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人

文/负二

家具怪谈  作者:梦之神游

他们说4月1日是我的幸运日。

因为那只该死的猫,我在那天从八楼跌了下去,差点连脑浆都摔了出来。

他们花了一天一夜才保住了我的命,医生摘除了我的脾脏、半个肝脏和一段肠子,用钛合金制作的金属条、钉子和关节代替那些摔得和被捏碎的方便面一样碎的骨头,现在我的右臂和右腿中的金属成分大概比骨头还要多,屁股也有半个是金属的。不过这还不算是最刺激的,据说在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我只剩下半边脸,大脑露在外面,而现在我的脑壳也大部分成了钛合金,其硬度之强,估计连普通的点二二口径子弹都打不穿——现在我成了半个“金刚狼”,后半辈子骨折的概率将大大降低。

我醒过来后不久,就从外科主治医生的口中得知了这一切,他说这些的时候,露出难以掩饰的得意神色,就好像刚用扑克牌搭了一座金茂大厦的模型似的,直到没什么再可以向我炫耀。父母和我妻子把医生叫到一旁,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好用目光跟随他们,我看见爸爸搂住妈妈,妈妈哭了起来,我的头被固定住了,无法转动,这个角度看不见医生,我尽我所能地把能睁开的左眼再往右边斜,但只能看见妻子的脸,我听见医生正在小声地和她说话——听上去情况很糟,医生们总是这样干,告诉你好消息,然后把坏消息留给你的家人——妻子苏羽看我的眼神,含着七分惊恐,不过我后来才知道,她之所以那个表情,倒不是因为听到了什么可怕的消息。

两天后,当滴入我血管的吗啡没那么多,用舌头舔一下嘴唇都足以让我痛不欲生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脸毁了——医生们只顾着做那些最了不起的改造,至于粉碎的脸骨和瘪进去的鼻子,可以迟一些再搞定。

代表所有人来看望我的两个同事显得兴高采烈,他们谈笑风生,告诉我我缺席的时候公司的新八卦,并一致认为我是2012年最幸运的人——从八楼摔下去还能保住性命,这份“幸运”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拥有的。不过由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敢靠近我握我的手,以及看我时闪烁的眼神,我可以清楚地领会到他们口中“幸运”的讽刺意味。他们做的唯一一件明智的事,就是把水果篮放在了离我五米开外的房间角落——对于一个只能吃流质度日的重伤患者而言,苹果和桔子唯一的用处就是用来砸那些出现在我视野中的讨厌鬼。

当我用超过120的心跳表示抗议的时候,他们终于如释重负,急匆匆地告辞了。

头两个礼拜,爸妈和苏羽每天晚上轮流来陪我,这是最让人困扰的一件事。到了傍晚的时候,我已经被时不时的查房和疼痛消耗掉了大部分精力,只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但是他们却不厌其烦地和我讲话,并要求我用点头和摇头回答他们的问题——殊不知我动一下脑袋的感觉,就和被保龄球砸中差不多,但我偏偏又没办法告诉他们我的感受,那真是让人崩溃的一段日子,我有时会想,难道你们他妈的弄醒我就是为了这样折磨我吗?!

这个周五,轮到苏羽来陪我,她照例还是用那些乱七八糟的琐事来让我头昏脑胀。“三楼的大妈不当心从楼梯上滚下去了,据说严重得很,要换髋关节。”——他妈的你这算是安慰我吗?“对了,我们下个月去日本度假的行程,你别担心,我托朋友改签到明年了。”——我开始有点担心今后要怎么通过飞机安检,即使我脱到只剩下内裤,金属探测器依旧会疯狂地叫个不停,我不确定是否每个安检员都会相信这种听上去只会在科幻片里存在的手术,他们会不会干脆让我躺在X光机上照一下来验证我的说法,那种用来照行李的X光机辐射之大大概照三次就会让人得癌症,但如果非得这样,那我也只好接受,据说有些女性自杀炸弹客会把炸弹植入乳房里。“我咨询过医生了,医生说你的伤不会影响我们要孩子。”——我知道,清楚得很,医生的器官摘除列表里没包括我的蛋,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担心这种事,知道我现在担心什么吗?我担心的是今后还能不能站着尿尿……

幸运的是,在她提出任何一个需要我点头或摇头来回答的愚蠢问题前,医生来查房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个狭窄的病房一下子涌进了一大帮人。我半睁开眼,看见那个擅长摆弄钛合金骨头的外科医生,以及另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医生。房间里变得有些吵。我可以感觉到其他几个随他们一起进来的鬼魅一般的实习医生——通常他们都躲在阴影中,一言不发,我甚至搞不清楚他们究竟有几个人。外科医生将我的病历递给另一个医生,他们轻声交谈了几句,后者凑近我,我惊恐地看见他伸出手,连忙闭上眼睛,那只手拨了拨我那半边受伤的脸,奇怪,并不疼,然而半秒后,疼痛在我脑中爆炸,令我几乎昏厥过去。然后我听见他在我耳边告诉我那个“好消息”——我的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他们决定明天开始给我做面部整形手术,大约需要三到四次手术,我就能够复原,但是在那之前,他需要我尽量提供高分辨率的各个角度的面部照片。我仍旧闭着眼睛,等待疼痛过去,我听见苏羽满口答应,说明天就回去找照片,然后轻轻拍我的肩膀,问我家里电脑的密码——你又弄疼我了,你这没脑子的女人!

