不带任何强加之意。这令美夏有些动容。 本以为,今天当面拒绝这个人就可以了…… 本来就没准备请近藤法子辩护,美夏想不通法子为何要插手。如果法子不过是参加过几次合宿就自以为很了解未来学校的话,如果法子只是想对那个见过几面的“美夏”表示同情的话,美夏是一定不会允许她介入的。她不认为这样的人有权利干涉她的事。 可是,现在一切都乱套了。法子这出人意料的沉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听说,井川久乃是那种不守规矩的孩子。”法子看向手头的资料,“可能也是因为正处于小学高年级这个麻烦的年龄,在那个暑假之前,久乃经常放学不回学舍,而是和山麓的孩子到处玩耍,有时连晚饭都不在学舍吃。学舍的老师很生气,会以‘连带责任’为名惩罚其他孩子。比如要等久乃回来才让其他孩子一起吃晚饭。有时候,孩子们真的吃不上晚饭。” 美夏没说话,却在脑海中开始回忆。 要等久乃回来,大家才能吃上晚饭。低年级的孩子不懂什么叫“连带责任”,哭着说饿。都因为久乃不回来,那天夜里,没吃上饭的孩子和大人一起做了很长时间的问答。 那已经是久乃第三次不按时回学舍了,怎么办呢? 连年幼的孩子都因此吃不上饭,太可怜了。 “……一个当时上小学二年级,叫高崎的男人后来告诉我,当时久乃不回来大家都饿着肚子很难受,是美夏主动对老师们说:‘我们这些和久乃同一个年级的人会对此事负责,请不要惩罚其他年级的孩子。’他还说,多亏美夏让他们吃上了饭,现在也时常想起美夏对自己的好。” 美夏故意板着脸,咬着嘴唇,看不出任何情绪,就像戴着能乐面具一样。 美夏记得高崎初,去北海道后就再没见过他。她听说,“瓶装水事件”发生后,高崎全家一起离开了未来学校。法子连已经脱离了未来学校的人都打听到了吗?居然打听得那么细。 美夏并不觉得自己是为了高崎他们才那么做的。进行问答的时候老师们问了大家这些问题: “低年级的孩子真可怜,要怎么办呢?只让跟久乃一个年级的孩子等她回来再吃饭,还是大家一起接受惩罚?” 老师们的提问听上去是在询问孩子们的意见,鼓励孩子们独立思考,实则是诱导。 我们接受惩罚,让其他孩子吃饭吧。 作为久乃的同学,我们会让她好好遵守规矩的。 这些才是大人们希望得到的回答。 美夏当时饿着肚子,以为只要说出大人们希望听到的“正确答案”就可以吃上晚饭,便那样回答了。 可是,最终她们也没吃上晚饭。老师惩罚了所有和久乃一个年级的孩子。 同年级的孩子都哭着说“我最讨厌久乃了!”,美夏也觉得久乃最讨厌了。 “我去朋友家玩了。一家人一起去唱了卡拉OK,在家庭餐厅吃了饭。我第一次喝饮料自助,特别开心。” 久乃回来后不仅毫无反省之意,还有些挑衅地冲美夏她们笑。 “美夏她从小到大都是好孩子哦。” 那一次,不是在学舍,而是在山麓的学校里的时候,午休期间,美夏听到久乃对身边的人谈论她。和美夏不一样,久乃在山麓也有很多朋友,他们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嘻嘻哈哈地看着美夏。 “你不敢直接找我抱怨吧?对我也这么温柔呢,还很照顾我。你怎么不说话了?问答的时候,你不是跟老师们说,像我这样的人永远成不了优秀的大人吗?问答的时候你不是跟老师们这样说的吗?真是个笨蛋。” “问答!” 久乃身后传来男生们的笑声。 “问答是什么啊?” “我知道!在‘未来学校’很重视问答哦!” 美夏想起当时自己无言以对、懦弱的样子。当时的退让只是因为不想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在未来学校,不管老师还是孩子都很信赖、依赖美夏,而在山麓的学校,久乃比美夏强势得多,美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久乃有些轻浮地笑着说:“我早晚会离开那个鬼地方,肯定能离开那儿。我跟你不一样,可不想一直在那儿当‘好孩子’。” 法子突然抬起头对美夏说:“我也对井川久乃有印象,合宿的时候见过。” “……你们说了什么?”美夏忍不住问,可能是因为一直没说话,刚开口声音有些嘶哑。 “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美夏以为这突然的问题会让法子感到措手不及,但法子并不惊讶,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我对她的印象不太好,虽说不应该数落已经去世的人。可合宿的中途,当时我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她却突然用语言攻击我,还故意说得很大声让我听见。” “她说你什么了?” “当时我有些喜欢小滋,所以她才会说那些话给我听。久乃和身边的孩子一起大声说着:‘小滋和美夏早就心意相通了。’令我很难堪。就好像被他们警告‘快滚开’一样。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可她们就是看我不顺眼。第二年再去学舍的时候,我尽量与她们保持距离,没有再招惹她们。” 法子这么干脆地和盘托出,美夏有些意外,也有些佩服。甚至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 原来法子都记得。 四年级的夏天,合宿结束之后,久乃来找过美夏。 “我帮你警告过那个孩子了。” “你去帮忙的那个小组的孩子。昨天她跟小滋在一起,看上去有些飘飘然,我就说了她。” 说完,久乃一脸狡猾地笑着,亲密地抱住美夏的肩膀。美夏很喜欢有人那样对她表示亲昵。甜甜地说着“我们是朋友,是伙伴”,然后又指着别人说“那孩子可真任性”。可是,久乃是个可怕的孩子。这时她搂着美夏的肩膀说别人坏话,下一刻便搂着别人的肩膀说美夏的不是。以袒护美夏时的表情,坦然地贬损美夏。 久乃就是那种孩子,令人害怕,正因为如此又魅力十足。 “关于自习室,我听说大人们有时会进去,可孩子们基本不会。孩子们知道有自习室这个东西,但都认为那是大人们待的地方。被赶进自习室的孩子倒也不是没有,可绝大多数情况下孩子们都是在教室里反省,写检讨,而不是去自习室。” 法子安静地望着美夏说。 “可我听说,美夏你进过自习室。小学的时候,你喜欢去看泉水。大人们不让你一个人去,批评过你很多次,可你还是不改,所以他们把你关进去过几个小时让你反省。还有四年级合宿的时候,夜里你带外面的孩子去泉边,后来也被关进去几个小时。” 美夏还是一言不发。法子面对将沉默贯彻到底的美夏,只是缓缓地说道: “那个外面的孩子,就是我。” 法子一字一字地说,目不转睛地直视着美夏。这种压迫感令美夏有些不舒服。 “因为带我一起去,美夏被惩罚了。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 美夏心想,那又不是为了你。 是我自己想在夜里去看泉水,带你一起去不过是碰巧。自习室也是我自己主动要进去的。能在大人们平时用的房间里不慌不忙地思考,让我很高兴。平时干什么都要跟其他孩子一起,只有自习时能一个人待着,那可不是坏事。 美夏躺在自习室里,仰望着天窗想,如果早晚都要来的话,还不如等合宿结束了再来。和小滋一起去给合宿的人帮忙很开心。只是,法子有没有发现我不在了呢?她会担心吗…… “即便如此,也是早上、上午等比较明亮的时候把孩子关进去,只要孩子说想出去,大人们一定会放他们出去,这是必须执行的。久乃夜里被关进自习室的事确实是特殊情况,因为大人们都不在。”