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存

文/武束衣

家具怪谈  作者:梦之神游

“……尔鸣狞笑着,立即反身把门关上,朝她扑过来。”

“救命啊!——她又一次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尔鸣有些慌乱,但他还记得阻止人喊叫的最好方法是卡住她的脖子,这一次,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合拢双手。女人听见他嘴里发出野兽一般的怪叫。她跌进绝望的深渊。她知道这一次自己该完蛋了。”

“门被人撞开,白三冲了进来,他上前抱住尔鸣,猛地把他摔倒在地,然后,他拉起这个怀孕的女人,朝外面跑去……”

“可他们没能走得更远。走道的尽头,一个人正毫无表情地等待着。他们战栗地停下来,不知所措。白三最近一直在附近转悠,想伺机捉住尔鸣的尾巴。可他从来没有注意到,还有人跟着他。”

“而这个人居然是……”

“居然是……”

“居然是……”

云晖木然地以一个简单节奏反复轻轻敲击着回车键,啪达啪达的声音令他陷入僵硬失神。他于这个温暖的下午完结手头这篇小说,另一方面他从内心中感到无法抑制的寒冷,像深海中一个巨大的浪卷来把全身拖着往下沉。

这种寒冷来自于空虚和无聊。

云晖意识到显示屏上已经是一片空白,刚才写下的话早不知被顶到什么地方去。他紧按住“backspace”不松,盯着左上角的光标又开始发呆,直到屏幕上方出现那几个“居然是”,他仍然没有意识到要松开手指,于是刚写好的小说也开始迅速在他面前消失。

云晖吓了一跳,关上文字输入软件,关闭系统,切断电脑电源,站起来,在房中迈开大步转悠着。

他观看着书柜里一排排奖状,书柜门玻璃上反射出一张隐约的男人脸,面目端正体格健壮,但或许是精力过多花在写作的操劳上,他的日子显得浑浑噩噩,没有多少清晰的记忆存留在体内。但这也无所谓,面前代表着他实力的荣誉印记才算是真正有价值的,也只有记住那些,之前的日子才有意义。

柜子的另一边是一些小玩意。他的书也上过畅销榜,出版社送来的过年礼物;这是校方在讲课费之外给予的客套馈赠;还有些是签名售书时粉丝的贺卡,这些是朋友出国旅行时顺手带回的廉价雕塑,等等等等。

一房间的死物,加上他这么一个活人,便是这么多年的搭配。生活便如此犹豫、不情愿地,但又显而易见地流入时间的黑洞里。看到了吗?感受到了吗?我为什么要这样坚持着。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写写写写写!

充满阳光的房间里,他一个人觉得冰冷起来。

“今晚出来玩吧,给你介绍几个女生。”电话那头的朋友依然兴致勃勃地约着饭局。

云晖嘴里含含糊糊地应着,脑子里却想着他那些“有价值的东西”,他希望在写作上可以再有所突破,但人却懒懒地不愿意再挪动步子。也许是他真的对维持目前的状态累了,也许……他根本不知要做什么。

半天没有明确回音,朋友发现了他在发呆,叹了口气说:“你也该正正经经找个凡人谈个恋爱了,别抱着那么高的标准不放。又漂亮又聪明又听话,哪儿会那么好啊,什么事都让你赶上了?”

“我不过是有这样期望而已……”云晖辩解了几句,又觉得无聊,匆匆找了理由挂断电话。

找一个女朋友,开始新的生活?他不是没有期待,但想到之前交往里的揣测猜忌,想到全心付出总会受到这样那样的影响而全幻化为一场乌有,他居然有一种恐惧感,漂亮的女生很多,善解人意的也不少,可什么才是真正适合自己的那个人呢?

有些模糊的像素在头脑里转,渐渐出现一些形状,没有全貌,只有一些细节,以及细节的部分……

他要的女孩……应该是……那个样子的……

冲到书桌边,云晖抓起笔架上并不常用的2B铅笔,开始尽力去描画刚才出现在脑中一闪而过的容貌。他的绘画功底虽然不强,但还足以让他知道怎么去勾勒。

窗外的光线快节奏地变化,时间无从估算地在流逝,中午吃过的两片面包和几块饼干早已溶解在胃中,但这些全然消失在云晖此刻的感知里。他在喘气,他的双手在抖,他的脚在不由自主地顿地,他忘记了疲劳和饥饿,虽然疲劳和饥饿早遍布了全身。

那张脸慢慢地在纸上浮现出来,成批量增加的杂乱线条并没有分散和破坏那般美貌,而是让处于二维平面上的人显出更多有棱有角的质感,而且饱含了其他画作里所不曾有过的神韵。不是颊,不是颌,不是五官,而是幻梦和欢乐结合的神韵。

云晖的手毫不迟疑地在整个女人的神形体态毕现之后停了下来。他忘情地观看着几个小时前的想像,可也仅仅是想像。无论他怎么去设计那个人物,她是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的,这幅图和一个愿望一样遥不可及。他拿着这张纸,看着看着,泪珠潸然而下。

“算了,泡个面继续写小说吧……”在短暂的兴奋之后,云晖回复到毫无生气的状态。

之后又几天,也许是几个星期,日子依然平淡无起伏,每一天像另一天。云晖照例完成活计,联系着下本单行本的发行。天气更加闷热,疲劳让他的工作变得需要更多休息时间来维持,于是他把大半的光阴花在床上的昏睡里了。

他每次醒来他都努力地收拾心神,打算把手头的工作结束后少少改变生活方式,出去旅行一段时间。但没有想到,改变来得比他预料得还快。

反正是某天的清晨,云晖从沉睡中苏醒,闭着眼下意识想伸手挠痒,却发现左手莫名其妙重得根本抬不起来,这个变化让他甚至忽略了胸口处也是同样莫名其妙地有些异物,才导致了微痒。

他震惊地挪动自己的整个身躯,试图想摆脱身体无故的沉重和麻木,然后一声娇吟从他怀中传来。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身边的少女从被窝完全探出头来,曼妙可人的容貌虽被长发挡住了小部分,但前所未见的柔媚依然可叫任何人屏息静气。云晖忍不住腾出另一只手拨开她的乌黑的秀发。

脸颊白皙的少女被他的呆看逗得笑出了声,俏皮地躲到另一边。

云晖忽然紧张起来,逐渐清醒的意识并没能帮他找出这名美女的来历,反而让他对眼前的景象产生了怀疑。他能确定的是昨天晚上只喝了杯牛奶就睡下,根本没有参与任何约会。既然如此,为什么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会忽然出现在自己房里,穿着自己的睡衣,毫不惊奇地凝视他。

她到底是谁?