然后,有什么东西被塞到了我那只尚完好的左手里,我微微睁开眼,是几张夹在夹纸板上的纸和一枝笔——那承诺帮我把脸修复的医生向我简单解释了手术同意书的内容,苏羽问能不能代我签字,医生说不行,当我神志清醒的时候需要我亲自签名,代签需要第三方在场见证。我拿起笔,在夹纸板上敲了两下,表示我可以自己签名。苏羽将文件翻到第二页,将签名栏对准我的笔尖,我歪歪扭扭地在纸上签下我的名字。她继续往后翻,我又签了一遍,这次的签名比前一个好看了一些。当她准备把文件从我手中拿走时,我忽然按住夹纸板,然后在纸的空白处写道:“Shut up,bitch!”——没办法,写中文实在是太累了,英文会轻松一点。

苏羽惊愕地看着我,这是她唯一一次如此长时间地凝视我受伤的脸,我再次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解释。

直到我出院的那一天为止,她都再没来陪过我,不过之后爸妈来守夜的时候,话倒是少多了。

直到此时,这件事最恐怖的部分不过是我被摧毁的脸而已。

在接下去的半年中,我的人生就是在整形外科和物理治疗室之间徘徊。在第三次整形手术之后,我的右脸颊已经不再像枯萎腐烂的柑橘一样凹陷,我即使把纱布拆掉,在走廊上也不会把偶然经过的小孩子吓得恶梦连连。那基本可以算是一张正常的脸,只是看上去有些陌生——那应当归咎于我厌恶拍照的性格,由于可参考的照片不多,所以整形医生就自说自话地承担了一些“创造性工作”,我的颌角变得饱满,鼻梁笔直地插进额头,就我对美学浅薄的认识,这种手法师承自米开朗基罗——每次查房他都要仔细检查我的鼻子,那似乎是他的得意之作。他对我说,还有最后一次手术,一切就大功告成。甚至,连钛合金头骨上罩着的头皮都开始长出头发来——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相比我的脸,我身体的情况就要糟多了,我的要求不高,并不指望拖着这副残躯还能再赢一次公司足球联赛,如果能与豪斯医生一样拄着拐杖度此余生,已经很让我满足了——但现在看起来希望渺茫,最近一次在理疗室里我凭自己的力量试图站起来,感觉就像抱着一台钢琴爬十楼一样累。

但我终于还是出院了。虽然不得不坐在轮椅上,术后肿胀的脸上还包着纱布,将整张右脸都包起来,只能用左眼看到半个世界,但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依旧是件让人兴奋的事——这意味着我已从死神的指缝中溜了出来,我很想对着它竖起中指——混蛋,想再抓我一次嘛,来毁灭世界吧!

苏羽似乎也忘记了我恶毒咒骂她的那件事,特意买了黄色玫瑰来接我出院。

苏羽推着我走出医院门口的那一刻,我惊讶于外面的世界竟然如此嘈杂。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几乎会错以为每分钟有几百辆车开过去,但睁开眼却发现这不过是条冷清的四车道马路而已。大概医院住久了就是这样。

我重伤初愈,父母不放心我,决定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反正房子也足够四个人住。回家令人心情大好,所以当那只害我摔下八楼的猫跳上我的膝盖的时候,我几乎立即原谅了它。而且我发现,我腿脚的情况似乎也并不是那么糟。我至少可以自己从床上挪到轮椅上,然后四处转悠。这台“暴风箭”牌电动轮椅相当酷,最高时速可达45公里,转弯倒车原地360度旋转无所不能,简直就是一台残疾人版的GTR跑车。家里所有的门锁都调整到了我膝盖的位置,令我可以方便地自由出入——父亲说轮椅和门锁都是苏羽的主意,我开始痛恨自己那天对她那样刻薄了。

“我咨询过医生了,医生说你的伤不会影响我们要孩子。”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下身。我已经有半年没有感觉到它的存在了。

但是那天晚上,苏羽没有回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爸坐在她平常坐的位子上。

整个晚饭过程中,我除了将饭和菜送到嘴里之外,一句话都没说,爸和妈也一言不发,妈只是一个劲地把菜夹到我的碗里——我平时脾气就很差,受伤之后更是比平常刻薄一万倍,所以跟现在的我聊天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自讨没趣的事。我故意吃得很慢,希望苏羽能够中途回来,这样我就可以和她打招呼,多此一举地告诉她,妈今天烧了很鲜的竹笋炖骨头汤,或许丰盛的晚餐能够盖过与我这个暴躁、刻薄的残废同桌吃饭的厌恶,而我则可以找个机会向她道歉,她顺水推舟地接受我的道歉,于是那件伤人的事就此过去,我们一家又重新变成其乐融融的样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们对我有七分怜悯三分害怕,连一句话都不肯对我说。

但在吃晚饭的这一个小时中,苏羽始终都没回来。

饭后,我试图用电视剧打发时间,但却无法集中精神,我一直等待着门锁被扭开的声音,但直到最新一集的《犯罪现场调查》放完,那个声音都没有出现。时钟的时针已经越过11点,我开始有点担心了,我想打个电话给苏羽,却四处都找不到我的手机。

“他妈的,我的手机呢?”我咆哮着,驱动轮椅四处乱转,轮椅不时碰到桌角和墙壁,每次听上去都好像有什么东西折断了,但我才不在乎呢,我要找到我的手机。

忽然有人按住我的轮椅,把手机递给我,我一把抓过手机,拨通苏羽的号码,把手机放在耳边,一秒后,听筒里响起拨号音,几乎是同一时刻,铃声在卧室里响起。

“老公,你怎么了?你打我手机干吗?”