眼前,法子切回正题,美夏依然沉默,“很多人都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我让他们尽量回忆,将他们的证言相互对照。久乃应该是大人们走后的第二天夜里进入自习室的。那天,孩子们晚饭时一起吃了自己做的咖喱和沙拉,之后就去洗澡了。老师们不在,大家得了自由,比平时睡得晚。但是,要等人到齐了才能睡,睡前是你发现久乃不在的。你让低年级的孩子们先睡,然后和同年级的女生们一起去找久乃了。听说在未来学校,同岁的孩子很团结。” 美夏在心中反驳,根本不是那样。 未来学校原本很重视不同年龄的孩子之间的交流,可那年久乃肆意妄为,破坏了大家的团结。在那之前,大家从没想过什么“同岁的孩子要团结”,可因为“连带责任”,和美夏同一个年级的孩子只能选择“团结”。 那天夜里,美夏和同学们一起去找久乃。 大家毫不推脱,表现得很主动。没有大人的夜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大家商量好分头行动,美夏先去了泉边。其实她并不觉得久乃会在泉边,单纯只是自己想去。老师们告诉过她,不要独自前往,要和小伙伴手拉手一起去,可现在老师不在。虽然是夜里,可美夏去过那么多次早就习惯了,闭着眼都能走到。有时美夏甚至觉得要是自己迷路了的话,就那样遇险丧命也不错。 她从很久以前就经常那样想过——什么时候迷路、丧命都无所谓。不知何时,她心中出现了一种自暴自弃的厌世情绪。正是这样的情绪促使她爽快地承认,是自己杀害了久乃。 “夜里,发现久乃的是你,美夏。”法子说,“提供证言的人里,很多都记不清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但都记得久乃是被你发现的,也记得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们说,你发现久乃后生气地把她关进了自习室。其实除了你,大家都没见到久乃本人。很多人说,你并没有跟大家商量,就感情用事,自作主张地把久乃关进了自习室。听说自习室在大人们的宿舍里,原本是大人们住的一间屋子。” 法子看着美夏瞳孔深处,似乎想从中发现什么真相。 “有人怀疑久乃被关进去之前就死了。还有人说,久乃可能是被美夏杀死的,也可能是意外身亡,但是美夏把她的尸体藏到了自习室里。” 法子声音低沉,美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法子立刻摇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家都不知道,毕竟后来谁也没见过久乃。有人说你把久乃关起来后,非常生气地回了寝室,还说绝不原谅久乃。很多人都推测你们俩吵架了。自习室很小,只有一扇天窗。可考虑到可能有大人长时间待在里面,又放了坐垫、毛毯、小桌子之类的东西,还是可以勉强生活的。所以,大家虽然知道你把久乃关了进去,也没多说什么,都觉得关一晚也没关系,正好让久乃反省反省。久乃确实惹了很多麻烦,大家都想惩罚她。毕竟,连平常会护着久乃的温柔的美夏都看不过去了。” 美夏心中隆隆的风声不知何时平静了下来。此时,她能听到的只有法子的声音。她听着法子说的话,心渐渐回到那永远回不去的地方。 美夏觉得很不可思议。 学舍的风景,她竟还记得这么清楚。还有教室、走廊、山泉、大家一起睡觉的大教室、大人们的宿舍、自习室……在记忆中那么鲜明,可那些地方早已不存在了。 “可第二天早晨,情况突变。傍晚,老师们就会回来。孩子们起床后开始自己准备早饭。大家让你去自习室给久乃送早饭。有一个叫木下的六年级女生说可以陪你一起去,可你拒绝了她,还是一个人去了。” 木下……木下未绘。 这么说来,她好像确实找过我。虽说现在已经记不清了。那天早上,美夏本来就准备一个人去,如果有人说要跟她去,她八成会拒绝。 美夏以为自己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发生的全部事情,没想到竟然有别人记得可自己却想不起来的部分。 大家不是都走了吗? 他们跟我不一样,不是都离开了未来学校吗? “你去送饭后没过多久,小学部的学舍里就来了好几个幼儿部的老师,每个人都脸色煞白。” 法子的声音仿佛在低语。 看来法子真的是尽可能去调查了。因为,美夏并不知道在那之后小学部的学舍发生的事。 她去送饭后就离开了,那之后也再没踏入过自己生活过的小学部的学舍。 ◇◆◇ 美夏想象着那个正在敲自习室门的自己。在她的记忆中,门把手是木质的,很朴素,不太牢固。她想象自己站在门前的样子。圆圆的门把手被一把与门毫不相称的大铜锁锁了起来。那把锁是大人们用的。那天晚上,美夏把久乃推进屋里,用力锁上了门。 “久乃。” 美夏咚咚敲了两下门。 她单手拿着的托盘上放着牛奶、煎鸡蛋和面包,沉甸甸的。 “久乃,我给你送早饭来了。我们……” 美夏冲着屋里说。 “我们谈谈吧。” 久乃喜欢往煎鸡蛋上倒酱油,美夏把酱油瓶也拿来了。酱油瓶放在托盘上,不太稳,似乎随时有可能被打翻。在这里,每人每天只能往饭菜上浇一次酱油,每个餐桌上也只有一个酱油瓶。为了久乃,美夏特意把那珍贵的酱油瓶拿了来。 “久乃?” 美夏把托盘放到一边,拿出钥匙插进了锁中。打开门,美夏走了进去…… 法子还在继续讲述。 “人们告诉我,到小学部来的那几个幼儿部的老师,神态举止跟平常完全不一样,脸色大变,看起来很亢奋,可眼中没有笑容。关于那天早上的情形,人们的描述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天早上大家都意识到学舍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吃完早饭,孩子们都被带到了集会的地方。老师们让孩子们暂时在那里等待通知。没过多久,幼儿部、初中部、高中部,学舍所有年级的孩子都来了。高中部的孩子们带头,进行主题为‘反思暑假生活’的问答。大人们并不在场,只是偶尔来看看孩子们的情况。他们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处理,就把组织活动的事交给高中部的孩子。很多人都感到很奇怪,暑假不是还没过完吗?为什么要现在做问答反思暑假生活呢?” ◇◆◇ 进入自习室的瞬间,托盘从美夏手中滑落了下来。 酱油撒了一地,专程拿给久乃的珍贵的酱油瓶也摔碎了,醇厚的香味扑面而来。美夏飞奔而去,哭着喊着求救。那天,我是不是不知道应该去哪儿?那天的我有没有犹豫?明明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美夏却记不清了。不过,我应该没有犹豫。 那之后,美夏无数次地问过自己。 那天,我没想过去小学部求救吗? 那里有那么多伙伴。 那又为什么没去高中部呢? 去高中部的话,可以去找滋。很久之前,在黑夜里把神志不清的美夏从泉边背回学舍的,也是他……长大后,美夏以为滋早已忘记了自己。没想到他竟追到了北海道,拘谨而又不合时宜地说着“好久不见”,后来成了自己丈夫的滋。 那个用不谙世事的眼神望着自己,说“一起离开这儿吧”的人。那个成了孩子们父亲的人…… 要是那天美夏没去幼儿部,而是去了小学部或高中部,她的命运会因此改变吗?那天她应该是没有犹豫。她只是按照大人们说的那样,自治期间遇到困难就去找幼儿部的老师。 她奔向幼儿部校长水野老师的办公室。除此之外,她没有其他道路可选。 ◇◆◇ 法子继续说:“虽然大家都意识到学舍有情况,可问答依然在继续。‘反思暑期’的话题结束后,大家开始分班讨论秋日祭时表演什么节目,议题一个接一个。高中部的孩子带领大家把平时需要一点一点议论的话题说了个遍,一直说到晚上。那天晚饭也不是在食堂吃的,大人们把买来的三明治拿到集会的地方给孩子们吃。夜深了,孩子们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学舍,发现出去视察的小学部的老师们早就在等候了。没有大人打扰的自由生活就此结束,孩子们有些失望。” 法子一动不动地望着美夏,在她的瞳孔中寻找着什么。美夏也直视着法子,下意识地想躲避法子的视线,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法子说:“回到小学部的学舍后,大家才发现你不在。集会的时候大家以为你在其他班,就没在意。可你没回学舍,久乃也不在。大家想,要是久乃还待在自习室的话可不太妙,赶紧告诉了老师。老师们跟大家说没关系,已经知道了。大家松了口气,没再多想。” 法子几乎不看手头的资料,因为没必要。过去发生了什么她早已烂熟于心,随时可以复述给美夏听。 “第二天、第三天,大家发现你和久乃依然没回来。不知何时,你们俩的个人物品也从架子上消失了。直到暑假结束,山麓的学校就要开学的时候,才听说你们俩转去北海道的学舍了。事出突然,大家都没能跟你们道别。” 说到这里,法子忽然把讲述的主语换成了自己。 “我问大家有没有觉得不对劲。大家说确实有点怪,但没觉得有什么大问题。在未来学校,经常有人突然被父母领回家。没人告诉大家那些孩子为什么突然离开,没什么奇怪的。” 的确。美夏也经历过很多次那样的离别。那些突然离开学舍的孩子,连再见都来不及说。大人们不告诉其他孩子是什么原因,能不提就不提。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不能使用广场。” 广场——大家一起放烟花、切西瓜、出去玩时集合的地方。去年尸骨被报道之前,美夏也不知道久乃被埋在了那里。 “那年夏天,广场上种天然草坪。校方以保护草坪为由,禁止大家踏入草坪。大家告诉我,他们接受了那个理由,不觉得有什么可疑之处。” 真有意思,美夏从小看到大的那个广场是没有草坪的。美夏走后,广场变了样,但她想象不出新的广场是什么样子。 “我从当时在场的学员们那儿了解的情况就是这些了。我也问了一些当时的老师,他们的描述和学员的描述有的地方不太一样。” 说到“老师”这个词时,法子的眼神似乎变得更加锐利。 “绝大部分老师在久乃死亡事件前后都没有直接见过你,不过他们几乎都提到了当时在幼儿部当校长的水野老师。也就是说,当时直接从你那儿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只有水野老师。你的父母当时因为举办演讲活动长期在外,再次见到你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美夏禁不住问道:“你见过我父母?” 一连串的讲述突然被美夏打断,但法子并没有动摇,只是点了点头说:“见了。” “这样。” 美夏又陷入了沉默,法子也没说话,就这样继续自己的讲述。 “我想,孩子们集会的时候你应该也一直待在水野老师的办公室里吧?水野老师不希望你再受其他刺激,在你父母回来之前尽量避免你与其他大人接触。他应该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处理了那件事。” 美夏小声说:“全部都是他的意思。” 她听出法子话里有话,忍不住出了声。 法子看美夏似乎领会了自己的意图,点了点头说: “他隐瞒了久乃死亡的事实。” ◇◆◇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法子说,“你发现久乃情况异常,应该是去自习室送饭的时候。” 美夏下意识反问道:“情况异常?”她觉得法子的说法有些模糊不清,轻轻抬起了头。 法子点点头说:“也就是死亡。我觉得你只是发现了死在自习室里的久乃的遗体,并不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对久乃抱有明确的杀意。不管怎样,你应该就是那天早上得知久乃的死讯的。” 美夏再次陷入了沉默。 法子预料到她会沉默,不在意地说:“那我继续。就算是‘杀人’,也不是那种有周密计划的杀人。我推测那是突发事件,最多算是意外事故。不管事实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得知久乃的死讯后,你极度惊慌,去找留在幼儿部的水野老师求救。听说水野老师从你小时候就一直担任校长,你也很依赖他。” 美夏依然沉默,毫无回应的意思。 “水野老师率先采取了行动。他告诉大家久乃死于事故。大人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开始讨论怎么办。这时,不仅幼儿部的老师,视察归来的小学、初中、高中部的老师也参与了讨论。为了使未来学校能继续办下去,大家决定掩埋尸体。” 对水野老师来说,这简直易如反掌。每次进行问答时,最终结论看上去是大家自发讨论得出的,可实际上都是大人们的诱导,诱导大家得出唯一的“正确答案”。 他们让孩子们盲目相信这世上存在所谓的“正确答案”。 这世界上并不存在“正确答案”或“绝对的真理”。如果有人认为这世界上有绝对的“正确答案”,那一定是被谁误导了。明白这一点,美夏用了多久呢?在未来学校,大人们会告诉孩子,无论何时都能找到“正确答案”。那里的大人都坚信这一点,不断朝着“正确答案”前进。 “听说水野老师告诉其他成年人,久乃死于意外。可亲眼看到过尸体的人都说,尸体上并没有什么外伤。有人说,因为不清楚久乃被关进自习室时的气温和环境怎样,只能推测她死于衰弱。水野老师只告诉大家是意外,大家也不好多问,只能自己说服自己。也有人说……”法子停顿了一下,看了看美夏,“水野老师可能是想包庇擅自使用自习室的孩子。就算那个把久乃关进自习室的孩子既无恶意也无杀意,也需要对久乃的死负责。水野老师可能是为了那个孩子的未来,隐瞒了真相。” 美夏不由自主地念着“未来……”,但没有嘲讽或讽刺的意味,语气十分自然。 法子看着美夏点了点头:“有一个人说,是为了美夏的未来。可只有那一个人是这样说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美夏皮笑肉不笑反问:“是吗。”这句话美夏也听过。对她那样说的不是别人,正是水野老师。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美夏。 未来是属于你的。为了你的未来,我们这些大人会保护你。我们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法子直截了当地说:“关于当时发生的,不论怎么调查,有一个问题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美夏慢悠悠地抬眼看了看法子,心想恐怕不止一个问题。 你真的杀了人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此之前,人们问过美夏无数次的那些问题。