云晖清了清嗓子:“小姐,请问你是……从哪来的。”

女孩笑嘻嘻地,不说话。不像是一夜温存后的情人。

“那么……”云晖尽可能地在脑中排列各种可能,“我们是在哪碰见的?”

女孩还是笑嘻嘻地。她看起来绝不是那种凭着秀美姿容而需要男人呵护疼爱的女子,但眼睛里又透露着一种完全的空洞。

云晖茫然地挤着自己的脑袋,女孩的容貌在他的面前开始有些熟悉起来了。不是很久以前,就是最近。

云晖忽然想起几天,也许是几个星期以前他意兴大发而留下的那幅画了。因为画完之后精神的极度空虚,让他把画纸意兴阑珊地存进抽屉里,这些日子根本极少拿出来。画的什么样子早就不是很记得了。

那张脸……

他丢下面前的女孩,冲进书房,打开抽屉,手忙脚乱地着从一堆合同中翻出那张草稿纸。眯着眼睛观察那张他早已模糊了细节的脸。

女孩慢慢从房间里走出来,走到他的身后。云晖猛地转身,把纸平平举起,平面美人后站着的便是位立体美人,很难说多像,但绝对不能说不像。他画得不好不细致,但至少头发,脸庞,身材,眉毛浓度这些显而易见的特征都符合了相似的标准。

女孩就仿佛从画中掉落出来一般。

云晖的心缩紧了。

《聊斋》的《画皮》好歹是读过,这算什么?

他忽然哈哈地笑起来,把草稿纸抖得哗哗地响,虽然他记忆里仿佛只把这幅画给有限的几个人看过,但那帮损友极有可能为了给他独居生活制造一点刺激而安排了这场煞费苦心的恶作剧。可这名美得不可正视的女子,到底是从哪找来的?真的令人难以想象。

“好啦,你算是差点把我吓倒了。告诉我是谁联系你的吧,你的任务圆满完成。不对,既然要吓我,这帮人应该躲在房间里的某个地方,或者在哪里放个摄像头。这种时刻……应该是没人愿意错过。”

云晖说着开始检查书房,但一无所获,他开始小声低吼一切到底是谁计划的。而女孩站在书柜边,脸上没有任何变化。看起来是什么都不知道。

“奇怪了,这么漂亮美丽动人的女孩,难道却是个智力低下的人士。算了,我等会叫个车送你回去吧。”云晖自言自语地念着,开始走近女孩想进一步端详她,即使他觉得心目中的恋人就站在面前,但这种出现的方式实在叫人胆寒。他不觉得自己有享受这福佑的资格。不过倒不妨碍之前更多地欣赏片刻。

女孩从他眼里似乎读出了什么,忽地,她的脸色变得悲伤痛苦,她冲上前抱住云晖,双手紧紧绕住他的腰,力量之大之猛又让他颇为吃惊。但让他更无法接受的是,女孩在他面前开始变得透明了,就仿佛塑料色纸做的幻灯片交叠在另一张幻灯之上,他可以透过她隐隐约约看见地板的花纹。

他开始相信她并非真人了。要不是他一边感受她的质量,一边又眼见着她的消失。

“您是要丢弃我吗?”

这是她说出的第一句话,银铃般动人,尽管口齿有些不清。

云晖慢慢地把她扶到椅子上,看着她身体边缘闪烁着的线条,心里充满疑惑。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要不是他亲眼见到,他也绝不会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为什么他幻想中的女人会变成活物,为什么又会濒临消失于空气里。可是,没有人能在这里回答他。

作为一个善于胡思乱想的人,他倒不至于会完全拒绝相信超自然现象。如果这不是玩笑,那他当然不必害怕,而会欣然接受这一切。没有人能抗拒这个档次的诱惑。

想着这些,女孩的身体居然又慢慢恢复正常了。云晖握住她的手,有些用力地揉搓,想用触感来确定这些匪夷所思的事到底有多少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女孩任他摆弄,毫无怨言。纤细的手指冰凉。

她是被创造出来的,她是他的,她属于他崇敬他,一切都为他而存在。可都是因为什么才出现?

白蛇、田螺是为了报恩,他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维护施舍的事,狐妖、玉兔是为了蚕食修炼,可他也并非什么天选之子。那些传说故事即使不当假话来听,和眼前这个景象也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他想如果她能解释得再清楚些就好了。

这些疑问通过眼神又传达给她,女孩带着依然惊惧的目光看向书柜。云晖站起来,顺着她的视线缓缓地走到前段时间不知谁送来的一段丑陋的褐色木雕前。记忆依稀的描述中,这是某个朋友从印度的神庙外购得,据说来自于一棵古老的树枝,又陪伴过德高望重的法师许多年。他对这类传说的兴趣不大,也就摆进柜中当个装饰。可现在,他透过柜门就能感觉到一股力量在散发,这力量让人甚至几乎不敢去触摸它。

“我看到它,就好像看到自己了一样。”女孩低低地说。

木雕外表出奇地光滑,不规则的各面反射出多彩光线,神秘莫测地对他提示出一个可能:在他印象模糊的之前那些天里,他无数次地想着她,在心底勾勒她的每一点细节。木雕中蕴含着的奇妙能量吸收了他的愿望,把梦寐以求的一个女人送到他身边。

他接受了这个可能,如果再拒绝这么美好的事物,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假思索地,急不可待地回头按住女孩的肩膀,叫道:“那你就是我的,全部都属于我,你明白吗?”