我抬起头,看见穿着睡衣的苏羽弯下腰,关切地看着我。那一瞬间我几乎失去了呼吸。半秒后,我重新吸进一口气,然后把那通荒唐的电话按掉,支支吾吾地道:

“我以为你不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蹲下身来,抱住我,在我耳边柔声道:“我一直都在啊,我不会离开的,没事了,我们回家了。”

我拼命地回忆刚才过去的那三个小时,《犯罪现场调查》的剧情我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几乎全部的注意力都花在了注意房门的动静上了,我听见父母在其他房间发出的各种声音——洗碗的声音、洗澡的声音、冲抽水马桶的声音、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声音……但我确定没有听到钥匙拧开锁舌的声音。

有时候当你反复去回忆一件事的时候,它反而会变得越来越不可靠——在十秒前我还非常肯定的事,现在已经没那么肯定了。于是我说出了当时唯一能说的一句话:

“没事了,去睡吧。”

苏羽将我扶到床上,去客厅倒了杯水,喂我吃下一片安眠药,然后在我身边躺下。我关上床边的台灯,苏羽侧过身来抱住我,她温暖柔软的躯体感觉很真实,我定下心,那些疑虑渐渐从我脑中散去,睡意袭来。

在睡着前,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爸妈打字应该没那么快才对……

我拒绝找保姆来照顾我,所以白天就只好一个人呆着。看书变得很困难,我没法静下心来,把注意力从我的金属屁股移动到书上——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会让人很难受,但变换姿势又很困难,于是我只好把大把的时间花在看电视上。电视不需要我集中太多的注意力,我甚至可以一边开着轮椅在屋子里转圈一边看,现在我已经能做到在五秒内绕室一周而不碰到任何东西。虽然我从来都没有全神贯注,但美剧给人的感觉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情节上基本还是那么老套,但却忽然多出来很多画外音,有些角色明明没有出现在镜头里,却好像和镜头内的角色面对面似的不断地对话,感觉很怪——这是好莱坞新流行起来的拍摄手法吗?

但说实在的,我越来越爱电视,经常看到入迷,连家人叫我吃饭都听不到——直到有人把我从电视机前拖走,推到饭桌前。

一星期后,我发现爸妈不再天天都住在这里,妈来得多些,大概因为她正在办理退休手续的缘故,所以没什么工作再需要她来做,可以早些下班,而爸差不多三天才出现一次。只有在苏羽晚回来的时候,他们才会一起来给我做饭,并且苏羽一回来,他们中的一个就急匆匆地消失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除了爸养了九年的那条叫做贝利的德国牧羊犬,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让他们这么着急,说到这个,妈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追问之下她才告诉我,他又多养了一条狗——因为看起来短时间之内我们都不会有孩子来给他抱了。说着说着,她就哭起来,哭得我心中烦躁异常,我只有用医生对苏羽说的那句话来安慰她,但是根本没用,一个医学知识仅限于用冰糖熬姜汤能治感冒,用清凉油抹在肚脐上止泻的中老年妇女,根本分不清摔碎胯骨和摔碎睾丸之间的区别。

苏羽有些神出鬼没的,有时我明明听见有人开门,但转过头来却看不到她进门,反而在几分钟后看见她从卫生间出来,也有很多次就像我发疯似的找手机的那天晚上一样,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回家,她就忽然出现在卧室里——在受伤之前,我从未注意到她还有这样的本事,又或者,是我变迟钝了。

我就在这种古怪的违和感中度过了一个月,终于到了拆掉我脸上纱布的日子,这意味着我又可以用两只眼睛看到全部的世界了。

医院很近,所以苏羽是一路推着我过去的——如果去医院的路再远两公里,想必我就捡不回这条命了。路上喧闹至极,对于我这种在室内呆了半年多的人真是要命,城市就是有这个本事,即便是这种看上去冷冷清清的路上也会充斥着80分贝以上的噪音,我干脆闭上眼睛,但那并没让人好受一点。

当我周围的吵闹程度由嘈杂的马路升级到第三次世界大战战场的时候,我知道医院到了。苏羽推着我穿过整个门急诊区,我才把眼睛睁开——我们在去住院区的路上,这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连人影也看不到几个,苏羽大概有些神经过敏了,有时明明没有人挡在我们前面,她还是会说:“麻烦让让。”那个把我的鼻子整得和大卫一样的医生告诉我们,不必理会排队挂号那些繁文缛节,来了就直接到住院区的办公室找他——这大概是受伤重过一定程度就可以享受的特权。那种感觉,就好比一颗子弹掀掉了你的膝盖,可能下半辈子都没办法再站起来,但想到可以有借口逃离战场,来到后方的安全区养伤,仍是会让人欣喜不已——此刻我就在庆幸,幸好我来看的不是感冒发烧、肚子疼、被鱼刺卡到喉咙,或是吞了一枚灯泡之类的病。