尸骨发现时,尸体身份确定时,久乃母亲的诉状寄来时…… 就连未来学校的伙伴们都反复追问美夏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在未来学校的人很多都不了解当时的情况,即便是当年参与过掩埋遗体的大人也都跑来跟美夏问长问短。 美夏的父母也是一样,事发当初明明是不闻不问,现在却…… “我们听水野老师说了。美夏,辛苦你了。” 他们说完,还要学着那些体谅儿女的父母的样子,一把抱住美夏。而美夏只能哭着说“久乃死了”。 美夏没有想到的事,现在还有人来问当时发生了什么,竟然没有一个大人理解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法子肯定也有无数个问题想问。可她却说“只有一个问题”,令美夏有些意外。 “你能告诉我吗?”法子问,“你为什么把久乃带到自习室里去?” 美夏不由得露出惊讶的表情,瞪大了双眼。确实非常意外。在与法子的“较量”中,她本来不打算表露出任何感情的。不过,美夏不确定法子有没有注意到自己表情的变化。 “人们都不清楚你为什么要把久乃关起来。有什么理由吗?” 美夏反问:“理由?什么意思?” 美夏感到嘴唇有些干燥,微微地笑了。表情恢复了自然,可嘴角有些抽搐。 “大家没告诉你吗?久乃经常夜不归宿,惹是生非。那天夜里也是一样。” 法子说:“提到当时的事,知情的那些人都说,美夏把久乃关进自习室是没办法的事。他们说久乃经常耍得大家团团转,可美夏不仅不在意还常常护着久乃。但是久乃一点不领情,越来越嚣张,最后美夏实在忍不下去了。可是……” 法子摇了摇头,肯定地说,“我觉得,如果只是那样的话,你是不会把她关进去的。平时你对她很温柔,可那天你不跟任何人商量就擅自做了决定,一定是有什么理由。” 法子直视着美夏的眼睛。 “在未来学校,什么事都要在问答时商量。你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不可能忽略问答这个环节。你决定自作主张,一定是有什么导火索。” 那天你许了什么愿望? 美夏耳朵深处响起一个声音,像银铃摇动一般悦耳的声音。 声音小到大人们听不见。 ◇◆◇ “那天你许了什么愿望?” 因为惊讶,还没上小学的幼小的美夏慢慢地眨了眨眼睛。至今为止,没有一个人问过美夏。 黑夜里,跑呀,跑呀,把宝贝颜料挤进冰冷的泉水里后许下自己的愿望。提问的千岁表情严肃。千岁平时总是一副不知在想什么的样子,可现在,她的眼神特别认真,一动不动地望着美夏。 美夏回答:“……我的愿望是能见到爸爸妈妈。” 美夏的声音,就好像担心话说出口后什么东西会融化消失一样。那时,美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希望谁能问自己这个问题。 千岁紧紧抿起嘴唇。 突然间,她无言地向美夏伸出双手,用力地抱住了美夏。 放开美夏后,千岁的眼里虽然没有泪水,可看起来仍像在哭泣一样。 ◇◆◇ 为何会突然想起这几十年前发生的事呢? 她突然发现,眼前的近藤法子虽然成熟稳重、态度毅然,可也是一副眼中含泪的样子。 法子虽然没流泪,但看起来却像刚刚擦干了泪水,看向美夏的眼神十分真诚,眼里充满了真诚。 “美夏,”法子声音有些颤抖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美夏想都没想,条件反射一样地回答:“什么都没发生。”虽然她一直在这里,哪儿都没去,可就像刚做完剧烈运动一样,有些喘不上气。 她看着法子回答道:“我把久乃关起来并没什么导火索。她不守规矩,还毫无反省之意。我很生气,所以把她关起来了。” 法子注视着美夏,不屈不挠地追问:“真的只是那样吗?” “只是这样不行吗?” “我不觉得你会无缘无故地做那样的事。可能你确实生气,确实有些冲动,可你不是那种不跟其他人商量就擅自处罚别人的人。”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又懂什么?” 美夏脑袋里面热得要燃烧起来了,像小孩子般叫嚷起来。可法子毫不胆怯地回答:“我懂,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法子自知这么说过于自以为是,几十年没见的人说这话实在有点恬不知耻。可没想到美夏却像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法子。 法子也一动不动地望着美夏说:“现在的你我不了解,现在的我也不是你的朋友。可小时候,我和你曾是朋友。我知道的,小时候的美夏决不会无缘无故做那种事。” 美夏紧紧咬住嘴唇。 “第二天早上,有几个孩子说要跟你一起去给久乃送饭,可你拒绝了,坚持要一个人去。这点也引起了我的注意,你肯定是想和久乃单独说些什么吧?” “不知道!” 美夏忍不住脱口而出,其实原本一直保持沉默就行了。她不想说话,也不想考虑那件事。她已经很久没思考那些事了,现在突然强迫她重新面对那些事,她很痛苦。 从法子对美夏亲密的称呼中可以听出,对她来说,过去的“美夏”和现在的“田中美夏”是一体的。法子并没有把过去和现在的美夏分开看待,这令美夏感到痛苦,没有人在意自己反而更轻松。 美夏拼命想甩开法子的手,可法子却拼命想抓住美夏的手,不离不弃。 “你不想说就算了。不过,我知道你一定是有理由的。那理由促使你把久乃关了起来,并让你说出‘是我杀了她’这样的话。你们俩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我想知道。你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但我会一直问下去,因为我想知道真相。” “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所谓的‘真相’?你不觉得那很傲慢吗?” “确实傲慢!”法子不退缩,她高声说,“我的态度确实很傲慢,但我还是想了解真相。因为我相信,那可以拯救你。” 泪水从法子的眼眶中流了出来。 不知何时,法子的脸上出现了两道泪痕。法子咬着牙,涨红了脸,看着美夏哭了起来。看到法子的眼泪,美夏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屏住呼吸看着她。看着看着,美夏的眼睛也热了起来。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快要涌出来了,她急忙试着控制情绪。 美夏和法子互相对视着,表情一模一样,谁也不退缩,视线像是要射穿彼此。 “你是清白的。”法子斩钉截铁地说,“我会在法庭上强调你没有必要负法律责任,无论久乃死于意外还是他杀。不管你怎样强调久乃是自己害死的,这一点都不会改变。你可能会说你把她掐死了,也可能说你把她推下了楼梯,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你是清白的。” 法子眼睛都不眨地看着美夏。 “当时你才十一岁,还是个孩子。就算你确实有过失,也无法追究当时还是孩子的你的法律责任。应当被追责的,是放弃监护义务的大人们。不管那是意外还是故意杀人,都不是你的责任。大人们说掩埋遗体是为了守护你的未来,那都是诡辩。他们迫使你相信他们的话,等同于虐待。那之后,你也一直被那样的想法束缚着。该负责的是大人们,不是你!” 美夏眼前划过一道白光,头痛了起来。她无法继续直视法子,默默地闭上了眼。 我一直被束缚着吗……? 正因为他们保护了我。 