女孩灿烂的笑容映红了他的脸,他看着她,浑然忘了历程中其他的所有,新的生活终于展开了,而且是可以按照他想要的方式。

“给你起个名字吧。”

“你想叫我什么呢?”女孩乖巧地问。

“古代的那些书生们都念叨着‘书中自有颜如玉’来鼓励向学的决心,难道我叫你如玉?不好!太俗太土气了。你是我梦寐以求的女人,拥有你就好像是在做一场春色无边的美梦,难道我叫你梦?不好,太简单太没个性了。”无数个名字在云晖的脑中浮现,又被他一一否决。最后他清醒地确认,任何形容她的词汇都是徒劳,都不能让人满意。

那就放弃这种不切实际的概括吧,云晖想起是温暖的清晨发现她的存在,那么就平平淡淡地叫他阿晨吧。

“阿晨,以后这就是你的名字,你喜欢吗?”

“我喜欢,念起来很好听。”阿晨把脸贴到他的肩膀上。

她的娇羞勾起了云晖久远的记忆,那种美好的感觉最初来自于小学的一位女同学。他在考试时背着老师越过三八线找她借橡皮,而她则毫不犹豫地把一块新橡皮折断成两半分给他。他冒着危险继续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你真好”。那小女生咬住下嘴唇羞涩地看着他,脸颊红扑扑的。

这世间的美好原来是这么触类旁通,不过如今已不用去关注那微不足道的模糊了,现有一份的礼物就在眼前。

“我爱你。”

这些话怎么也说不厌。

“我也爱你。”

即使是亦步亦趋也如此动人。

“不不不。”他忍不住带着优越感纠正阿晨,“你不可以带这个‘也’字,仿佛你是因为我先爱你所以才选择回报似的,你要像拥有本能那样爱我,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爱我。这样才是你应该做的,这样我才会始终保持让你存在。你懂吗?”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并且马上拥抱他,云晖被覆面的香气笼罩着,心里的得意无法用任何词汇来形容。

“你听好了,我,爱,你!”阿晨带着某种虔诚的表情看着他的眼睛重新说道。

云晖被挑逗得兴趣大发,又试图抱住她。而阿晨马上娇笑着逃开,欲拒还迎表情的生动使他完全无法相信她不是一名活生生的人。

“你不是实体,只是能量体,所以你应该不会老,也不会死吧。”

阿晨摇摇头:“我不懂你说的意思。”

“你是为了陪伴我才来到这个世界不是吗?所以你的一切就是我不是吗?要是我不在了,你也会离开这里的。可是你会去哪里呢,回到那个木雕里?还是化做一股轻烟……”

阿晨弯曲着修长光洁的双腿,跪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右脸枕上云晖大腿,轻轻扭动着她的细腰,仿佛在用肢体的语言迎合着他的话。仅仅是这个动作就让他心神荡漾了。难怪古代神话里那些被妖精迷住科学家哲学家诗人读书人或牧羊人都是宁死也不肯脱离这个仙境。他开始暗暗自责为什么要在这样美好的时刻去杞人忧天想着失去的时刻,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对待上天的馈赠。

阿晨轻轻地说:“你觉得怎么样好,就怎么样吧。虽然我依然不懂什么的爱,可是我会听从你的安排的。”

天哪,这是任何一个俗世中的女子都不会说出的话。他极力克制着内心那些对私有物品会产生的阴暗想法,这不是面对完美事物该有的态度,他是一个饱含追求和责任心的男人,上天赐予的她是对抗疲惫人生的武器,不是令他堕落的源泉。

“我会保护你,会把你当作一个真正的人那样去爱,只要你听我的话。”他盯住她的腿跟,尽力让语气柔和。期待的爱情就在面前,十几年的辗转反侧,十几年的刻骨流连,都是为了这幸福一刻。这是他可以安排、控制然后享受的生活。

阿晨顺从地抱着他,嘴边有一个宁静的微笑。

交往十分顺利,他对她着迷了。她对他也是,至少他觉得是这样。

云晖暂时忘记了一切责任,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对阿晨的“教育”中。他介绍这个世界,人类和社会,他自己,房间里摆设的用意。阿晨是一张白纸,但学习任何知识都很快,没有多长时间,她已经可以像一个正常的女性同他做交流沟通了。

“我的嗓子讲哑了,你复习一下……”云晖筋疲力尽地倒在自己的床上,雪白的枕头和被单发出洗衣店清洗剂的淡淡味道。

“我还有很多问题没弄明白呢?”阿晨捧着一本书在旁边疑惑地说,“你说你是作家,作家到底是什么。”

云晖勉强地坐起来继续答道:“从字面来解释,也就是以写作当工作谋生的人。我写了很多各种类型的东西,小说、杂文、剧本。但我最喜欢的文学体裁还是小说,我也觉得写小说让我对这个世界更清醒。在我的小说里,我可以体会更多的人生,描绘更多的人性。我出版了许多书,他们给我版税,但我更在意的是这些书代表了我的思考。”

“那爱情呢?”阿晨捧着脸,似乎对这个她对先接触的概念更有好感。

“我不喜欢纯粹把爱情当作重心,这个世界有这样一种小说类别,只写爱情,只让爱情影响人,这使人麻木,可许多人爱看。”

他自豪万丈地对她继续介绍自己,掩盖掉所有的缺点,只讲那些好听的。没必要提以前那些莫名其妙的练笔和大量被遣返回来的退稿。

他甚至可以对他大谈那些普通女人听起来会打呵欠的理论,这更是不可多得的。有几个人能在对你表现了浅薄崇拜之后还能真得听得进去你讲的什么呢?