拆纱布在一个昏暗的房间中进行,据说是因为担心在这半年多里只睁开过有限次数的右眼会受不了强烈的光线。但事实证明那完全是多虑了。纱布被从我脸上拿走,我睁开右眼,视野立即就清晰了。我说,谁能把窗帘拉开,这儿太暗了!窗帘被拉开,然后我听见苏羽惊呼了一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护士给了我一面镜子,我看着镜中的那张脸,鼻子并没有歪向一边,右边脸也没有比左边脸瘦,右眼也没有比左眼低一公分——一个人的左脸和右脸多多少少总会有些不同,但这张脸没有,镜中的右脸是左脸的完美复制,就好像在Photoshop中把右脸删掉,然后把左脸翻转180度贴到另一边。说真的,这张脸挺好看,虽然和之前的我简直是两个人,看多了也让人有些毛发倒竖的诡异感觉。

现在我知道苏羽那一声尖叫是什么意思了。

“不太像,对吧?”我抬起头对她道。

“比以前帅了。”她笑着说——但是眼角没有皱纹,说明这个笑容是装出来的,透过她的皮肤我可以看见一张惊恐的脸。

直到我们离开,我都没有看到那位整形医生,当然也没有向他道谢——谢谢他把我的脸整成黑桃J。

我们重新回到门急诊区,奇怪,刚才这里的人还多得可以去打一场世界大战,现在几乎完全空空荡荡,但是声音还是那样吵闹。爸妈在门口等待着,我一眼就看见了他们,但直到苏羽把我推到他们面前,他们还没有认出我来——不出所料。

我本想去找家饭店庆祝一下重获新生,但现在却兴致全无——一路上,所有的人都一言不发,我安慰自己,这就是做超级英雄的代价——从八楼跳下,一半的骨头被换成钛合金,还要换一张连家人都不认识的脸。我忽然道:

“喂,你们说我要不要去换张身份证?原来那张还能用吗?”

午饭是在家里吃的,妈妈烧的依旧是骨头汤——钛合金的骨头是不能拿钙质来补强的,但说了她也不会明白。苏羽坐回了她常坐的位子,爸又早早地就消失了,好吧,虽然我的脸变得我自己都不认识,但作为父亲,与重伤初愈的儿子吃顿饭的重要性总不至于连喂狗都不如吧?

我强压着怒气,对坐在左手边的妈问道:

“爸呢?他又回去喂那两只狗了?”

妈和苏羽一齐抬起头来,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这已经是这一天之内我第二次被人这样看了。

“妈,你打个电话给我爸,把他给叫回来,这一个月他就知道跑回去遛狗,以前是晚饭的时候回去遛,那也就算了,今天难得大家一起吃个午饭,他也一声不吭地跑回去,也太过分了!”然而没人在听我说,她们就是盯着我看。

“你们看着我干吗?你们不打我来打。”我摸出兜里的手机。

妈妈忽然握住我的手臂,使劲地摇动,脸上的表情比看到《荒野生存》中的贝尔·格里尔斯吞下一只活生生的蚱蜢时还要惊恐,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你没事吧儿子?你可别吓我!”

苏羽向她右手边空着的位子看了一眼,然后举起手在我眼前挥了挥,我推开她的手,道:“你干吗?”

“你爸一直都坐在我右边,他刚才叫了你三次你都没反应!”她说。

但是我只看见妈和苏羽两个人,苏羽右边的位子是空的。

“你他妈的说什么呀?我今天可是第一天能用两只眼睛看世界,你别说那么冷的笑话好不好?”

“你究竟怎么回事?这一个月爸从来都没在晚饭的时候出过门,他都是大清早上班之前回去遛狗!”

“嘁!”我轻蔑地回应道,“难道老爸会隐身吗?”

苏羽定定地看着我,她忽然伸出手要来摸我的头,被我一把推开。

“我没发烧,别碰我!”

事情有点不对头。

“你是说这一个月来,晚饭时候爸妈都没离开过?那你呢?”我问。

“这一个月,我们都是四个人一起吃的晚饭!”——这个回答,让一股寒意从我的钛合金屁股一路升到我的钛合金脑壳——我和苏羽开了六年的玩笑,她开玩笑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自己先笑出来,这次,她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

现在该轮到我说这句话了:

“你们别吓我!我记得每次吃晚饭总是缺一个人的。”

妈攥着我的手,已经哭出声来了。

我闭上眼,用右手揉搓着自己的右眼,然后重新睁开——现在我可以看见我爸了,他就坐在苏羽所说的那个位子上,脸色铁青。

而苏羽却消失了!

我甩开母亲攥着我的双手,忽然操纵轮椅猛地向后倒车,直到轮椅“砰”地一声撞在茶几上。母亲站起身想跑过来,我大声吼道:“你们都坐下,坐在原地别动!”于是她又不情愿地坐了回去。我望着三米外的饭桌,那里只坐着两个人,是我的父母。我闭上眼睛,三秒后又重新睁开,那里依旧只坐着两个人,但这次是苏羽和我爸……我又试了几次,用力揉我的双眼、闭上眼睛更长时间、深呼吸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但那只是白费工夫,他们三个分别出现,又消失。

五分钟后,我终于确定,一直以来,我只能看到他们中的两个人——我听不见苏羽开门的声音,因为她早就回来了,只是我看不见她;老爸从未在晚饭时去遛狗,妈也一直都和爸一起住在这里,从未搬回去住,只是我看不见他们。