所以,我才无法走出这里吗?我不知道。理由一定不止一个。 明明那么讨厌父母所在的未来学校,那么鄙视那个地方,却离不开。为什么呢? 爸爸……妈妈…… 自己一边哭一边往冰冷的泉水里挤颜料。 爸爸妈妈明明就近在眼前,却热衷于追寻那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所谓高尚的理想,对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顾。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拯救的人,却在教育其他孩子什么是理想社会。 我多么希望爸爸妈妈眼里只有我,多希望他们陪在我身边。 我心中透明的、美丽的“未来”,老师们边摸我的头边说,只存在于孩子心中的“未来”,一直占据内心的“未来”,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 那天夜里,久乃没回来,美夏去泉边找她。其实,美夏并不觉得能在泉边找到久乃,可因为她喜欢山泉,还是去了。要是自己在看泉水的时候,谁能找到久乃就好了。 坐在泉边的美夏心情十分平静。被水的气味、森林的气味包围时,美夏觉得可以单纯地做回“自己”,可以有自己真正的愿望、自己真正的感受,而不是扮演人们心中的“好孩子”。 美夏坐在泉边发呆,心满意足后准备返回小学部。半路上,她看见大人们宿舍的灯亮着。 明明今天应该没人在的。到底怎么回事?美夏疑惑地踏入了大人们的宿舍。 宿舍里传来寒寒窣窣的动静,进去一看,竟然是久乃。她站在大人们放东西的柜子前,不知在干什么。 “久乃?” 听到美夏的声音,久乃回过头来,手上好像拿着什么东西。 空气中飘浮着发霉的味道。平时美夏几乎不会来这里。 久乃面前的柜子是男老师们的柜子,她手里拿着的竟然是钱。 在学舍,孩子们既看不到钱也没有钱的意识。山麓的孩子有零花钱,但他们很少带钱去学校,带也不过几百日元。看到久乃手上的纸币,美夏受到了很大刺激,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久乃,那是……” “哎呀,被发现了。美夏,我分你一点好了,你别告诉别人。” 久乃坏笑着,有些粗暴地一把关上了身旁的柜子。柜子上贴着“信田”的名牌,是丰老师的柜子。丰老师个子很高,是一位像大家的爸爸一样的老师。 “这样是不对的。” 美夏的声音有些颤抖,虽然她不想让久乃看出她的胆怯,可声音不争气。 久乃略显厌烦地瞥了一眼美夏问:“为什么?” 看来久乃不是第一次,可能像这样偷偷摸摸进来过很多次了。和山麓的朋友在家庭餐厅、卡拉OK店玩到夜不归宿时,久乃说钱都是朋友或他们的父母出的,看来不是每次都有人给她出钱。 “不为什么……” “因为不能偷东西?偷东西的人是坏人?确实啊。那为什么偷东西不好,大家一起思考吧!噢!噢!美夏是这样想的啊,真棒!” 久乃学着大人们主持问答时的声音语调戏弄美夏。美夏感到自己喉咙深处一股热流即将涌出。 “都是空话假话,你也是,老师们也是。”久乃侧着头斜眼看着美夏,轻蔑地说,“我告诉你,这儿的大人可没你想象得那么值得尊敬。他们可真能装,蠢得连柜子都锁不好。而且啊……” 久乃不屑地笑了笑,笑得有些毛骨悚然。她用手勾着美夏的脖子把美夏拉到自己这边,指着柜子前面的地板说:“你看啊。” 大片肌肤的颜色进入了美夏的视野,美夏瞬间惊呆了。那是一个女人的泳装照片,照片上写着“情色”,还有“过激”“激情”“纯情”“爆乳”。除了照片还有漫画,上面画着的人赤身裸体地微笑着。 不止一本,地板上放着好几本这样的书。 久乃笑了。 “这都是我从柜子里发现的,顺手拿了出来。老师们回来看到后会是什么表情呢?想想就好笑。他们在孩子面前像正人君子一样,背地里却在看这样的东西。好几个老师柜子里都有。” 美夏站在原地动也动不了,心中像是破了一个洞。“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久乃摇晃着一个糖果盒一样的小盒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美夏不知道。久乃明知美夏不知道,还故意捉弄她。美夏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明白那是不该看的东西。盒子上画着圆圈和箭头的符号,美夏知道那代表男性和女性。 “丰老师要和谁做这种事呢?” 听久乃这么一说,美夏真想立刻把脸捂住。下腹部有一种沉沉的不舒服的感觉。 进行问答的时候久乃也老是这样。有一次,问答的题目是“爱”。“老师,爱不就是性吗?没有爱也可以有肉体关系吧?” 那时,听到久乃这么说,美夏他们都傻了。他们不知道久乃说的“性”是什么意思。低年级的孩子更不知道了,只有老师们满脸通红,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现在,美夏知道自己的脸肯定也红了,耳边拂过的空气变得凉凉的。 久乃嘲弄着眼前一动不动的美夏:“美夏,傻,死认真。” 她随手从地板上捡起一本杂志拿到美夏眼前说:“看啊看啊。” 久乃一页一页地翻着那本杂志,杂志上一个男人正在摸女人的身体,还有马赛克、涂黑的方块。闭着眼的女人穿着红蝴蝶结的水手服,露着胸口,撩起裙子。还有其他的照片,嘴里叼着什么东西…… 久乃把杂志封面举给美夏看。上面的女孩看起来和高中部、中学部的孩子年龄差不多。 “这是从你最喜欢的水野老师的柜子里找到的。”久乃的声音回响在美夏耳朵深处,听起来很遥远。 久乃笑着说:“连老头子都看这种东西,看来他喜欢学生服啊。身为校长还爱好这个,可真恶心。你说我要是在问答时问他,他会怎么回答?我们干脆把这些杂志拿回小学部给孩子们看看怎么样?保证大家哈哈大笑……” 美夏大声喊道:“住手!!” 久乃闭上了嘴,吃惊地看着美夏。美夏也很惊诧自己竟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就像一直沉睡在喉咙底部的悲痛的哭声。 讨厌、讨厌、讨厌。 声音在美夏的脑中轰鸣着,她抓住久乃的脖子,胡乱拉扯。纸币从久乃手中滑落了下来。 “哎哟,等、等一下,美夏你,啊——” 两人扭打在一起,美夏拉扯着久乃的头发。她没想到自己竟有这么大的力气,指尖传来头发离开头皮的触觉,那感觉很不好。 被美夏拽住头的久乃大声喊:“你讨厌什么?莫名其妙!” 美夏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竟下意识地不断喊着“讨厌”。她也不知道自己讨厌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久乃动了手。 长大后,她明白了自己那时为什么那么生气。 一开始,是因为那些露骨的杂志刺痛了她的眼睛。没想到自己身边的老师们竟然看那样的东西,美夏很震惊。本以为那样的事和那样的人离自己很遥远,可没想到竟然就在身边,美夏受到了冲击。 但在美夏心中,对久乃的愤怒要远远超过对大人们的幻灭。 如果仅仅是说说可能大家不觉得,其实那时的美夏比早熟的久乃懂事得多,是真正意义上的成熟。 对她来说,久乃是“违反了规则”。 可能大人们确实看了黄色书籍,也确实做了下流的事,但久乃做的事践踏了别人的尊严。当时的美夏虽然无法用语言表达出这个意思,但有这个意识。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有不想被他人入侵的地方。