我的粉丝,从今以后也只你一个人就好。云晖这样想,返身去抱阿晨。

“我肚子饿了,按照你说的,饿了就应该去开冰箱吧!”阿晨忽然跳开,云晖扑了个空,摔在木地板上一响。

她也会困,也会饿。和任何一个女孩没有什么不同,很好,很好。云晖摸着酸痛的肩膀,在房间中央自顾自地点头。

他从冰箱里找出了木瓜、提子、芒果、雪糕,王老吉的凉茶和德芙的巧克力和蒙牛的酸牛奶,全部排在桌上给她一样样地尝,他欣喜地看着她对这些东西毫不抗拒地全部接受,仿佛是她自己在超市精心选购过的食物。

他给她找了些中性类的衣服穿戴起来,有点脏的牛仔裤,黑色的长袖绵织T恤,球鞋。还有一顶看过拼盘演唱会留下的帽子。她盖住了她绝好的身材,却透露出另一种风情。

“别人看得见你吗?”

“不知道。”

“来。”云晖把她拉到穿衣镜前面,左看看右看看,里外都有人。如果她是幻觉的话,按说就不可能因为光学原因在镜面成像……但是镜子里的像会不会也是幻觉呢?

“你随便做几个动作,夸张一点。”云晖转身死死盯着镜子,他想如果在看不到本体的情况下能看到镜子里的动作,那就确凿无疑了。

阿晨先是吐吐舌头,用手掌挤压着两腮,然后拿两根食指把嘴拉大,眼睛往上翻。

“不许做鬼脸!”云晖回头拉住阿晨的手腕:“你一定要永远保持自然美丽的样子。”

阿晨有些害怕的表情,但很快点点头。

“愿意和我一起出去泡泡酒吧吗?”云晖放心了。

“只要跟着你,去哪里都行。”

云晖的那帮圈外的男性朋友总是那么早到,他们还是窝在阴暗的角落里,斜眼瞅着来去的洋妞和打扮得像洋妞的本地女孩品头论足。他们各有自己的体面工作和高额贷款,他们正经时说出来话也煞有介事发人深省,不过弥漫在酒吧里的调子总是基于性,基于潮湿发霉的乐趣。云晖从一面不以为然地把观察他们作为生活的体验,另外也从他们那里找到一些带着烟火气的享乐。

乱七八糟地打了若干招呼,他给朋友们介绍阿晨,而或许是阴暗的光线,其他人并未在她身上多停留几眼。他有些愤愤然,甚至恨不得把阿晨的帽子拿下,让其他人好好瞻仰下她的花容月貌。可转头看见阿晨依恋的目光,顿时为刚才因虚荣而出的气愤羞愧得浑身难受。她和别人有什么关系,他不需要为一个漂亮女生证明自己。

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着,他有时插几句嘴,别人有时候回头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中心话题依旧是老板的无聊和老婆的无趣。酒吧里放着乔丁斯巴克斯的MIX版歌舞,那是个参加了美国偶像而名声大噪的粗壮小女生,离他们太远的生活。

阿晨似乎有些倦了,缭绕烟雾让她不停眨眼,并且搂着他的胳膊越来越紧。他也渐渐觉得这次聚会以及这种聚会的虚无正在一点点一点点地扩大,他把目光投向远处柜台边飞快擦拭玻璃杯子的侍应生。这个地方的喧闹不能代表任何真正的愤怒和颓废,只能隐藏住每个人符号内的自我。他带着微微的羞耻感想起这里经历的几次搭讪经历。

既然我有了新的生活内容,何必再顾怜旧的形式呢?

云晖装作匆匆忙忙地站起来,他想好了离开的理由,但其他人还是照例随随便便地和他告别,冷漠得让他有了和这帮俗人割裂的冲动,反倒是阿晨还礼貌性地对他们挥挥手,空气里生硬的物质芳香让他进一步厌恶这种地方。他拉住阿晨的手,快步离开了酒吧。

他不需要和她去任何地方,他和她在一起就够了。云晖这样想着。

继续写他的小说,房子里多了一个女人,居然所有的气氛都变得不一样起来。阿晨慢吞吞学着做饭,其实仅仅只是掌握学微波炉和电磁炉的使用。虽然这不算什么,但速冻食品热过加上调料再一口口喂过来,却也是难得的美味。云晖写几个字便吃一口,他每次都让勺子在嘴里咬很久才松,他爱看她想用力抽又不敢的窘样。吃完以后,她也还会围着他转,给他按摩肩膀,或是频繁地更换茶杯里的茶水。他则就着舌头上的残香继续卖力地斟酌文字。

这让他小说的进度一落千丈,可也让他小说的质量迅速提升,至少约稿的言语又变得小心谨慎起来。他虽然都不太记得到底那些小说有多好,因为写作的过程里充满着更为吸引人的缠绵缱绻。但,管他呢。

他乐呵呵地仰着头,墙壁和天花板采用着早已过时的墙纸,菱形交错的图案因为颜色的褪旧也不再张扬。只有窗棂上从来不去料理的马蹄莲,让房间里除了阳光还有某些始终在活动的东西。原来真的已经过去这么久的时间了。

他想重新修筑这个爱的小窝,让但她却反对。

“我对这个环境已经熟悉了,就像对你的气味一样,不要再改变他们吧。”

他点头答应,其实他也习惯了。

“如果我没有出现,你准备怎么办?”她对他提出新问题,露出雪白牙齿。

他认真地想了想:“那就只好和你的画过一辈子罗?”

“说真的嘛。”她笑,并且捶打他:“我是想知道,你原本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真的。”他呆呆地说。他本来就没有什么计划,永远是走一步算一步。不过也许正是这样,这种外人看起来无聊到极致的生活才让他有了那股能量来制造出一个伴侣吧。

“但是现在只想着和你呆着,就是这样。”

他期待她柔软的嘴唇花朵一样贴近他的脸颊,让他的思绪破碎。而她却只是叹了口气,把最后柔软无力的几拳捶完。

“你也开始有心事了?不许隐瞒,快说给我听。”他故意带着命令的语调。

“你会和我永远在一起吗?”