我用双手上下捋着自己的新鼻子,思考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四个又重新回到了医院里——我知道他们三个都在,但我只能看到他们中的两个。我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感觉到马路上拥挤的车流,可以感觉到门急诊大厅的繁忙程度,但是我只要睁开眼,那些繁忙和拥挤就在一瞬间凋零——有人挡住我轮椅的去路,但我看不见他们。

我闭上眼,可以听见爸妈和苏羽在争论究竟该挂哪个科室的号,最终苏羽胜出,挂了人最少,等待时间最短的精神科。被推进诊疗室之前,我的眼睛都一直闭着,当我看不见的时候,却反而能更准确地感应到周边的环境——直到医生让我睁开眼睛,然后让我的视线跟随他的手指转动。她听着苏羽的描述,一页页地翻看我的病历,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然后,她开始问一些问题——是否失眠、是否会逃避谈论堕楼的事、性情是否有改变、是否有情绪性发作……我马上明白了她想怎样打发我们——我打断她,告诉她我拥有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书,我做过PTSD标准问卷,没有创伤后应激障碍,我也没有精神分裂症,我所看见的全部都是真实的,没有一样是幻觉——而是我身边的世界有一部分从我的眼中消失了。

“我知道精神分裂症患者会和不存在的人交谈,但你有听说过精分患者看不见确实存在的人的吗?”

她愕然了两秒,然后拎起电话,拨通总机,呼叫了一个叫做“何金水”的医生——那个名字有点耳熟。

我把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她自然而然地从我的眼中消失了。我开始四下寻找苏羽,却看不见她,我将电动轮椅开出诊疗室,途中大概撞到了某人,直到听见有人咒骂,我才看见他。撞得并不重,我背后传来连声的“对不起”,是妈妈——他骂骂咧咧地离开,而我的轮椅被爸妈中的一个拉住,不能再随意行动。走廊上全是人,我可以感觉到,但出现在视野中的都是些不相干的人,我一次只能看见两个人,要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中找到苏羽对我来说简直就和中彩票一样困难。

然后有人搂住我的肩,我抬头,看见了妻子,她正在和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说话——虽然我只能看见他们两个,但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太吵了。医生模样的人胸口的胸牌上写着“神经外科,主治医生,何金水”,苏羽看上去和那个医生认识,他应该就是给我换上刀枪不入的钛合金脑壳的人了——但是为什么这张脸我也会觉得很熟悉呢?我应该从没见过他才对。

他们推着我向走廊尽头走去,我先是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辐射标志,然后被推进了一间挂着“CT室”牌子的敞亮房间。我忽然问道:

“我的钛合金脑壳去照CT没关系吗?MRI不是看得更清楚些吗?”

医生回过头,对轮椅上的我道:“你能看见我?”

我点点头:“清楚得很!”

他忽然对背后摆了摆手,指着我,做了一个“抬”的手势——我估计他在对这里的其他人示意,我行动不便,需要有人帮忙把我抬上房间中央的那台机器——但我看不见他们,我只能看见医生和苏羽。我感觉到有人扶住我的背和腿弯,将我抬离轮椅,于是我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医生和我妻子消失了,我看到两个男护士小心翼翼地将我抬上CT机。

我平躺着,随后男护士不见了,我不知他们是离开了还是消失了,医生又重新出现,他最后关照我,尽量别动。

我再次问他,确定要照CT而不是MRI吗?我可是医疗剧的死忠。

他忽然笑起来,道:“在你还没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给你的大脑照过全套的MRI,现在就存在我电脑的收藏夹里,在帮你做颅骨修补的时候,我还给你的脑子拍了照,现在我想再照一次CT片,凑齐一套,请你配合一下,行吗?”

那种蹩脚的笑话一点儿也没能逗笑我,大概只有他自己会觉得好笑——我现在想起来在哪里看到过这种笑容了,以及为什么他的名字和他的脸会让我觉得熟悉,我心底下一片澄明——那解释了一切。

4月1日那天,何金水像往常一样行使着班长的职责,但是与往常不同的是,没有人理睬他。他去问小队长收作业,但没有人把收齐的本子交给他,小队长们径直将作业本放在了讲台上;他忘了戴手表,于是问同桌现在几点了,早自习是不是该结束了,早自习结束时,作为班长的他应当带领同学们去操场上做早操——但同桌连头都没有转一下,直到早自习结束五分钟之后,同学们才毫无组织地,零零散散地向操场走去;不论他怎么叫,怎么推搡身边的同学,没有人回应他,就好像他不存在一样;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照例是由他来叫“起立”,他的声音格外响亮,但全班只有他一个人站起来——当班主任老师环视教室一周,说,你们班长今天没来啊?不用起立了,我们开始上课。他才意识到自己忽然成了“透明人”。

我偷眼看见他恐惧的表情,心里已经笑得满地打滚。

他第一节课没上完,就收拾书包回家了,没有人阻拦他,他的脚步声和哭声在走廊里显得格外清脆——其实那只是个小小的愚人节恶作剧,虽说有些过分,但我没想到他那么快就被吓跑了,其实如果他呆的时间长一些,我们这些初中生的演技根本不足以撑到中午还不露馅。

何金水请了两天的假,然后那个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娘娘腔回来对老师说,他不想再当班长了。一个月之后,他转去了另一所学校。

当时是年轻的班主任周老师揽下了所有的事,但显然,最终还是有人告了密——王八蛋!