久乃不仅入侵了那个地方,还想公之于众,那是绝对不可原谅的。 未来学校重视语言,一直通过问答训练孩子们思考问题的能力。久乃说那都是大话空话,但也接受过这样的训练,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即便情况混乱,美夏的头脑也是清醒的。 对大人们的幻灭当然不是没有。久乃说,这些大人们没那么值得尊敬,这句话射穿了美夏的心,令她感到沉重、痛苦。 美夏的心中充斥着各种情绪。什么是错的,什么是正确的?就算现在进行寻找正确答案的问答,也许也找不到模范的解答。这样的主题,本来也不会出现在问答里。 美夏吼叫着:“久乃你给我好好反省!” 久乃突然被美夏抓住脖子,痛苦地用手拍打着地面喊道:“搞什么啊,你明明利用了我!” 这话令美夏感到一阵眩晕。 久乃继续喊道:“你为了当‘好孩子’,利用我这个‘坏孩子’!” “闭嘴!” 美夏制止久乃,是因为被戳到了痛处。她大脑一片空白。 利用了我! 久乃并非伶牙俐齿,可此时无意中说出的话却非常准确、尖锐,令美夏焦躁。 美夏明白久乃的意思。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意识到自己在利用久乃,比如美夏在学舍忘记值日的时候,没按时交作业的时候,故意多拿一份零食的时候。 当老师们用“像你这样的好孩子怎么会这样呢”的眼神质问、批评美夏的时候,美夏只要说“因为久乃……”,大人们就会原谅美夏。 因为要照顾久乃,所以忘记值日,晚交作业;因为照顾久乃,所以多拿了一份零食。这时大人们会想,既然是因为久乃那就没办法了,她就是那种孩子。只要有久乃这个“坏孩子”,美夏就能一直当“好孩子”。 发现自己的小心思被久乃看穿,美夏气急败坏。她先感到的是羞耻,随后是愤怒。没想到,竟被久乃看出来了。久乃平时那么迟钝,怎么偏偏这时候这么敏感呢?傲慢的怒火在美夏的心中越烧越旺。 “你这种人必须好好反省!” 反省、反省、反省。 美夏对久乃又打又拽,压制着久乃的反抗。她拽着久乃的手臂,拉着久乃的头发,把久乃拖出房间,拖到楼道里。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力气,只觉得久乃的所作所为无法原谅。 “好痛啊,住手啊!” 美夏无视久乃的喊声,把她拖到楼道里,发现自习室的门正好开着。怎么那么巧呢,这简直就像是在邀请美夏和久乃进去。自习室里没开灯,从天窗透下来的月光在屋里铺展开,召唤着美夏和久乃。 美夏拼命把久乃往屋里推。久乃一直被美夏拖着拽着,美夏突然松开手,久乃差点跌倒。美夏趁势把久乃推了进去。 久乃倒在天窗泻下来月光里。美夏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关上门,锁上了那把大得与门有些不相称的大锁。 咔嚓一声,门被锁住了。 屋里传来喊声:“放我出去!” 屋里的久乃好像爬了起来,咚咚咚地用力砸着门。 “放我出去,美夏!” 美夏也咚地捶了一下门,愤怒地喊道:“你给我在这好好反省!好好自习!” 久乃的声音开始带哭腔:“我不要,放我出去!我给你道歉。” 美夏闭上了眼睛,眼球被温热的泪包裹了起来。 “我道歉!我道歉好不好!” 美夏紧咬着牙,双手捂住脸,在门口蹲了下来。她不想让久乃知道她哭了。久乃说要道歉,可她肯定不知道为什么应该道歉。不管美夏怎么解释,久乃也不会明白她为什么受到了伤害,也许一辈子都不会。 “我会把钱还回去的!” 不可原谅的,并不是偷钱的事。 她无法原谅的是久乃故意给她看那些东西,还说要把那些东西公之于众。 美夏认为未来学校是个美好的地方,可久乃不认为。她并不觉得,肆意践踏美夏认为美好的东西有什么问题。美夏确实受到了伤害,事情既然发生了,她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美夏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她咬着牙听着背后传来的久乃咚咚捶门的声音。她这才意识到手臂很疼,是拖拽久乃时弄疼的。不仅是手臂,两人拳打脚踢弄得美夏浑身上下都疼。 “美夏,求你了美夏!” 门后久乃的声音渐渐变得无力,语气也变得近乎祈求,可美夏绝对不会心软。 美夏知道,久乃最希望的就是引起别人的注意。不管以怎样的形式,只要有人能注意到她,回应她,她就高兴。对久乃来说,把她一个人留在那儿让孤独折磨她是最好的惩罚。 美夏压抑着想哭的情绪回到了刚才那间屋子。地板上散落着一千日元和一万日元的纸币,还有几本封面皱皱巴巴的成人杂志。一连串银色的小袋子从糖果盒一样的纸盒里滑出来,落在了地板上。美夏边哭边收拾那些东西,既想看又不想看。眼前有一个柜子,她也不知道那些东西都是谁的,干脆全都塞进了那个柜子。 关上柜门后,她看见旁边的柜子上写着“水野”的名字。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她忍不住抽泣了起来,那是至今为止最强烈的抽泣。 久乃的话不断在耳边回响: 这是在你最喜欢的水野老师的柜子里找到的。 连老头子都看这种东西。 水野老师看着美夏长大,经常偷偷给美夏零食吃,还会把美夏抱到腿上安抚。此时,那些与水野老师的回忆一齐拥上美夏心头,她恨不得大喊大叫。但是,美夏弓着身子用手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喊出声来,仍然哭个不停。 突然传来一个轻轻的、像空气破裂一样的声音。美夏抬头看向自习室。原本一片漆黑的自习室里亮起了灯,黄色的灯光从门缝漏出。原来屋里有灯啊,美夏总算稍稍放下心来。久乃的哭声已经听不到了,或许她以为美夏走了,放弃了哭闹。没人看就不哭了,可真像她干的事。美夏悄悄把耳朵贴在自习室的门上听里面的动静。虽然没有哭声,但能感觉到呼吸声。确认久乃没事,美夏便离开了。 为什么非要经历这种事?美夏觉得自己非常悲惨,满怀怨恨地离开了那里。 ◇◆◇ “我把久乃关到自习室里了。” “我是真的无法原谅她。” ◇◆◇ 她至少应该在那儿好好反省一晚,我绝不会原谅她的。 晚上钻进被窝里后,美夏依然在生久乃的气,满脑子都在想怎样才能让久乃明白自己错在哪儿。美夏闭上眼,又想起了地上的那些杂志。说一点兴趣没有是骗人的,杂志上那些照片都是怎么回事?美夏知道不该看,但又想一个人悄悄回去翻一翻。可她又觉得,就连有这样的想法也是不对的。那些书确实是老师们的,他们一定看过,水野老师也一样。不管美夏怎样努力,她受的打击都牢牢印在脑海,久久挥之不去。 突然,美夏想起把久乃关进自习室时,久乃手上还拿着一本杂志。是那本从水野老师柜子里掉出来的杂志,封面上印着一个穿水手服的女孩。 得赶紧把那本书从久乃那儿夺过来,要不她准得给其他人看。 即便美夏自己还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她已经开始担心别人了。要是久乃跟其他孩子说了那些,他们肯定也会深受打击,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知道了不想知道的事,再也回不到从前。 而且,久乃肯定会越来越嚣张,带着其他人一起嘲笑、捉弄老师们。 明天一早,自己得赶紧去说服久乃,告诉她如果想出来就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那些事。