“当然会啊,没有什么理由让我们分开的。”

“可我们不能结婚。”女人总是天生地现实主义者么?即使是来自虚幻的女子。

他笑着说:“那我们就不结婚,你跟着我过就好。”

“如果能这样也好。”阿晨眨了下眼睛。

“会有什么不好呢?哦,你又没有什么别的牵挂。”云晖笑着说。

“没什么不好的,我只是随便问问。”

“没事了?”

“嗯。”

“真的没事了。”

“我不该多想的,你别在意了。”

“也是,你还没到学会矫情的时候呢,哈哈。”

她结束了任一个女性都擅长的无故感伤,重新焕发出清澈的笑容。

看到楼下的敞篷吉普,阿晨忽然闹着想学车,而且在他演示了一些操作后便想直接开起来上路,他觉得有点冒险,但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踩上油门,把住方向盘。她居然开得很好,虽然有些生疏,却比他想得好多了。他指挥着她在一些小道上穿行。

她总有些解脱不了的紧张,也许慢慢开着就会自如,只要不被警察拦下。

因为她没驾照,这一切解释起来会很麻烦。而且她开得再好也不可能再去考驾照,因为没有身份证和户口,连直系亲属都没有。

问题一涉及现实的种种规则就叫人头疼得要命,他干脆不去想。

油箱显示没油了,他提前提醒她在下面一个路口先转弯,再过两百米有一个小加油站。

路口并不宽,里面正有一辆本田开出来,阿晨减慢了车速。两辆车交错而过,一个满脸粉刺的小毛头摇下车窗,放肆地对她吹了两声口哨。

云晖“腾”地火了,这显然是不把他这个男伴放在眼里的挑衅。他叫起来,要那个不自量力的小子停车,好当面教训他一下。可阿晨的手随即紧紧按在他腿上。

“不必为这样的人大动干戈。”阿晨转过来的脸上居然带着还未消散的笑容。

“你居然对他也笑了!”

阿晨似乎也意识到表情在这个环境里的严重性,不再说话。

这半个笑如同一枚坚硬的松果卡在云晖的腰上,从加油到进家门之前,他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你今天这样做很不对。”

“我知道我不该对他笑,我道歉。”

阿晨很快地认错,她疲惫,所以不想多说。但云晖刚起了一个头,他不会放过稳固权威的机会,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如此缺乏安全感。

“你在这里待了有一段时间,你是否开始觉得自己可以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甩开我独立出去了?”

“我没有这样说过。”

“不要狡辩!”他怒吼起来。“你知道你这种行为让我多心疼。”

“你不过是吃醋,没必要大惊小怪吧。”阿晨吹了声口哨。

“我爱你是因为你的独一无二的单纯,如果你像普通女人那样面对外界的调情竟都不懂嗤之以鼻,那你存在的价值就丧失大半了。”

“你有些小题大做了吧,我并不会因为这些举动而和其他女人变得一样。我依然是我。”她声音里有一种明亮的爽朗,并且语气充沛。

他愤然地打断他:“连狡辩也是普通女人式的,我教你说话不是用来在这种事情上和我顶嘴,这让我感觉有些恶心。”

她柔情款款地说道:“你别这样好吗?我们毕竟是相爱的,任何事都改变不了这点。”

“是改变不了,但是会影响,会让我本来完美的感受变质。让我对你的感觉出现明显的缺憾。” 云晖叹气连连、冷笑频频,可连他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否有一种绝对的标准来衡量什么行为是处于安全线内。

而他和她绝对应该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关系并不能完全地平等,那样就辜负上天的好意了。她的思想应该是伴随着他而丰满,却决不能让她的意志独立到能转过头刺伤他。

“人的生命应该是丰盛而有缺陷的,缺陷是飘渺思想与现实行动的交汇点。谁也不能两头都占住。”她不服气地说。

“你不准在我面前摆弄学来的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这种话也只许我说,不许你说,你应该是单纯的,唯一的。如果你再不听我的话,我就让你消失。”他拉住她的手,撕开她的外套,不再给她回话的机会。

他在她面前可以是灼热、残暴和凶猛的,只要他愿意这样,爱居然能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这令他自己都有些吃惊。而她在推搡几下之后也欣然地接受。并不做反抗。

她是因为他才美好的,所以她只能属于他。他拼命揉捏着她的手臂,想着。

两个人的相处开始不对劲了。

不知是否故意,阿晨慢慢开始在一些有男星彩页的杂志上花时间,电视也总定格于浪漫温馨的青春偶像剧。他被关注的时间越来越少,虽然阿晨还是对他笑,为他做事。可云晖越享受这份貌合神离的伺候,就越觉得被心不甘情不愿地折磨。

是他让阿晨成长了,而她自然就……不再崇拜他。

争吵和冷战开始沉闷地出现,好在他们对此并不狂热,所以吵也仅是几句,静也不会坚持过下一次用餐。只是这些事让云晖越发感觉他们变得更接近其他人,他们的与众不同正在消散。她会克制地指责他的多事、三八(哪学来的词),而他除了强调她不应该“堕落”并没有更多道德规则可以批评。

不快坚持不了太久,但“出现不快”本身已经造成令人绝望的打击。他还是常常抱着她,没有力量也没有激情。她开始重新感觉到无聊带来的寒意,甚至开始不习惯她的抚摸方式,不习惯她口里的味道。他想报复,想不断地找茬,想把她捆绑起来用冷水浇淋,用暴力去折磨她摧毁她。因为她似乎在对她“挑衅”。

可他没有理由这么做,他努力压抑这些令人后怕的瞬间念头。

是不是我错了呢?所有的相爱的人都会有这些矛盾,如果我觉得不对劲,这还是爱吗,云晖有时偷偷看着窝在沙发里傻笑的阿晨,会暗暗问自己。但很快他就把这个疑问丢开。“管他是不是爱,这故事本来就没有开头,所以毫无必要像别人那样展开。”

“你应该听我的,我不会对你有什么恶意。”他有时低声下气地要求。

“是啊,我听你的,除了那些我不愿意的事,其他都按你说的来。”阿晨笑眯眯地把一盘炒蘑菇放在他面前,然后转身去上网。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一切都不受控制了。