何金水与我生活的交集不过是短短的一年半,但十八年之后,我却要为这场年少时策划的恶作剧付出惨重的代价。

刀藏在我的左袖子里,是我托朋友从德国带回来的烹饪用刀,整把刀用一块钢铸成,握柄上镶有橡木把手,既锋利又顺手,我选了一套刀具中最短的一把,恰好和我的前臂一样长。

我驱动着轮椅,向医院开去,一路上畅行无阻,所有有阶梯的地方都有无障碍设备,在这之前,我从未意识到这个城市已经对残疾人如此体贴了。只要注意交通信号灯,我就根本不用担心视力的问题,如果我没看见有人挡住我的路,那么就当他们不存在好了——反正所有的人和车都会自觉给轮椅让路。

没关系,我只要能成功到达医院就行了,然后一切都会解决——要么他告诉我重新变回一个正常人的方法,要么我们同归于尽。

这是段很短的路。

到达门急诊大厅后,我遇到了第一个问题。我没有办法驾驶轮椅旁若无人地通过这里,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人不必避让残疾人,那就只有病人无疑。我只有请预检台的护士帮我传呼神经外科的何金水医生,我说我是他的老同学,找他有急事,护士小姐欣然同意——就如我所料,没有人会拒绝帮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一个小忙,即使那不合规矩。

五分钟后,我看见何金水朝我走来——视野中,其他的所有人都消失了,我的大脑正在全速运转,将仅剩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他看到我显得有些惊讶。

“还记得我吗?”我道。

“当然。”

“那些CT片有结果了吗?”

“算是有吧。”

“能先告诉我吗?我讨厌家里人把所有病情都瞒着我,关于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却总是最后一个知道。”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绕到我身后,推起我的轮椅:“去我办公室说吧,这里太吵了。”

就像上次苏羽推我去住院区一样,这次何金水推着我走的是同一条路。我闭上眼睛,门急诊大厅的噪音正在离我远去,这条路走的人不多,我过几分钟才能听到一次脚步声——然后,脚步声越来越少,我敢打赌,我们已经来到了这个繁忙的医院中除太平间之外最僻静的角落。

前面的树下有条长椅。

我拍拍他手臂,道:“不必去你的办公室了,就在这儿讲吧,简单说说,我回去也方便。”

“好。”他把轮椅推过长椅,停在长椅的右侧,然后坐在我左手边长椅的末尾。

右撇子总是喜欢坐在别人的左边。

刀从我的左袖口滑出来,我用那只完好的手反手握住,猛地挥出,抵在他的心口上。

我听见有女人在尖叫,看来这儿并不像我想像的那样僻静——我吼到:“谁也别靠近,靠近我就捅下去!”但我的视线却没有离开何金水半分,我生怕移开视线,就再也找不到他了——他想必也很清楚这件事。

何金水的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喂,究竟怎么回事?有话好好说,你先把刀拿开。”

“何金水,你究竟在我的脑袋里搞了什么鬼?”

“听我说,我从来没有碰过你的大脑,拍照片那件事也不过是开玩笑……”

“我知道是你干的!”我打断他,“为了报十八年前的仇,不是吗?”

“什么?”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十八年前,愚人节。是,那个恶作剧是我想出来的,但那只是个游戏。而这个,”我用右手把脑袋敲得砰砰响,“这个就太过分了!”

“我想你一定是认错人了!”他看我的眼神中开始混入了怜悯,他正在极力地掩饰——我很熟悉这种眼神,在与那些精神科医生、心理咨询师开座谈会,讲案例时我经常看到类似的眼神。

于是我干脆把话挑明:“听着,何金水,我的精神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所以收起你和疯子聊天的那一套吧。我是罗谦,你的初中同学,你转学前的。想起来了吗?你的脑子应该比我好用才对!”

他装作拼命地思考,又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他忽然笑了起来:“罗谦,当然了,我想起来了,你坐在我后面一排,没错吧?你和初中的时候不太一样了,我一下子没认出来。行了,别开玩笑了,先把刀拿开……”他试图用手指去拨刀尖,但我丝毫不为所动。

“你终于还是想起来了,班长大人!现在,告诉我,你究竟在我的大脑里动了什么手脚,让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种伤害能修复吗?”

他慢慢地收起笑容,盯着我,盯了足足有半分种,然后,他显然已经了解到了我有多认真——不会比他做班长那会儿差。他看上去似乎再没什么招数可以施展了。他避开我的目光,往左下方瞟了一眼,然后举起双手,道:

“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好吗?但是我需要用手机来辅助说明,我现在要用左手去口袋里拿我的手机,别轻举妄动,管好你的手,行吗?”

我盯着他的左手,点点头,他的左手开始缓慢地移动,伸进白大褂的口袋,用两根手指夹出一部智能手机,横置在手中——是一部五英寸的大个头,最新型号。他食指滑动,在屏幕上画出一个复杂的图形,解开手机锁,然后进入程序页面。

“动作慢点,让我看清楚!”