得让她保证,还要让她把那本杂志放回去。 早上,美夏只身一人去给久乃送饭。 “久乃?” 美夏咚咚地敲了两下门。 一只手拿着沉重的早餐托盘,上放着牛奶、煎鸡蛋、吐司。 “久乃,我给你送饭来了。” 美夏想着,应该先跟久乃道个歉。她觉得昨天晚上自己对久乃太凶了。 “我们谈谈吧?” 美夏认为,只有通过对话才能说服别人。久乃偷钱的事,美夏不准备告诉任何人,她希望久乃也能像这样对杂志的事保密。托盘上放着一小瓶酱油,美夏知道久乃喜欢往煎鸡蛋上淋酱油。 “久乃?” 美夏手里握着从大人们的办公室里拿来的自习室的钥匙。久乃不回话可能是因为还在生气,也可能是因为还没睡醒。总之先跟久乃好好道个歉,她应该会跟自己好好聊聊的。 美夏把托盘放在一边,把钥匙插进了那把大锁。 大门打开…… 久乃躺在地上。 美夏以为久乃在睡觉,拿起托盘对久乃说:“久乃,起床了,天亮了。昨天对不起。你有没有好好反省?” 美夏努力让声音听上去活泼明朗,因为她觉得有点尴尬。可是,久乃没有回答。 看来她还在发脾气,美夏无奈地看了看久乃。 托盘从美夏手中滑落,摔在了地面上。特意为久乃拿来的酱油瓶打翻在地,酱油洒了出来,满屋都是酱油香醇的味道。 美夏发出这么大动静,久乃还是没有醒过来。她倒在地上,眼睛是睁开的。只消看一看就知道,那样子很不自然。那眼睛眨都不眨。不管美夏等多久,眼睛还是一直圆睁着。 “久……” 美夏想叫久乃的名字,可没等叫出口,声音已在喉咙深处变为恸哭。久乃一动不动。 美夏惊恐地环视四周。昨天久乃拿的那本杂志上溅满了酱油,吐司也掉在了上面。房间中央有一张桌子,那张桌子昨天并不是放在这个位置的。桌子旁边是一把椅子,椅子也倒在了地上。 桌子正上方是天窗,美夏抬头一看,便明白过来。 久乃可能是想从天窗逃出去。她搬来了桌子,又在桌子上搭了把椅子,站在椅子上拼命伸手够天窗。可还是够不到,就跳了起来……桌子上有一道白色的、长长的、很深的划痕。 “久乃……” 美夏的手不停地颤抖。久乃的脸已经变得青白。从天窗射下来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明亮得有些不合时宜。久乃的眼依然圆睁着,一动不动。 美夏的心坠落着,越落越深。 她放声大哭,飞奔了出去。 她想寻求帮助,便按照大人们临走前吩咐的那样,跑去了水野老师那里。 ◇◆◇ “没想到……” 坐在法子面前的美夏终于开口了,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只觉得一个一直被压抑的声音从身体内部钻了出来。 “没想到他们竟然处理得那么随意。” 法子喘了一口气,她的紧张透过空气传递给了美夏。 泪珠越来越重,眼眶再也承受不住,终于顺着美夏的脸颊滑落了下来。 “没想到,竟然埋在广场上。” “嗯。”法子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没想到,他们把久乃‘留在’了那里。他们放弃静冈的土地时,我以为他们会把久乃一起带走,没想到……” 美夏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像风鸣一样,慢慢变成哭声。 “是啊。” 法子冲美夏点了点头,目光坚定。 “他们怎么那么冷酷,那么草率……怎么会……” “是啊。” “我以为他们会好好儿……” “是啊。” “怎么能……” “是啊。”法子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头应和。 ◇◆◇ 美夏朝着幼儿部跑啊跑,冲进了水野老师的校长室,讲了那天早上发生的事。她说久乃没有呼吸……可能是死了。 那时,其他老师都不在,水野老师正一个人坐在校长室里写着什么资料。 “哎呀,怎么了,美夏?” 美夏还没完全放弃希望,她觉得久乃似乎并没有真的死去,没准儿等他们回去就又活过来了。久乃怎么可能死?怎么可能发生那样的事? 美夏呜咽着、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水野老师。 她丢掉羞耻心和恐惧感,把她和久乃间发生的事全说了出来。 久乃发现了什么,给美夏看了什么,如何嘲笑美夏的。 还有久乃从柜子里发现的那本杂志。 水野老师瞪着眼,看起来有些慌张,但还是一直催美夏继续说。水野老师边听边问:“然后呢?”“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水野老师说:“总之我们去看看什么情况。” 他没通知其他老师,和美夏两个人走去了自习室。 一进入自习室,美夏的希望便破灭了。她意识到那并不是她做的一场噩梦,久乃依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房间发霉的空气中混合着浓浓的酱油味。 久乃……这不是真的。太阳透过天窗照下来,酱油、鸡蛋、面包、牛奶的气味充满整个房间,杂志封面脏兮兮皱巴巴。久乃怎么能死在这里,太可怜,太可悲了。 美夏泣不成声地说:“久……乃……说,那本……那本杂志是……从水野老师的柜子里……找出来的。” 她很害怕,但还是一遍遍地诉说着,她希望水野老师能否认此事。 虽然久乃那样说,但会不会是她搞错了。 水野老师不会看那种东西,那不是水野老师的。 她希望水野老师否认,希望水野老师说那怎么可能是他的。 可水野老师什么也没说,只是弯腰捡起了那本被酱油弄脏的杂志,卷了卷夹在了腋下。 水野老师说:“没关系的,美夏。” 美夏不明白什么“没关系”,她依然期待着水野老师告诉她“没关系,美夏,她搞错了,这不是我的书”。 可美夏想错了,水野老师说出了完全不同的话:“没关系的,美夏。美夏没做错任何事。未来是属于你的,为了你的未来,为了不伤害其他人,我们这些大人会保护你。” 水野老师把手伸向美夏的头顶。 水野老师以前经常这样做,对美夏说只有这里才有未来,然后摸摸她的头。在幼儿部的时候,美夏就常常坐在水野老师腿上。美夏原本很喜欢水野老师拍她的头,可是…… 美夏下意识地躲开了,似乎是身体自己动了起来。水野老师的手从空中划过,那粗糙的、爬满皱纹的手。 躲开后,美夏才意识到自己不想再被水野老师抚摸。美夏感到有些不适。 不要碰我。虽然眼下没有任何人碰她,但她想起了别人摸她头的触感,打了个寒战。 那时的美夏——是怎样的表情呢?水野老师僵硬地瞪大了双眼,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中。 那之后的事,美夏就记不清了。 那是美夏记忆的极限,在那之后,时间过得像快进一样。她应该是去了校长室,在校长室的沙发上睡着了。后来,换了个地方继续睡。为了忘掉所有的事,美夏闭上了双眼。 下一段记忆始于和父母相见时。 “美夏!” 爸爸妈妈担心地看着美夏。 美夏没食欲,不想吃也不想喝,但口干舌燥。从那之后,也不知过了多久。 妈妈温柔地问:“听说你一直没吃饭?” 美夏扑到妈妈怀里,握着爸爸的手臂哭了。她想告诉爸爸妈妈发生了什么,可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真的很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们,发生的一切,看到的一切。想和水野老师好好聊聊,却又觉得不能多问。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问…… 就好像一开口,所有东西都会崩塌。