云晖无数次出门转圈,溜达,寥落地走在楼宇之间,把气撒在广阔的城市街道。难道真要把逐渐变得真实的阿晨当作一个独立女人对待?那为什么要爱她?他明白自己已经有点抑制不住地想把她当作私有财产,可这不是他的权力吗?一度他宁愿索性毁掉那个木雕,让一切回到原点,但这个想法一出现就被深深的不舍掩盖。

看多了街上以各种姿势搂抱走过的情侣,云晖似乎有些消气了,这些人世界里的欢乐总还是无法和他相比的。似乎还是应该和阿晨谈谈,让她明白刚开始的美好,也许她会放弃故意这么对着干。

回到家门前,却听见男人的声音。

“那我就先走了。”

门被推开,云晖闪到一边,阿晨送出来的是出版社相熟的编辑。他看到编辑笑嘻嘻地对阿晨打出加油的手势,然后从另一个方向下楼。

“他来干什么?”进了门,他冷冷地问。

“是来问你稿酬的事。”她很随便地回答,走过来帮他脱衣服。

闪避,云晖粗暴地说:“别碰我。”

“怎么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和外界接触,任何陌生人敲门都要熟视无睹吗?我不在家的时候,理论上家里就没有人了。”他抖了一下胳膊,把外衣甩在地上。

“可他已经不算陌生人了,我和她通过了几次电话。”

什么,还通过电话?几次?居然还瞒着他。他脊背抽紧,想也没有想便推了她一掌。

阿晨摔倒在地上,漆黑的长发挡住脸,她眼中的光芒也暗淡下来。

“你干什么啊,就这也要生气?太离谱了吧。你说过会把我当作一个真正的人那样爱。”

云晖语塞了一下,随即怒道:“那样的前提是你一切都要听我的!”

“那样我还会有一个真正人的感觉吗?你还是想把我全部地占有操纵起来!”

“即使是占有,也任何不对,就算是操纵,也是出于对你的保护。我爱你,所以在我的感情的名义下,这些举动都是正常的。” 他在理论和实际上都尝试压倒她,完全驾驭和同化她尚未驯服的人格。

“这根本不是爱。我要是随便你摆弄,那和你拼装的一个充气娃娃有什么区别,你说你爱我,可你做的事都是为了你自己的感受。”

“以后你不能再和外界接触,没有我的许可也不准出去,当然我想我绝不会再给你这样的许可。你必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活动范围最好不要超过我的卧室。你看的书要经过我的检查,而且从今天开始也禁止上网。”他的怒火一点点地蔓延开。

“你太过分了!”阿晨有些费力地站起来,“这不公平!”

“可是如果让你由着性子来,对我不公平!”云晖咬着牙说。

“哈。”阿晨轻轻地笑了,“你是怕我离开你吧。”

云晖捏住她的胳膊,看着她微微皱起的眉头,“你不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最后说一次,你的世界只能有我。”

“既然你这么说。”阿晨轻轻地说,“从今以后,我的事,你不要管了。”

“这是什么话?”云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我的心里话。” 阿晨依然温顺地笑着,这种从容不迫给他紧张。

“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切都要听我的,是我创造了你。”云晖歇斯底里地嚎叫着,嫉妒让人兽化。他狠狠地给了阿晨一个耳光。

阿晨的语气冷下来,但眼睛还在笑:“不,是我创造了你。但你太让我失望了。”

“什么?”云晖气得笑出了声:“你糊涂了?你忘了怎么到这个世界来的,你再看看那根木雕,那是我把自己的精气神输进去了,才有的你。”

“不,那是我把自己的想法输进去了,才有的你。”

这种语句的无意义重复让云晖的烦躁成倍地增长,他第二次高高地扬起了手,但却舍不得打下去。而她却也倔强执拗地看着他,仿佛他的言语只是赌气话,不值一听。

“别闹了,我是爱你的啊。”他颤抖着想抱住阿晨,但阿晨很直接地退后了几步。

“这些话你只能骗你自己了,也许,你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吧。”

他收敛了笑,在房内动作粗野地拉抽屉开柜子,结实的家具倒确是更适合的发泄对象。

“你在找什么?”阿晨懒洋洋地坐进他写作用的靠背椅里。

“还好意思问?我要给你瞧瞧我当时的心血,那时我是多么兴奋把你的样子设想出来,又是多么辛辛苦苦描绘在纸上。我给了你一切,给了你体会这个世界美妙感受的机会,可你现在居然开始嫌我了!我要把纸找到!”

“哦,是这个呀。” 阿晨软弱无力地歪着脖子,平举起一只手。“在这里呢,别急,撕之前再看一眼。”

云晖无暇顾及她言语中的讽刺,一把扯过那张纸,在手指的相碰里依然有她独特的柔嫩触感。对对对,就是这幅充满了魔力的图画,纸上的粗细线条始终凌乱却有神,铅笔的笔触依旧那样力透纸背却不伤其表,画技的不专业也并不能妨碍作者对画像的热爱。

只是……

只是?

云晖将混乱的视线从对一笔一画的注视里抽拔出来,升到更高更远的平面,重新用理解人像的思维去看那团黑色结构,那些线条拼合在一起的图像。

他的血液忽然中止流动了,眼前开始发黑,所有的事物都仿佛在他身边一波一波地振荡。

画像上分明显然是一个男人,一个微笑着的男人,一个相貌端正身材匀称气质稳重的男人。

他,就是他自己。

“这是你什么时候画的?”他听见从干涩喉咙勉强挤出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

“在创造你之前画的。”阿晨苦笑了一下,仿佛对此感觉无比抱歉:“我是一名写言情小说的作家,发表过许多赚人眼泪的作品,在市场上卖得也不错。可这些年世道越来越差,我编出来的故事出版社总嫌俗、没力。好朋友说这是由于我已经脱离了想像恋爱的阶段,目前却又没有实际恋爱的体验,不上不下的。我很苦恼。”