他的拇指悬停在媒体播放器的上方:“我必须打开手术视频,参照录像讲解。”

我注视着他的双眼,他的目光避开我的直视,再次往左下方瞟了一眼,然后又迅速回到原位。

左下方两次,而不是左上方,那意味着他没有在说谎。

我点点头。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看上去好像准备好了的样子。

然后播放器被启动了,程序列出了手机中所有可播放的视频,屏幕中的列表随着他手指的滑动迅速滚动着,手机中存着大量的美剧,大部分是医疗剧和罪案剧——如果他不是将我的脑袋搞坏了的话,我们两个老同学重逢倒是有很多共同话题可以聊。

列表滚到了头,在屏幕底部弹动了一下,我没有看见什么类似手术视频的文件名,但我不能确定,列表滚动得太快了,又或许它根本就不叫“手术”,而是叫Surgery、Surg_1之类的文件名,或是干脆以日期命名。

在我看清楚之前,他已经点开了位于列表最末尾的那个文件。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但他们并不在手术室,而是坐在沙发上——我认得这两个角色,他们在《实习医生格蕾》中饰演那个韩国妞克里丝蒂娜和她的丈夫欧文·亨特。

当我意识到自己上当了的时候,何金水已经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我足足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来决定究竟该怎么办——我以为我早已经有了和他同归于尽的觉悟,但到了真的需要作出抉择的时候,我却发现要用刀刺穿一个人的心脏并不像我想像中的那样容易。

我试探性地将刀尖向前伸了伸。

刺了个空!

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几乎是松了口气——然后有人扭住我的胳膊,我的左手腕一阵剧痛,那人为了夺下我的刀直接把我的手腕给扭脱臼了,说不定骨头也断了——这下好了,我四肢中唯一好用的那一条也报销了。

大概是由于手腕的疼痛,有人给我注射镇静剂时我完全没有感觉到,随后,我的意识随着疼痛一起消失了。

我醒来的时候,被一件拘束衣捆在床上。

这对于我来说大概算是个好消息,他们把我看作精神病患者,而不是杀人犯,这表示我暂时不会有牢狱之灾。我的心绪宁静,甚至有点儿愉快,怒气已经挥发得干干净净——然后我意识到,他们大概是给我注射了地西泮之类的东西,说不定还有百忧解。

首先出现在我视野中的是那名精神科医生,她用手电筒照了照我的瞳孔,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晃动,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的手指,她点点头,说:“他醒了。”

我将眼睛闭上再睁开,精神科医生消失了,随后出现的是苏羽和何金水,苏羽眼睛红肿,看上去似乎哭过,何金水抱着双臂,警惕地看着我——防御性姿态。

我问苏羽:“爸妈都来了吗?”她点点头——但是我看不见他们。

“你怎么会做这种傻事?”她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有些事你不明白……”我说。

“你现在能看见我吗?”何金水忽然打断我。

我点点头。

“我和精神科的李医生仔细检查过你的边缘系统的MRI片,很正常,一点儿都没有受损,也没有抑郁症或是精神分裂的迹象,所以我们认为你的精神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所以你准备送我去坐牢?”

他呆了呆,道:

“罗谦,你从小就是个混蛋!”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我答道。

“但即使你再混蛋,我作为你的医生,也绝对不会碰你的大脑,明白吗?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没碰过你的大脑,我所做的就是止血,然后把它盖起来。”

我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

“你不信?”

我冷笑一声。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松开双臂,凑近我,然后俯下身子,把双手撑在床边,问: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我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十八年。”

“你被送来这里的时候,只剩下半张脸,我估计大概连你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你觉得一个十八年没见的初中同学能够在那种情况下认出你来吗?”

我可以感觉得到,不屑的神色正在从我脸上褪去——我没办法反驳他。

“你应该庆幸我没认出你来,”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不然你的鼻子可就没现在那么挺了!”

“可是你已经承认了在我脑子里动了手脚!”

“我哪里承认过了?”

“在树下的长椅那里,我让你解释对我的大脑动了什么手脚的时候,你的眼神往左下方瞟了一眼——左下方,而不是右上方,说明你准备说真话——你看过《别对我说谎》,表情不会撒谎!”

他就像在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我,然后忽然大笑起来:“这就是你的依据?微表情?”

“你有什么话好说?”

“侦探先生,麻烦你想想看你那时在干什么。”他用手点着左胸口,“我往左下方瞟,是因为那时有把刀顶着我这里,我在看那把刀——你觉得这个解释怎么样?”

这回又轮到我无言以对了。

“你……真的在看那把刀?”

“当然是真的,不信我拿把刀顶在你胸口,看你会不会去偷瞄它?”

不可能,我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说服的,这一定是那些镇静药物的作用!

然而道歉的话已经不由自主地从我口中吐了出来:

“对不起。”

他盯着我:“现在信了?”

我摇着头,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

“对不起,是我完全搞错了!”

“如果现在我把你松开,你不会再和我拼命了吧?”

“前提是你告诉我我的脑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当然,我也有个大问题要问你呢!十八年前?究竟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我又坐回我的轮椅上,用右手轻轻揉着左手腕——骨头没事,只是脱臼而已,现在已经接回去了。

何金水一边将一排头部纵截面的MRI片夹在灯箱上,一边问我:

“你知道米勒法则吗?”