久乃死了,美夏本就大受打击,要是再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都讲出来,可真的会崩溃。 自己相信的东西,似乎全都崩塌了。她最怕的是,即便自己讲出来大人们也无动于衷。 就像水野老师那样,什么都不解释,只是重复着“没事、没事,我们会保护你”。为什么他们不好好说话呢?为什么都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呢? 大人们有自己的秘密,美夏知道自己帮他们保了密。自己帮他们保了密,可谁都不认真跟美夏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当事情没有发生过。 “没事吧,美夏?” 爸爸妈妈担心地看着美夏的眼睛。美夏已经几个月没见过父母了。美夏累得不行,恍惚地想着,自己一直乖乖听话时,父母不来看自己。一出事——久乃死了——他们就来了。早知道就应该早点搞些事出来。 美夏的嘴唇颤抖,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件事。 “久乃,偷了钱。” 她睡的时间太久,声音有些沙哑。 “嗯,”美夏的父母点了点头,“我们知道。听说你不想原谅她。” “还有……” “嗯?” “久乃从老师们的柜子里翻出很多成人的书。” 她感觉自己几乎用尽了一生的勇气。 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美夏不知怎样才能消化这件事,希望大人们能告诉她。 她以为泪水早已干涸,可话一说出口,泪珠又渗出了她的眼睑。她哭得太久,眼角的小伤口被泪水碰到很疼。哭声从她嘴中轻轻地漏了出来。她本想放声大哭,可早已没了体力。 爸爸妈妈沉默了。美夏感到有些奇怪,怎么爸爸妈妈没有立刻做出反应。 他们沉默了那么长时间,长得美夏都要绝望了。美夏知道,他们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美夏的爸爸轻抚了一下美夏哭肿的双眼说:“这样啊,确实是被吓到了。” 爸爸的手大大的,很硬,很冰冷。 “忘掉那些事吧,美夏,可怜的孩子。” 啊……? 被爸爸的手挡住了视线,美夏看不见妈妈的脸。爸爸凉凉的手放在美夏肿肿的眼睛上,很舒服,美夏也没力气把他的手拨开。 “可是,妈妈,我……” 美夏有太多问题想问他们。那些杂志都是谁的?看那样的杂志是不是可耻的行为?她希望有人能回答她。美夏知道婴儿是怎样出生的,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她既不想指责大人们,也不想伤害大人们的尊严。她只想跟大人们一起思考,那时应该如何跟久乃对话。把久乃关起来是错误的决定,久乃因此丧命。那到底应该怎么做呢?什么才是正确的呢? 作为一个十一岁的少女,美夏受伤了。用尽全力寻求帮助。 当知道自己尊敬的老师们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时,她受伤了。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自己为什么受伤,为什么悲伤,久乃就死了。她混乱极了,不知该以何种心情面对这些事。这样下去的话,美夏连自己为什么受伤,怎么受的伤都搞不清楚。 都是空话假话。 可没你想象得那么值得尊敬。 美夏想起久乃说过的话。空话假话也没关系,不值得尊敬也无所谓,美夏只希望他们能好好解释,和自己一起思考。 “不要紧,”妈妈说,“那不是你的错。”妈妈说的话和水野老师说的一样。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他们越这样说,美夏越觉得他们认为错在自己。 “忘掉那些事吧,美夏。” 没有一个大人认真对待美夏。为了保护美夏和所谓的“未来”,他们一言不发。美夏明白,想要被保护的话就接受一切,什么都不要说。 事情全都是因自己而起,所以大人们才会对自己说:“你没错,我们会保护你,全部交给我们吧。” 美夏长大后,尸体被发现。 所有人都来问美夏那是怎么回事,可真正想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人,是美夏。她比谁都想知道为什么久乃死了。没有人跟她解释,人们都只想着怎样隐瞒事实。美夏不知道久乃是怎么死的。大人们后来有没有好好调查死因呢?长大后,每次看到儿童脱水而死的新闻,美夏都紧张得说不出话。久乃的死会不会不是因为碰到了头,而是因为脱水什么的呢?失去意识之前,她是不是一个人痛苦了很久?她是不是在那狭小的房间中拼命挣扎了很久?我想知道真相,想赎罪,想忏悔。 久乃是怎么死的?要是我拼命咬着大人们不放,让他们好好把真相说出来就好了。美夏懊悔极了,不闻、不看、不知道竟然如此痛苦。 这么重要的事,竟没有一个大人认真和美夏交谈。我们不是什么事都要在问答时议论的吗…… 究竟是谁的责任?大人们一边说着“谁都没错。” “不让任何人受伤。”,一边把责任全推给美夏。全都是为了保护美夏。 就当事情没发生过。 ◇◆◇ 可是—— 不知何时,法子握住了美夏放在桌上的手。 法子的手很凉,但那细细的手指和纤薄的手掌却充满了力量。法子紧紧握住了美夏的手,紧到指甲快陷到美夏的皮肤里了。 不是你的错! 过去,大人们对美夏说过的话,法子也说过,但说法完全不同。 “法子。” 美夏叫了法子的名字,这是美夏长大后第一次亲密地叫法子的名字。 从重逢到现在,美夏从没在法子面前直呼过她的名字。她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法子,犹豫之下便直呼其名了。好像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一样。 “法子,我……” “嗯。” 法子的手握得更紧了。泪珠像断了线一样滑下脸颊,滑过下颚,掉落在桌子上,聚成一汪。法子任凭泪水滑落也不去擦,她的目光严肃而温柔。 “嗯,你说。” “我,我没杀人。” 说出口的瞬间,美夏呜呜地哭了出来。那哭声就像水沸腾时烧水壶发出的爆鸣。 山泉的模样突然出现在美夏脑海中。 那个她再也去不成的地方,记得清清楚楚却从这世上消失了的地方,美夏抛弃了很多东西的地方。 本以为早已沉入水底的声音源源不断地涌出喉咙。美夏轻轻甩开被法子握着的手,捂住嘴,捂住脸,蜷缩起身体。 美夏听到喘息声,下一个瞬间,美夏的视野被什么东西遮住,整个身体被谁包裹了起来。不看也知道,那是谁的双手。 “知道了,我知道了。” 温柔的声音在美夏耳边响起。 “你什么也没有做错。” 那个声音说。 那声音那么甘醇那么柔和,仿佛自己吐出的气息一般。美夏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不过,就算是幻听也无所谓。 “久乃。”美夏边哭边呼唤着久乃的名字。被我关起来,时间永远停止了的朋友。 久乃对不起。在心中诉说着,美夏的心脏似乎要裂开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多么想和你一起长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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