他在明白过来之前,已经开始了恐骇。

她继续解释:“现实的那种猜测让我腻味,所以我也没信心开始一段什么新恋情。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打别人那儿弄到这个神奇的木雕。要不是前一个使用者最终毁灭幻想对象时,顺带着把自己也变傻了,我也不可能到手。知情人再三劝我要小心,但我不管了,我需要它给我创造出个幻想中的男人来给我一段爱情经历。”

“阿晨,你不要有样学样,被我影响嘛。我幻想,你也幻想,你对这个世界的体验又不够多,只能跟着我来,这样反反复复都把你自己给绕进去了,你才会疯掉的!”云晖压抑住胸腔剧烈的疼痛,继续坚持给阿晨的话套上新的动机。

“你的的确确是我创造的,你的一切都是被我设计好然后实现出来的。包括当时我在这间房里变得透明,也是凭借我意志而安排的效果,不然为什么现在我们之间产生了如此大的离意,我却还好好地坐在这里?”不容置疑的语气,比他坚定的腔调。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些都是你的气话疯话。”他紧张、不安、恐惧、心跳加速、神魂不定。与其说不能接受自己人生来自于幻想,不如直接说无法接受这样的一个自己是被无知浅薄的爱情小说家所创造的。她怎么可能领会得了他!他的野心他的梦,他超出了一般人的思想理念,她,若真是如她所说的那种脑中充斥了虚伪庸俗爱情套路的人,怎么有资格创造出他?

“想证明这些还不容易?再仔细想想你的一生吧。”他温柔、平和、若有所思。这模样倒也像个作家了,但仅仅是“像”又有何用,真正的作家是用灵魂擢住时代的。

“要说我的一生倒真是很简单的事,我生在……”他刚张嘴便哑口无言了,他生在哪里,生在什么地方,什么城市什么省,南方还是北方,国内还是国外。

说不出来。他竟然真的忘记了。

“不是你忘记,而是你根本就不知道,因为我没考虑这些细节。所以你在涉及这些时总是会出现一句‘我的一生很简单’便带过去了。”阿晨幽幽地说。

云晖彻底呆住。

阿晨已然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连珠炮地提出一堆问题:“你记得高中为了女生同人打架,从而体会被人包扎的甜蜜,可你记得被打后是怎么回家解释的吗?你记得你在图书馆里认识了一个相貌出众的女友,并在图书馆书架后偷偷接吻,可是你肯定说不出女生所念的专业吧?这些都是我为你设计的回忆场景啊!你说不出你的出生地,记不住你父母的名字,弄不清你毕业大学的学校名称。因为这些对我没用。”

云晖喃喃地说:“只有似是而非的写作和感情经历有用么?”

“我不可能把所有资料想得面面俱到才来创造你,一个人几十年的回忆是多大的工程,何况还是个男人。你设定成作家是我唯一有信心可以灌输的生活状态,我只能有选择地把自己的部分经历转给你,再把一些小说的情景也放进去。”阿晨叹气:“而且,作为角色,本来就是以最富个性的面貌出现在观众之前,作者只需要设计最有特点的部分便可以了。”

“不要尝试用这点巧合来骗我。这些事我都和你说过,我不记得我的基本资料也……也只能说明我或许患了短暂的失忆症。是你在菜里下了药,或者在半夜的时候给我念了咒语!”云晖鼓起最后一点力量恶狠狠地反驳。

“来件你没说过的事吧。你小学女同桌借给你的,是这个模样吗?”阿晨跷着腿,高高举起一块乳白色长方形的橡皮。

云晖眯眼凑上去看着,心里暗暗地想:“嗯,好像就是。”

“再确定一下,连上面的娃娃是否都是这样的?”

云晖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不怀好意的成分,他努力地回想当时那个场景。可是,没错,那个女孩手上的橡皮,断开的图案,和眼前没有什么不同。

阿晨吃吃地笑起来:“你确认了?可这块橡皮上的卡通图案是今年才开始流行的,运动会吉祥物。怎么可能出现在你那个时代。”

所有的信心都被腐蚀了,他听到耳朵里有气泡咕咕上蹿的声音。

“那我的那些朋友?”

“本来就是我的朋友,他们看不见你。打招呼说笑话都是对我。”

“那出版社的……”

“出版社的人是来找我,你是用着我的记忆才会认识他。他出门时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你站在一边,那天加油站的也是因为那人看到我独自开着车才吹两声口哨玩玩。”

“可,既然你是幻想了这样的一个我……”云晖艰难地选择措辞:“那么为什么要自己伪装成被幻想出来的人。”

阿晨轻轻抚摸了一下有些发烫的脸:“因为我想要个正常的男人,至少他自己要这样以为。我不想要一名奴隶。我知道如果过去设置得不充分,在一般情况下是会让你起疑心的。而且这段感情又必须尽快进入状态……”

“所以你把我安排成了一个写小说写得天旋地转、又对爱情憧憬到要发疯的老男人?”

“是漂亮的老男人!所以才会这么快这么容易地接受我。”阿晨纠正:“你不要老觉得自己异于常人地伟大,那些你头脑里那些自命不凡的念头全是来自最近翻过的书。你对爱情小说的鄙视不过是我的自嘲,包括存留在你记忆初始点唯一成型的那篇小说,‘居然是’‘居然是’什么的,也只是我随便修改了网络上的一些套路而已。”

云晖悲哀地向后倒退几步,后背撞上书柜。“怎么可能是这样?那笔记本电脑里我的那些文件夹呢,我的那些小说剧本都是假的了?”