我摇摇头。

“人的大脑只能同时处理7±2个信息团,所谓米勒法则简单来说就是这样——也就是说,大脑功能最强的人,大概能够同时处理9个信息团,而那些无法集中注意力的人,就只能处理5个,或者6个,当然,大部分正常人的处理能力是7个。”

我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但是你的大脑出了问题。”他继续道,“现在的你,大概只能同时处理两个信息团——人类日常所接收的信息,有90%以上来自于视觉,而那些静态物体所含信息量很有限,大部分的信息来自于动态的物体,比如人,一个在活动的人所含的信息量是非常巨大的——这就是你的听觉和静态视觉几乎不受影响,但同一时刻只能看到两个人的原因。实际上,你的视觉也完全没问题,只是你的大脑处理不过来那么多的信息,只有把它们忽略掉。”

“为什么会这样?”

他伸出两根手指,分别指向居中的那张MRI片子中“我”的前额和后脑:“你从八楼跌下来,头部受到了严重的撞击,你的大脑先是撞上了前额的颅骨,然后又弹回去,撞到枕部的颅骨,大脑就这样来回弹了好几下——就像摇晃生鸡蛋中的蛋黄一样——但是你的情况要严重得多,因为颅骨是人身上最坚硬的骨头之一。”他晃动着手指,模拟着大脑在颅骨中弹来弹去的状况,“于是,你的前额页和枕页的某些部位就受损了——很不巧,这两块区域恰好负责综合信息处理和视觉信息处理。”

“我有机会复原吗?”

“我不知道。”他遗憾地摇摇头,“我要是有办法能治好你,那明年的诺贝尔医学和生理学奖就是我的了。”

“不知道,那就是有机会?”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听我说,罗谦,你已经算是运气好的了……”

“我知道。”我打断他——我实在是受不了那些安慰的话,“我明白。”

他似乎一下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将那些MRI片子又一张一张地取下来。

“我家人知道这些吗?”我问。

他点点头:“我已经对他们解释过你的情况了。”

“我又是最后一个知道。”我笑笑道。

他显得有些尴尬。

“警察什么时候带我走?”我又问。

“我把警察打发走了,我对他们说我们医院的精神科会搞定的。”

我点点头,说:“对不起。”

“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能理解,这事也不能全怪你。”

“不,不是为这次。”

他疑惑地看着我,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

“是为十八年前的那次——害你转学的那次,对不起。”我说。

“那件事,真的是你策划的?我一直以为是我们班主任……”

“你想问我是怎么干的吧?”

“是啊,全班统一行动,策划的人竟然不是老师?不可思议啊,你这家伙真的只是普通的初中生吗?”

“我的视力一直都很好,记得吗?所以我从来都不用做眼保健操,我一直都是眼保健操检察员。”

“记得,我还记得我每次都做得特别认真,结果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就是因为你做得太认真,才看不见我在做什么——我就是趁眼保健操的机会给班上每个人都塞了张纸条,然后晚上给全班的同学一一打电话确认。”

“就这么简单?”

“还能复杂到哪儿去?只是我没想到周老师也会参与进来——你知道吗,余韵在3月30号的时候就把这事儿报告老师了,她那时暗恋你呢,你转学了她伤心得不得了,一整年都没理过我。31号那天,周老师把我叫去办公室,我还以为事情完蛋了,没想到她竟然同意我们这么干。”

何金水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

“想知道为什么吗?”他说。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周老师也会参与你的阴谋。”

“为什么?”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选我?班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选我来整?”

“哈,因为你名字难听啊。”

“别开玩笑!”

“还能为什么?因为你初一刚转学过来就做了班长咯?你永远都猜不到小孩子的妒忌心有多可怕。不过,我是真的觉得你的名字难听——‘金水’,你爸是算卦的么?”

“是我爷爷取的,老人家迷信,说我命里缺金缺水。”

“好了,该你了。”

“该我什么?”

“你的脑子不会比我还不好用吧?你刚才说的,为什么周老师会和我们一起搞恶作剧。”

“你真的不知道?”

“真不知道!”

“哼,她是我小姨,她大概觉得整我这个外甥很好玩,那天我可真是给吓坏了。”

……

于是我的世界里再没有秘密了。

四个月后,我已经可以撑着助行器走上百来米了,但相比我对“暴风剑”轮椅出神入化的控制技巧,这点小小的进步根本不值一提。

我的大脑损伤依然没有起色。

我已经习惯于在电视剧情变得无法理解时自动“脑补”那些被我的大脑忽略掉的角色。看书依旧是很艰难,苏羽闲的时候会把我放在她案头的书一本一本地录成有声书,虽然她甜美的声线跟硬汉派侦探根本不搭,但那似乎是让我能读到最新出版的侦探小说的唯一方法。

我还是时常发脾气,因为每次我发觉只有闭上眼睛才能知道屋子里有几个人的时候,我就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给抠出来。

说不定我真的会那么做。

如果苏羽那天不在的话。

那天晚上,我站着撒完尿,刷完牙,撑着助行器,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望着镜中这个罩着陌生脸孔,拖着残破身躯,脑壳里装着一颗只能同时容纳两个信息团的低等大脑的人——这实在让人厌恶万分。

我闭上眼,这躯体变得容易接受了一点,我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放在眼皮上,轻轻地按下去——在小说里,自毁双目似乎是很轻易就能办到的事。

然后我感觉到有人从背后抱住我。

我睁开眼,镜子里的苏羽和我依偎在一起。

她在我耳边轻轻地道:“我们要个孩子吧,只要一个,再多一个的话,你就看不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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