阿晨把笔记本转向他:“那些小说是真的,不过是我写的。你可以自己点开看,都是爱情小说。”

云晖不死心地夺过鼠标,打开一个又一个文档检查。阿晨在电脑桌的对面端详着他,自言自语地说:“在创造你出来后,能影响你的范围其实并没那么强,最多也只是诱导着你看见我想让你看见的东西。你的记忆你的视觉都在限定的范围和假想之中。墙角的饭桌上没有铺着红白格子的绵织桌布和马克杯,窗棂上也没有放着一盆不需浇水的马蹄莲。这是为了让你觉得舒服,好让我们在这个舒适的环境里全心全意相爱。”

“相爱?”云晖冷笑起来,没有听过比这更可笑的阴谋了。他居然就是为了一篇新的爱情小说的灵感而被创造出来的。

“我花了那么多的心思一点点培养你,让你接受一个依赖你的女人,我本来希望你可以好好宠着我,把我当作生活的动力和原则。可是……唉,难道是我的设定能力太差了,你像每一个天生自私自利的男人那样很快开始变得讨厌起来。我享受不到我原来期盼的完全投入。”

云晖的嗓子有些发抖了:“那这个世界,包括你,到底有多少事是真的!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知道对我而言最难受的是什么吗?我并不介意迎合你讨好你,也不在乎你对我用各种残暴的甜蜜的态度,这些并不是我能预料的,但毕竟也是相爱的一种方式。只是一开始在你面前要装出副什么都不知道的单纯样子,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累。”言语里充满了讥讽。

“你这个恐怖的女人!” 云晖大吼,把那张纸摔回在她怀里。

阿晨默默把图在面前摊开,仿佛有些欲言又止,倒是这种真诚委屈的表情更教云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从我充满甜蜜在头脑里想像你的样子,同时在纸上勾勒你的那刻起,我就预料到会面临这个时刻,但我总期望他不要来临。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在一起的时候,我用一切念头暗示你去好好思考什么才是爱,可你远离了这些,你只想着控制我。”

云晖紧紧抱住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晖,这些天过得很开心,之前你的新奇迷恋多少总让人觉得生活的美好。是你失控的嫉妒让最终时刻一再提前。我只能说,你不能再陪着我了。”

“我不会轻易让你毁灭我的,你没有资格那么做。”云晖露出残忍的笑容:“即使是母亲生下了孩子,艺术家创造了雕像,他们也没有绝对权利按自己的意志去改变已经存在的事物。”

“你,你想要做什么?”阿晨一愣。

“我是存在于你思维和想像里的,我们的联系是精神。你了解我,可我也了解你。只要我的意志力足够大,一定有可能反过来完全影响到你。”云晖胸有成竹地说着,自信让一切感觉变得舒畅。

“你不能这样。”阿晨的表情变得无助起来,这是云晖最爱的表情之一。

“我想每一个被幻想出来的人都无法甘心轻而易举被毁灭吧,那么一定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的这个世界存活下来,不然你的那些朋友也不会在幻想之旅结束后变傻了。来吧,同我一起吧。”云晖焦急邪恶地注视她:“不要想那么多,慢慢地就舒服了。你不是还爱我吗,那你怎么可以轻易下手毁灭我?”

身边的万物好像微微闪烁,有些力量在苏醒。云晖带着全身的力量去想着阿晨和他欢笑着在地上打滚的回忆,他想把她一起拖进那个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洞。

阿晨终于露出真正轻松的笑容:“我赢了。”

“你又在说什么?”

欢乐只短暂地出现在阿晨的俏脸上,然后马上替换成左右为难的忧虑:“之前那个朋友就是把现实和幻想的两个世界结合的太紧,想强行分开时被幻想对象拖住了灵魂。毕竟对方始终还有不相信不接受的心理,总觉得她是要闹分手,于是两个人都没能从假想的空间里彻底出来。我开始就把这信息告诉你,不是为了给你反扑的信心。而是要尽快让你确信你的立场,好完全退回到你那个世界里。现在你总算是真正把自己当作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了吧!”

云晖的心凉了,在每一步的算计上,她总走得比他远。即使他们两个都是真人,他也不可能控制他的吧。

她扬起那块橡皮。“然后——”

“不要!”云晖伸手往前冲。

“太晚了!”橡皮在草稿纸正中猛地划过,铅笔画上顿时多出一道空白的痕迹。

腰间的部分应声倏忽不见,云晖呆呆地看着和自己分离的下半身失去平衡,瘫倒在地板上,而上半身只是漂浮在空中,完全动弹不得。

“再见了小晖晖,我会,会先把你的头擦掉,让你,让你少度过些恐惧的时间的。”她居然用这样一个俏皮的称呼来对他说出最后一句话,虽然有些结结巴巴。

云晖看见自己的肩膀开始一点点陷下去,那些创口既看不见血也看不到肉或骨,只是一片模糊。他顾不上这些,因为从她的话里还能咂摸出一点点不舍,还有一点点余情未了。

他再次努力地哀号:“等等,你居然真能做得这样绝情吗?你再告诉我一次,你有没有真的把我当作一个人爱过!”

阿晨低头不语,继续卖力地在纸上来回用橡皮摩擦,她不喜欢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云晖最初的存在记忆是从删除那篇空洞的都市小说开始的,这并不是偶然或趣味,这是她给自己定下的决心。

几秒钟后,云晖的下巴也不复存在,他无法发出任何完整的声音。只是用软弱和沮丧的目光投向阿晨。

阿晨不看他,只看着那幅画。

云晖鼻翼剧烈地颤抖,虽然他也明白道自己没有必要呼吸。他的身体破碎了,变成粉末了。他眼里的整个世界出现越来越多的杂波和噪点,他就快要同这些幻像一起离开了。

他还是想等待那个答案。

阿晨不说话,什么也不说。

云晖感觉刺痛笼罩了全身,他在意识里大叫起来,叫得那么惨烈和冰冷。他希望这些感触最后可以借助纯粹的精神传达到阿晨那里。作为一个失败的作品,他还能拥有最后一点尊严吗?

没有。

他消失了。

他的一切都消失了。

电脑桌之后,一名姿色平庸身材微胖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长长舒了一口气,她的脸色潮红,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不断吞咽着口水,仿佛刚经历了一次特殊的生理体验。

神色漠然的她,抖了抖擦过后留下的橡皮屑,纸变回一张白纸。

她拿着这张纸,看着看着,泪珠潸然而下。

虚无的温存,也终究是不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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